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余波
伯彻斯特城，下城区。
居民出租屋，浴室内部。
克莱芒汀·诺伊拉正双手抱膝，在狭小的浴池里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缩成一团。
记得当初刚来到伯彻斯特时，她们还刻意曾将是否附带独立卫浴纳入租房考核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毕竟无论如何，她们两位年轻女性平日若要每每前往公共洗浴中心梳洗，也未免太过麻烦。拜此所赐，克莱芒汀才得到了这间狭小的浴池——或许是近些年来，她除了梦境之外仅剩的私人空间，倘若她当夜有幸未受过去的梦魇缠身。
不知不觉，她寻常往往梳理成马尾辫的那头亮眼的白金色长发，已经比两年前刚开始逃亡之旅时长了许多。虽然因为天生得天独厚的发质，即便没怎么经过保养、她的长发也依旧柔顺且富有光泽；但其长度，却已经足矣在沾上水分变得湿润后，颇有些碍事地直抵她的腰际，贴上她小腹周围那平日马背上久经锻炼所带来的、隐约而柔美的“人鱼线”了。
当克莱芒汀顺着自然下垂的实现，呆呆地望着自己那除了胸口附近外几乎没有冗余脂肪，甚至小腹周围还有着些许肌肉线条的、颇中性化的赤裸身体，进而望到自己那些贴在腰侧姣好曲线上的湿润发丝时；她才迟迟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慌张到连浴帽都忘了戴，便一股脑地钻进了浴池。
这下，之后再要晾干这头长发时可有的受了，克莱芒汀叹了口气。……或者，要不干脆借此机会，久违地将头发剪回短发算了？她放空大脑，胡思乱想着。
说起来，最初与柯林特和希拉瑞娅、这对温特菲尔德家的兄妹，乃至“群狼”帮会的其他人相遇的时候，她便一直是短发“假小子”的模样。结果那两人当时第一次在街边捡到正因为一次冒进的“山贼行径”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她时，直到他们决定撕开衣服为她包扎伤口，看到她身上那唯独女性化的纤窄骨骼与柔软胸脯时，才迟迟意识到面前这满身泥泞的“亡命之徒”，竟还是一位女性。
不过，回想起来，她也曾有数次只因为一时嫌头发碍事抑或夏季时触感湿热，便想过干脆将之剪短来着。然而，某次希拉瑞娅抑或柯林特的无心之言，似乎提起过她束起长长马尾的那副样子英气又优雅，一如骑士头盔上高扬的流苏；她才就此便断了这个念头，让这头长发一直积蓄、留存至今。
“……呼。”
克莱芒汀再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真想破例来支烟，她想。但她可并不希望在洗澡时让烟灰弄脏浴缸——自己当今在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净土”。她几度踌躇，最后则还是选择作罢。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是希拉瑞娅，她听出对方那特有的步调声——轻盈、平稳、端庄，像是自幼作为富人家大小姐时耳濡目染出的诸多独到品质之一。而即便她曾经在考德威尔的伯德郡已经随着他们一起做了那么久的“匪徒”行径，这些品质或习惯却始终仍停驻在她身上，挥之不去。
希拉瑞娅的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就停在这一体卫浴的玻璃门前。透过磨砂玻璃，她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对方的身影。但希拉瑞娅却始终一言不发——她在想什么？
“……克蕾。”
大约三十秒后，希拉瑞娅才迟迟开口。她仍用那个亲昵的昵称叫她，正如方才她刚刚大败而归、狼狈躲闪之时。只是对方又是否清楚，她其实并不希望在有第三者在场时，仍被对方如此称呼呢？
“……有什么事，是吗？”她明知故问。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希拉瑞娅说，“一切……都还好吗？”
克莱芒汀没有回答。她该如何回答？她能如何回答？……一切都已经糟糕透顶，不言而喻。
