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洞

    这时女孩已回到了东林寺,如豆的烛火下,房梁一角的蛛网,被亮光放大,投射在墙壁之上,中央的蜘蛛一动不动,定定的张牙舞爪,蛰伏在自己早已织好的网上。

    三个乞丐鼾声此起彼伏,贺师爷所在的一角空空如也。

    风广羽借着亮光,暗自打量观音殿里的神像,在昏暗微动的光线间,观音娘娘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太清。

    女孩心知肚明,大师父留给自己的东西,正近在咫尺之遥,只要迈出几步,立马唾手可得。但多年来的囚禁,使风广羽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黑暗里,风广羽声音细碎,脱下大氅盖在身上,然后偷偷抱出小貂鼠亲了一下,又看了会黑洞洞的房梁,渐渐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再次醒来时,机灵的白条已经在她袖中躲好了。风广羽隔着衣服摸了摸,又将大氅整齐叠好,连同广陵君送的面具一起,藏在昨天试力气的大缸里。

    钟老大几人正说得起劲,听风广羽问起贺老六,骂骂咧咧:“那个胆小鬼,知道玄衣使者要来了,当然得跑,没事,反正你替他,他不在才好。”

    风广羽漫不经心问:“贺老六从前是师爷,他后来怎么就不当了?”

    钟老大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说,那会儿犯了大事,听说和广陵君夫人的死扯上了关系,当年两条腿就给打断了,又扔了出去,现在仔细看,还能看出有点跛,打那之后就开始要饭了。”

    这事风广羽自然不知道:“广陵君夫人,不就是域后嘛,域后过世了?”

    钟老大还没开口,冯三竿先凑上来,啧啧嘴道:“你小子连这都不知道啊,域后十八年前就死了,广陵君是个长情的主,后来广明宫里,后宫始终空置,据说连老鼠都是带把的。”

    风广羽更有兴趣打听下去了,毕竟他昨夜才亲眼见过广陵君本君:“那域后当年是怎么死的?”

    冯三竿这回也答不出来了,钟老大道:“这事就真没几个人知道了,不过广陵君的夫人,在他成为域君之前,就已经嫁给他了,当年见过域后凤九仪的人都说,就算把全天下的美人都聚拢在一起,她还是排第一,可惜啊,自古红颜多薄命。”

    风广羽点头表示赞同道:“难怪夫人过世后,域君谁都看不上了,看来他也是宁缺毋滥的主。”

    冯三竿又凑上来八卦:“那倒也未必,别忘了还有万花楼的花魁花思月呢,就在前两年都传开啦,说是域君想为花魁娘娘赎身,然后养在宫里,没想到还被拒了,这事闹得满域皆知,花魁娘娘还写了首诗骂广陵君来着,所以这事绝对是真的没跑。”

    连一旁的徐二也跟着凑热闹表示赞同:“真……真……真的。”

    风广羽心想,广陵君混到今天的地步,自身的问题也很大啊,一域之君,被人到处编排不算,现在看来连个花魁都搞不定,还闹成了域内皆知的笑话,可见他事事隐忍退让。

    作为域君,不单要有菩萨心肠,也需要雷霆手段,广陵君或许是个好人,但好人未必做得成好域君。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数名玄衣使者准时出现,黑衣黑袍,名副其实。

    大量肉馒头连同蒸笼架,已经搬来了观音殿外,不单单他们几个,还有十来个乞丐也聚拢过来,想来也是被选中去钓异人的。

    众人一哄而上,一顿狼吞虎咽,只吃得汤汁横流。风广羽抱了几个馒头坐在角落,将祭祀面具从下面掀起,也混在其中闷头狠吃。

    她故意把自己弄得更落魄,吃相也完全不输真乞丐。

    有个玄衣天王盯着她的面具看了几眼,钟老大就过去介绍,说他是逃难过来的,面具下的脸能吓死人,所以还是这样好。

    其实说起来,风广羽的确特殊,属于生面孔,又戴着面具。但玄衣使者也没更在意。理由很简单,但凡有问题的人,也会把自己隐藏的足够好,就像一粒沙要混入一堆沙子,颜色质地就不能差太多,一个穿着还算干净,又佩戴面具的丑八怪,再加上这般狼狈的吃相,反倒没有问题的。

