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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饵

    当夜。

    抵达目的地后,克莱芒汀·诺伊拉侧身下马,旋即那匹芦毛马便幻化变回缰绳,被她系在腰间。

    ——她终于回到当下的家,旧友哈里森从“黑锋”那里得来的、那座供她们暂时藏身的市郊别墅。

    她独自喝了酒,自这几周搬来这里后,这还是头一回。事实上,她今天既然早早地告别了“英格拉姆议员”那边,便至少可以难得地早些回到这里的,但她却总感觉内心的郁结无从疏散。她必须做点什么,试着做点什么——让自己感觉好受些。

    她去了熟悉的“银麦穗”酒馆,那是她先前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是她与蜜榭尔·覆雪乃至安德莉娅·赫兹里特相识的地方。然而当然,蜜榭尔不在那里,安德莉娅不在那里——只是短短两周时间,那里便仿佛已经经过了许久似的,净是些生疏面孔了。而显然,现在的她身上,并没带着先前那种热衷于认识“新朋友”的乐观心思。

    不知不觉,克莱芒汀便摄入了许多酒精。但回忆起来,她却甚至记不起那些方才下肚的酒与菜肴,究竟是何味道。她只是囫囵吞枣。

    渐渐地,她的身体随着酒精自然变得燥热。于是她满不在乎地敞开衣襟,摘下牛仔帽、解开头绳;任由自己长发散乱、目光游离,斜斜地倚靠在酒馆木质座椅的靠背上。

    ——可她意识还是清醒。

    这些时候,她仿佛感觉始终有另一个自己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或许是在上空俯瞰,用那双琥珀抑或蜂蜜色的眼瞳。她一直都知道,即便这样做了,一切也都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所以她不妨尽情释放自我。为何不呢?

    反正,她醒酒向来很快。之后,只消一两个小时,回程路上吹吹夜晚的冷风,再记得避开那些外侧或通道出的宵禁区域;大抵在到家之前,她血液中的酒精便已经对感觉毫无影响了。

    ……而后一夜,又是明天。

    “……明天。”

    她垂下头沉吟,声音含糊不清。

    顺着自己漫无目的的目光,她偶然看向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肌肤。她再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些原本在故乡时健康的小麦色,早就随着她们的逃亡之旅,以及近些日子的室内生活,由内而外地愈发苍白了。现在的她,单从肌肤上看,简直白净得像个平日足不出户、甚至体弱多病的大小姐。

    然而,她当然记得,这却才是她原本的肤色——在她学会外出“狩猎”,学会大摇大摆地作为一头独行的野狼,横行在西部郊野的“光天化日”之下以前。一条贫弱、饥瘦,浑身是伤、无人理睬的“野狗”。

    “……”

    而后,什么都没发生。某一次再度喝干杯中酒后,她不再添杯,选择离开。

    孑然一人,自始至终。

    ——她回到家。

    出于旧友慷慨的信任一类的缘故,她从搬来的那天起便得到了这里的备用钥匙。拜此所赐,即便这些天里自己总是“无来由”的早出晚归,她也不必担心自己会给他们添太多麻烦。

    但今天,现在——只是听到门口开门的声音,她那位肌肉健硕、年长而沉稳的旧友哈里森,却步履急促地出门相迎,眉头紧锁。

    她于是有种不妙的预感。……那并非突然,而是仿佛积蓄已久的阴云,终于在某一刻顺理成章的骤转为倾盆大雨。

    只是她原以为,先前自己的境遇已经是今日这场暴雨尽头。而现在,雷声却骤然在她耳畔轰动。

    ——我不在时……发生什么?

    她的思绪开始迟疑。飘忽的神情,逐渐向着某个意味着“噩兆”延伸的答案聚拢。

    “哈里森……”

    “啊,克莱芒汀,你回来了。”哈里森回应,“怎么——你去喝酒了?身上一股酒精味。”

    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真的惊讶。

    “对,有点事……”她敷衍道,“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你知道我向来醒酒很快,加上方才返程刚刚吹过冷风。”

    “哦……对了——温特菲尔德呢?你没见到她?”他点点头,转言问。

    “你是说希拉瑞娅?……她,不在这里吗?小爱莲娜呢?”

    克莱芒汀的心口像是起了团火。她隐约已经知道答案。

    “小姑娘倒是留在这里。但——你知道我们关系处得不算好,我也不知该怎样问她。

    我以为,那个‘大小姐’肯定又是不顾我的劝告,偷偷溜出去、独自找你去了。或许……昨天你没守时回来,之后也什么都没解释,她才担心。”他说。

    “……!”