她当然清楚，斯考尔家族一直以来追索的债务，不过是见“群狼”头领已逝，内部分崩离析，才拐弯抹角地以这种“文明”手段，清算他们旧时的恩怨。原本历来他们双方的成员体量和规模便不是一个等级，只是一直出于首领柯林特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与执行力，他们才始终奇迹般屹立不倒，直至他终于“用尽好运”、猝然身亡。
但他们之所以只对她与希拉瑞娅紧咬不放，则大抵是出于那个首领维纶·斯考尔，对她别具一格的“偏爱”。她曾与他在行动中有过几次照面，想必其中不止一次表现都曾令他“印象深刻”。故此，他才一口咬定在“群狼”剩下的这群人中，自己是最有本事、也最有压榨价值的那一个，令部下对这两人穷追不舍——倒真令人啼笑皆非。
所以其实，她从来没真正打算如约交付那笔所谓五百万培尔的天价“血债”，纵使“星殒之核”的交易成功。她知道，届时对方可绝不会见好就收。
他们想必不仅会在得知消息后，想方设法将那七百五十万的交易款全吞下肚；而后则还要另寻个借口，对她们——对她这颗“摇钱树”紧咬不放。她从没忘过，曾经最初令斯考尔家族、令维纶·斯考尔发家致富的便是放高利私贷。在那一带，没人比他更深喑其道了。
她早就想好计划，等她一拿到这笔“旅行经费”，便会带着希拉瑞娅一起远走高飞，逃到遥远海外的“朔月之岛”去。虽然曾经这只是她与旧友哈里森在交谈时一时兴起的无心之言，但不知不觉，却似乎已成了她内心最大的依仗与向往。
因为近期现状的突然变化，以及交易预想之外的顺利进展，她们还可以捎上身边那位不幸失去工作、无依无靠的酒保少女、小爱莲娜。那点多余的支出，对那时的她们而言根本算不上是问题；而倘若将小爱莲娜继续留在这里，她则想必只会被那些人变本加厉的“吃干抹净”。
两周前，克莱芒汀便已经找几位经验丰富的水手与航海家规划好路线，原本在拿到钱的三日之内便能整装出发。
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过那时的情景——自己略带俏皮地从背后蒙住希拉瑞娅的眼，让对方仅随着自己的牵引与耳边的轻语缓缓行动；而等她的希拉再睁开眼时，面前已是一望无际的海，以及难以言喻的偌大自由……
“抱歉，克蕾……”
当她仍然紧紧攥着水中那些破碎的泡影，一言不发之时，希拉瑞娅却已经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是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太顺利，是吧？我听说了中午在城郊发生的事，先前在城里人们已经对此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可我只是不明白——即便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了数年之久……这种时候，我究竟该怎样说，你才会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谈谈内心的痛苦呢？”
“……”
“我知道，也许，倾诉终究无法令伤口痊愈，甚至无法令锐痛麻木；但我想既然我们的道路早已被命运女神拴在一起，就理应互相理解、彼此搀扶。……虽然不清楚这种做法是否正确，但我会等你的……一如既往。这样，当你需要我时，蓦然回首，我便总能仍出现在你视线中央。”
“……”
“……抱歉。”似乎是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希拉瑞娅才选择再一次道歉，“我知道，你现在……并不想听这些，是吧？我知道，没关系的。……对了，这之后，我正准备去做晚饭来着。所以，那个，你会有什么菜想要……”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略显唐突地，克莱芒汀终于毫无征兆地打断道。她的声音很低、语调淡漠，语气却十分笃定，仿佛喃喃自语、又似乎方才根本就没在听对方说了什么。“呃，抱歉，我是说……希拉——先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好吗？我现在没什么精神，不想对话，就这样。”
就这样吧——她想。这诚然算不上是什么太好的处理方式，但她们彼此相处已久，相信希拉瑞娅会理解的。她从来都能理解，然后选择一个人去消磨掉这段缄默的时光；而等她们隔日再会之时，一切则已经重归于好，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于是克莱芒汀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理应如此。
