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6）
“克雷丝，你想不想成为一个圣骑士？”
我从未仔细想过他为什么会对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自然也没有意识到他将我和“其他圣骑士们”归为一类。他不想让其他圣骑士接触的东西，他也不想我接触。他不愿意告诉其他圣骑士的，他也不愿意让我知晓。
分享秘密。未必都是好事。
虽然，现在我也已经知道那个真实，但我无比庆幸，我触碰到这个真实的过程缓慢而温和。我可没有他那种恐怖的坚韧和……
至死不渝的……
固执。
——摘自克雷丝·罗加《旅行随笔（残卷）》第十九章
=====
第二天醒来时，心情平复了很多。那些疑惑和那些哀伤依旧还在，只是沉得更深更深了。玛雅不在房间。雷撒尔他们那个房间也空了。我下楼问了一圈，才知道雷撒尔最先离开，之后是尼亚和乌鸦。德哈克他们还有玛雅、奥克索拉是最晚的一波——玛雅还特意叮嘱旅店的人不要打扰我休息。
心里隐约的不满因为这句叮嘱瞬间烟消云散。
其他人不清楚，雷撒尔应该是去铁匠铺取昨天预定的武器。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思索着要不要也跑去集市那边。但想想在那么大的地方靠运气碰上一个人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于是只能长叹一口气，思索着怎么打发短暂的独自一人的时间。
而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个欢快的、同时让我恼火的声音：
“美丽的女士，能否允许我陪伴你度过这个美妙的清晨？”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名叫“伊·穆萨拉”的古怪军官。他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你没法讨厌他。只要不提及“求婚”这个古怪的话题，他本身其实是个阅历丰富且健谈的人。
而我总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主的使者从天而降，将那块神奇的石头赐予赫拉迪姆的法师们……”
没想到，在东方王国，居然也同样流传着赫拉迪姆的传说。只不过和我以前知道的有些地方不太一样。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代一代人口口相传，遗漏了、补充了，时间一长，总会变得各式各样。
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从我后方走来。我本来以为只是路过，结果对方却在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扭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居然是那位红头发的女铁匠法拉。
这可真糟糕！雷撒尔去铁匠铺找她，可她却来了海滨旅店！
我刚要张嘴说话，女铁匠就先开口了：
“伊·穆萨拉，你在这里干什么？”
咦？他们认识？
古怪的军官战士好像有点畏惧法拉，刻意挺了挺胸膛，用东方语回了一句话。法拉表情古怪地看着对方，语气强硬地说道：
“在我用锤子敲你脑袋之前赶快滚，我不想跟你重复那些愚蠢的对话。”
伊·穆萨拉似乎想争辩什么，可是，眼看着法拉真的伸手去摸别在腰间的锤子，他立刻收起笑容，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飞一样地跑掉了。
红头发的铁匠一直目送古怪军官的身影从旅店大门消失，才转过头看向我。而那目光不仅仅是看，还带着些许审视和挑剔。
我顿时紧张起来。
片刻，法拉似乎“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包裹重重地放到桌上，说道：
“替我把这个东西给他。”
那是个很大的扁平包裹。我打量着那个形状，猜测里面可能是一面鸢盾。
本想说“雷撒尔好像不用盾牌”，犹豫了一下之后忍住了。
法拉走后，我想了想，抱着那面差不多到我下巴高的巨大盾牌上楼去。雷撒尔他们那个房间如我意料的没有锁门，松了口气，拖着盾牌进了门，将它斜靠在雷撒尔的床边，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出神。
法拉认识雷赛。
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和亚瑞特雪原上的祭司安亚很像。
用力抿紧嘴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没有一直懒下去。
