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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直挂云帆赴浪潮

    香榭花飞的暮春时节,太平州这个风景如画的江畔小镇,到处弥漫着如烟似雾般的朦胧细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一不留神就会滑落人心里,吴益在即将乘船离去的那一刻,满眼都是这种湿湿漉漉的感觉。

    自从穿越而来,虽然只在这个弹丸之地呆了不到两个月光景,然而内心早就已经把它当成第二故乡了,依依不舍的,除了日更宅的一砖一瓦,州城里的一草一木,更有那些朝夕相处的军中袍泽弟兄……

    不过,他这个人向来神经兮兮,怕是最见不得生离死别,明明恨不得将这里的一切打包带走,却偏偏努力装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一一一大早张世安、薛抃等人跑过来饯行,说是要送他到临江水寨的渡河码头,亲眼看着好兄弟登船离去,结果众人只是相跟着走到城外,就被他黑着脸骂了回去……

    “军头,请恕我鲁钝,有件事情颇为不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与他肩并肩站在船头的熊二,眼睛出神的盯着前面那艘巨无霸似的大舫船,嘴里悄声嘀咕道。

    辽阔的江面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艄工们吹着节奏明快的哨子,收起沉入江底的铁锚,舒展济风的白布云帆,身长数丈的大型货船,就在摇摇晃晃中正式起航了。

    吴益昂首伫立在船头的围栏之处,正准备闭着眼睛感受一下扑面而来的江风,听了这话,轻哼一声道:“是不是又要问,为何不把小队兄弟全都带上?哼,我早就已经和你那熊哥哥解释过了,怎么着,你是要我再重述一遍吗?”

    按照本朝官制,一个区区借补从九品小使臣,是没有资格配备傔人的,更别说是十人的亲兵小队了,就算是李小宝他们三个副尉偏校,也还是吴益硬着头皮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的,将来到了行都若是没地方安顿,吃喝拉撒都得他亲自操心,上哪儿支出这么一大笔开销都是问题。

    “熊大的脑壳里就一根筋,只知道低头走路,从来不知道抬头看天,军头千万莫和他动气。”

    熊二搓着大手,嘿嘿陪着笑。

    “哦,如此说来,你是有别的问题要问我了?”

    这个……

    熊二善于察颜观色,见他面色已经缓和了不少,这才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军头,刘光季明明是朝廷囚徒,为何他可以和传旨钦差乘做前面那艘宽敞阔绰的大舫船,而您却只能和我们这些杂役军卒挤在人马混载的大货船里?”

    这个问题问的好啊。

    吴益回过头瞪了他一眼道:“这都看不出来?没资格呗!”

    其实他说的是反话,除了所谓的传旨钦差之外,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乘做大舫船,只不过感觉与那些自恃高贵之人格格不入,不乐意勉强自己罢了。

    那个名叫韦谦的皇亲国戚,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别看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骨子里傲娇得很,打心眼里瞧不起人,只是出于某种礼节,或者说是教养,在某些特定场合里着意掩饰自己的言行而已,这种事情一般人瞧不出来,生性敏锐的吴益却心如明镜似的。

    熊二被他莫名其妙呲了一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军头莫怪呵,我就是有些好奇,顺便问问而已……”

    说到好奇,其实吴益的疑问并不比他少,比如说,前几日韦谦等人一到州城,就直奔日更宅而来,事后才知道,并不是为了所谓的罪囚刘光季,而是刘光世的夫人向氏,临行之前又特意将向老夫人请到大舫船上,说是要奉其入京,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向氏既然是赴行都与夫君团聚,为何要携带这么一大船杂七糟八的货物,搞得像搬家似的?

    “熊大到处在找他的熊弟弟帮忙,原来在此处躲清闲!”

    身后幽暗狭长的船仓里,突然传来高喝之声,吴益回过头一看,只见李小宝正低头弯腰走出仓棚,身后好像还跟着一个人。

    “你个泼皮无赖,巴巴的找我能有什么事儿?”熊二眼睛盯着他嘴里嘟嘟囔囔道。

    “什么事儿?当然是好事儿!”