然而，她随后虽然隐隐看到玻璃对侧的希拉瑞娅缓缓点了点头，对方的身影却迟迟没有消失。又过数秒之后，希拉瑞娅才朱唇轻启，再度开口道：
“……‘北境自由党’，是吗，克蕾？‘星殒之核’——果然最后，你还是将它夺了回来，一路上就藏在自己身上。……你主动联系上那些北国的反叛军，就是为了将那东西当做军火卖给他们，用来赎我们的债，换回自由——我说的对吗？”
希拉瑞娅的声音听上去仍旧平静、柔和，但声带末端却似乎在止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着。克莱芒汀知道，那柔和是出于她与生俱来的恬静声线与后天端庄贤惠的富家千金气质；可那颤抖，却无疑是她正压抑着情绪的证明。回想起来，自方才起，她的音色就稍微有些奇怪；而听到这里，克莱芒汀才终于确定——希拉瑞娅，其实早已经怒不可遏，只是装作一无所知。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克莱芒汀有些麻木地问，声音仿佛突然一瞬间失去了气力、怅然若失。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间再度只剩下一片空白，正如先前地下酒窖中传来检察官突袭的噩耗，她长久以来的计划化作泡影之时——空空如也。
“几天前，哈里森先生曾来过这里，那时你正巧不在。……我原以为，她是有事找你商量；但他却一脸严肃的说，自己这次是专程有事要来找我。”
回应时，希拉瑞娅方才似乎刚要爆发的怒火，却突然一下子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许，她只是刚刚已经听出了克莱芒汀声音中的懊悔，便感到于心不忍。她就是这样的人。
“哈里森……？他——他还说了些其他的什么吗？我是说，除了我最近瞒着你做的这些事——已经全部破灭的事之外。”克莱芒汀问。
不知为何，直觉令克莱芒汀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些怪异。哈里森——虽然他早就表态过自己并不支持她那冒险的计划；但前来特地背着她告知希拉瑞娅，却实在不像是那个成熟老道男人的风格。如果他真希望阻止自己，那他便理应会亲自出手干涉——那才是他的风格。
另外，另一方面原因则是，虽然出于身份与本人性格的友善，过去的帮会“群狼”中从没谁真正讨厌过首领柯林特的妹妹希拉瑞娅；但执拗地认为她的存在与那里格格不入、甚至认为她会成为首领乃至帮会的“阿喀琉斯之踵”的，其实却一直不在少数。事实上，在因为柯林特的个人魅力才加入帮会的最初乃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属于“激进派”的克莱芒汀，一直都曾是这之中的一员。
而虽然性格成熟的哈里森似乎从来不算是那之中的一员；但毋庸置疑，“无业游民”出身的他，似乎自骨子里便不善于和希拉瑞娅那样良善又贤惠的大小姐打交道。在克莱芒汀的印象中，曾经的哈里森，属于在同首领柯林特打交道时，都会刻意避免与这位后者的亲妹妹对上目光的类型。而这两人在帮会分崩离析后，又再度共处一室、甚至彼此对等地谈话？——实在是一副令她相当难以想象的光景。
“其他的……我想没什么了。”
希拉瑞娅回答，语气逐渐从愤怒、忧虑转为浅浅的哀伤，甚至是怜悯。
“他只是几次郑重其事地强调，你现在做的事——与‘北境自由党’乃至诺特萨隆的中央检察官扯上关系，是相当危险的。为了保全自己，我们应该尽早离开这里——离开这伯彻斯特城，或许继续向北旅行一阵子，直至风声止息。”
“……”
克莱芒汀则一时仅仅回以沉默，思绪似乎仍停在方才的困惑里。
“……所以，即便如此，你还是什么都不准备对我说吗？”希拉瑞娅则继续追问道，“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了解、推测了个大概，我却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考量的。你明白吧，克蕾？”
“……嗯。”
言毕，克莱芒汀虽然仍然悬而未决，几度张口、欲言又止；但希拉瑞娅能感觉到，彼此间的关系终于久违地又近了些。她早就知道，唯一能做到这点的，便只有打破彼此间的“障壁”；而破坏自然形成的“人情障壁”，则想必容易引起与关系亲近、朝夕相处之人间的冲突，乃至令彼此留下伤痕，这也无可奈何。她虽然擅长等待，但却更清楚一味被动的等待，就只会令许多事变得覆水难收。
