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

    曙色微现,姜森就打的来到了畦田派出所,因一早妻子就要送闹闹去幼儿园,他只好把汽车留在了家里。最近,他正考虑给妻子买一辆五菱宏光MiniEV,家里添一辆电车,就不会再出现用车慌了。不过,眼前要考虑的是电车充电的问题,还需要花些时间与物业沟通才能解决这个难题。

    “森队,你总算来了。我正准备开车到你小区楼下接你呢!”吴宪从值班室里跑出来,跟上姜森。

    “怎?”他停下脚步。

    “尧队昨晚不是抓了个嫌疑人到局里讯问嘛,这十八般武艺使尽,硬是没榨出一滴油来。他想请你来帮忙,大半夜的又不好意思开口,就电示我天亮去接你了。”吴警脸上是无奈的表情。

    “就这事儿?看把你急的。”姜森掏出香烟。

    “森队,你可真是好气性,等你看了讯问录像就明白了。这家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软硬都不吃。看得我都想抽他两巴掌。”他气愤愤挥着拳头。

    “嫌疑人在哪?”

    “押在监舍里。”

    姜森看着微明的天色。

    “你现在把他带到讯问室去,我抽支烟就过来。”

    过完烟瘾,姜森来到讯问室。

    这是一间长方形斗室,面积约8平米。进门后就是一张带轮可移动的办公长桌,桌上放着笔录纸、电脑、文件夹等办公用品,能坐两人;墙壁左侧有一扇宽大的长方形观察窗,讯问时观察者可在隔壁暗室通过单透玻璃审视疑犯的一言一行。

    姜森站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对面疑犯的身上。男子身穿一件灰色长袖衫,蜷缩着上身,趴在铁椅台板上睡得正酣。疑犯身后的墙上,嵌着跳动着红色数字的电子计时器,牌下最后一栏上的温度显示为11.3摄氏度。

    “够冷的,怎不开空调?”姜森悄声问。

    “节约用电,人人有责。”吴警假作正经。

    “你这小子,疑犯也是人呐!”姜森从桌上抓起遥控器,按下红色开关键。空调“哔”一声响,开始工作。室内有了暖风。

    姜森脱下外套,坐在审讯桌前,从电脑上调出昨晚的审讯视频观看。吴警知趣地走出去,不多一会就给他冲来一杯热茶。姜森微微点头,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森队,要不要我把这家伙叫醒?”吴警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问。

    “先不用,”姜森找出嫌疑人的档案夹,翻看着,问,“昨晚尧队审讯到几点钟?”

    “我不太清楚,可能折腾的够呛。你看,我把他带到这里,坐下不到一分钟就又睡着了。”

    “你昨晚没值夜班?”

    “没。能进专队的都是局里的老板凳,他们怎会愿意带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警校生呢!”吴警苦笑。

    “你如果愿意,就来大队跟着我干。”姜森明白他们刚才见面时他脸上的无奈表情了。

    “森队,你说的可是真的?”吴警喜出望外,“人们都说你森大队是市局公安的尖刀、招牌、门面子,队风良好纪律严明,每年都能破获几个特重大疑难案件。你肯收下我?”

    姜森搁下手中的档案,真诚说:“我还能骗你?”什么‘尖刀’‘面子’,不过是往日挣来的招牌,不能代表未来。你如果过度贪恋这些赞誉,立功受奖会成为你前进的绊脚石。

    “小吴,我们人民警察的入警誓词共有115个字符,最末一句是‘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在这句话中,你应该时刻牢记‘努力’二字。

    “我们有多少的同志,在参加工作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干了不过几年就变得漫不经心自保平安,他们头上顶着往日获得的光环不肯摘下,有些作为后对待新手就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儿。你说他们忘了什么呢?是‘努力’二字、忘记了这身警服下的身体至辞应承担的使命。”

    “森队,我记住你说的话了。我不会忘记‘努力’二字的。”吴警话语铿锵,显然是受到这番话的感染了。

    “那好,等这事过去了,我抽空给尧队打个招呼就能成。你以后就叫我森哥,大队的兄弟都是这样叫的。等他们放假回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们。”

    “好的,森哥。”吴警满眼兴奋。

    姜森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又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熟睡的男子。

    “这家伙经了尧队的手,也够他受的。就让他睡一觉,醒来你再通知我。”

    “你要去哪?”