    可风广羽偏偏是个例外,她知道一些谜,本身也是一个谜,更是从沙子底下钻出来的魔鬼。

    饱餐之后,风广羽和乞丐们一起踉跄着,由四名玄衣使者押运,分别上了三辆马车。

    每辆马车里都塞了五六个人,除驾车人外,由一名玄衣使者随行监视。

    使者沉默寡言,训练有素,上车之前,动作利落的替每个人都绑上黑布条,又再套上头套,瞬间漆黑一片,没有人敢发声。

    风广羽觉得自己的怀里像是揣着只活兔子,忍不住的兴奋。同时用听力来记忆路线。

    颠簸小半个时辰后,离开马道进入山道,行进速度明显变慢,又过了足足小半天,流动的空气变得凉爽潮湿,不时能听到鸟啼和水声,此刻应该进入了密林。

    时至黄昏,车辙停下,随着玄衣使者率先下车,乞丐们也被一个个拖下,然后摘下面罩和眼罩。

    再次睁眼,前方是一弯澄澈的湖水,被碧蓝的天空映照成了大海的颜色。

    远眺左右,与这片湖相邻的湖泊,大小形状几乎一样,中间有细细的水道连接,好似珠串,将湖泊一一串链。

    湖边已有三个竹筏在等候,为首站着位道骨仙风的白衣老者,玄衣使者恭敬行礼,老者看了眼一众乞丐,微微点头,目光在风广羽的面具上状若无意的扫了眼,又很快转开。

    竹筏之上,一前一后共两人撑篙,同样身着黑衣。水面如镜,湖天一色,无人说话,只闻猿啼。

    竹筏渐渐向对岸的山壁靠拢。接近山壁时,水面不再呈现天空的蓝色,而是更为深沉幽暗的墨绿,前方水道直通入山体空腔,入口几乎与水面齐平,上方只有不到二尺的空隙,其上就是崖壁。

    这时担任船工的黑衣人,吩咐所有人全部趴下,紧贴筏子,双手护住头。竹筏在暗流与岩石之间左突右近,时快时缓的艰难前行。

    风广羽出于好奇,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趴着,而是悄咪咪仰躺,借助插在船头火把的光亮打量周遭,见岩壁之上,不时有奇怪的符号与图画一样的文字,有点像那日在神棍箱子里见到的羊皮卷。但显然这里的遗迹年代要更早。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洞穴豁然开朗,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黄绿色光亮,在洞穴岩壁内,开凿出来的小型洞窟中闪烁,水面反射光线,像万千萤火虫共同飞舞。

    风广羽记得土夫子曾说过,这种光线黄中带绿的烛油,是由古时鲛人的油脂炼化而成。这时,只有竹筏的火光是正常火焰的颜色,在巨大的空间里成了一个小光点,稍稍驱散水洞里的阴森。

    玄衣使者带领众人在石岸处登陆,并分派火把,黑漆漆的岩石经过长时间水漫,生长着滑腻的黑绿色附着物。

    风广羽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钓异人的深潭,深潭前方设有石案,放置着青铜香炉,香炉左右摆着巨型烛台。

    白衣老者身着道袍,点燃了分列两边的烛台之上,婴儿手臂粗细的白蜡烛,随后又就着蜡烛的火,将三支高香燃起。

    预先准备好的猪牛羊三牲齐齐投水,在众人不间歇的叩拜中,念起了开经玄蕴咒: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餘。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如果从上往下看,整个湖的形状,连同旁边的石岸一起,正形成巨大天然的八卦图案。一边全部是水的鱼形湖泊,水的最宽处中心位置,有一处凸起的圆形岛屿;另一边则是湿滑的石岸,玄衣使者投入牺牲的深潭,便在石岸之上,与水中凸起的岛屿遥遥对应。

    完成祭拜仪式后,又一人发了一小坛酒,众人一齐饮下。

    风广羽怕酒里有古怪,提起酒坛子假意在喝,实则靠着黑暗的角落,将酒沿袖子顺山壁全流入了地面缝隙。

    与此同时,他轻抖袖子,小雪貂心领神会,一闪就躲入了石洞缝隙里。

    香烟缭绕间,黑衣使者从一处天然石穴中,取出原本就放置在内,用来打捞异人的器具,钩子连接铁索极其沉重,拖地时发出的响声在洞穴内部回荡,发出刺耳的共振。

    每人手中都分发到了钩子,乞丐们找好各自的位置下钩。

    风广羽就站在徐二与冯三竿之间的位置,在深沉诡异的气氛下,也同众人一般,抛下钩子,看铁索一点点没入潭中。

    女孩能感受到水里有股奇怪的拖拽之力,像水底漩涡引发的乱流,并不是一直都有,但当这股怪力产生时,能明显感觉手里的分量变沉,难怪钟老大给出最重要的挑选标准,就是力气够大。

    就在此时,先前投入的猪牛羊头纷纷浮出深潭。

    浮出之际,上面的表皮全部都被啃食殆尽,只留下肌肉与脂肪交叠的那一层,有的地方甚至已被啃出了森森白骨。

    风广羽心下一惊,再看其余乞丐,各个都如被施了咒一般,专心放钓钩,脸上没有一丝变化,手上也分毫不乱。

    就在女孩猜测,潭中究竟有什么时,两对小孩被黑衣使者从黑暗里拎了出来。

    都是七八岁的童男童女,身着大红喜服,被同样喜庆的大红缎带五花大绑,嘴里也塞着红绸布。孩童只能用鼻子发出如小动物般的呜呜声,眼里蓄满泪水,涂脂抹粉的稚嫩脸庞满是惊恐。