总算，紧张归紧张，不至于那么心虚了。
心里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瞄了眼那个盾牌——法拉用布匹把它包裹地严严实实，不过，普通的纺织物完全挡不住它本身强烈的……嗯，这应该不是魔力……应该称之为“神力”吧？反正就是圣骑士他们使用神赐之技时我能感觉到的那种“气息”。
这让我非常好奇。我以为只有魔力可以通过特殊的方法融和到法杖之中，难道圣骑士的力量竟也可以这样滞留在武器或者防具上？
它如今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让人越来越心痒难忍。
只是看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没法丢开。犹豫了又犹豫，我终于屏住呼吸，慢慢解开包裹。
在完全打开那一刹那，我竟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硬闯进我的意识，将我的一切感知都搅得乱七八糟。大约三次深呼吸那么久的时间过去，我才感到我的视力以及其他感知逐渐恢复正常。
巨大的鸢盾静静靠在床边。
它最宽的地方比我的肩膀还宽，高度可能有四英尺。盾面上装饰着精致而不失庄重的图案：日月的抽象标志在盾牌上部交相辉映，其下是一棵被蛇缠绕的巨树，树的周围环绕着七只黑色的飞鸟。
抚摸着这些精巧的图案，我觉得它们有着不仅仅是装饰的涵义。
“日和月代表永恒指引我们的‘光’……”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吓得我触电似的从床上蹦起来。回头一看，竟然是雷撒尔回来了。我心虚的低下头，慌慌张张的说：
“呃……法拉……它……”
“我知道。”
圣骑士淡淡地应了一声。他长时间的凝视着盾牌，好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
“树象征生命与智慧，蛇是诱惑，七只黑色的鸟代表人类七罪：骄傲、贪婪、愤怒、情欲、暴食、嫉妒、怠惰。”
这样的吗？嗯，哈……那我肯定是最后一个。我是懒惰的法师。
雷撒尔迷惑的看着我，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笑。当我说给他听之后，他的表情变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过了许久，他也笑了，低声说：“骄傲、愤怒、嫉妒……我的罪果然比较重一些……”他轻轻抚摸着盾牌，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不能接受……这属于……雷赛·史特雷斯……”
可你就是他啊！
我忍不住在暗自嘀咕，心里不由地浮现出那个天使说的话。雷撒尔曾经失去记忆。现在，他渐渐想起来一些过去。可是，似乎还想起了别的什么。而那些“别的东西”，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后来，雷撒尔把鸢盾重新包裹取来，拿上它走了。
我张嘴想问他去哪里，紧接着明白过来，用力闭上嘴。
法拉把盾带来，因为她觉得这个是雷赛的。
雷撒尔想把盾还回去，因为他觉得这不是他的。
唉，总觉得，那位女铁匠会气得想用锤子敲碎圣骑士的脑袋。
之后，郁闷无比的我，干脆在旅店后面那座荒废的花园里练习魔法。有过那次经历之后，我好像也渐渐喜欢上施法的感觉了。比起师父以前强调的“威力”，我反而喜欢尼亚之前教我的“控制力”。而且，精灵们喜欢这个“新游戏”，它们很乐意在一丛植物里面仅仅只冻结一片叶子。
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一个人像旋风似的闯进花园。
“克雷丝，帮帮忙！”
是那个古怪的军官，伊·穆萨拉。他没有听我的回答，冲过来将我拦腰抱起——他力气真大！我觉得他抱我就跟我抱乌鸦一样轻松！
“等一下，去哪儿？”
“下水道！”伊·穆萨拉一边跑一边喊，“别问其他！”
我张了张嘴，忍住了。跑步说话确实太累人了，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很着急。
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伊·穆萨拉跑出旅店的时候，玛雅他们正从街道另一边回来。亚马逊看见这一幕立刻拉开了她的短弓，吓得我大叫“我没事”。那个古怪的军官几乎立刻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旋即掉头迎着德哈克他们跑过去，压低声音飞快说：
“我知道你们，亚特玛说过你们。帮帮忙，下水道里又出麻烦了！”
