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

    域后叶思沁被清晨的鸟啼声唤醒,青银跪着替她穿好鞋,接过青印递上的热帕子洗完脸,域后就倚靠在窗边望着花园,也不多话,任由青影一点点为她梳头,只是初秋,未见秋高气爽,却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她已经许久都没休息得那么好了,又哪里知道,是风广羽替她补觉的功劳,如今女孩也有点懵,所以自己是随机夺摄吗?

    她这边还在捶胸顿足,胡思乱想,那边域后已经准备励精图治了。

    吩咐其中一名气质有点高冷的宫娥:“青印,去乐师那里把曲谱抄一份拿来,就先要《琵琶行》吧。”

    青银咬唇道:“娘娘,现在还早呢,您不如再多休息一会。”域后掩帕轻咳,挥了挥手不愿再多言,青影为她披上了温暖的夹绒披风。

    餐食一样样摆上了桌,风广羽眼都看直了,域后却只喝了点白粥,看到端上来的玫瑰糕,微微皱了下眉,就无精打采的放下筷子,别的一样没碰。

    等餐点都撤走后,青影对一旁宫娥道:“吩咐厨房,以后不要送玫瑰糕来了。”青影暗叹,玫瑰糕是从前香妃的最爱,在她入宫以前,其实域后也是爱吃的,如今看了,却连吃东西的心情都没了。

    连香妃最爱的糕点都不愿看见的域后,却为了讨域帝欢心,生着病就来续写那女人号称没完成的诗作。

    域后打算续写香妃娘娘的长篇大作,可不是随便说说。她一直等到青印将曲谱取来,她打开标注满了音律的《琵琶行》,思绪万千。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这是香妃为崇光君所做的二首长诗之一,崇光君得到之后大为赞赏,并且花费了颇多心力为之谱曲。

    香妃曾言,《琵琶行》和《长恨歌》都只写了一半,故事还没完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以也不必介怀。

    就在她说完这话的几日后,就莫名殡天了,崇光君伤心欲绝,每每不能自持时,就让人在戏台上轮番上演这两出戏。

    昆曲唱腔哀婉动人,令闻者几欲断肠。崇光君最喜的还是那出《长恨歌》,域后知道,域帝多么希望,自己也如故事里的帝王,与所爱之人再度重逢在长生殿。

    她也知道,如果两首诗只续其一,也一定是《长恨歌》更容易打动域帝,但她就是不愿意。

    宫娥取来曲谱,上面密密麻麻的注释,全是崇光君有感而发写下的点评,抄录耗时,青印索性拿来了原稿。

    域后抚摸着崇光君的字迹,愣了半天神,最后心绪烦躁的合上。

    断断续续写写划划,纸揉了一张又一张,她揉着眉头思索,这样不行,如果始终不在状态,如何跳出繁乱来续写如此长诗。

    急火攻心之下,她一咳嗽,喉头涌上丝丝腥味,打开帕子一看,果然又落血了,域后泛起丝丝冷意,折腾一日,头绪全无,精力不济之下,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宫娥们悄无声息的将域后扶上床,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桌案,被揉烂的纸也不敢扔,为防万一,全都展平收拢到了一边。

    福满发现藏在纸篓里的帕子,心里一惊,趁着无人注意时,藏在了袖中。

    第二日醒来已过中午,风广羽一睁眼,精致的锦缎,雕花的床塌,垂坠的流苏,还有双手触碰到柔软纤细的手指,是域后的手指,所以她又回来了,重新掌控了这具身体。

    风广羽并不知道,其实昨夜域后一直没动静,实则是吐血后晕了过去,她究竟病到什么程度,连身旁侍奉的人也不知情,因为域后已经拒绝太医请平安脉很久了。

    女孩抱着过一天赚一天的心态,欣赏起了镜中的绝美容颜,想着域后既然那么喜欢崇光君,不如自己帮她追追看,如果域帝能回心转意,还写什么《琵琶行》,《长恨歌》,直接奔赴巫山不就好了。

