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穿

    她的意思渐渐溃散又凝聚,仿佛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许久。

    再次醒来时,已经化成了一缕魂魄,轻盈地游荡在暗香浮动的庭院间。

    风广羽发觉,自己还保留着全部的记忆,只是出现在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秋夜月白,残荷满塘,荷塘中央的石亭传出抚琴声,缠绵哀思,欲断难断,声声如诉。

    亭外垂首立着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各挑一盏精致的六角宫灯。凉风拂动轻纱,隐约可见亭中人一袭月白色长衫。

    “娘娘,还是回去吧。”

    此刻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风广羽瞬间吓得一个激灵。她这才发觉,此时已附在一个软绵绵的躯体之上,说话的是旁边宫娥。

    “崇光君只怕又要独自呆到半夜了,您这个身子总是跟着一起熬,怎么吃得消呢。”

    风广羽静默不语,别人转世投胎都要喝孟婆汤的,自己这是怎么了?再看身上的锦绣华服,难不成稀里糊涂直接夺舍了?

    还没等女孩想明白,就听到从所在身体里发出的说话声:“青影你不必劝了,崇光君既然不想来,我就远远陪着他。”

    所以还不是夺舍,是鸠占鹊巢,鹊还不知道,风广羽此刻欲哭无泪。

    那娘娘并未察觉到风广羽魂魄的存在,但女孩却又能清楚感知到她的哀伤。

    两个宫娥并未点灯,身体主人只远远站着,默默望着亭中人。楼宇间透出的微光,映照在女人满头的珠翠之上,折射出微冷的光线。

    终于,她叹了口气,望了眼天上圆月如镜,低声吩咐宫娥,取来崇光君的披风。

    刚要踏上通往湖心的九曲回廊时,一旁守卫将手一拦,压低声音道:“域帝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扰,域后娘娘请回吧。”

    域后照例语气温婉:“既然如此,麻烦你转交给崇光君。夜深了,请域帝保重身体。”

    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披风。目送他往石亭而去,只片刻后便再度折回,手中仍捧着那件披风。

    “回吧”,域后的声音有些发飘,被风一吹就散在了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几人没等侍卫走过来,域后便在宫娥的搀扶下离去。

    回到了空荡荡的锦元殿。

    “青银,拿壶温好的酒过来。”域后对另一个宫娥吩咐,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只是听在宫娥耳中,却觉得鼻子发酸。

    青银心直口快道:“可是御医吩咐过,您的身体必须要好好调养,最好不要再饮酒了。”

    域后凄然一笑,神情恹恹:“别啰嗦了,快去吧。”

    酒上了,盛在如琥珀般的琉璃杯子里,烛光映照间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域后慢饮一杯道:“开窗吧。我想再听听琴声。”

    青影知她性子,再劝也无用,反而惹娘娘心烦。

    凉风一下涌了进来,秋虫此起彼伏的吟唱声里,间或传来琴音。锦元殿与抚琴的听风亭,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中间隔着片竹林,灯光从疏密有致的竹间透出。

    风广羽不由嘀咕:吵架了?冷战中?活在诗情画意里,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域后如她所愿,还真没有想不开。喝了几杯,暖了身子后,整个人也陶然起了。

    “福满呢?叫他过来。”她慢慢转动着光怪陆离的酒杯,眼睛并不抬。

    一个恭恭敬敬的太监从角落走出,域后微眯着眼抬头看他,福满的轮廓在灯火之下像被镶了道柔和的光晕,他微微躬着身,并不能看清脸。

    “走近些。”

    福满老老实实又走近一步。

    域后吃吃一笑:“小福子,你知道吗?酒真是个好东西,每次喝到后来,我就会变得很开心。”

    福满细声细气道:“娘娘您慢点喝,夜还长着呢。”他的脸在临近烛火时,一点点明亮生动起来,域后有些满意,指了指一旁的矮凳道:“座吧。”

    福满再次不慌不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听到这一声不敢,域后嗤笑一声,心里无来由的觉得厌倦。

    她自然知道,作为自己亲近的小太监,最忌讳的就是恃宠而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这个域后娘娘,但那些人到底拿自己没办法,可福满不同,只要他言语不周,行差踏错,传到崇光君耳里,恐怕就要掉脑袋。

    域后怜悯的看看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速度很慢,却不间断,突然忍不住肆意大笑:“每次都这样,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福满连连摇头。

    域后皱眉看着他,言语又冷了几分:“不是吗?我让你陪我坐,你说不敢,然后跪着,再然后我让你起来,请着你,求着你,你终于坐了下来。福满,你心里一定一直都在发笑吧,域后做成我这样。行,既然你不敢,那今天就这么跪着,就着你这张脸,我一样可以开开心心喝酒。”

    风广羽的思绪愉快放飞:男宠?还是个公公?

