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姜森目送着二哥的背影消失在楼廊上,才低头翻开面前的记录本。

    扉页上,姜川用黑色墨水钢笔楷书着: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

    翻开第2页,姜森看到了二哥遒劲的笔记。

    森——

    二哥在决定写下这段文字之前,心里是忐忑的,直到落笔的那一刻,我才平心静气接纳现实。在谈起正事之前,有必要加个楔子,将我在这些年中虚恍残日的生活做个简述。

    青苹,我挚爱的妻子,她的离去折断了我生活的支柱,对我来说不啻是直戳心灵的重击。

    在你婚后的第8天,我很不负责任地撂下了父亲和孩子,带着青苹的骨灰离开了这座埋葬我幸福的城市。我万念俱灰,踏进车站的那一步就没有打算过再回来。

    生前,我与青苹不止一次在黄昏下畅想,有朝一日一定要结伴畅游藏西,一起追逐落日安眠的地方……这次由我带着她完成当年的愿望。

    香格里拉,是我们徒步旅行的第1站。

    开始的旅程还算顺利,后来随着海拔的升高和天气的变化我遇到了重重困难,高原缺氧、雷暴冰雪接踵而至。11月份的藏中的大部分地区都已步入冬季,夜里的气温通常在0度以下,如果没有找到民宿避寒,我就穿着雨衣蜷缩在帐篷里,用胸前的体温暖着青苹。风雪过后,我会带她走上高高的山岗,欣赏雹雪骤雨后的初霁世界。

    我不计时日走走停停,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电子设备,背包内装的最多的就是从藏民家里买来的大馕,足够我食用半个月之久。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我放下所有羁绊,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从未与周围的环境如此的协调,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惬意。

    一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拉开帐帘,看到昨夜还是怪石嶙峋的岩面已被一层白雪覆盖,一夜之间大地就换改了容颜,天地间不见一物,世界只剩下了眼前撑骨欲折的帐篷和我。

    我不想走了。喝了一口暖壶里的冰水,我侧身躺下蜷成一只干虾,照常把白瓷皿中的青苹护在胸前,我们要一起留在这圣洁的世界。

    求死的想法决定后,我没有产生一丝恐惧。与至爱的人死在一起和背负着伤痛悲活几十年相比,归阴无疑是幸运的。我非常满足,很快又睡了过去。

    迷梦中,我回想起了当年青苹与我在大学相识的日子……在母校的操场边、走廊中、浓密的林荫道上,都留下了我们缱绻相伴的足迹。这些画面从冗杂的记忆中分离出来,每一帧都鲜明地定格在我的眼前,如此真切、温暖。

    我想象着……想象着……虚幻的目光从敞开的帐口看出去,在纯雪飘飞的世界中,青苹穿着一袭素白长裙向我跑来,她微笑着,轻柔的裙摆随风而起,在雪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令我迷醉、安适。

    不知不觉幻昼变为夜黑,随风飘入帐篷内的白雪在我身上披了一层雪被,我没吃没喝熬到半夜。融雪慢慢浸湿了身上的衣物,我颤栗不止,如坠冰窟之中。

    夜里的低温令我失去了意识,脑海中的最后一幕停驻在源源出生时的那一刻。我想,当时我脸上是蕴含微笑的。

    如果真能含笑而殂、用自己的生命谱写最后一首爱的赞歌也就无憾了,但3天后我还是醒了过来。

    尽管我因身上的大面积冻伤而如百刑负身,但还是感觉到了身下垫着柔软的卡垫。陪伴我旅行数月的天蓝色帐篷不见了,四周是毛石垒砌的灰色墙壁,床前有个火炉静静燃烧着,屋内温暖如春。

    我强忍着疼痛爬起身来,从梯形栅窗看出去。一个十五六岁的瘦高青年蹲在屋前的偏棚下往编织袋内装干牛粪,在他身后,趴伏着一只满身是雪的黑獒。

    青年后来告诉我,3天前他上山找一只走失的羯羊,无意间在被雪压垮了的帐篷里发现了我……是他把我背回村庄的。

    当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时没有任何的想法,我已心如死灰,和一段不会思考的木头没有任何区别了。

    经过青年和他老父亲的精心照顾,一个月后我手足上的严重皲裂收敛结痂,体力恢复如初。在此期间我没有寻死,不过是不想辜负父子二人的一番情意。

    在一次照常摆着酥油茶、糌粑、牦牛肉等食物的早宴上,我向主人提出辞别。他们将我送到村口。老父亲说着我难以听懂的藏语,献上一条白色哈达。我背着青年用羊骨修好撑骨的帐篷,含泪用藏语回说谢谢。

    离开村子,我又朝西走了近一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钱购买任何食品,也未接受藏民的施舍,靠男孩父亲临别送给的半袋牛肉干活了下来。

    在一个霁雪轻风的傍晚,我吃完背包内的最后一口食物,抱起瓷皿坐在一处刀削斧砍般的崖壁前等待死神的到来。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举目远眺尽是绵延无尽的雪峰。