圣骑士们立刻收起了之前的警惕神情。穆萨拉仿佛明白这就意味着圣骑士们同意帮忙了，转身拔腿就跑。
我尴尬地将视线落到古怪军官的肩膀上——圣骑士们、玛雅和奥克索拉跟在他后面飞奔，总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可我也不好意思说放我下来，他、他们跑得可真的很快，我绝对跟不上。
在大街小巷里也不知怎么转来拐去，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隐蔽的下水道入口。两个当地士兵打扮的男子站在旁边，看到伊·穆萨拉和我们就迎了过来。他们匆忙交谈了两句，那两个人随即打开入口的挡板，让我们几个人依次下去。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一边伸手捂住鼻子，一边瞟了一眼排水沟里流动的浑浊液体，总觉得它不应该如此难闻。这里面几乎不能视物，只有每隔两百英尺左右一支的火把带来微弱的照明。
“我知道你们曾经来过、类似的地方。”伊·穆萨拉对圣骑士们说道，“但请跟紧我，这里面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不久，隐约的交战声从弯弯曲曲的通道彼端传来。伊·穆萨拉加快了脚步，朝着……咦？他怎么不朝着声音的来源跑？
“错了！”
“没错。”他低声说，有点喘不上气，“在这里，回音不可靠。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果然，转过一个岔口两个弯道后，我们来到发生战斗的地点。虽然附近的火把只剩下两支还顽强的燃烧着，但也足以让我看清楚交战的双方：防御方是人类，进攻的一方——我的天啦，这什么东西？枯瘦得跟干尸似的，却有两人多高，四条手臂挥舞着四柄弯刀，让战士们抵挡得非常吃力。虽然只有区区六七个，却让这里十几个人都应付不过来。
当伊·穆萨拉放下我之后，我快速施展了“冰封装甲”，然后朝着四臂怪物接连施放“冰暴”魔法：晶莹的冰球一个接一个在四臂怪物身上炸开，迅速将其冻结。
圣骑士们的祈祷声随之响起，神圣的光辉笼罩住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是，这些战士们却呆住了。他们没有见过圣骑士的灵光，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的防御线一下子乱了。四臂怪物趁机砍伤了好几个人，还有人被削掉了头盖骨。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尸体的状况，可我仍是忍不住一阵恶心，魔法一度中断。
“闪开！”
萨克大叫一声冲了过去。环绕在他身上的金色灵光和神圣火焰有些相似，但没有后者那么“张扬”。
维苏尔几乎和萨克同时冲进战团。希尔穆德稍微慢一步，帮另一个东方战士挡住了怪物的攻击。
我犹豫了一下，将下一个冰暴魔法落到了希尔穆德的目标身上——他好像比萨克和维苏尔弱。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雷撒尔说，我总得选定一个目标。
祈祷的灵光将我们所有人保护起来。德哈克第一次没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冲出去，而是留在我身边，警惕着周围。
东方战士们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是因为他们受到攻击，而是维苏尔做出一连串足以称为“不可思议”的动作：
这个坏脾气的圣骑士不知道怎么转到了自己敌人的背后，扔了双手饰剑，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咬在嘴里，跳起来抓住怪物偏下的一条胳膊，在后者做出反应把短剑深深的卡进它的肩胛骨与胸骨之间的缝隙里——它大概有两对肩胛骨吧？我忍不住这么想。四臂怪物疯了似的狂叫起来，却无法反手对付挂在自己背上的圣骑士。
旁边另一只四臂怪物立刻抬起其中一条胳膊，巨大的弯刀呼啸着朝维苏尔砍了下来。
我差点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幸好没有。
于是，我看到了让人惊叹的一幕：那个坏脾气的圣骑士以惊险的距离收腹屈身闪过攻击，一个倒翻跃上怪物的肩膀。旁边那怪物的弯刀自然劈到同类身上，让被击中的怪物大声嚎叫起来——奇怪，难道它们还会感觉到疼痛？我没看清维苏尔什么时候拔出刚刚刺进怪物肩胛的短剑，此时对准脖子横刺进去。短剑虽不足两掌长，可也足够刺穿怪物的颈项。随着维苏尔拔出武器，恶臭的、脓液似的血——大概是血吧——从伤口喷涌而出，溅得圣骑士一脸、一身都是。他飞快的从怪物身上跳下来，抹了一把脸，迅速拾起刚刚丢下的双手饰剑，投入下一轮战斗。