    很快,一碟碟精致的点心纷纷摆上桌,盘子拼合在一起,成了一朵盛放的莲花,向四周扩散的花瓣便是一盘盘点心,每碟里的量都不多,通常是两块,却无一不是精美绝伦,搭配点心还泡了一壶香片。

    捧起杯盏,只觉得香气扑鼻,女孩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

    青影笑盈盈回道:“是一半龙井,一半茉莉香片泡的玉贵茶,香气不会太浓郁,盖过茶点的味道,也不会太寡淡,与今天上来的点心最搭了。”

    一尝之下,果然好味道。

    先尝了一口鲜花造型的酥饼,咬开外层酥皮,里面的桂花馅暖融融流出来,甜香中带着一丝苦涩,却刚好解了甜腻。松子薄荷糕,薄荷的冰爽感与松子的润泽简直绝配,都在一方白色的松糕内藏着,糕点上方的青松图更是雅趣十足。

    风广羽兴趣十足的一样样尝下去,吃的速度很快,却不失半分文雅,她将此前域后吃饭的样子模仿的十足,但即便如此,也看得一群宫人目瞪口呆。

    宫娥们哪里见过域后有如此好胃口。她们的反应也在女孩的预想之中,哪怕自己学足了叶夫人,终究也是两个人,与其这样,就该大致相同,同中有异,这样不动声色的让宫人们接受。

    以三青为首的宫娥互看一眼,满心欢喜,见域后一脸满足的模样,青影虽不解她一觉醒来怎么突然就眉目舒展外加好胃口,还是喜道:“娘娘可要出去走走消消食?”

    风广羽点头道好,吃多了是要活动活动,正好她也需要熟悉一下宫里的环境。

    经过桌案时,见到桌子上摆放的《琵琶行》,拿起来细细阅读后,也不觉蹙起了眉,八十八句,每句都是七绝,域后真的打算续吗,而且珠玉在前,即便续了,倘若功力不够,恐怕只一相较,就会贻笑大方了。

    女孩不由心里嘀咕,域后这坑可是挖大了,如果她的意识不再回来,难不成要自己来填,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青影扶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风广羽,也猜到域后在为续写的事发愁,心中不由暗骂香妃,死前还要坑娘娘。

    还没等她感慨多久,只见域后眼角一弯,嘴边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所以这是又开心了。

    她看得不错,一个大胆的计划在风广羽心中渐渐成形。

    御花园内,女孩走得极稳,眼睛却似漫不经心的看向四周景致。

    二师父谢师安曾同她描述过,那些美轮美奂的园林建筑。但那时只是想象,如同水墨画的勾勒,寥寥数笔绘出了意境,让人心生向往。当真近在眼前时,便如同给泼墨山水绘上了颜色,周遭一切立马明丽生动起来。

    不管怎么样,她都万分感激可以有这样的奇遇,与其对未来揣揣不安,还不如把握现在。

    正在沉吟时,有个宫娥碎步快走过来,在青影耳边俯首低语了两句,青影上前一步轻声道:“今天好巧,域帝正在听竹居那边,娘娘要过去吗?”

    风广羽略一思索,便点头了,心里寻思:看来域后一直有让人留意域帝,恐怕就是为了多见几面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就让我会会这个崇光君。

    跟随宫娥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走了一小会,到了听竹居的侧廊旁,宫人便停住了脚步。

    “不上去吗?”风广羽有些疑惑。

    见宫人们都面露尴尬,女孩就知道,这中间恐怕是有缘故的。显然她还不知道,域帝不准域后靠近二十步内的旨意。

    想起之前见域后也是远远站着,心中不由暗骂。所以域帝是有多不喜欢域后,才连见一面都不愿。

    风广羽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问青影,她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总需尽快弄明白,才能谋定思动。