而现在，她已经完成了她该做的事。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她需要等到克莱芒汀愿意亲自开口——不是千篇一律的道歉、体面的退避，而是真诚的倾诉，真正的……彼此沟通。
然而，就在这时，希拉瑞娅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她几乎本能地回过头，却看到少女爱莲娜正一脸愕然地站在她面前，似乎是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这才刚刚站定脚步。
她感到有些诧异，随后又豁然开朗——虽然自暂住在这里以来，这位少女一直都表现得相当成熟、懂事。她不仅一直努力地对抗着先前惨痛经历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后遗症；还在家务一类的方面，几次运用自己未成年打工的经验，体恤地予以了希拉瑞娅诸多帮助。
不过即便如此，她终归也还是个年仅十四岁、未成年的孩子，希拉瑞娅想。更何况现在，就连自己都正为她们自己的现状感到忧虑，那又何况是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她呢？
“抱歉，小爱莲娜——我现在这里正有些要紧的事。先在那里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好吗？”希拉瑞娅柔和地对她微微一笑，说道。
可是，爱莲娜的表情却丝毫没有缓解。她战战兢兢，那双眼中似乎正要显露出一些她从未见过、从未领会过的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却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相当大声地说：
“希拉瑞娅姐姐……不是的。外面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我突然听到很多马蹄声和车辆的引擎声。他们突然停在这里，人非常多……好像，在找些什么。我认得警员的制服——那些人，似乎不是警卫。你先前说过，克莱芒汀姐姐可能会有危险——我担心，这些人会不会是……来找我们？”
还没等希拉瑞娅做出反应，原本正浸泡在浴缸中的克莱芒汀听到声音、辨识出其中内容的瞬间，便仿佛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般，迅速惊觉起来。她几乎如泥鳅一般灵巧地从水中钻出，迅速而粗糙地擦了擦身子，便赶快从衣架上取下衣装换上、又拿起护身的单动式转轮手枪与芦毛幻马“栗子”的幻化缰绳。随即，她才赶紧夺门而出，来到两人面前；又侧身越过她们、从四下的窗子中警惕而利落地审视起四周，已经分毫没了先前在战场逃亡时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该——不该会这样的。该死！……那些是‘中央检察官’的人，他们如何能找到这里？！”克莱芒汀的嘴中虽然仍念念有词，似乎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但身体却已经提前接受了现状，并迅速为之行动起来，仿佛某种习惯性的驱使。
“……来，做好准备，希拉、小爱莲娜——听我说，一分钟时间，只拿必要的与最珍贵的事物。一分钟后，来我这里集合——情况很糟。”克莱芒汀说。
“为什么……？”希拉瑞娅问，“怎么会这样？你们明明已经趁乱逃出了那里……难道是谁，出卖了你、出卖了我们的消息吗？”
“……不知道。坦白说，我现在毫无头绪。”克莱芒汀摇了摇头，说道，“从今天中午的某个时间点起，一切就都在朝着我意料之外的方向飞速发展。许多事、许多人……都很可疑，简直乱七八糟。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了。首先，我们要逃离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会保证你们平安无事的……相信我。”
说着，她目光坚定地依此望向小爱莲娜与希拉瑞娅的眼睛，以此尽量让她们镇静下来。而曾被她救于水火之中的这两人，则无一在危机时刻选择予以她全身心的信任。只是，或许是她的错觉吧——她似乎感觉，此刻的希拉瑞娅，眼中却仿佛微微有些欣慰。
居民出租屋，浴室内部。