全程都没有其他人插手帮忙的余地。之前……还有在皇宫里面……他一直穿着全副圣骑士铠，真是浪费了他身手敏捷的优点！
接下来，我慢慢意识到，今天一早圣骑士们就“消失不见”是去干什么了：他们改变了各自的战斗位置，所以得重新习惯新的配合。以前听玛雅说，战斗习惯很难纠正，而他们“纠正”起来似乎很快啊！
在我们和干枯的四臂怪物纠缠时，有些难以形容的、腐烂扭曲的怪物顺着水道出现在我们周围。它们本来移动得非常缓慢，可是，在接近到一定距离时，它们忽然发疯一样狂奔着扑向我们。
还好德哈克一直在我旁边替我们警戒周围，及时发出了警告。场面一度混乱。我的霜之新星又把那些东方战士吓了一大跳——我知道，他们大概以为自己也会被一起变成冰雕，然而并不会。
在后来，没什么好说的。圣骑士、那些战士，再加上我、玛雅和奥克索拉的远程援助，大约一刻钟，我们就结束了战斗。
只是，有些事情还没结束。伊·穆萨拉用东方语大声下令，那些东方战士先是砍掉四臂怪物的头颅、挖开它们的胸腹，将它们肢解成一块一块的，然后，他们把同伴的尸体也同样处置！圣骑士们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希尔穆德甚至别开脸不愿意看见——但是，他们没有出声阻止！
“尸体最终还会被彻底焚烧。”医疗骑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透出浓重的无力和悲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他们被地狱的力量侵扰。”
一瞬间，我想起那些在沙漠里游荡的僵尸，禁不住用力闭紧眼睛。黑暗也不能从世界中无中生有，所有的怪物都有它们原本的存在。
胸口闷闷的，非常难受。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结果还差点被下水道里污浊的空气呛死。
伊·穆萨拉看着那些东方战士处置所有的尸体。等差不多的时候，他转头朝我们走了过来。摇晃不定的火光在他眼眸上晕开一抹奇异的金绿色，仿佛月光下的狼眼。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让我心里一阵发憷。
“我有个问题，”德哈克突然出声，“我和我的伙伴明明清理过这里，为什么还会有、怪物出现？”
德哈克不说我还没意识到，他提问之后我终于也想起这个了。事情发生在我、雷撒尔和尼亚、乌鸦抵达鲁·高因之前。鲁·高因有种繁复巧妙的地下排水系统，这让王都的地面比我在西方见过的所有城镇都干净优美。然而，不知道哪天开始，一些关于下水道里有魔鬼的恐怖传说在下层民众和水手中间流传开来。不少自持武力的人相继进入下水道想探个究竟——其中包括海港旅店老板亚特玛的丈夫——结果要么疯了，要么生死不明地断绝消息。
再后来，苏丹杰海因就派遣士兵封锁了水道的出入口，不准任何人靠近。直到后来，听说了太多奇怪或者悲惨传闻的圣骑士想尽办法见到了苏丹，好不容易从后者口中得到了允准，然而进入下水道查看情况——进去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发现，那里面都快成怪物巢穴了。圣骑士们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逐段清理，消灭所有他们遇到的怪物——这也是亚特玛为什么总是叫他们“恩人”的缘故。
伊·穆萨拉不情不愿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看着圣骑士他们，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不，你们没来过‘这里’。”
德哈克疑惑地微微皱眉。伊·穆萨拉仰起脸看着头顶的石板，缓缓地说道：
“我们现在、在皇宫的下面，失控的那部分。”
棕褐色头发的医疗骑士愣了愣，随即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慢慢明白怎么回事了：皇宫范围内嘛……无论是地面上还是地面下，都不适合让外人插手。要不是我们已经得到苏丹允许处理皇宫里的麻烦，伊·穆萨拉肯定不会找我们帮忙。
唔？
等等！
我之前以为伊·穆萨拉只是个普通的军官，可现在看来，他居然属于苏丹的心腹卫队！
唔……
苏丹挑人的眼光果然、挺奇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过了一会儿，一大队全副武装的东方战士出现在我们视野里。这些新来的战士们好像很惊讶战斗居然已经结束，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和同伴窃窃私语。
伊·穆萨拉没有邀请我们继续一起战斗。他语调平和但坚定地吩咐一个手下带我们离开，而他自己则和其他战士一道，消失在昏暗的下水道深处。