    “青影,陪我坐下说会话吧。”

    青影猜测域后是有事暗中吩咐,便使了个眼神,让别的宫娥不要跟来。

    风广羽心道:青影这个贴心的,人即忠心,心思也玲珑,既然已经不需要问今夕何夕的问题,最好的沟通方式反倒是单刀直入,这样才能避免破绽。

    回廊尽头,远远见到崇光君正往听竹居而行,身后跟着一群宫人。

    其实刚才也没走多久,风广羽已经觉得疲累,靠在回廊扶栏边,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我的记忆总是一阵一阵的,好些从前的事都记不起来了,你来和我讲讲。”

    青影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心疼,面上却是笑着:“好啊娘娘,您想听什么?”

    风广羽当然想全盘知道,至少千头万绪,总要知道个大概才好,表情控制得疲惫又黯然神伤,力度拿捏得当,这一点就是风广羽的天赋了。

    只要她想演,与生俱来就有模仿和共情能力,可以轻易在各种角色间转换自如,连整个人的形象气质,都可以随身份的不同而自由切换。

    打个比方,和三师父土夫子相处时,妥妥一个接地气的乡里巴人,而与二师父谢师安一起时,脊背挺直,毕恭毕敬,言谈举止间就是翩翩鸿儒,阳春白雪。至于和大师父林感时的相处,则是直来直往,不偷懒耍滑。

    风广羽就像川剧变脸,戴着一张张面具,每张都可以算做她,但又每张都不是,时间久了,她也不清楚,到底哪个是自己,或者哪个都不是。

    当初谢师安最先发现问题,他希望女孩不要为了让别人喜欢,就忘了做自己。风广羽只是笑笑,真实的自己吗,恐怕即孤寂又凉薄,还是不必了。至少她很满意,自己会演戏。

    此刻,域后娘娘略抬眸子,在暗藏心碎的演绎下,已经问出了第一个直击核心的问题:“崇光君一直这样,连我的面都不愿见吗?”

    青影望着她的眼神,一颗心都要碎了,娘娘果然是伤心糊涂了,可这话要怎么回?

    她支支吾吾道:“那个…哪有,只是域帝最近为国事操劳,所以……”原本一目了然的答案,域后既然问了,她又怎么可能实话实说,尴尬之下确实有些编不下去了。

    风广羽佯怒:“我明明白白问,你一五一十回,是我听不了真心话了,所以你就这样打发我吗?”

    青影立马跪下,一脸惊慌连道不敢。风广羽把她扶起来:“那你好好说,我想听你说。”

    青影只得点头,低声道:“以前没有的,皆因香妃娘娘无故仙逝后,域帝原本心情就不好,又听了些闲言碎语,那阵子您也伤心极了,不愿再解释,那件事后,域帝也是圣明的,没再听信那些胡说八道,可时间一长终究……”终究是离心了几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风广羽虽猜到几分,可毕竟不知内情,没在抓住话里话外的关键,以为青影所言的那件事,指的就是香妃娘娘无故仙逝的事。

    “都是些什么话?”

    青影看了域后一眼,只觉得娘娘今天的确有些奇怪,同时,事情早就人尽皆知,娘娘哪里又会真的不知,而到了现在要直说,她是真的不敢。

    风广羽皱眉冷声道:“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是怕我再听一遍难受吗?青影,你是贴身伺候我的人,也该知道我有多信任你,倘若我问什么,你都这般吞吞吐吐,说半句藏半句,那我不是多了双眼睛,多了对耳朵,而是多了块蒙眼的布,我要块布做什么,是等着哪天被人害了,再来天天抹眼泪吗?”

