离心

    如今风广羽的灵魂在域后的身体里,她的言行举止毫无负担。有过屡次被人认成鬼的惨痛经历后,女孩觉得,域后守着宝山而不自知,何等可惜又可叹。

    只可惜,风广羽对男欢女爱的认知,仅限于土夫子的话本故事,所以也不能怪她,最先想到的征服方式,就是拿出话本里的桥段。

    听风居外,女孩演练了数遍,就在门从里面打开,紧接着崇光君准备踏出时,就听“诶呦”一声娇呼,风广羽如弱柳拂风般摔倒在了地上,姿势太假,众人面面相觑后,连忙上前搀扶,风广羽打掉宫娥们凑上来的手,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崇光君。

    这一摔一呼,果然成功吸引了域帝的目光。

    原来域帝长得那么好,气质更是出众,难怪域后心心念念都是他。风广羽暗自思忖,她并不花痴,只是站在客观的角度,分析了一下整个后宫都为之癫狂的美男子。

    只可惜女孩清楚的看见男人神情冷漠的皱了下眉,只犹豫了一瞬,就偏过头当什么都没看见,在一行人的簇拥之下扬长而去。

    眼见崇光君就这样走了,风广羽若无其事的起身,拍了拍嫩白的小手,青影等一众宫人更是面面相觑,只觉惨不忍睹。

    几人一齐半跪在地上,把娘娘身上沾到的浮尘用帕子擦拭干净,风广羽想到刚才,域君明显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心中虽有些郁闷,但也不至于失望。

    见凉亭里的八仙桌上,刚都备好了瓜果点心,想来崇光君原是想着在外小憩的,走了更好,她可以边吃边想。

    于是,傻眼的宫娥们见娘娘化悲愤为食欲,继之前的横扫点心后,又坐在亭子里吃上了。

    不过这一次,明显吃得心不在焉,风广羽捻起一颗颗火红的橘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首先还是要多创造在一起的机会,域后远远观望的那套,要是有用早该起作用了,如果连面都见不上,话也说不了,还谈什么回心转意。域后本尊以情动人的策略,也算是一个办法吧,如果她真续写好了《琵琶行》,到时候崇光君一感动,也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不过域后真的可以吗?

    风广羽也不确定,域后何时再神魂归位,她的推测是午夜子时,再次拿回身体的掌控权,并且对于自己的存在,应该仍旧无知无觉。

    坐着一路跟随的软轿,终于回了锦元殿,见青影她们都小心翼翼,显然是被刚才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风广羽也懒得解释什么,就在刚才,她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自己就是域后,哪怕行为举止有些不同,谁也不能拿自己如何,关键还是要破局。

    月落日升,如她的推测,醒来就是域后本尊了,叶夫人蹙眉揉着额头,只记得昨日里又咳了血,不久便睡沉了。

    青影如往常一般为域后梳洗,她如往常一般,兴致缺缺的随意吃了几口,就坐在桌案前,再度翻阅香妃的《琵琶行》。宫人们见域后又似往常模样,感慨之余,心下也都暗自松了口气。

    域后哪里会想到,有人占了她的身体还作妖,此刻她所有心思都放在再创作之上。

    故事难续,从“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断了,若强行给二人再结缘,难道就不是孽缘吗,可若是不续,又能发生什么,不过是云在青山水在瓶,二人之间再无交集罢了。

    说起来,《琵琶行》故事中,一个是年轻时才艺双绝的欢场女子,老大嫁作商人妇;一个是仕途不得意,被贬江州做司马,原本也不该有什么交集,若真有了便是不伦。

    看看一旁小心伺候笔墨的福满,哪怕只是让他陪着说说话,在所有人眼中,不同样是不伦吗。域后凄苦一笑,冷暖自知。

    青银见昨日午后还意气风发的娘娘,今天又恢复了素来的模样,笑容和欢乐全没了,不由也垮下了肩。她不似青影,青印,觉得这样的域后才正常,青银可是爱极了昨日那个在地上撒娇假摔的叶夫人,觉得这样才生气勃勃有人味。

    于是乎,她刚得了消息便一路小跑过来:“听乾明殿的宫娥说,过了晌午崇光君就要去云澜台看演了,演出的就是《琵琶行》。”

    域后记得上次崇光君听《长恨歌》时,几个域妃说笑声稍大些,他脸色一寒就将人全都赶跑了,可这次她的确想去找找续诗的感觉,犹豫之下,还是决定过去。总之自己等下远远默然静坐,总还是可以的。

    域后转头对青影道:“取身素净的衣服来,帮我换上。”

    青银脱口而出:“娘娘这身水绿就很好啊,不用换。”青影朝她一瞪眼,就她话多。

    域后瞥见一旁垂首而立的福满问:“你觉得好吗?”