    随之,躁动骤起,再难止息。她开始痛苦不堪了。

    ——啧,该死……该死!怎么会……弄成这样?!

    诸多彼此相悖的念头顿时在她脑海中奔走起来,令她乱成一团,最终又一无所获。

    “该死……”

    克莱芒汀低声骂道。那些最糟糕的想象,几乎一瞬间便已在她的脑海中变成现实。

    ——希拉瑞娅……她怎会如此莽撞,傻到独自冒险去找自己?她克莱芒汀敢如此进出,是因为早就和“英格拉姆议员”有所请求,受他庇护。另一方面,为了掩护她为他们做事,这也是对他们而言必要的举措。可……与她不同,希拉瑞娅·温特菲尔德却又有谁依靠?

    假设,假设在这个“中央检察官”接连在搜查中陷入僵局,正迫切需求者一个突破口的节骨眼上,他们发现了曾经与自己关系密切,于是与“北境自由党”间接有所关联的她……

    ——这些天里,她故作无所谓地悄悄听曼斯菲尔德说过许多。所以她知道,当下被逼到极限的检察官们,早已经如没头苍蝇般“不择手段”。

    而倘若这时候,他们求而不得……

    ……她不敢再想。

    再想也毫无意义可言。她劝诫自己冷静。

    面前,老友哈里森只是神情凝重的望着她,似乎察觉事情已经大条。而她则同样不再言语——反正没什么再需要问他。

    克莱芒汀甚至仍未踏入“家门”,旋即便转身离去。也许,即便知道错不在他,她还是不快地瞪了他一眼,算是没来由的发泄。

    无人挽留,一人一马再度扬长而去。

    不知不觉,在她的脑中,先前那所有的懊恼、烦闷与郁结,似乎都已经不见踪影。它们自然不会无端消失,只是有更令她在意的事物代替了它们,令她甚至对其他的一切都毫无感觉。有时候,只剩下一片空白。

    ……希拉瑞娅在此时的失踪,对她而言便是这样——仿佛一直无形的手,径直从正面剖开她的胸膛、捏住了她的心脏;令她无法喘息、无法知觉,甚至叫不出声……只有挣扎。

    ——所以,希拉瑞娅……究竟会去哪里?

    她试着令自己冷静下来,好得以身临其境地思考。也许,情况还不是最糟,只要她抓紧时间,她想。

    她向来不太擅长带入他人的想法,甚至直至近期以前,都不清楚他人如此做的意义与必要。幸而,托某个人的福,她已经有所改善,或多或少。

    ……即便焦虑与空洞感仍然从未止息。没用多少功夫,她便也能迅速得出答案——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希拉瑞娅,会去寻找自己曾经的轨迹。因为,自己先前自作聪明,刻意让她会对“议员”居所一类直击自己隐瞒之事奥秘的地方,全都无迹可寻。

    而那其余众多过去踪迹的交汇之处,无疑正是……她们曾经的“家”。那间位于贫民窟中,狭小却总归还算整洁的出租屋。

    她清楚希拉瑞娅的性格——那位“富家小姐”虽然温良,却不怯懦;恰恰相反,在这种关键时刻,那姑娘反而每每会更像她那个偶尔疯狂到“异想天开”的哥哥,有时的举措甚至令历经过大风大浪的克莱芒汀,都不免为之大吃一惊。

    所以,即便清楚那里无疑会成为检察官们事后重点巡查的地点之一,希拉瑞娅·温特菲尔德也无疑会选择深入虎穴。

    “该死……”

    她点了一支烟。最近破例的次数太多,她已经记不明确。无所谓了。

    ——她也许是在骂自己。……谁知道呢?总会有那么一一两次的,谁都一样。

    可她不会再想“为何沦落至此”。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当某事某物危急存亡时,便必须全神贯注。而若论事情危急紧要,现在却甚至在前者之上。

    “……心无旁骛、心无旁骛。”她想。她默念。

    她再也无法顾忌城里的宵禁区域与巡查警卫云云,一路驾驰着幻马便飞驰而过。不知不觉,她身后已有近十位巡警追赶、呐喊——也许他们其实并不清楚她是谁,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可她只是跑。

    而后又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到达自家久违的住宅前。

    此时,当她再度想起来回身确认时,身后的追兵则早已不见踪影。在伯德郡时,她的驾驭技术虽不是最好,却也称得上是当地一绝——更别提现在还有着“栗子”这匹曾经令万人眼红的稀世良骏,在除西国外其他地区几乎已经成为传说的芦毛“幻马”,助她驰骋。而他们……这些早就习惯了城市交通秩序的“好市民”们,自然没理由跟得上她这匹“害群之马”。

    再度确认过四下无人,状况平稳之后——她拿出钥匙开门,进入房间。

    “……”

    “……呼。”

    克莱芒汀低声叹息。望着面前的景象,她突然感觉有些恍惚。

    她依稀记得曾经她们张皇离开前这里的诸多细节,也许是因为那天的一切太过突然,给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才能通过当下仅仅一些细微的变动知道……

    ——希拉瑞娅无疑的确来过这里。就在今天,就在刚刚。

    但现在,她不在这里。

    而至于为何,克莱芒汀能判断出这并非检察官们“粗枝大叶”的手笔,而是希拉瑞娅的“亲力亲为”呢……?