克莱芒汀·诺伊拉正双手抱膝，在狭小的浴池里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缩成一团。
记得当初刚来到伯彻斯特时，她们还刻意曾将是否附带独立卫浴纳入租房考核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毕竟无论如何，她们两位年轻女性平日若要每每前往公共洗浴中心梳洗，也未免太过麻烦。拜此所赐，克莱芒汀才得到了这间狭小的浴池——或许是近些年来，她除了梦境之外仅剩的私人空间，倘若她当夜有幸未受过去的梦魇缠身。
不知不觉，她寻常往往梳理成马尾辫的那头亮眼的白金色长发，已经比两年前刚开始逃亡之旅时长了许多。虽然因为天生得天独厚的发质，即便没怎么经过保养、她的长发也依旧柔顺且富有光泽；但其长度，却已经足矣在沾上水分变得湿润后，颇有些碍事地直抵她的腰际，贴上她小腹周围那平日马背上久经锻炼所带来的、隐约而柔美的“人鱼线”了。
当克莱芒汀顺着自然下垂的实现，呆呆地望着自己那除了胸口附近外几乎没有冗余脂肪，甚至小腹周围还有着些许肌肉线条的、颇中性化的赤裸身体，进而望到自己那些贴在腰侧姣好曲线上的湿润发丝时；她才迟迟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慌张到连浴帽都忘了戴，便一股脑地钻进了浴池。
这下，之后再要晾干这头长发时可有的受了，克莱芒汀叹了口气。……或者，要不干脆借此机会，久违地将头发剪回短发算了？她放空大脑，胡思乱想着。
说起来，最初与柯林特和希拉瑞娅、这对温特菲尔德家的兄妹，乃至“群狼”帮会的其他人相遇的时候，她便一直是短发“假小子”的模样。结果那两人当时第一次在街边捡到正因为一次冒进的“山贼行径”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她时，直到他们决定撕开衣服为她包扎伤口，看到她身上那唯独女性化的纤窄骨骼与柔软胸脯时，才迟迟意识到面前这满身泥泞的“亡命之徒”，竟还是一位女性。
不过，回想起来，她也曾有数次只因为一时嫌头发碍事抑或夏季时触感湿热，便想过干脆将之剪短来着。然而，某次希拉瑞娅抑或柯林特的无心之言，似乎提起过她束起长长马尾的那副样子英气又优雅，一如骑士头盔上高扬的流苏；她才就此便断了这个念头，让这头长发一直积蓄、留存至今。
“……呼。”
克莱芒汀再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真想破例来支烟，她想。但她可并不希望在洗澡时让烟灰弄脏浴缸——自己当今在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净土”。她几度踌躇，最后则还是选择作罢。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是希拉瑞娅，她听出对方那特有的步调声——轻盈、平稳、端庄，像是自幼作为富人家大小姐时耳濡目染出的诸多独到品质之一。而即便她曾经在考德威尔的伯德郡已经随着他们一起做了那么久的“匪徒”行径，这些品质或习惯却始终仍停驻在她身上，挥之不去。
希拉瑞娅的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就停在这一体卫浴的玻璃门前。透过磨砂玻璃，她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对方的身影。但希拉瑞娅却始终一言不发——她在想什么？
“……克蕾。”
大约三十秒后，希拉瑞娅才迟迟开口。她仍用那个亲昵的昵称叫她，正如方才她刚刚大败而归、狼狈躲闪之时。只是对方又是否清楚，她其实并不希望在有第三者在场时，仍被对方如此称呼呢？
“……有什么事，是吗？”她明知故问。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希拉瑞娅说，“一切……都还好吗？”
克莱芒汀没有回答。她该如何回答？她能如何回答？……一切都已经糟糕透顶，不言而喻。
她当然清楚，斯考尔家族一直以来追索的债务，不过是见“群狼”头领已逝，内部分崩离析，才拐弯抹角地以这种“文明”手段，清算他们旧时的恩怨。原本历来他们双方的成员体量和规模便不是一个等级，只是一直出于首领柯林特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与执行力，他们才始终奇迹般屹立不倒，直至他终于“用尽好运”、猝然身亡。