我从未仔细想过他为什么会对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自然也没有意识到他将我和“其他圣骑士们”归为一类。他不想让其他圣骑士接触的东西，他也不想我接触。他不愿意告诉其他圣骑士的，他也不愿意让我知晓。
分享秘密。未必都是好事。
虽然，现在我也已经知道那个真实，但我无比庆幸，我触碰到这个真实的过程缓慢而温和。我可没有他那种恐怖的坚韧和……
至死不渝的……
固执。
——摘自克雷丝·罗加《旅行随笔（残卷）》第十九章
=====
第二天醒来时，心情平复了很多。那些疑惑和那些哀伤依旧还在，只是沉得更深更深了。玛雅不在房间。雷撒尔他们那个房间也空了。我下楼问了一圈，才知道雷撒尔最先离开，之后是尼亚和乌鸦。德哈克他们还有玛雅、奥克索拉是最晚的一波——玛雅还特意叮嘱旅店的人不要打扰我休息。
心里隐约的不满因为这句叮嘱瞬间烟消云散。
其他人不清楚，雷撒尔应该是去铁匠铺取昨天预定的武器。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思索着要不要也跑去集市那边。但想想在那么大的地方靠运气碰上一个人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于是只能长叹一口气，思索着怎么打发短暂的独自一人的时间。
而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个欢快的、同时让我恼火的声音：
“美丽的女士，能否允许我陪伴你度过这个美妙的清晨？”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名叫“伊·穆萨拉”的古怪军官。他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你没法讨厌他。只要不提及“求婚”这个古怪的话题，他本身其实是个阅历丰富且健谈的人。
而我总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主的使者从天而降，将那块神奇的石头赐予赫拉迪姆的法师们……”
没想到，在东方王国，居然也同样流传着赫拉迪姆的传说。只不过和我以前知道的有些地方不太一样。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代一代人口口相传，遗漏了、补充了，时间一长，总会变得各式各样。
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从我后方走来。我本来以为只是路过，结果对方却在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扭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居然是那位红头发的女铁匠法拉。
这可真糟糕！雷撒尔去铁匠铺找她，可她却来了海滨旅店！
我刚要张嘴说话，女铁匠就先开口了：
“伊·穆萨拉，你在这里干什么？”
咦？他们认识？
古怪的军官战士好像有点畏惧法拉，刻意挺了挺胸膛，用东方语回了一句话。法拉表情古怪地看着对方，语气强硬地说道：
“在我用锤子敲你脑袋之前赶快滚，我不想跟你重复那些愚蠢的对话。”
伊·穆萨拉似乎想争辩什么，可是，眼看着法拉真的伸手去摸别在腰间的锤子，他立刻收起笑容，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飞一样地跑掉了。
红头发的铁匠一直目送古怪军官的身影从旅店大门消失，才转过头看向我。而那目光不仅仅是看，还带着些许审视和挑剔。
我顿时紧张起来。
片刻，法拉似乎“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包裹重重地放到桌上，说道：
“替我把这个东西给他。”
那是个很大的扁平包裹。我打量着那个形状，猜测里面可能是一面鸢盾。
本想说“雷撒尔好像不用盾牌”，犹豫了一下之后忍住了。
法拉走后，我想了想，抱着那面差不多到我下巴高的巨大盾牌上楼去。雷撒尔他们那个房间如我意料的没有锁门，松了口气，拖着盾牌进了门，将它斜靠在雷撒尔的床边，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出神。
法拉认识雷赛。
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和亚瑞特雪原上的祭司安亚很像。
用力抿紧嘴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没有一直懒下去。
总算，紧张归紧张，不至于那么心虚了。