    青影立马跪下来磕头,这样重的话,域后从来都没说过,同时今日,也是风广羽故意说的,如今她必须破釜沉舟,将所有事情全都弄明白,是套是吓,只要拿捏得当,都不会有大问题。

    风广羽再次把她扶起道:“不要动不动就跪,坐下来,你接着说。”

    青影不再推托,小心坐在廊下一角,压低声音道:“之前都在传,香妃娘娘过世前的一个时辰,收到了青缨送去的一盅阿胶,说是您让她送的,并且一众奴婢都看到,香妃娘娘很高兴,当场便喝了下去。结果此后直到仙逝,她并未再进食。”

    青缨,风广羽心中一动,果然除了青银,青影,青印,域后原本还有第四名贴身宫娥。女孩皱眉:“后来崇光君有派人来验过毒吗?”

    青影点头小心道:“验过,阿胶没有毒,当时内卫和太医都来查验,香妃娘娘的确没有中毒迹象,倒像是猝死,但找不到任何原因。”

    风广羽冷声轻笑:“即便这样,宫里所有人还都咬着我不放?”

    青影咬牙恨恨道:“娘娘您忘了吗?您可从来没叫青缨送过什么阿胶,而第二日,她的尸体就被发现在井里了。”

    风广羽虽面上不显,但的确吃了一惊,阴谋的味道扑面而来,域后显然被人算计了,即便阿胶没毒,青缨又死的蹊跷,况且死无对证,难怪域后一直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和崇光君离心离德了。可算计她的人又是谁?身为域后,本该是后宫之中最有权势的人,想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所以谁都有可能。

    风广羽思索了一下又道:“刚才你说,香妃很高兴的吃下了阿胶?”

    青影点头:“这一点确实奇怪,娘娘除了年节的例行打赏,并没有给香妃赏赐东西的习惯,更何况是吃食。”

    风广羽微微低着头,随手抚弄着衣带上的玉饰,看似漫不经心道:“我和香妃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吧。”

    青影看着域后,觉得她这句话明显是自问自答,但还是补充:“的确算不得亲厚,域帝曾下旨,香妃娘娘不必像其他娘娘一般,每日都过来问安,自从那次之后,娘娘索性就废了所有域妃每日晨间问安的规矩,而娘娘也极少主动找香妃娘娘,即便过去,每次也都是为了见域帝。”

    风广羽满意点头,青影果然开始知无不言了。于是接着问:“死的时候,香妃正在做什么?”

    “听说当时她正在念自己作的《长恨歌》,念到一半时,就突然倒地不起了,根本没等到御医赶来。”

    风广羽诧异的噢了一声:“就是同样号称只写了一半的《长恨歌》?”

    青影点头。觉得娘娘的“号称”二字用得秒,不论《琵琶行》还是《长恨歌》,在楚和宫里都是广为流传的,并且除了作者香妃娘娘本人外,谁都没觉得这诗只写了一半。

    “香妃从前身体好吗?”

    “入宫一年里,从未听说过得病。”

    “所以最后的结论是猝死?”

    青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事情就奇在这里,内卫,太医院,所有可能洞悉真相的人都来看过了,也都说不出个原因。最离奇的是,据说香妃的死状有些怪,一个和我相熟的宫娥私下对我说,当时她的嘴角挂着一抹笑,笑容诡异,不似痛苦,看着倒似有些得意。”

    “得意?”这一下,风广羽是彻底愕然了,陷入了思索中:都要死了,还能得意,难道有人会傻到,用自己的死来设计情敌,即便成功了,人都不在了,还能争什么,况且香妃原本就得宠,完全不用争,崇光君的心也全在她身上,又怎么舍得死。

    突然她心念一动:如果香妃是生了什么不治之症,本来就要死呢?当然,后宫的域妃们,显然更可疑,如今之计,最好一方面重新获得域帝的信任,另一方面,将当初的始作俑者给揪出来。

    打定主意后,风广羽起身,理了一下云鬓,又尝试着扭动了一下纤细的腰肢,轻抬莲步,用自以为风情万种,实则无比变扭的步伐,向听风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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