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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安德莉娅(上)

    一个月后。

    伯彻斯特。

    傍晚,安德莉娅·赫兹里特用钥匙打开门锁,回到属于自己的公寓房间。

    “……”

    然而,进入房门的那一刻,她便敏锐地感受到了其中细微的不同。

    ——物品的摆放,窗口的开合程度,甚至是周遭的气味。

    终归,这是她自己的房间。所以哪怕一点差乎毫厘的谬误,都那么容易被她所察觉。

    下意识地,她首先迅速扫了一眼自己书桌的方位。似乎确认了什么过后,她泰然自若地回身关上大门,却没有脱掉皮靴、便离开了玄关。

    “……出来吧。”她说。

    对方见状也并不准备继续躲藏。一阵悉索响声过后,男人的身影自她的卧室门后的死角出现——或许是料定那里会是她回到家后最初的去处。

    他手中的手枪早已上膛,枪口则分明径直瞄准着她的太阳穴。

    ——“佩里·纳撒内尔”,抑或说,帕拉米德斯·纳迪尔。

    ……她曾经的同僚,特工“酒侍”。

    她早就知道,得知了真相的他,随时可能设法置自己之于死地。只是时间早晚。

    毕竟,与自己不同,他是那类只认死理的人。倘若是为了自己认定的事,他便会不惜放弃一切——哪怕是远自过去的誓约,抑或坚持半生的所谓信仰。

    ……她缓缓举起双手。

    “很敏锐。否则,事情会变得相当没趣。——放心,既然你现在还留有一口气,就说明我还有话要说。所以……把身上的武器都丢在地上,别耍花招。我们清楚彼此的底细,你也该清楚此时还自作聪明的后果。”他说。

    安德莉娅没有回答。

    但她清楚此时抵抗绝非明智之举,于是便顺从地将随身携带的两把手枪、一柄小刀,依次缓缓放在地上。

    “很好。现在,我想我们可以聊聊了。”

    帕拉米德斯于是放下枪口,而只是将枪柄警惕地握在手中。他语气仍然轻佻如故,神色却并无半点笑意。

    “……”

    “说来,我听说你最近可是过得不错呀?不只是组织内部的新上司——就连‘柏克顿’那边,都念在你先前的功劳,要将你进一步提携至科长职位。况且,这还是出自那个炙手可热的格尔曼·肯德里克将军,你在‘柏克顿’的顶头上司本人的青睐。呵,顺风顺水,一切简直都轻松至极,不是吗?”

    他的话似乎几近讽刺,而安德莉娅则只是静静倾听,一如往日般一丝不苟地保持着那副令人猜不透的冷肃表情。

    虽然如此,她也逐渐开始注意到些许不同——那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事。

    譬如说……久别一个多月以后,帕拉米德斯似乎反倒不再那样露骨地对她的一言一行感到愤怒了。而这,却理应与她的预测完全相反。

    又或者,倘若他实则仍未能洞悉真相,那又为何还要来到这里?

    “……”

    “怎么,很意外我为何不直接开枪杀你?”

    帕拉米德斯突然说。

    “不。”

    安德莉娅则至此才终于开口。

    “我只是有些累了。所以……随你吧。”

    她表现得很安静。

    “是吗?无妨。”

    他说。

    “反正,事到如今,我也终于不需要再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反应了。”

    “……”

    “知道吗,安德莉娅?恰恰是在终于印证了我所一直确信的真相以后,真正令我困惑的谜题才终于揭开序幕。为此,聆听‘命运’以后,我试着用尽一切办法思考——带入你的一举一动,了解你的思维方式,思考你那样做的理由;失败,再演,循环往复。

    ……而后终于,在我几乎于心中刻意划分出的那某个角落、几乎彻底成为你的时侯,真相与疯狂才接踵而至。讽刺的是,随后我才意识到,或许那答案本身,其实就连你本人都尚未知晓。”

    “……我以为事情没有这么复杂。”安德莉娅低声说。

    而帕拉米德斯则对她微弱的反抗不屑一顾。

    “不——还没明白?我现在所说的不是威廉特工的事,不是我的挚友——沃尔夫冈·斯考特中尉的,那可歌可泣的、凄惨的死。我所说的是你,诺特萨隆的安德莉娅·赫兹里特……是你与那个北国王庭的检察官小姐之间的事。是那些多年来,你宁愿每每于萌芽前就扼杀在心底,也不敢深入思考的事。”

    “……”