    李小宝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熊大跟军头司的人干得热火朝天,你这孙子倒好,哪里远就往哪里躲!”

    啊?熊二愣了愣,旋即像头受惊的大狗熊,猫起腰就往船仓里跑。

    “怎么回事儿?”

    原来躲在李小宝身后的那个人居然是刽子吴的亲弟弟吴盖,吴益显然有点意外,紧盯着他俩,语义双关的问了这么一句。

    难怪自打登船之后,一直都没看见李小宝的影子,本以为这小子不定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睡大觉去了,原来和吴盖猫在一起,不知道背地里搞什么名堂。

    李小宝笑道:“熊大为了给香菇争得一钵炒黄豆,与军头司管草料的人闹起来了,不过军头勿念,刚刚已由二公子出面调停妥当了。”

    熊大为了区区一畜生,居然舍得一身剐,连皇帝的人都敢惹,他是有多爱那个傲娇的香菇啊!

    吴益有点哭笑不得,赶紧摇手让李小宝过去照应一一熊二那厮表面上不待见熊大,其实是恨铁不成钢,若见熊哥哥吃了亏,指不定又要滋生什么事端。

    李小宝虽然极不情愿,但又不想被当场踢烂屁股,只得无可奈何的领命而去,不过,他走到吴盖身边的时候,却故意伸出食指,重重的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意思不言自明,两人默然相视,一笑而过。

    “阿弟,适才你们单独呆在一起,那小子都和你说了什么?”

    吴益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不动声色的问道。

    “登船之时,偶然与李偏校相遇,彼此闲聊了几句,仅此而已,兄长何故有此一问?”

    吴盖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戴的交脚硬幞头,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身上穿着皇城司亲事官的锦衣绣服,混迹在下里巴人呆的役船上,刚开始当然浑身不自在,不过见兄长吃住在这种又脏又臭的地方,居然没有半点烦躁不安,慢慢的也就跟着释然了。

    “他是不是说我脑子有病,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其实吴益不用问都已经猜到了,吴盖专门私下里找李小宝聊天,毫无疑问是想了解清楚刽子吴最近两年在太平州的具体情况。

    吴盖听了这话,刀削脸上的肌肉轻微的抽搐了几下,眼圈渐渐泛起红晕,过了半晌才低着头无声哽咽道:“兄长不幸伤脑失忆,愚弟得知详情,真是痛心疾首,当年若不是……”

    听他再次提及当年发生的事情,吴益的心情陡然为之一沉,禁不住暗自叹了口气:刽子吴啊刽子吴,人人都说不叛逆不青春,可是你也太虎了吧!

    据吴盖所说,两年前长姊吴瑜由郡夫人进封才人,正式成为皇帝的妃妾,彼时恰好赶上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礼,按照朝廷恩荫制度,正五品才人可以郊祀恩奏补小功亲以上家人为官,吴益虽然只比吴盖早出生几个时辰,但自古以来长幼有序,无论如何都应该由他先得官爵,然而吴才人却从宫中传出口谕,特意指定由二弟吴盖承继荫恩。

    为何厚此薄彼?

    原因其实很简单:性格决定命运。

    刽子吴生性凶猛顽劣,厌恶纸笔文墨,喜好打打杀杀,从小跟着曾任刑堂执事的祖父练习刀功,十岁起就能在野树山林里悬刃猎物,那些年被他砍伤过的街头浪荡子弟不可胜记,因为到处寻衅滋事,自然给家里惹来不少麻烦,弄得街坊四邻鸡飞狗跳。

    然而其弟吴盖却正好与之相反,性情腼腆,喜静不好动,虽说智商余额明显不足,考了N次科举都名落孙山,但是人家知道恭顺孝敬,从不给家里人添堵,长姊吴瑜执意将恩荫名额留给他,显然正是因为这一点。

    刽子吴当时可能是真气懵了,趁着家人在大酒楼为二弟吴盖摆宴庆贺之际,一把火将自家三进大院烧个精光,当即连夜遁逃,自此以后便再无半点音讯,直到半个月前,韩诚奉恩主赵不群之命秘密进京入宫,将刽子吴的近况如实告知,吴才人惊喜万分,这才让吴盖亲自到太平州跑一趟……