    福满笑得一脸真诚:“奴婢觉得,那身冰蓝更合适,即素净又明亮,刚好衬出娘娘您的绝世容颜。”

    域后嘴角一弯自嘲重复:“绝世容颜。”又扫了眼微微躬着身子的福满,如果忽略他的仪态,还真像崇光君,特别是看过去的侧颜,域后恶作剧的心思便起来了,不冷不热道:“噢,不如你穿来我瞧瞧?”

    福满媚骨铮铮阿谀:“娘娘,反正离戏开场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让青银来替我梳妆打扮一下,再换上衣服给娘娘瞧?”

    域后玩味的看着他微笑:“行啊,只要你乐意。”

    福满一本正经道:“只要娘娘喜欢,奴婢哪有不乐意的。”

    域后掩口轻笑:“好,青银青印,你们两个一起吧,帮福满好好打扮打扮。”

    青银笑嘻嘻,小鸡啄米般点头,青印一脸漠然,不屑的白了眼整日里都如跳梁小丑的阉人,当然不能拿域后用的胭脂水粉,青银也不介意,拿来自己的,和青印一道去福满居住的耳房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福满已经玉面粉腮,嘴点绛唇的出来了,还换上一身冰蓝,上来直接飘飘一个万福,捏起兰花指,薄唇微启娇声道:“娘娘,奴婢可美啊?”

    域后忍不住噗嗤一笑,也不知是不是两个丫头恶作剧,这妆未免也太浓了些,好在福满底子好,妖媚多过瘆人,一众宫娥也笑闹起来,七嘴八舌道好看。

    福满见域后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心里也是甜丝丝的,通常要见到域后发自内心的笑容,也只有在喝醉之后。

    域后捧腹之余也有些动容:“你的美我见到了,赏,有什么想要的?”

    福满捏着声音细声细气道:“娘娘您说这话奴婢就不爱听了,能让娘娘开心,那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这点用心算什么,哪里需要娘娘的赏啊。”

    域后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点了点头道:“难为你了,整日陪着我,一定很闷吧,

    就算无趣,也要显得有趣,罢了,青影,拿我的玉如意过来。”

    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域后往云澜台而去,福满就站在原地远远望着,直到那一抹冰蓝色身影消失在宫殿,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手中泛着莹莹绿光的玉如意,脸上的妆还没来得及洗去,妖娆妩媚的神色却早就一扫而空。

    刚才的欢愉也只留存了一瞬,此刻域后远远望着崇光君,正如刚才福满在宫殿拐角远远的注视,看不见的距离,咫尺就是千里。

    自从香妃殡天,崇光君心存疑惑与隐恨,再不愿让她靠近,域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共同生活了七年的男人,终究陌生如同路人。

    此时此刻,崇光君居中而坐,原本前头排并摆放着三个位置,崇光君的左边香妃,右侧域后。

    照理来说,香妃与域后并排而坐是不合规的,能与域帝并肩的,也只有域后一人而已,可自从香妃故去后,两个位置都撤了,所以谁才是多余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域后默不作声,坐在最后一排偏向角落的位置。心中自嘲,何必多此一举的换衣服,自己在或不在,域帝都不会回头。

    丝竹声起,一叶云舟载着翩翩才子粉墨登场。

    云澜台是无比宽敞的戏台,四周围的精美木雕全都是戏中的经典故事: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西厢记,每一出都缠绵悱恻。舟是道具,可舟上划水之人,身姿与音色细腻委婉的划水之调,三两声便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氛围烘托了出来。

    域后从始至终都望着崇光君的背影,见他脊背挺直,还如从前那般风流倜傥,只是现在,那些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日子早就不在了。心酸委屈间,域后的眼泪便不争气的滑落下来,赶忙用袖子一遮。

    她是域后,不能哭,不能低头,皇冠会掉。风广羽看着也难过又憋屈,人生在世,看来也不是拿着一手好牌,就一定能成赢家的。

    好在很快,域后就被精妙的演绎转移了注意。

    琵琶声起而又止,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直到两船靠近,抱着琵琶,面戴轻纱的女子终于出来了。这时琵琶声声又起,和笛声交缠,似一问一答,又如泣如诉。江心秋月白,五陵年少已成昨日旧梦,岁月在今年复明年,秋月换春风后终于是蹉跎了。

    风广羽并不太通音律,只觉得虽动听但也凄婉,却见域后再也忍不住泪,就这样一滴滴往下淌,不久便打湿了冰蓝华服,她也没有擦拭。

    一直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时,崇光君如有所感,忽然间站起来,向域后所坐之处望了过去。