    福满没想到,域后今夜会一改往常的好脾气。

    他自然清楚,自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监小福子,变成如今域后娘娘的贴身太监福满,靠的就是脸。

    虽说娘娘只是让他陪坐,偶然说上几句话,但就这一举动,已经让域后成为了整个后宫明里暗里的笑话。

    一入宫门深似海,谁也没比谁好过多少,只是别人可不敢明目张胆,找个长得像域君的男人作陪,哪怕这个男人也不是真正的男人。

    有意思的是,更加难听的话传入崇光君耳中,他也根本不在乎,甚至连域后的面也不愿见。至于域后,自从香妃进宫,她就活成了整个后宫的笑话,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福满就这么跪着,域后让他抬起头,他便用一双略带委屈的含情眼望着娘娘。域后醉眼迷离,如秋波流转,双颊绯红,朱唇似笑非笑的微启,有如一朵盛放的花。

    花开到了极致,离凋零也不过一步之遥,很多个瞬间,福满即可怜自己,也可怜这个女人。

    香妃入宫前后整一年,域后叶夫人就再没被宠幸过一次,直到香妃离世,崇光君也记恨着域后,不准她出现在自己的二十步内,域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不恋生,也不畏死。

    福满知道,域后只有喝多了,才会真正放松下来,卸下平日里的端庄,变得如少女般天真,这或许才是她唯一开心的时刻。

    这一夜,域后比以往喝得更凶,醉得更彻底,可再醉也明白,二人长得再相似,福满也不是崇光君,她幽幽叹道:“小福子,说实话,你觉得我漂亮吗?”

    “娘娘当然是国色天香。”

    “国色天香?”域后笑的凄凉,语带嘲讽:“倘若真是国色天香,那你说哪天我也死了,崇光君是不是也该如香妃死时一般的伤心呢?”

    福满慌忙道:“娘娘胡说什么呢?您这好好的,可不能乱说啊。”

    域后眼神玩味的看着他:“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福满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娘娘这是要折煞奴婢啊。”

    域后收起笑容,神色厌倦:“你起来吧。坐。别让我请了。”

    福满再不敢惺惺作态的推托,在地上跪了半天,起来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域后在最后一刻还是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福满面带不安的小心坐了一个角。域后觉得自己又喝多了,头开始发晕难受,便一根根掐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白暂的十指很快出现了一个个小月牙的掐痕。

    胃里同样开始翻覆,但她还是喋喋不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香妃和崇光君才是璧人一对,崇光君好音律,香妃善诗文,真真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只可惜《长恨歌》与《琵琶行》尚未完成,香妃就殡天了,崇光君一直深以为憾,你说倘若我续完了,他会不会开心一点,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福满当然知道答案是否定的。甚至有些同情眼前的女人。

    但还是求生欲爆满的回答:“奴婢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当年陈阿娇千金买下《长门赋》,使得汉武帝回心转意,如今娘娘倘若亲自续写香妃娘娘的《长恨歌》与《琵琶行》,崇光君定然感动非常。不过奴婢虽不通文墨,但也知续写应该不易吧。”

    域后看着烛火若有所思:“当年的金屋藏娇,洞房花烛夜,也曾金砖铺地,金箔贴墙,可后来呢,陈阿娇因为无所出,被按上“惑于巫祝”的罪名,废黜后位,幽居于长门宫,所谓回心转意,也终究是昙花一现。长门宫外,刘彻夜夜笙歌,长门宫内,阿娇郁郁而终……”说到这里,她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福满演技爆棚,眼眶已经红了,边拭泪边哽咽:“娘娘心里的苦,奴婢比谁都明白,域帝并非无情之人,相信看到娘娘的一片真心后,定然会回心转意的。”

    域后终于如释重负的笑了,福满见她笑靥如花,纯真又娇憨,一时间竟看呆了。

    “你先下去吧。”域后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青银和青影一左一右扶住她,天翻地覆的吐了一通后,人也清醒了不少。呆愣愣坐着想,每日都让一个长得像崇光君的太监哄自己开心,恐怕也只有自己做得出,不过和陈阿娇一样,自己这个域后又能再做几天呢,何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青影,再拿酒来。”风广羽清晰的感知到为什么,域后觉得自己还是太清醒了,心里难受。

    女孩只觉得无比憋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过早的玩死了自己,然后魂穿一个失宠的域后。

    锦元宫的宫人们,呼啦啦全部都跪了下来,求着域后保重身体,不要再喝了。

    风广羽也在徒劳的破口大骂。

    一直到域后软绵绵彻底醉倒,宫娥们关窗的关窗,扶上床的扶上床,动作无比娴熟,盖上厚厚的锦被,青影对青银道:“娘娘明天怕是又要发烧,你去吩咐厨房,把驱寒的汤药准备起来。”

    青银红着眼睛道:“这已经是第几回了,崇光君不疼惜娘娘,娘娘就不该疼惜疼惜自己吗?”