    “是的。我当然清楚我们‘真正的上级’和你之间那些肮脏的勾当。我承认,原先的我对这一切的确想得太过狭隘了。巴顿·安德森上尉的确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人,即便他身为你的叔叔与成年前的监护人——所以,他们将他换掉了。我消失了,威廉死了,他则被解职回乡,他们于是再也用不着隐瞒。我们早就知道故乡自根部开始腐朽,却从未想过那侵蚀深入骨髓,便理应无处得以幸免……包括我们自身。”

    “所以,在执行任务中碰巧得知‘机密’的威廉,被他们警惕地立刻下令处理掉了,理由最初是僭越职权,后来则甚至不了了之。他们令你当执行者,是因为只有你毫无所谓信仰可言,也并不那么在意同僚之情。而你呢?……你也许隐约意识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了,但却还是为了他们的沆瀣一气买单。你不在乎。

    ……你赌对了,他们那一派很快便悄然爬上了情报局的顶端,成了真正把控着我们的那群人。那些过去的‘污点’也随即被埋葬在深渊之中,再也挖掘不出踪影——即便有人试着这么做了,想必也会被他们以国家利益之名,虚伪而霸道地蚕食殆尽吧。如是,无人再能辨别其中真伪。

    而后,身为功臣的你,自然此后便一帆风顺,很快便在官阶与待遇上上与我们平起平坐。为了令一切不显得那么突兀,他们还美其名曰这是你出于能力赢得的结果。……呵,这样说来,还真是个足够乏味、老套的故事;空空荡荡,只有本应瞩目的大义受尽了亵渎、污蔑。然而你说,既然这理应已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又何必如此无趣地令它结尾?”

    反常地,帕拉米德斯这次迄今为止,都丝毫没对安德莉娅表现出往日里的愠怒和歇斯底里,而是理性、克制,甚至时而显得温文尔雅。又或者说,这才是平日里本来的他,是曾经那位有着“酒侍”美名,总是利落、潇洒而可靠地完成工作的美男子——原本作为特工抑或纯粹的自我时,与他人相处的模样。

    现在,他只是终于也能将安德莉娅当做一个别无二致的旁人对待。仅此而已。

    “似乎连细节,你都已经了解的很清楚……”

    安德莉娅说。

    ——既然如此,你又还有什么,需要同我当面质问?

    帕拉米德斯则似乎一瞬便看穿了她的困惑,答道:

    “的确,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无聊的话题的,也没兴趣听你做什么忏悔——哪怕时至今日还真有什么办法做到。记得那封信吗?……这是复仇。所以,我才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所以,事情结束足足一个月后,你才站在这里。”

    安德莉娅似乎调侃,又似乎当真颇有领悟。

    “安德莉娅·维·艾恩黛尔。”

    帕拉米德斯突然说。

    “你生自落魄贵族的旁氏,父亲虽是家族的继承者,母亲却不过是个北国的娼妓,就连名字都不配为人知晓。即便如此,父亲却仍然对你这个独女宠爱有加,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兄弟因而每每产生摩擦、矛盾逐步激化……”

    “随即在你十三岁的那年,家族终于变故——你的叔叔一家将家中的‘旧债’暗中尽数揽在身为继承者的你父亲头上,而他与几个立场亲近的表亲,则因之受到仇家清算而死。此后,侥幸生还的母亲只好带你逃离,来到诺特萨隆。在那里,她‘重拾旧业’,以接客或做人情妇勉强为生,你也于是得以苟活。而那时你们所待的,恰巧还正是如今伯彻斯特下城区的贫民窟。呵,想必故地重游时,就连你也一定感触良多吧。”

    “……”

    “遗憾的是,本身就相当感性,又早就身陷囹圄的你的母亲,似乎早就逐渐对生活绝望。这些情绪波动,自然也就自日常中一点点通过她特色的‘教育’,由皮肉与精神的苦痛传递给你了吧。”

    “十六岁时,逐渐成熟的你终于决心与她决裂。理由是,你终于找到了那个未来足矣依傍的枝头,甚至足矣帮助你重返故乡——而那,就是你那位实际上根本毫无血缘关系的巴顿·安德森叔叔了。曾经,他身负任务在异国潜入,却因为机缘巧合知晓了故国的腐朽,愤恨无力之际才自甘堕落,与你母亲间建立起了长期的肢体关系。”

    “临别前,你杀了她。”

    “……准确地说,是你给早就长期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母亲,无情而精确地放上了那最后一根稻草。而后,她便如你所愿,当晚就上吊、死了。那时,你或许以为自己至少仍会感到空虚痛楚;可实际,更多却只是解脱,以及那之后压倒性的空旷感。你以为你早就同样处于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可事实上,待她消失,你才意识到……那只是她强加来的情感。在她死后,他们便似乎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你究竟从哪……”

    听到这里时,安德莉娅才终于忍不住插嘴。无论如何,这些细节都已经太过逼近她曾一度亲身经历的真实了。然而其实她分明记得,这些年里,自己却从未对任何人开口提过这些……

    ——那他究竟,又是从何处得知?