心里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瞄了眼那个盾牌——法拉用布匹把它包裹地严严实实，不过，普通的纺织物完全挡不住它本身强烈的……嗯，这应该不是魔力……应该称之为“神力”吧？反正就是圣骑士他们使用神赐之技时我能感觉到的那种“气息”。
这让我非常好奇。我以为只有魔力可以通过特殊的方法融和到法杖之中，难道圣骑士的力量竟也可以这样滞留在武器或者防具上？
它如今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让人越来越心痒难忍。
只是看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没法丢开。犹豫了又犹豫，我终于屏住呼吸，慢慢解开包裹。
在完全打开那一刹那，我竟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硬闯进我的意识，将我的一切感知都搅得乱七八糟。大约三次深呼吸那么久的时间过去，我才感到我的视力以及其他感知逐渐恢复正常。
巨大的鸢盾静静靠在床边。
它最宽的地方比我的肩膀还宽，高度可能有四英尺。盾面上装饰着精致而不失庄重的图案：日月的抽象标志在盾牌上部交相辉映，其下是一棵被蛇缠绕的巨树，树的周围环绕着七只黑色的飞鸟。
抚摸着这些精巧的图案，我觉得它们有着不仅仅是装饰的涵义。
“日和月代表永恒指引我们的‘光’……”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吓得我触电似的从床上蹦起来。回头一看，竟然是雷撒尔回来了。我心虚的低下头，慌慌张张的说：
“呃……法拉……它……”
“我知道。”
圣骑士淡淡地应了一声。他长时间的凝视着盾牌，好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
“树象征生命与智慧，蛇是诱惑，七只黑色的鸟代表人类七罪：骄傲、贪婪、愤怒、情欲、暴食、嫉妒、怠惰。”
这样的吗？嗯，哈……那我肯定是最后一个。我是懒惰的法师。
雷撒尔迷惑的看着我，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笑。当我说给他听之后，他的表情变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过了许久，他也笑了，低声说：“骄傲、愤怒、嫉妒……我的罪果然比较重一些……”他轻轻抚摸着盾牌，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不能接受……这属于……雷赛·史特雷斯……”
可你就是他啊！
我忍不住在暗自嘀咕，心里不由地浮现出那个天使说的话。雷撒尔曾经失去记忆。现在，他渐渐想起来一些过去。可是，似乎还想起了别的什么。而那些“别的东西”，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后来，雷撒尔把鸢盾重新包裹取来，拿上它走了。
我张嘴想问他去哪里，紧接着明白过来，用力闭上嘴。
法拉把盾带来，因为她觉得这个是雷赛的。
雷撒尔想把盾还回去，因为他觉得这不是他的。
唉，总觉得，那位女铁匠会气得想用锤子敲碎圣骑士的脑袋。
之后，郁闷无比的我，干脆在旅店后面那座荒废的花园里练习魔法。有过那次经历之后，我好像也渐渐喜欢上施法的感觉了。比起师父以前强调的“威力”，我反而喜欢尼亚之前教我的“控制力”。而且，精灵们喜欢这个“新游戏”，它们很乐意在一丛植物里面仅仅只冻结一片叶子。
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一个人像旋风似的闯进花园。
“克雷丝，帮帮忙！”
是那个古怪的军官，伊·穆萨拉。他没有听我的回答，冲过来将我拦腰抱起——他力气真大！我觉得他抱我就跟我抱乌鸦一样轻松！
“等一下，去哪儿？”
“下水道！”伊·穆萨拉一边跑一边喊，“别问其他！”
我张了张嘴，忍住了。跑步说话确实太累人了，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很着急。
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伊·穆萨拉跑出旅店的时候，玛雅他们正从街道另一边回来。亚马逊看见这一幕立刻拉开了她的短弓，吓得我大叫“我没事”。那个古怪的军官几乎立刻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旋即掉头迎着德哈克他们跑过去，压低声音飞快说：
“我知道你们，亚特玛说过你们。帮帮忙，下水道里又出麻烦了！”
圣骑士们立刻收起了之前的警惕神情。穆萨拉仿佛明白这就意味着圣骑士们同意帮忙了，转身拔腿就跑。