    他许是以为自己感知到的,该是香妃的魂魄吧,而映入眼帘的,只有满脸是泪,身着素服的域后。

    就在这一刻,他恍惚了一瞬,脸上并未流露出厌恶或者不耐,却起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怜悯。

    是的,风广羽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就是怜悯。可就在瞬息的愣神之后,崇光君便又回过头坐下,他即没有邀请域后过来同看,也没赶她走,这或许就是他最后的怜悯吧。

    只可惜,域后见到的,只是崇光君的失落。

    所有人都以为,香妃的死域帝没有再深究下去,就是对域后最大的慈悲,可从来也没人在意,她原本就什么都没做,又做错了什么,从始至终,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青缨失踪两日后,才在井里被发现,尸体都泡大了一圈。验尸后确认,正是香妃死亡当日,她被人打晕后投入井中。

    如果说整个后宫都在讨好香妃,那作为后宫之主的域后叶夫人,也是最没可能与之交好的。

    自打香妃入宫,便得了域帝的专宠,除了依照祖制,崇光君在月圆之夜必须到域后这里,他再也没去看过别的域妃。再后来,哪怕叶夫人这里,月圆之夜也不来了。

    当域后得知是香妃的意思后,她自然也成了最有下手动机的那个人。但事实是,她的心也冷了,作为后宫之主,她并没有放下脸面去争抢挽回,反倒选择了退避三舍,眼不见为净。

    至于毒杀香妃,更是无稽之谈,因为不屑。

    事后她也想向域帝解释,他却只是冷冷看着她,叶夫人读懂了他的眼神,就像从来都没认识过眼前人,那种发自内心的冷意与怀疑,让域后彻底寒了心,她便也不再解释什么了。

    直到后来,又出了那件事,崇光君才决意不再追查。真的是出于对她的相信吗?还是留着这条命,看自己在孤寂中一点点耗尽。

    没有白首如故,只有倾盖如故。

    域后觉得自己这辈子,活着活着也就成了笑话,逃不开又放不下,抹不黑也洗不白。

    兀自叹了口气,实在觉得疲乏,起身时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青影赶忙上前扶住,在《琵琶行》尚未演完前,域后在青影的搀扶下,缓步离开了云澜台。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飘了细雨,域后不肯乘轿辇,让所有宫娥都远远跟着,她只想一个人,缓步走在又细又密的雨中。

    此刻她突然想通了香妃诗中的琵琶女。花团锦簇下的前半生,技惊四座的琵琶技艺,以及美人迟暮的哀思。

    如果没了爱情,容颜也将老去,最终陪伴自己的,应该只有日益精进的技艺吧,只有这是不会随时光而褪色的,也是琵琶女真正拥有且值得珍惜的。

    至于她与江州司马,左不过一面之缘,就算当时心中波澜微启,终究也会了无痕迹。

    突然之间,域后就有了续写下去的思路与灵感,她欢喜的回过头,此时的雨已经越下越大,淋湿了她的鬓发与华服,她在雨中欣喜的笑了,随即对一众湿淋淋跟随的宫娥道:“回宫。”

    到了锦元殿,也不顾满身的雨水,对青印道:“赶紧磨墨。”

    青影见域后满身湿透又满眼兴奋,知道她已找到了续写《琵琶行》的灵感,也替娘娘高兴,示意宫人都保持静默,自己则下去吩咐厨房送来驱寒的姜汤。

    域后每到半夜都会止不住的咳嗽,好在最近忙着构思诗作,倒是连着好几夜都不曾饮酒了。

    这时福满来了,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每人手里都捧了炭盆,室内很快暖和起来。

    青银冲着福满吐了吐舌头,又暗暗竖起大拇指,青印照例翻了个大白眼,果然马屁精。福满傲娇的一扭头,藏不住的得意。

    此刻就见娘娘挥笔,先写下了娟秀的四个大字,《琵琶行续》,然后一边思索一边落笔,写下了续诗的开篇。

    旧日逝水不可追,秋江独揽月前回。

    曲罢不妒南柯梦,江州司马泪空垂。

    不思沦落因缘散,何恐倾心意阑珊。

    浔阳渡舟音做客,天涯明月有时逢。

    曾借醉酒对空弹,广陵散尽少知音。

    唯恨不酬平生志,琵琶解语无人闻。

    等搁下笔,叶思沁夫人若有所思,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叹息。烟花最绚丽的那一刻,便是在它的绽放之时,人无知音便如白日烟火,锦衣夜行,美好也孤独。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