但他们之所以只对她与希拉瑞娅紧咬不放，则大抵是出于那个首领维纶·斯考尔，对她别具一格的“偏爱”。她曾与他在行动中有过几次照面，想必其中不止一次表现都曾令他“印象深刻”。故此，他才一口咬定在“群狼”剩下的这群人中，自己是最有本事、也最有压榨价值的那一个，令部下对这两人穷追不舍——倒真令人啼笑皆非。
所以其实，她从来没真正打算如约交付那笔所谓五百万培尔的天价“血债”，纵使“星殒之核”的交易成功。她知道，届时对方可绝不会见好就收。
他们想必不仅会在得知消息后，想方设法将那七百五十万的交易款全吞下肚；而后则还要另寻个借口，对她们——对她这颗“摇钱树”紧咬不放。她从没忘过，曾经最初令斯考尔家族、令维纶·斯考尔发家致富的便是放高利私贷。在那一带，没人比他更深喑其道了。
她早就想好计划，等她一拿到这笔“旅行经费”，便会带着希拉瑞娅一起远走高飞，逃到遥远海外的“朔月之岛”去。虽然曾经这只是她与旧友哈里森在交谈时一时兴起的无心之言，但不知不觉，却似乎已成了她内心最大的依仗与向往。
因为近期现状的突然变化，以及交易预想之外的顺利进展，她们还可以捎上身边那位不幸失去工作、无依无靠的酒保少女、小爱莲娜。那点多余的支出，对那时的她们而言根本算不上是问题；而倘若将小爱莲娜继续留在这里，她则想必只会被那些人变本加厉的“吃干抹净”。
两周前，克莱芒汀便已经找几位经验丰富的水手与航海家规划好路线，原本在拿到钱的三日之内便能整装出发。
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过那时的情景——自己略带俏皮地从背后蒙住希拉瑞娅的眼，让对方仅随着自己的牵引与耳边的轻语缓缓行动；而等她的希拉再睁开眼时，面前已是一望无际的海，以及难以言喻的偌大自由……
“抱歉，克蕾……”
当她仍然紧紧攥着水中那些破碎的泡影，一言不发之时，希拉瑞娅却已经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是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太顺利，是吧？我听说了中午在城郊发生的事，先前在城里人们已经对此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可我只是不明白——即便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了数年之久……这种时候，我究竟该怎样说，你才会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谈谈内心的痛苦呢？”
“……”
“我知道，也许，倾诉终究无法令伤口痊愈，甚至无法令锐痛麻木；但我想既然我们的道路早已被命运女神拴在一起，就理应互相理解、彼此搀扶。……虽然不清楚这种做法是否正确，但我会等你的……一如既往。这样，当你需要我时，蓦然回首，我便总能仍出现在你视线中央。”
“……”
“……抱歉。”似乎是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希拉瑞娅才选择再一次道歉，“我知道，你现在……并不想听这些，是吧？我知道，没关系的。……对了，这之后，我正准备去做晚饭来着。所以，那个，你会有什么菜想要……”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略显唐突地，克莱芒汀终于毫无征兆地打断道。她的声音很低、语调淡漠，语气却十分笃定，仿佛喃喃自语、又似乎方才根本就没在听对方说了什么。“呃，抱歉，我是说……希拉——先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好吗？我现在没什么精神，不想对话，就这样。”
就这样吧——她想。这诚然算不上是什么太好的处理方式，但她们彼此相处已久，相信希拉瑞娅会理解的。她从来都能理解，然后选择一个人去消磨掉这段缄默的时光；而等她们隔日再会之时，一切则已经重归于好，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于是克莱芒汀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理应如此。
然而，她随后虽然隐隐看到玻璃对侧的希拉瑞娅缓缓点了点头，对方的身影却迟迟没有消失。又过数秒之后，希拉瑞娅才朱唇轻启，再度开口道：