    “住嘴”,青影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风广羽观赏完了全程,不知道应该做何评价,想想今后她是不是每天都花样作死,女孩也是郁闷,如果自己是域后,绝对要活得惊天地,泣鬼神。

    子时刚过,风广羽奇迹般的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掌控这具身体了。虽然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这应该都是域后醉酒的直观体验。

    女孩一下子坐起来,惊讶的张大嘴,看看眼前修长的十指,又捏了捏漂亮的脸蛋,自言自语道:“这就正式夺摄了?”还有这声音,也太柔美了。

    既然上天又给了一次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首先必须弄清楚我是谁,我在哪里。不过这次必须事事谨慎,在白衣老者处吃的亏,绝对不能再大意。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风广羽止不住的咳嗽,气也有些急促,青影适时端来汤药,风广羽也没多问直接喝下,想来是域后每每宿醉,翌日都会先喝的醒酒汤吧。

    风广羽猜的不错,里面还有驱寒的方子,因为长期抑郁,域后的酗酒问题也越来越频繁,又不愿见太医,所以汤药都是根据方子,让厨房连夜准备的。

    喝完之后,风广羽觉得原先冰冷的腹部暖热了不少。青银见域后将汤药一口喝完,面露喜色,忙将糕点捧上。没想到娘娘今天也没指,自己就拿起一块塞到嘴里,风广羽见到青银愣怔,尴尬一笑道:“饿了。”

    一旁青影忙道:“青印,快绞条帕子来,给娘娘擦手擦脸。”

    风广羽心道:真是讲究,我还是太粗糙了,不过这宫里几个宫娥都是青字打头,青银,青影,青印,应该还有青音吧。

    女孩很想叫一声青音,看哪个宫娥会应,想想还是作罢,何必无谓冒险。

    风广羽边咳嗽边道:“青银,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其他人都退下。”观察之下,青银是爽朗且心直口快的那个,套话自然找她。

    宫人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想,青影道:“娘娘,我去吩咐厨房熬点粥。”风广羽点头,众人退去。

    青银扶风广羽以一个舒适的角度侧靠好,然后乖乖搬了个矮凳,到域后床塌旁坐下,小脸红扑扑的问:“娘娘想聊什么?”

    风广羽看她的举动,就知青银和域后颇为亲厚。

    “什么都可以,比如最近有什么趣闻,就当故事消遣。”

    青银想了想道:“我们州域没什么,不过邻进的天墟域倒真出了件趣事,不知娘娘听说了没有,天墟域居然改名叫无墟城啦,娘娘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好的州域,非但改了名,还不叫域反叫城,也不知道域首是怎么想的。”

    风广羽问运气极好,青银给出的第一个传闻,便让她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其他州域,还是穿越回了过去。要知道,天墟域改名为无墟城,是早在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之后的三年,改名后的无墟城有如开挂,先灭了楚和域,后又攻向瑞庆域,吓得瑞庆域皇一连割让半壁江山,最后无墟城就成了坐拥九州域北部的大州域。

    这时,女孩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最初的无墟城,西接梵天域,北连瑞庆域,东邻楚和域,南部则是云泽域,其中云泽域群山环抱,几乎是与别的州域隔绝的,消息闭塞;而梵天域相传是离神最近的地方,空气稀薄,居住在当地的人,服饰外貌与其余州域有显著不同。

    由此推断,自己现在所处之地,恰恰可能是未来卷入战乱的楚和域或是瑞庆域。

    而昨夜旁听域后与宫人的对话中,提及的分明是域帝,需知各域之主的称谓是各有不同的,就像广川域称域君,平川域称域主,至于域帝,似乎就是楚和域了。

    风广羽对瑞庆域知之甚少,但对楚和域却一点都不陌生,这源于二师父谢师安的讲述,谢师安虽是三清域人,却曾数年游历楚和域,更重要的是,楚和域帝崇光君太过出名了,可他的名声并非因为一代明君,而是惊天才名。

    风广羽彻底没了想法,从前谢师安讲起这段历史,楚和域帝因为宠妃之死而一蹶不振,抛下朝政远走他域,等二年后再回来时,域后已经离世,紧接着一年不到,无墟城金戈铁马过境,攻入都城天河城,天河宫也被一把火给烧了,崇光君与其宫妃子嗣,一个都没逃过死亡的命运。

    如果一切分析都无误,那这一任的楚和域帝,实际上也是最后一任了,现在距离亡国只三年时间。

    风广羽顿感悲怆,一脸霜打茄子的表情,突然就想静静了。

    “你也出去吧,今天我精神不好,要接着补眠。”

    青银看了眼整个脸都蒙入被子里的域后,无奈轻手轻脚退出去,见外面候着的一众宫娥,还捧着刚送来的稀粥和冰糖雪梨汁,青银摇摇头,把门带上了。

    风广羽果真睡着了,并非心大,而是心累。这具身体太虚弱了,打个比方,如果说从前女孩的体能达到十分,那域后的体能尚不足两分,气血两亏,再加上酗酒无度,所以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

    对于目前处境,她也确实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结果想着想着就真去见周公了。

    一觉再醒来时,可把风广羽郁闷坏了,她又成了不受控制的游魂,困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真正的域后则悠悠醒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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