我尴尬地将视线落到古怪军官的肩膀上——圣骑士们、玛雅和奥克索拉跟在他后面飞奔，总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可我也不好意思说放我下来，他、他们跑得可真的很快，我绝对跟不上。
在大街小巷里也不知怎么转来拐去，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隐蔽的下水道入口。两个当地士兵打扮的男子站在旁边，看到伊·穆萨拉和我们就迎了过来。他们匆忙交谈了两句，那两个人随即打开入口的挡板，让我们几个人依次下去。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一边伸手捂住鼻子，一边瞟了一眼排水沟里流动的浑浊液体，总觉得它不应该如此难闻。这里面几乎不能视物，只有每隔两百英尺左右一支的火把带来微弱的照明。
“我知道你们曾经来过、类似的地方。”伊·穆萨拉对圣骑士们说道，“但请跟紧我，这里面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不久，隐约的交战声从弯弯曲曲的通道彼端传来。伊·穆萨拉加快了脚步，朝着……咦？他怎么不朝着声音的来源跑？
“错了！”
“没错。”他低声说，有点喘不上气，“在这里，回音不可靠。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果然，转过一个岔口两个弯道后，我们来到发生战斗的地点。虽然附近的火把只剩下两支还顽强的燃烧着，但也足以让我看清楚交战的双方：防御方是人类，进攻的一方——我的天啦，这什么东西？枯瘦得跟干尸似的，却有两人多高，四条手臂挥舞着四柄弯刀，让战士们抵挡得非常吃力。虽然只有区区六七个，却让这里十几个人都应付不过来。
当伊·穆萨拉放下我之后，我快速施展了“冰封装甲”，然后朝着四臂怪物接连施放“冰暴”魔法：晶莹的冰球一个接一个在四臂怪物身上炸开，迅速将其冻结。
圣骑士们的祈祷声随之响起，神圣的光辉笼罩住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是，这些战士们却呆住了。他们没有见过圣骑士的灵光，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的防御线一下子乱了。四臂怪物趁机砍伤了好几个人，还有人被削掉了头盖骨。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尸体的状况，可我仍是忍不住一阵恶心，魔法一度中断。
“闪开！”
萨克大叫一声冲了过去。环绕在他身上的金色灵光和神圣火焰有些相似，但没有后者那么“张扬”。
维苏尔几乎和萨克同时冲进战团。希尔穆德稍微慢一步，帮另一个东方战士挡住了怪物的攻击。
我犹豫了一下，将下一个冰暴魔法落到了希尔穆德的目标身上——他好像比萨克和维苏尔弱。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雷撒尔说，我总得选定一个目标。
祈祷的灵光将我们所有人保护起来。德哈克第一次没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冲出去，而是留在我身边，警惕着周围。
东方战士们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是因为他们受到攻击，而是维苏尔做出一连串足以称为“不可思议”的动作：
这个坏脾气的圣骑士不知道怎么转到了自己敌人的背后，扔了双手饰剑，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咬在嘴里，跳起来抓住怪物偏下的一条胳膊，在后者做出反应把短剑深深的卡进它的肩胛骨与胸骨之间的缝隙里——它大概有两对肩胛骨吧？我忍不住这么想。四臂怪物疯了似的狂叫起来，却无法反手对付挂在自己背上的圣骑士。
旁边另一只四臂怪物立刻抬起其中一条胳膊，巨大的弯刀呼啸着朝维苏尔砍了下来。
我差点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幸好没有。
于是，我看到了让人惊叹的一幕：那个坏脾气的圣骑士以惊险的距离收腹屈身闪过攻击，一个倒翻跃上怪物的肩膀。旁边那怪物的弯刀自然劈到同类身上，让被击中的怪物大声嚎叫起来——奇怪，难道它们还会感觉到疼痛？我没看清维苏尔什么时候拔出刚刚刺进怪物肩胛的短剑，此时对准脖子横刺进去。短剑虽不足两掌长，可也足够刺穿怪物的颈项。随着维苏尔拔出武器，恶臭的、脓液似的血——大概是血吧——从伤口喷涌而出，溅得圣骑士一脸、一身都是。他飞快的从怪物身上跳下来，抹了一把脸，迅速拾起刚刚丢下的双手饰剑，投入下一轮战斗。
全程都没有其他人插手帮忙的余地。之前……还有在皇宫里面……他一直穿着全副圣骑士铠，真是浪费了他身手敏捷的优点！
