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姜森合上笔记本,抚着仿皮纹路的黑色封面茫然难安。他谙熟律法,清楚“过失致人死亡罪”对二哥意味着什么。他在丧妻的阴霾下生活了5年之久,如今刚看到生活的光明却又要步入黑暗之中吗?

    这对源源会有何影响?她不满10岁,能理解父亲对她的爱吗?在今后的生活中,她如何看待同伴眼中“杀人犯女儿”的标签?姜森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提着一瓶白酒,不知不觉晃到后院花园的芭蕉林下,抬头看到温馨如画的一幕。

    在2楼一间精心粉装的儿童房内,女儿躺在床上,脑袋紧贴着父亲宽厚的胸膛听故事,脸上纯真的表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变化或喜或忧。当女儿表现出些许的恐惧时,父亲就会停下声来,垂头亲亲女儿温润的双颊。这时女儿就会鼓嘴一笑,脸上荡出无比幸福的表情。父亲也会笑笑,搂紧女儿继续讲下去……

    姜森灌进一口白酒,激荡的心绪麻木了他的口腔神经,使他没能感受到舌尖的刺辣就咽了下去。自他干刑警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一词是上司和下属对他的一致评价,勤业的基底之一源于他从心底里热爱这份维护正义的工作,现在他将为了正义而不得不逮捕自己的二哥。可是二哥也是为了捍卫正理才犯下错误的呀!但法律并不会因此而赦免他。

    今晚,姜森头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厌恶感。

    别墅前的小道上,警灯红蓝相杂的闪光划破黑暗,光亮在静谧的花园中跃舞着。姜森放下酒瓶,快步穿过客厅跑到前院打开房门。

    两辆闪跳着警灯的汽车已停在门前。一身便服的尧队从桑塔纳的副驾上开门下车,招呼一声“森大队”。

    姜森打了一个酒嗝,眯缝起双眼。

    “尧队,扫黑除恶也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嘛。”他借着酒劲说出这话。

    尧队长尴尬一笑,转身对驾驶座上的警员打了一个响指。晃眼的灯光关闭了。这时,已有七八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下车围拢过来。

    尧队长给姜森递上一支香烟,掏出火机殷勤点燃,开口说:“我来之前本想通知你的,可电话没打通。对不住。”

    “说说看。”姜森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森大队办事痛快,我也就不拐弯儿了。”尧队长清清嗓子,“一小时前,专队技术组接到昆明总局的电话,他们从送检的一块受损64GB的SD卡内恢复了大量原照片,照片中主要拍摄的人物高度疑似川律师的爱女姜思源。先前发给你的那张经过PS的照片,我们也找到了原图,确定了拍摄的时间、地点等准确信息,并调人联系了游泳馆的负责人。现有大量证据证明案子与川律师有关连。”

    姜森无任何表情,宛如一尊立在门口的石膏塑像,唯一在动的是叼在他嘴上燃烧升起的袅袅烟絮。尧队长将这种毫无反应的态度理解为“就只有这些”的衅端。他松开脖领下方的一个纽扣,继续佐证自己的观点。

    “我们查到照片后并没有贸然打扰,而是从泳馆负责人处联系到了1月前教小源源游泳的女教练。她表示,本月2号,川律师曾拿着一张女儿在馆内拍摄的照片,上门向她打听一个拍照的男子。

    “对于我们给她确认的源源裸照PS前的原始图片,她说相同的照片川律师当时给她看过。据此推测,川律师当时所寻找的正是男房客。

    “尤局在通知你照片的事之前,我们已查到了川律师的银行卡流水账单。

    “11月7日21:03,川律师在中医院大楼下通过自动取款机取出了2万元现金;次日12:27,他又通过预约柜员办理的方式,在中国农业银行通见市支行取走了卡内余下的活期存款132816元。两天内的取款总额为152816元,与警方在男房客床下纸箱内发现的现金总额完全一致。

    “在专队调查存款流水的同时,我来到川律师在事务所5楼的办公室,找到了新的线索。

    “在办公室窗口正下方的花园中,我们发现了匍匐行进留下的折枝。经过绘点标明,蠕行的路线可以完美躲过所内的安防系统。从植物折枝的断口推测,折口折断的时间在60至70小时左右。可推定在事发当夜。从折枝不同方向的断口判断,正好是蠕行的一个来回。