    “探访那位第一个打电话报警的人。”

    “你走了这里怎办?审不出点名堂,又没搜到可疑物品,在这种情况下无法申请到逮捕令,拘留24小时就得放人。尧队早就上火了。”吴警发了急。

    “他在哪?我去跟他说说。”

    “就睡在隔壁观察室的沙发上。我接到他分配接你的任务,赶到局里还看到他在外面的走廊上跟昨晚负责带队搜查的老杨发火。尧队5点才睡下,熬了一夜呢!9点还有个案情通报会,他叮嘱我8点叫醒他。”

    “这就不打扰他了。等他醒来你就跟他说,交给我的疑犯,由我全权负责。”

    “这怎行?”

    姜森起身穿好外套,揶揄说:“24小时放人,这不还有12个小时嘛。时间到了你直接开铐子。”

    “这……”

    “就这么办——”姜森摆手,他的决定已不容更改——“你就扎在讯问室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去。疑犯醒后立刻给我挂电话。”走出讯问室,他又转头补充了一句,“还有,空调要开着。”

    警车驶上泰和东路,在一家主题酒店门前的公共停车位上停下。酒店前台的女服务员警觉地站起来,看到从车上下来的男人身着便装,又坐回旋转椅内打瞌睡。

    姜森回想着脑海中的地址,穿过马路走进小巷,在一栋栋老式联排建筑前徘徊许久,终于遇到一个刚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的50多岁大妈,探问到8幢1单元301号房。他走上没有铺设瓷砖的水泥楼梯,敲响房门。

    安装在门上的老式铜锁松松垮垮,耄耋之寿还坚守着将军的职位,不得不令人感到钦佩。姜森却不免有些担心,自己的每一次敲击产生的震动,都有可能把门锁从门上震落。因而,他敲击的力道并不大。

    在敲到第9下时,门内传出一个青年男音。

    “爹,你又不带钥匙!”继而是脱鞋走来的啪啪声。

    门把手扭动,弹簧锁芯发出一声缺油摩擦产生的怪叫。姜森退后一步,怕这道与锁同耋的老门会如他所惧的突然倒下来。

    “你是谁?”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头上顶着乱蓬般的长发,穿着拖鞋和短裤站在门口。

    姜森敛起呆木的表情,挤出一个笑容。

    “请问,这里是不是‘辣酱不要辣’的家。”

    “对,这是我姐在微信上使用的网名。她叫玺令嫒。”

    “是这样的,我有件小事要拜访她。昨晚,因太晚就没给她打电话,只通过手机号加了她的微信,早上收到她给我发来的这个地址,说9点半能到家。”他说完后在心里推测,自己可能提前了十几分钟。

    “请问你是谁?”青年有些警惕。

    “我是市刑警队的姜森。”

    青年听到“刑警”二字面露怯色,脸色也变白了些。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能逃过姜森的眼睛。

    “小兄弟,这是我的证件。”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姜森双手递过皮面上压印着警徽图案的人民警察证。

    “不用看了。警官……你进来等我姐吧。我叫玺令鹏。”小伙子没看证件,把门完全打开。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遇到警察造访,许多人都会表现出不适,何况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呢!姜森已习以为常。他收好证件跟了进去。

    屋子里光线昏暗,防盗窗上挂晒着各色衣服。青年将沙发上的一床被子卷起来,抱进房间请来客入坐。

    刚从明亮的室外进来,姜森双眼还没适应室内的暗光,他几乎是摸黑蹾下。顿感屁股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不由打个冷颤往后挪挪。他才觉出蒙着一块毛毯的沙发上没有一片柔软的海绵,坐面上是一根根光滑的圆木拼接而成的平面。

    “抽支烟。”青年递给他一只红河,语气生硬。

    “不用了,谢谢。我等一会就行。”姜森看出面前的青年不善社交,言行拘谨。

    “我……给她打个电话,看看到哪了。”他拨着号码,啪啪走出去。

    姜森趁机挪动位置,终于在沙发的另一头找到一处较软的位置安坐下来。原来这张沙发并不是没有海绵,只因经年累月的磨练,海绵已经分裂独立往一头簇集,抱团捍卫自由团结的纲领了。

    “她已经上了公交,还有3站就到‘泰和东路口’下车,你就等她一会。我……还有点事。”

    “好。你去忙罢。”

    青年逃也似地躲进房间,拉上房门。

    “社交恐惧”,姜森心里冒出这个词来。

    房间里,传来青年的说话声。

    “我刚离开一会,你们就跑哪去了?堵桥!堵桥!每人开一辆车过去。我和2号先过去了。

    “谁身上还有7.62毫米子弹,给我一点……急救包也给我些。

    “你们快点过来,刚刚有个独狼开摩托车冲过去了。

    “3号,你别去舔空投!待会被狙了没有人救你……4号快过来,等会圈刷新后我们就没有有利位置了。

    “操!对面有M24!