    夜幕降临,一位身着红色僧服的和蔼老人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冻得晕头转向,即使是天神下凡也不会让我惊讶了。

    老人未发一语,搀扶着冻僵的我来到崖上,进入一间生着炉火的小庙,摆出吃的。我舔着冻裂的血唇,表示自己无钱布施。离开青年前,我将身上所有财物都放到床头一只黑陶大碗内了。每天早上,青年都会用这只大碗给我端来新鲜温热的羊奶。我感激他。

    善良的老人听不懂我的话,也许猜出了我的意思。他雍容一笑,说了句“扎西德勒”,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当时我对藏语的理解还停留在极其浮浅的阶段,但这句话是懂得的。我头重脚轻,尚存一丝理智,心想要死随时都行,何不过了今夜再说呢。就是这个突生出来的想法让我活了下来。

    这座小庙立处高山雪境之巅,清静无扰是我宁愿留下来的主要原因,其次就是老人以他宽容世间一切刁恶的善良品性亲服了我。我每日都会帮老人干一些杂活。慢慢地也就学会了誊抄藏文经卷和修补破损的经书。寺庙幽适贫苦的生活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在这里我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

    去年9月9日——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日期——我和上师一如往常在四壁立着石铭的藏经洞内整理经书,忽而听到叫门的人声。上师让我去应客。

    拉开门闩,我看到一位身着藏装的年轻小伙牵着一头黑角牦牛,牛背上驮着两袋青稞粉,袋上还苫着一层干草,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五左右,长得和身后的牦牛一样强壮。在我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我。我从他激动而探寻的目光中确认了眼前的小伙子正是当年救我一命的那个青年。

    “加羊南角”,我喊出他的名字。我们拥抱在了一起。

    南角迫不及待告诉我,在我离开的当晚,他父亲收拾床铺发现陶碗里有我遗下的财物,次日他们就四处打听我的去向……这笔钱财他父亲收管起来了,一分未动。我告诉他这是留给他们的,但他表示自己和父亲都不会接受,如果我不随他回去取,他明天下山后会给我送来。当晚,他就宿在庙内一个铺着干草和毛毯的石洞内。

    “救人为度母礼常,自不可全馈收受。”上师了解了此事的原委,也赞同南角的做法。

    四载倏忽而逝,青年的变化令我想到了源源。孩子过的怎样了?没有双亲的照顾她能过得好吗?我辗转伏枕,这是入寺以来第一次因心事而难以入眠。

    我实在睡不着,就起来和上师说明心事。上师表示理解,还鼓励我应该回去照看孩子。至于那笔钱财,我提出青年可以留下一半,剩下的由他施济给穷人和附近山上的寒寺。上师同意了。

    第2天,我和青年下了山。

    后来我去青岛见到了8岁的女儿,才知道父亲在两年前已经离世。

    在我与源源相见的这天,大姐将她喊到一边,解释了半天才使她勉强相信眼前的陌生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当我看着女儿喊出“爸爸”时的疑色,心里的酸楚令我泪下。

    入睡前我来到源源的房间,把这些年的经历娓娓相告。她毫无责备地原谅了我。我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觉得自己愧对了如此懂事的一个孩子。

    源源是青苹送给我的最重一件礼物,我不该放任她的成长,应该细心呵护她。她在我的世界里是一颗初升的太阳,驱散了笼罩我数年的阴霾,使我在失去青苹后第一次正面现时敢于在阳光下生活。

    我问源源愿不愿意离开青岛,和我一起到云南陪伴母亲。孩子起初不明白“陪伴”的意思,在我解释后欣然同意了。

    9月25日,我们一起回到通见。我卖掉父亲在藤子寨留下的宅子,在旧友的帮助下有了安身之所。为了陪伴我把家安在这里、离她母亲阴灵最近的地方。

    森,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我选择此处定居并非贪恋周围旖旎的风光,而是钟爱2楼安静的阳台、凭栏可见到的双龙桥。

    在这一年多来我常独自站在阳台上,看着桥下汩汩流淌的河水和青苹躺过的那块月牙形状的沙汀回思往事。我如一位虔诚的教徒,面桥呆想成为了我每天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年与时驰,封存数载的记忆丝毫未能淡忘。我忘不了她。

    森,二哥在刍嚼这段忧伤岁月的时候,我常犹豫着要不要见你;犹豫是因我从未摆脱妻离的痛苦,脸上的哀容难以瞒过昔年的绾角儿,担心会引你自咎,故而才选择了隐瞒行踪的下策。

    昨日中午,令嫒带来了你的消息。她将你登门调查火灾一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她还记得你。虽然我还没有做好戴上面具接见你的准备,但还是给你发去了邀请的短信。

    在二哥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从你的双目中看到了自责、看到了这些年来积淀的宿疚……你仍认为自己是造成那场灾祸的诱因。

    森,请原谅二哥,原谅我沉溺于悲痛中忘了你的感受、忘了也该亲口对你说:“二哥并不怪你,这是注定的劫数”。

    楔竭

    阅读至此,姜森已然泪眼迷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清泪,一气闷尽瓶中剩下的红酒,继续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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