“……‘北境自由党’，是吗，克蕾？‘星殒之核’——果然最后，你还是将它夺了回来，一路上就藏在自己身上。……你主动联系上那些北国的反叛军，就是为了将那东西当做军火卖给他们，用来赎我们的债，换回自由——我说的对吗？”
希拉瑞娅的声音听上去仍旧平静、柔和，但声带末端却似乎在止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着。克莱芒汀知道，那柔和是出于她与生俱来的恬静声线与后天端庄贤惠的富家千金气质；可那颤抖，却无疑是她正压抑着情绪的证明。回想起来，自方才起，她的音色就稍微有些奇怪；而听到这里，克莱芒汀才终于确定——希拉瑞娅，其实早已经怒不可遏，只是装作一无所知。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克莱芒汀有些麻木地问，声音仿佛突然一瞬间失去了气力、怅然若失。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间再度只剩下一片空白，正如先前地下酒窖中传来检察官突袭的噩耗，她长久以来的计划化作泡影之时——空空如也。
“几天前，哈里森先生曾来过这里，那时你正巧不在。……我原以为，她是有事找你商量；但他却一脸严肃的说，自己这次是专程有事要来找我。”
回应时，希拉瑞娅方才似乎刚要爆发的怒火，却突然一下子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许，她只是刚刚已经听出了克莱芒汀声音中的懊悔，便感到于心不忍。她就是这样的人。
“哈里森……？他——他还说了些其他的什么吗？我是说，除了我最近瞒着你做的这些事——已经全部破灭的事之外。”克莱芒汀问。
不知为何，直觉令克莱芒汀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些怪异。哈里森——虽然他早就表态过自己并不支持她那冒险的计划；但前来特地背着她告知希拉瑞娅，却实在不像是那个成熟老道男人的风格。如果他真希望阻止自己，那他便理应会亲自出手干涉——那才是他的风格。
另外，另一方面原因则是，虽然出于身份与本人性格的友善，过去的帮会“群狼”中从没谁真正讨厌过首领柯林特的妹妹希拉瑞娅；但执拗地认为她的存在与那里格格不入、甚至认为她会成为首领乃至帮会的“阿喀琉斯之踵”的，其实却一直不在少数。事实上，在因为柯林特的个人魅力才加入帮会的最初乃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属于“激进派”的克莱芒汀，一直都曾是这之中的一员。
而虽然性格成熟的哈里森似乎从来不算是那之中的一员；但毋庸置疑，“无业游民”出身的他，似乎自骨子里便不善于和希拉瑞娅那样良善又贤惠的大小姐打交道。在克莱芒汀的印象中，曾经的哈里森，属于在同首领柯林特打交道时，都会刻意避免与这位后者的亲妹妹对上目光的类型。而这两人在帮会分崩离析后，又再度共处一室、甚至彼此对等地谈话？——实在是一副令她相当难以想象的光景。
“其他的……我想没什么了。”
希拉瑞娅回答，语气逐渐从愤怒、忧虑转为浅浅的哀伤，甚至是怜悯。
“他只是几次郑重其事地强调，你现在做的事——与‘北境自由党’乃至诺特萨隆的中央检察官扯上关系，是相当危险的。为了保全自己，我们应该尽早离开这里——离开这伯彻斯特城，或许继续向北旅行一阵子，直至风声止息。”
“……”
克莱芒汀则一时仅仅回以沉默，思绪似乎仍停在方才的困惑里。
“……所以，即便如此，你还是什么都不准备对我说吗？”希拉瑞娅则继续追问道，“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了解、推测了个大概，我却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考量的。你明白吧，克蕾？”
“……嗯。”
言毕，克莱芒汀虽然仍然悬而未决，几度张口、欲言又止；但希拉瑞娅能感觉到，彼此间的关系终于久违地又近了些。她早就知道，唯一能做到这点的，便只有打破彼此间的“障壁”；而破坏自然形成的“人情障壁”，则想必容易引起与关系亲近、朝夕相处之人间的冲突，乃至令彼此留下伤痕，这也无可奈何。她虽然擅长等待，但却更清楚一味被动的等待，就只会令许多事变得覆水难收。
而现在，她已经完成了她该做的事。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她需要等到克莱芒汀愿意亲自开口——不是千篇一律的道歉、体面的退避，而是真诚的倾诉，真正的……彼此沟通。