    “封烟……封烟……”

    听着这些有趣的对话,姜森忍不住笑了。他的双眼慢慢适应了屋内的光亮,举目打量起屋子来。

    这是一套2室1厅1厨1卫的紧凑住宅。入门右侧是洗手间,左侧有一扇通风小窗;往前走是客厅,约有9平米;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合计不会超过20平米;加上厨房、洗手间和通往客厅的通道,总建筑面积在40平米左右。

    客厅没有电视,原来放置电视的位置摆了一张掉漆的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茶壶、茶杯和一包炒茶。姜森在农村长大,明白这种散装茶叶都是乡下农人自种、自采、自炒、自售的便宜货。

    唯一像样的电器是一台高约一米的海信珍珠白单开门冰箱,冰箱门上贴着照片和精心裁剪的七色贴纸。挨着茶几的另一头,堆放了好几个大纸箱,用来收纳各类物品。房屋虽小,一眼看去所有生活用品都井井有条,还真没指摘的地方。

    从这些小细节上就能看出,这个家的主人是个当家理事的主儿。姜森觉得唯一不足的还是脚下灰黑色的水泥地面,虽然扫得很干净,但没有白色瓷砖反光的优点,致使室内昏暗不少。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楼下传来,接着是个年轻女人的清脆话声。

    “阿姨,你快把‘多多’喊回去。它……呀!又咬我裙子。”

    姜森朝门口望去,一个年轻姑娘提着裙摆轻快地躲进门来。

    姑娘的年龄应该不到20,披肩的秀发茂如盛夏的藤萝,白皙的面颊温润光洁,两撇秀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清澈眼睛;秀气而挺直的鼻梁,红润微媚的双唇,加之坚挺下颏的点缀,整副面容无可挑剔。

    “你是森警官?”她放下褶裙,甜美的少女音色自带巴赫轻快乐曲的旋律。

    “是的。”姜森站起身来。

    “我叫玺令嫒。让你久等了。”她歉歉一笑,脸上的酒窝令人迷醉。

    姜森忙说“没有关系”。

    她将肘弯上装着蔬菜的竹篮拎进厨房,过踝素雅的白纱裙摆舞动着精美的花边,看上去比任何步态都要优雅。在这个昏暗的陋室里,她简直是个身着锦绣的白色精灵。

    “请坐。”她说。

    姜森僵直坐下。令嫒甜美的话音勾起了他的记忆……他暗自纳罕,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这个忽现出来的想法他来不及思考,就像掠过水面的鸟儿般抿翅飞远了。

    令嫒换上一双室内穿的粉色毛绒拖鞋,递给他一瓶瓶装水,歉声说:“家里的电茶壶烧坏了。请原谅,没法用热茶来招待你了。”

    “沽滇。”姜森接过水,不觉轻声说出口。

    “嗯。”她弯着含笑的眼睛,盯着瓶身上的篆体商标,“这款水价格公道,家里常喝呢。”

    “以前,我并不关注这个牌子的瓶装水。只是……在……最近才注意起它来。”姜森道毕,觉得自己多言了,万一她问一句“为什么”,自己该如何解释。

    还好,她没有追问,明澈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说:你别担心,不想说就算了,我不会追问的。

    卧室的房门打开,令鹏走了出来。

    “姐,你回来了?”

    “嗯。别告诉我你睡到现在。”姐姐脸上漾着宽容的笑。

    “哪有!”令鹏红着脸换上球鞋,“我去小房间看看爹要不要帮忙。”说完,他没和客人打照面就溜出去了。

    “我弟自小就内向,现在还有些怯生。”姐姐用难以抗拒的微笑为无礼的弟弟开脱。

    “你们姐弟的性格很不一样。”他小心询问。

    “对的。”令嫒秀眉微蹙,用爱怜的声气说,“我父亲在南疆的部队服役过,对弟弟的期望很高,什么都要跟别人比。

    “小时候,弟弟听到父亲说的最多的话是你看谁考试又得了第一、谁又比你听话懂礼貌、你去给人家提鞋都不配之类的丧气话。也许父亲认为用这样尖刻的语言就能激励孩子使他上进,殊不知也会打击孩子的自信心。