    吴盖垂着头兀自难过了好一阵子,忽然抬起头语气坚定的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此以后你我家人团聚,兄长再不必过那种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吴益知道李小宝没跟他说实话,只好顺水推舟拽几句冠冕堂皇的词儿:“阿弟此言差矣,国难当头,乡野匹夫皆可赴死效力,我吴家男儿累受赵家世代胶固之恩,焉能甘居人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盖首先想到的是兄长余怒未消,故意指桑骂槐,当即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船缝钻下去。其实根本不用那么费事儿,抬腿跨过面前的漆木横栏便是滔滔大江,真要是没脸见人,纵身一跃即可一了百了。

    吴盖低着头不再言语,吴益意识到可能是刚才那话无形中刺激到他了,顿觉甚是无趣,当下转过身迎风而立,两眼目视着波光粼粼的浪涛,只见浩淼的江面上千帆风举,百舸争流,让人情不自禁想起那首荡气回肠的千古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雄浑激昂的旋律刚刚在心中奏起,前面那艘大舫船的遮阳篷帘下面,突然出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仔细一瞅,那不是朝廷囚犯刘光季吗?他不光去除了枷具镣铐,而且身穿绸衣锦服,正摇头晃脑的和传旨钦差韦谦对坐而饮。

    “阿弟,韦家和刘家有何交情?”

    从这几日的种种情况中不难看出,军头司干办官韦谦与其说是来押解囚徒刘光季入京,不如说是护送刘家人团聚,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吴益甚至隐隐约约的预感到,朝廷对于太平州一案似乎已经有了定论,然而始终没搞懂的是,皇帝为何急于召见一个区区借补从九品小使臣,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吴才人的亲弟弟吗?此前就私下里问过吴盖,可惜他对此讳莫如深,只推说见了长姊就什么都清楚了。

    其实吴盖早就看到对面船尾那两个把酒言欢之人了,听吴益问起,这才耐心解释道:“兄长可能有所不知,小国舅的正室夫人就是刘少保和向老夫人所生的二千金,刘家,韦家,还有隆祐太后的孟家,他们三家以姻亲为纽带,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此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临行之时阿姊专门叮嘱我,凡事必请小国舅拿主意,自家万万不可强行出头,他们韦家人豪横的紧,连官家都惟恐避之不及……”

    吴益一边听他唠叨,一边暗自思忖,难怪韦谦一来太平州就直奔日更宅,原来事先得了刘光世的信儿,准备第一时间拜会岳母大人,不料却扑了个空。

    不知道他这次以军头司的名义前来办差,是自己主动请缨,还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其实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足以想见朝廷里的水深不见底,浑浊不堪。

    “回禀军头,大事不好了!”

    他正在拧眉沉思,李小宝突然咋咋呼呼的跑了过来。

    吴益猛然回过头,紧盯着他问道:“什么情况儿?”

    李小宝笑嘻嘻道:“熊氏兄弟正和军头司的人打成一片!”

    都打成一片了,有这么可乐吗?

    吴益愣了愣,不过旋即就明白过来了,肯定是熊二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已经和对方冰释前嫌,此刻或许正一起玩的不亦乐乎,李小宝这小子纯粹是管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找话,于是抬脚踹了过去:“你不和他们打成一片,跑回来做甚?”

    李小宝闪身躲过,嘴里啧啧羡慕道:“我倒是很想跟他们厮混,可是人家好像压根儿就瞧不上咱们这号人!要说军头司当真是个肥得流油的好衙门,一个个穿好的,吃香的,喝辣的,连普通大头军卒都比您这做将军的体面!”

    “近卫三司是皇帝的贴身扈从,正儿八经的御前带刀侍卫,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司衙门,岂是你等小瘪三可以随便进去厮混的?”

    吴益觉得好笑,抬腿正要踹过去,不料,忽听吴盖扑哧一声乐道:“近卫三司的人是御前带刀侍卫?兄长是从哪里听来的奇谈怪论?”

    吴益微微一怔,戏文里不都这么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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