    钓异人的乞丐们,除了没喝酒的风广羽,全都心无旁骛,一眼都没看四个徒劳挣扎的小孩,风广羽心中一沉,想也知道,这几个孩子只怕马上就要被用来活祭,投入深潭了。三牲只是开胃菜,两对童男童女才是真正献给河神的大餐。

    风广羽估计了一下玄衣使者的实力,只要自己出手应该问题不大,只可惜再要顺藤摸瓜调查异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女孩闭上双眼,整个洞穴空间之内,所有人的站位,动作,武器,哪怕细微到瞬间凝固的表情,都无比清晰的映照在意识海里,当她再次睁眼之际,眼神变得越发清明与坚定。

    内力灌注双臂,延伸向水中铁链,铁链裹挟着冰冷彻骨的水,自深潭飞出,如白龙御水,最先攻击向控制童男童女的二人。

    变故太快,一链挥出,两名黑衣人措手不及,连抵抗都没有,齐刷刷的被抽飞出去。

    其余人立刻反应过来,面面相觑间,四名玄衣使者长剑齐出,剩下两个黑衣船夫也各自拔出腰间匕首,几人不紧不慢的围拢包抄,风广羽背面就是深潭,女孩沉稳的将铁链在右手缠绕数圈,在四名玄衣使者跃出的前一刻再次发力,铁链如龙蛇游走般飞舞腾跃,精准的抽向四人。

    与此同时,四柄长剑凌空斜刺而至,风广羽将内力灌注铁链,铁链将震荡力传至长剑,玄衣使者只觉整条手臂都齐齐发麻,动弹不得,惊骇之下连忙后退,四柄长剑被顷刻卷起,后发先至,四声惨呼几乎同时响起。

    两名黑衣人见情形不对,左右偷袭,掷出匕首后就仓皇逃命。风广羽凌空跃起,躲过匕首的同时,铁链再次急飞而出,带住一人脚踝后便大力拖拽,飞起挂倒第二人,两名黑衣人重重摔落在地。

    整个过程实力悬殊,行云流水。

    此刻,一众乞丐还在心无旁骛的钓异人,风广羽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四个原本一直挣扎的童男童女,此刻一动不动站着,白衣道人则踪影全无。

    风广羽警惕的观望四周,同时跑去查看情况。

    只见孩子的脸上血色全无,涂了胭脂的两颊和嘴唇显得更加突兀,乍看之下像极了纸人。

    伸手再探呼吸,只觉细若游丝。这时她检查孩子,才发现每人背后,都贴着一张黄底朱砂勾画的符咒,风广羽撕下的同时,四个孩子身上的红绸同时蹦断,八只小手死命抱住风广羽,未及反应,一股烟雾已从孩子口中喷出,风广羽心道不好时,连忙闭气。

    女孩武功虽高,江湖经验毕竟尚浅,甩开如八爪鱼般紧扒自己的孩童后,她不由苦笑,意识一阵阵模糊,心里却已隐约猜到,撕扯符咒便是触发毒雾的条件。

    此时白衣老道飘然而至,轻轻一掌却似有排山倒海之力,风广羽如一片羽毛般飞起,直接跌落深潭,入水前,最后的记忆里便是那抹寒冷彻骨的微笑。

    四面的水一同拥挤而来,冰冷刺骨的灌入眼耳口鼻,女孩的手脚已使不出一丝力气。原先绑在手上的铁链,已从武器成为了桎梏,更加速了下坠的速度。

    更糟糕的是,此刻思维的迟滞,让她完全没有察觉,在黑暗的潭水之中,一道道白色的光正切割着水下的空间,这些飞掠而过的光束,有的细如手指,有的却粗似成人手臂,正在她的四周聚拢。

    然而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光,而是急速游动的条条水蛇。不同与真正的水蛇,它们头上生着一对极小的角,浑身上下都覆盖着坚硬鳞片,并且裹挟雷电。

    鲜嫩的小孩往往入水后,很快就被它们攻击,个体微弱的电流虽小,群起而攻之时,则很快会被电晕,再脸血带肉的撕扯,分而食之,最后提上来的,只剩血肉模糊的骨架了。

    而这一次,它们却似在忌惮什么,虽然全部被吸引了出来,时刻准备发动攻击,却迟迟未动手,而是随着女孩一同下沉。

    就在风广羽肺里的空气被压缩到极点,吐出一长串水泡即将淹死前,颈上的玉佩突然发出一道刺目的强光,强光一出,原本围绕在身边的角蛇,立马四下逃窜开去。

    在强光的刺激下,风广羽勉力再次睁开眼睛,她因缺氧而奋力挣扎,却在回光返照时,看见四周围层层堆积,密密麻麻沉着的全是异人,在光线照射下折射出瑰丽夺目的色泽。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女孩心想,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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