    “‘如果人生活在赞赏中,他便学会自信’,这话是我从一本名叫《历史的荒谬》的很有趣的历史书中看到的,并且认同作者的观点,弟弟正好是这句塑造品性的话的反面结果。可惜,父亲并不赞同这种说法。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认为眼下弟弟自闭的性格,很大程度与父亲喜欢攀比的教育方式有关。老人在儿子的心中自小就种下了‘你不如人’的种子,才会使他丧失自信。”

    “哦。”姜森简单应和。作为一个父亲,他本有机会在她面前卖弄教子义方,可听了她的这番话,觉得自己的意见也不甚高明。

    “森警官,你来找我是为了昨天报警的事?”她将闲谈引向正题。

    “是的。你就把报警前后的详细经过给我讲一讲。”姜森挺挺身。

    “好。”她拧开瓶盖抿了一口水,润润喉咙。

    “昨天凌晨,大概已经是一点半了,我把购物车内的商品结清才下楼关闭自动售货机的电源。为了省些电费,父亲深夜都有关电源的习惯。

    “9月初,父亲在朋友的慷慨资助下买了两台售货机。一台摆放在楼下,你上楼时应该能够看到,另一台离家远些,在文玫路修车店旁边,毗邻昨天着火的那栋楼房。

    “我把2号机的电源切断后,无意间看到旁边一栋楼房的5楼窗户闪着亮光。这种晚霞般的光亮在漆黑的天幕下一目了然,我瞬间意识到是失火了。于是我跑上楼去。

    “正如我所猜测的,5楼走廊上已经飘散着刺鼻的烟味。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从对面房间跑出来,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我以为是她所住的屋子失了火。在简单的交谈中,母亲说失火的屋子是506号房,她住在507室,在带孩子期间她特别敏觉,一点轻微的响声就会惊醒,今晚她是被隔壁房间沉闷的砰响声吓醒的。

    “我安抚母亲先去叫醒租户疏散人群,防止火势蔓延导致其他房客受困。其实,不用母亲费劲叫喊,她怀中的宝贝有一副好嗓门儿,许多人在听到孩子惊惶的哭声后都醒来了。

    “我用兜里的手帕捂住嘴鼻,跑上去拍响了闪跃着火光的506号房。

    “门内无人应声,只有鬼魅般的火焰在黑暗中舞蹈。走廊上的烟越来越浓。我无计可施,拨打了119。”

    令嫒讲完,姜森竟感到一丝怅惘。她不仅有美艳的外表,童稚未脱的女音能将任何一段枯燥的文字说得如罗琳的故事一样精彩。

    “你弟呢?”他问。

    令嫒的目光浮起一丝疑波。

    姜森意识到自己的提问过于笼统,解释说:“我是说,大晚上的,怎是你去看护机器?女孩子……深夜出门总不太安全。”

    令嫒嫣然一笑。

    “这事以前都是父亲来办,他不放心我看管自己的宝贝。这几天降温,父亲患上了感冒,他只得同意让我来帮他暂看这些机器的提议了。弟弟刚从昆明回来没几天,这些事都不用他管的。”

    “报警前后,你有没有发现身边有可疑的人?比如,在火灾楼房附近看到过行人。”

    “没有。这天很冷,又是深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此次调查没有取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吴警打来电话,说疑犯已经醒了。姜森驾车回到派出所。

    “醒来多久了?”

    “20分钟左右。”侍立在讯问室门口的吴警说。

    “好,是猫是虎咱俩进去瞧瞧。”他推门而入。

    疑犯听到人声后抬起头来,姜森看到他憔悴的面庞和干燥起皮的双唇。

    这是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印痕和他内心潜藏的经验一样多;姜森清楚,对付这样一个饱经世故的对手可得需要一些精力。

    “渴了吧?”