    ……“命运”。

    她无从知晓答案。

    然而,帕拉米德斯听罢却摇了摇头,只是说:

    “别急着打断我,安德莉娅。这不重要,不过是些必要的铺垫。而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些事意义为何。”

    “……”

    “那之后,你找到巴顿·安德森上尉。你的故事令他声泪俱下,甚至直至退场前的最后一刻,都一直对你爱护有加。他答应让你回到故乡,为你找到一条足够养活自己、又足矣规避昔日仇家的出路——于是你才来到威廉与我身边,来到这个所有人都默许舍弃了过去身份与名字的地方。所以,即便你在这里使用自己真正、真实的名字,也终将无人问津。

    只是,他唯独担忧,你会受复仇所困,所以才屡屡拐弯抹角地劝诫。却不曾想,就连装作虔诚地祭奠母亲那空空如也的坟墓时,你的脑中,也始终只有自己——抑或说空无一物。……你很敏锐,所以早就意识到——你恨叔叔、叔母,却或许不及恨自己的亲生父母。除他们以外,你几乎平等地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程度却不及世上其他人寻常憎恨的十分之一。”

    “你不去思考。渐渐地,就只将自己理应成为的样子认定为真正的自己。正因如此,你的一举一动要理解起来才那样复杂。你的心中只有自己,却甚至不知晓何为自私。比起欲求,你的心中更多是无穷无尽的困惑,一无所有的深渊。因为杀死母亲的那一刻起,你就变得空虚——完全的空虚。她的控制欲,她的情绪化,她那些针锋相对的恶毒,却反倒让她不出所料地成了你的全部……而你却亲手毁了她,就像她毁了你。”

    “你过早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是受他人灌输而成的,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意识到正如其他数千万亿的人类一般——生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浮萍,而我们别无二致。你之所以成了当今的样子,与母亲抑或其他的任何人有所分别,不过是命运那均等又冷酷的概率使然。然而,你对如何麻痹自己再清楚不过——或许那甚至都称不上麻痹。你只是更像这世间普遍的生物——无论如何,都行动为先。只有必要时,你才被迫思考。……那就是你的本质。”

    “……”

    “所以,当遇到莉蒂希雅·狄·兰法斯特时,你感受到一阵萌动。那是种被激发出的,被动产生的萌动,因为你从来不会主动选择什么,却第一次感受到被他人选择的感觉。……于是,你试着将之定形,你试着命名它;同时却试着一如既往地,用大量的行动和目的性的思考,令自己保持一无所知。”

    “你其实并不在意她,并不在意她是谁,意味着什么。你所在意的只有她所处的位置,与自己对立的,作为他人而言所相对存在的位置;对你而言,那从未见过的位置。”

    “毕竟,你终归只是一块浮萍,从来都毫无安全感的浮萍。你遇到什么,便会试着死死地抓住它,希望为它赋予意义,便能连带着让自己得到意义。你并不在乎最终得失,因为哪怕只是一时试着尝试的事实,都能久久地填充你的空洞,足矣让你一时不必察觉那些异样。所以虚伪与否,对你从来并无分别;你活得足够现实,从来都只懂得在乎当下。”

    “可悲的是,直到最后一刻,你的内心——那些从来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思绪具象成言语或文字的混沌,却仍然执拗地用行动掩饰自己。所以,你即便一次次选择了舍命保护她,心中似乎从未动摇,却仍然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因为那就是你,那才是你。”

    “——安德莉娅·维·艾恩黛尔。呵,多动听的名字。可惜你既不是什么安德莉娅,南国也根本从未有过什么维·艾恩黛尔。收留你的安德森先生早就知道这一点,贵族虽多,但要查清一个有着那样曲折过去的,却从来不算困难。他只是碍于对你的顾虑和保护,才一直对此不闻不问。”

    “而事实就是,‘安德莉娅’不过是你母亲在作为娼妓初出茅庐时,在几个北国知情的贵族口中流传的‘花名’。而‘赫兹里特’,则是你们曾经受人唾弃,躲在故乡宅邸的暗层度日时,仆人们口中,那栋暗层阁楼的名字。”

    “你只是装作铭记,却从不真正在乎什么,哪怕那对象是你自己……那就是你。装模作样,骗过自己,到头来——手中却只是紧紧攥着一团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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