接下来，我慢慢意识到，今天一早圣骑士们就“消失不见”是去干什么了：他们改变了各自的战斗位置，所以得重新习惯新的配合。以前听玛雅说，战斗习惯很难纠正，而他们“纠正”起来似乎很快啊！
在我们和干枯的四臂怪物纠缠时，有些难以形容的、腐烂扭曲的怪物顺着水道出现在我们周围。它们本来移动得非常缓慢，可是，在接近到一定距离时，它们忽然发疯一样狂奔着扑向我们。
还好德哈克一直在我旁边替我们警戒周围，及时发出了警告。场面一度混乱。我的霜之新星又把那些东方战士吓了一大跳——我知道，他们大概以为自己也会被一起变成冰雕，然而并不会。
在后来，没什么好说的。圣骑士、那些战士，再加上我、玛雅和奥克索拉的远程援助，大约一刻钟，我们就结束了战斗。
只是，有些事情还没结束。伊·穆萨拉用东方语大声下令，那些东方战士先是砍掉四臂怪物的头颅、挖开它们的胸腹，将它们肢解成一块一块的，然后，他们把同伴的尸体也同样处置！圣骑士们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希尔穆德甚至别开脸不愿意看见——但是，他们没有出声阻止！
“尸体最终还会被彻底焚烧。”医疗骑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透出浓重的无力和悲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他们被地狱的力量侵扰。”
一瞬间，我想起那些在沙漠里游荡的僵尸，禁不住用力闭紧眼睛。黑暗也不能从世界中无中生有，所有的怪物都有它们原本的存在。
胸口闷闷的，非常难受。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结果还差点被下水道里污浊的空气呛死。
伊·穆萨拉看着那些东方战士处置所有的尸体。等差不多的时候，他转头朝我们走了过来。摇晃不定的火光在他眼眸上晕开一抹奇异的金绿色，仿佛月光下的狼眼。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让我心里一阵发憷。
“我有个问题，”德哈克突然出声，“我和我的伙伴明明清理过这里，为什么还会有、怪物出现？”
德哈克不说我还没意识到，他提问之后我终于也想起这个了。事情发生在我、雷撒尔和尼亚、乌鸦抵达鲁·高因之前。鲁·高因有种繁复巧妙的地下排水系统，这让王都的地面比我在西方见过的所有城镇都干净优美。然而，不知道哪天开始，一些关于下水道里有魔鬼的恐怖传说在下层民众和水手中间流传开来。不少自持武力的人相继进入下水道想探个究竟——其中包括海港旅店老板亚特玛的丈夫——结果要么疯了，要么生死不明地断绝消息。
再后来，苏丹杰海因就派遣士兵封锁了水道的出入口，不准任何人靠近。直到后来，听说了太多奇怪或者悲惨传闻的圣骑士想尽办法见到了苏丹，好不容易从后者口中得到了允准，然而进入下水道查看情况——进去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发现，那里面都快成怪物巢穴了。圣骑士们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逐段清理，消灭所有他们遇到的怪物——这也是亚特玛为什么总是叫他们“恩人”的缘故。
伊·穆萨拉不情不愿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看着圣骑士他们，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不，你们没来过‘这里’。”
德哈克疑惑地微微皱眉。伊·穆萨拉仰起脸看着头顶的石板，缓缓地说道：
“我们现在、在皇宫的下面，失控的那部分。”
棕褐色头发的医疗骑士愣了愣，随即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慢慢明白怎么回事了：皇宫范围内嘛……无论是地面上还是地面下，都不适合让外人插手。要不是我们已经得到苏丹允许处理皇宫里的麻烦，伊·穆萨拉肯定不会找我们帮忙。
唔？
等等！
我之前以为伊·穆萨拉只是个普通的军官，可现在看来，他居然属于苏丹的心腹卫队！
唔……
苏丹挑人的眼光果然、挺奇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过了一会儿，一大队全副武装的东方战士出现在我们视野里。这些新来的战士们好像很惊讶战斗居然已经结束，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和同伴窃窃私语。
伊·穆萨拉没有邀请我们继续一起战斗。他语调平和但坚定地吩咐一个手下带我们离开，而他自己则和其他战士一道，消失在昏暗的下水道深处。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