    姜森扬扬眉毛,似在问候老友般递给男子一瓶矿泉水。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的表示,凶狠的目光如一只囚在铁笼中的野兽。他将水放在男子桌前的台板上。

    “想抽烟?”他和颜悦色,掏出一支香烟。

    男子接过去了。姜森为他点上火,自己也叼上一支。男子深吸一口,缓缓呼出烟来,舒快地叹息一声。

    姜森背靠着宽大的单透玻璃,左脚斜搭在右脚上,轻松道:“浔老哥,谈谈昨天收到的那个快递怎样?”疑犯的名字叫戴浔。

    戴浔似未听到他的提问,闭着双目舒坦地吞云吐雾。

    姜森抖去落在鞋面上的烟灰。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本月4号和你发生矛盾的那个哥们,昨天不幸死在了出租屋内。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判断,很可能是死于谋杀。我们要调查……”

    “你怀疑我杀了人?”戴浔粗暴地打断他。

    “警方会对每一个嫌疑人展开调查。不过,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事势对你很不利呐。”

    戴浔鼻孔朝天,轻蔑地哼一声。

    坐在审讯桌前做记录的吴警拍案而起,怒喝道:“戴浔,你自己犯了什么事心里清楚。没有八成的把握,我们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男子听了这话,嘴角漾起皮笑,乜斜着眼打量对面暴怒的年轻警察,用市井游民惯用的痞子腔说:“昨天晚上,那个……叫张什么尧的队长是你的上司吧?他老人家用了一整晚都没搞定的事,您以为自己比他还能耐?用一句话就能唬到我。小兄弟,回去让你妈带你去南边的老城区访一访,看看有谁不知道你浔哥的名字。”

    “没人要唬你。”姜森对吴警做个下压的手势让他冷静坐下,谆谆道,“既然你没有杀人,硬扛着做什?早点交代清楚对你我都好。只要你说清楚昨天下午签收的快递是什么、有何用途、藏在哪里就好了。”

    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叠材料,放到男子面前。

    “你看,这是5日你在微信上代购商品留下的全部信息。虽然你已经删除了支付凭证和聊天记录,但信息处的民警还是通过技术手段爆肝把相关记录找了回来,有凭有据一字不少哟。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省得再请你去翻翻找找回想经过。浔老哥,来个竹筒倒豆子怎样?”

    戴浔索性不做回答。

    姜森不急不躁,把剩下的半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到他面前。

    “我这个人不会说假话,现在给你交个实底:这事你就算一字不说,我们也能查清楚,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如果现在说了,就算犯案也能算是坦白,有从宽处理的机会。若等我们把事事都摸清楚了,你的牌可就烂在手里了。浔老哥,你好好想想吧。”

    姜森和吴警退了出去。

    “森大队,你可真是好性子!”尧队长从旁边的观察室摔门而出,愤愤道,“没时间再等下去了,省局来的大领导都在盯着案情进展哩!”

    “这事怎会闹到省上?”姜森疑惑问。

    “评比文明城市嘛,领导们都下到市里来了。”

    “肉放在案板上了,是炖是炒不都一个样儿。”

    “你让我给领导这样回话?!”尧队长指着下唇上冒出的几颗燎泡,“我可是心急火燎。”

    姜森轻松一笑。他摸摸口袋——想给他一支香烟解乏——才想到烟留在了讯问室内。懂眼色的吴警救了急,赶紧给两人递上烟。

    “这山芋就先交给你了,我也不能闲着等下去,得跟你商量个事。”尧队长吸着香烟,火气显得越发的大了。

    “你手上不是还有一条线索吗?”

    “广种保收,总不能等到手中的线索都断了再回头呀!”

    “你说。”

    “就是那个芗子……”

    “芗子没问题。”姜森打断他。

    “森大队,”尧队长咽下一口唾沫,以退为进,“你还记得去年8月份,闹闹带回家去养了一周的小萨摩耶吧?”

    “你说的是那只名叫‘团子’的白色小狗?”

    “对——”尧队长说下去——“团子在我家是和‘拉皮’在一起喂养的。这只7岁的杂种狗拉布拉多从小就欺负团子,抢它的食物,夺他的窝,这使小团子听到拉皮的哼哼声就会躺在地上认怂。

    “半年后,团子长大了,但它听到拉皮的哼声也会躺倒在地。

    “上个月,我和闹闹带着它俩在盘龙公园玩耍,它们竟为了一只卷毛泰迪争风吃醋撕咬起来。一向认怂的团子这回寸步不让占得上风,夺得了‘爱情’。”

    “你想说什么?”姜森警惕地盯着他。

    尧队长有条有理,锵然说:“这是发生在你我身边的事,更具有说服力。你看,一向甘愿压迫的团子为了自己的爱情也会爆发出斗志,人在相爱的情况下同样会做出超出常人的举动来。从这方面来考虑,芗子不得不列入调查。”