    理由有许多。希拉瑞娅的打理习惯,她所重视的遗落物,曾经没空打扫的房间和地板,等等许多……然而,其中有一条理由,却是压倒性、不容辩驳的,令其他的一切线索都显得无足轻重。

    “看样子,他们并不想给我猜测的机会——哪怕只是麻痹自己,是吧……?”

    她的神情似乎已经不太稳定。说着,她略有些失控地……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餐桌上的正中,异常突兀地,留着一封字迹工整、篇幅简短的信。而那末端的署名正是……“中央检察官”。

    “……致克莱芒汀·诺伊拉小姐。”

    “我想我们需要见一面,然后好好聊聊了。早应如此。”

    “一直以来,我们苦于机会、以及干涉。这些干涉或许不是您刻意为之,但着实为我们造成了许多麻烦。幸而现在,我们终于有一个恰如其分的机会。您已经终于——有了正面与我们相会的理由,不是吗?”他们说。

    “希拉瑞娅·温特菲尔德。我们本不想如此粗暴,可惜她似乎并不像情报档案中记录的那样柔弱,甚至略显野蛮、反抗激烈。不得已,我们才让她吃了些苦头,还请见谅。”

    “……”

    “那么,我们稍后……在伯城西区第三临时警署见。时间很紧,我们等不了您太久。我相信,出身西部的您,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之中的意思。最近监狱位置很紧,我们容不下一粒无用的‘饵’。”

    阅毕,克莱芒汀啐了一口,不再驻足。

    她挥动“幻马缰绳”,翻身上马;旋即不假思索便拨转马头,径直前往信上的地址。

    她无暇顾忌对方的话语中究竟孰真孰假。这甚至称不上是陷阱。只是死局。

    ——在他们看来。

    幸而,这却奇妙地帮她下定了某些决心。这些年里,她曾经无比执着,想要改变的什么,突然间却似乎轻描淡写了。堕落……堕落?也许是吧——又或者反倒想旧友哈里森常常说的那样,反倒是现在的一切,桎梏了曾经那个真实的她?她曾经不以为然,但现在她却认为,这之后自己所经历的所有事,才是这变化的恶果。

    那么,希拉瑞娅让她看到的那些似乎平凡而闪闪发光的事物,尽数才是虚假吗?

    ……她不知道。也许她仍想相信,也许希拉瑞娅会知道答案。

    只是当然,若是连令她改变的那些缘由自身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几近失却了,形式本身的残留、却又还有何意义呢?这一点无可厚非。所以,她与她自己,再度精神统一。

    紧接着,她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似乎……某些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几乎陌生的事物,似乎正重新流淌在她的血液。压抑不见踪影,于是放纵……谓之自由。

    克莱芒汀深深地咽了口唾沫,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如火车引擎般低沉泵动的声音。对,一切都很熟悉;也许她心中的某一部分,此刻甚至在为之兴奋。

    她突然觉得先前无比烦闷、甚至几近绝望,看不到未来出路的自己……好蠢。

    因为至多,她只是回到开始。他们自最初便迥然不同。

    这深渊与骨冢之底,人们所忌惮的大空洞,才是她的故乡;她那残余二分之一几乎被忘却的自我灵魂,野性安放之处。

    ——她一手执缰,在几乎无人的道路与偶然过客的惊异、厌恶与追逐中,飞驰不止;另一手则默默低向腰际的皮带扣上,那深棕色的牛皮枪套。

    她拔出枪——“歹徒”的六响枪,抑或说属于那位曾经赫赫有名的“西南神枪手”的……经历过残暴而精密的重型化改装的,单动式左轮手枪。

    随后,她从腰际取出原本属于步枪的尖头长子弹、而非寻常使用的标准手枪弹,久违地为它注入,那枪身改装后本来理应流淌的“野蛮血液”。

    于是,这里再没有受人雇佣的“杀手”,只余下一位回到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至于他们怎么设想?……随他去吧。

    白金色的发梢、她的耳畔……

    经过萧瑟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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