    “川律师的不在场证明,很大程度来源于办公室门口安装的监控和助理的自述。电子记录只能查到他进出办公室的概况,并不能保证其人就在房内;下属的自述很容易受到人情关系的影响,何况他们当晚并未在一间办公室办公。

    “至于今天中午到派出所自首的玺令嫒,她虽有犯案动机,却无法对警方提出的案件细节做出满意的回答。在讯会的讨论中,专队一致认为她犯案的可能性不大。

    “从玺令嫒和川律师的交谊点推测,我们认为她有替人兜揽罪责的可能,这正是专队转而全力调查你二哥的因头。目下只需查证川律师手上照片的来源,此案就能拨云见日。

    “这次……”

    “不必再说了。”姜森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灭。

    “好。我们什么时候进去……带人。”尧队长总算把差点脱口的“逮人”二字吞了回去。

    “明天再说吧——”姜森如在梦语——“让孩子今夜睡个好觉。”

    “森大队,警令如山,你应该清楚此案的性质。”尧队正言不讳。

    姜森默然,半晌才喃喃道:“明天……明天一早,我就送他到局里。”

    “不行。”尧队长语气坚决。晚饭时喝的半斤白酒刚刚上头。

    姜森没有回话,退后一步拦在门口。

    两人就这样尴尬着。

    二队的几个警员听到两人话不投机,早都掏出手机溜到一边摸鱼去了,此刻谁也不愿跳到两人中间得罪任何一方。

    “嘭”一声浑厚的声响,尤头甩关车门从桑塔纳后的福特箱型车上走了下来。他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看看两人。

    “这是整哪样?”他在故意装呆。

    黑暗处传来几声干笑。

    尤头扭头看看他的观众,抖抖黑皮夹克更是来了精神,用近乎戏台上的唱腔说:“米箩糠落筛子破,怨筛怪米糠多喽?”

    黑暗中的笑声更扩大了。

    恰在此时,仨人面前门柱上的路灯亮起来,隐匿的笑声戛然而止。客厅漂亮的玻璃大门打开来。只见姜川提着一个黑色双肩包阔步走出。他已经脱去睡衣,换了一身藏青色休闲服,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姜川走到门口,轻轻拍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让开。姜森一动不动,毫无挪步的意思。他向尤头笑笑,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记事本,穿过门栅递出来。

    “这写的是个什?”尤头接过来,疑惑地问。

    “有我真实的罪孽。”姜川平静说。

    “唔——”尤头翻开第一页,揶揄道,“这么说,里面定有‘敦敦伟大友谊’喽?”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众人不解其意。

    尤头就着头顶的亮光,略略阅了一遍记事本上的记录,抬头看着姜川。

    “川老弟,这些都是真的?”

    “一字不假。”

    “如果我们不来找你?”

    “明天我也会去投案。”

    “能拿得出来物证不?”

    “都在里面了。”姜川指指地上的大包。

    “嗯,这个好。”尤头低头沉思,缓缓道,“按你记录下的时间推算,是在警方对你再次展开调查之前,由此可以为你争取自首。如果你说的都是真实情况,待警方查证后还能进一步减轻罪责。”

    尤头眼中流露出难见的怜悯,拍着姜森的肩膀,换了一种惋惜的口气。

    “让他去吧,不过三五年的事。”

    姜森没有动弹,他眼眶里溢满了酸涩的泪水,轻轻垂目就会流下。童年时代,二哥曾无数次为他出头挨棍子,这次二哥落难了,他却无能为力。

    “喂——”耳边响起尤头的大嗓门儿——“把所里压着的几个嫌疑人都给放了。是不是有个叫玺令嫒的姑娘?我把位置发给你,马上差人送她到这里来照看孩子。你转告专队值夜班的弟兄们,没有要紧事就都回去睡觉去!喝酒的事改日再说!”

    不知是谁走了过来,轻轻拉开姜森。他感觉到身后的铁门被推开了,但没看到二哥被押上警车的情景。他迷离的双目已无法辨认眼前走动的人影,只有影影绰绰的一团团影子游走在瑰丽的灯光下,似精灵,似迷雾,也似仙阙中难以捉摸的灵兽……耳边嘈杂的声响变得单一了,只剩下汽车的引擎声。嗡嗡声渐渐远去,周围变得无比安静,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世界隐入静默后开始坍缩,骤然形成一个黑洞,使他灵魂中承载亲情的那部分永远地葬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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