    姜森脸上警惕的表情凝固了。他盯着眼前这个共事多年的伙伴,看到他焦躁的面孔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球,再也难开口说出一句反对的话来,明白自己已无法在此事上臻求平衡了。慢慢地,他脸上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算是默许了。

    “感谢森队的理解。请你放心,我知道轻重。”尧队长说完话,就开始打电话调人,从会议室吆出司机跑了出去。

    姜森踱到门口,看着两辆警车闪着警灯鱼贯驶出派出所大院,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当年寡居受到的欺凌历历浮现在眼前……先前,他在竭力保住母女俩的平静生活,现在,他只希望此次调查不要给她们带来烦恼。

    “调查芗子也好,早点洗清嫌疑过安稳日子。”吴警不难看出上司脸上流露出的哀容,筒着双手说出了这句话。

    “嗯。”姜森惊异,自己原来早已有了相同的想法,经吴警提醒后觉得好受一些了。

    既然早晚都要挨一刀,何不早挨早痛快呢!就像二哥一样,洗清嫌疑过安稳日子。安稳?你说他在外流浪的生活是安稳的?遐思至此,姜森顾忌与二哥会面了。

    一个卖饺子的商贩骑着三轮车从大门口经过,煤炉上的铁锅冒出的热汽如19世纪盛行的蒸汽机车,绑在车棚上的充电喇叭嘶喊得隔三条街都能听到:

    卖饺子

    猪肉饺子

    三鲜饺子

    韭菜饺子

    芥菜饺子

    海鲜饺子

    荞面饺子

    ……

    姜森招手让商贩停下,掏钱买了3碗。

    “森哥,我们还要给讯问室这家伙端吃端喝?”吴警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饺子问。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只要他肯动筷子,这事就成一半了。既然硬刀子不行,就只能来软的。”

    “浔老哥,你看我给你端来了什么好东西。”姜森笑着推开门。

    戴浔抬起头来,目无表情。

    姜森把饺子端到他面前的台板上,拿走那叠打印的资料。资料整整齐齐,显然没有翻看过。地上的烟头倒是多了不止一倍。姜森毫不在意,招呼说“你趁热吃”。

    戴浔面露疑色。他看着面前的两人都抄起竹筷吃起来,也就动了筷子。

    “味道怎样?”姜森半字不提案子的事。

    “好。”戴浔答。

    “人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原谅兄弟今天没法儿请你老哥喝酒了。”

    “人还说‘舒服不过嫂子,好吃不过饺子’,天下哪有两全的事。我不怪兄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着粗俗的玩笑。

    饺子刚吃完,吴警就接了一个电话。他说了个“好”字就转出去了。不多一会,他开门打断两人的谈话,递给姜森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说是尧队长刚刚电示转交他的——里面装的是这两天专案队调查的全部记录——让他参谋参谋,看看能否再找出点彩来。

    “浔老哥,我姜森对不住你,现在得去忙活喽。你的事我没时间管了,得让小吴给你换间屋子,有什么要求你就跟他说。”姜森拍着厚厚的防水密封袋。

    “你是姜森?”戴浔问。

    姜森点头。

    “我想起来了,你在2019年获得过‘最美民警’的称号。”

    “喔!”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能记得自己当年获得的荣誉,不经提醒连他都忘了。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家里用来裹咸腊肉的报纸。”戴浔说。

    姜森开玩笑道:“难怪我总觉得齁得慌。”

    戴浔笑了。

    “森警官,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既然是你问我,我愿意说出包裹的下落。”

    “早该如此了。”姜森笑说。

    他对吴警点点头。吴警已打开视频做记录。

    “在我居住的那栋楼下,有一个用铁皮搭成的电动车充电棚,你们去找一辆7成新的绿源电动车,车牌号是云V30965,未拆封的包裹就在座椅下的储物箱内。这辆电动车是我一个同行半年前留下的,没在我名下,所以你们扑空了。”

    “包裹未拆封?”姜森疑问。

    “是的。你看,房客的死亡跟我没毬关系。”

    “你购买的是违禁品?”

    “不是。”

    “浔老哥,这我就想不通了,如果你没干下亏心事,为何不早点交代清楚?”

    “这得问问你们的人——”戴浔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任何一个被怀疑的人,在你们眼里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社会毒瘤,恨不得五刑伺候后通通拖进廿里铺。刑法在文明的国家是纠正人性的良方,在野蛮的国家是套在人民脖子上的绞索。赢得人心永远比粗暴惩处更有益于社会。”

    姜森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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