然而，就在这时，希拉瑞娅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她几乎本能地回过头，却看到少女爱莲娜正一脸愕然地站在她面前，似乎是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这才刚刚站定脚步。
她感到有些诧异，随后又豁然开朗——虽然自暂住在这里以来，这位少女一直都表现得相当成熟、懂事。她不仅一直努力地对抗着先前惨痛经历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后遗症；还在家务一类的方面，几次运用自己未成年打工的经验，体恤地予以了希拉瑞娅诸多帮助。
不过即便如此，她终归也还是个年仅十四岁、未成年的孩子，希拉瑞娅想。更何况现在，就连自己都正为她们自己的现状感到忧虑，那又何况是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她呢？
“抱歉，小爱莲娜——我现在这里正有些要紧的事。先在那里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好吗？”希拉瑞娅柔和地对她微微一笑，说道。
可是，爱莲娜的表情却丝毫没有缓解。她战战兢兢，那双眼中似乎正要显露出一些她从未见过、从未领会过的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却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相当大声地说：
“希拉瑞娅姐姐……不是的。外面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我突然听到很多马蹄声和车辆的引擎声。他们突然停在这里，人非常多……好像，在找些什么。我认得警员的制服——那些人，似乎不是警卫。你先前说过，克莱芒汀姐姐可能会有危险——我担心，这些人会不会是……来找我们？”
还没等希拉瑞娅做出反应，原本正浸泡在浴缸中的克莱芒汀听到声音、辨识出其中内容的瞬间，便仿佛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般，迅速惊觉起来。她几乎如泥鳅一般灵巧地从水中钻出，迅速而粗糙地擦了擦身子，便赶快从衣架上取下衣装换上、又拿起护身的单动式转轮手枪与芦毛幻马“栗子”的幻化缰绳。随即，她才赶紧夺门而出，来到两人面前；又侧身越过她们、从四下的窗子中警惕而利落地审视起四周，已经分毫没了先前在战场逃亡时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该——不该会这样的。该死！……那些是‘中央检察官’的人，他们如何能找到这里？！”克莱芒汀的嘴中虽然仍念念有词，似乎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但身体却已经提前接受了现状，并迅速为之行动起来，仿佛某种习惯性的驱使。
“……来，做好准备，希拉、小爱莲娜——听我说，一分钟时间，只拿必要的与最珍贵的事物。一分钟后，来我这里集合——情况很糟。”克莱芒汀说。
“为什么……？”希拉瑞娅问，“怎么会这样？你们明明已经趁乱逃出了那里……难道是谁，出卖了你、出卖了我们的消息吗？”
“……不知道。坦白说，我现在毫无头绪。”克莱芒汀摇了摇头，说道，“从今天中午的某个时间点起，一切就都在朝着我意料之外的方向飞速发展。许多事、许多人……都很可疑，简直乱七八糟。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了。首先，我们要逃离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会保证你们平安无事的……相信我。”
说着，她目光坚定地依此望向小爱莲娜与希拉瑞娅的眼睛，以此尽量让她们镇静下来。而曾被她救于水火之中的这两人，则无一在危机时刻选择予以她全身心的信任。只是，或许是她的错觉吧——她似乎感觉，此刻的希拉瑞娅，眼中却仿佛微微有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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