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得寸进尺

    这一晚,就如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京中不知多少人彻夜无眠,绷着弦等待惊雷乍响的那一刻。

    但直到天将破晓,风雨仍然未至,汹涌了一夜的暗潮暂缓了一阵,更加猛烈地朝将军府和严府涌去。

    天光大亮时,伴着悠长的“吱呀”声,将军府厚重的府门徐徐开启,打破了局面。

    在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两匹枣红骏马跨越而出,马背上的倩影红衣猎猎,似火在燃。

    秦珘没有踏足过严府,但是人是鬼都退避三舍的“阴曹地府”,稍一留意就耳闻了。

    可她从来不曾注意,严府离将军府这样近,近到她才扬鞭策马,就已看到了那座高宅。

    没有任何余地了啊……也好。

    秦珘直冲至严府前,一拽缰绳,高高扬起的马前蹄重重地踏在汉白玉台阶上,激起一圈浮尘。

    在马蹄落地时,寒刃亦横在秦珘身侧,霎时间整条街道都笼罩在肃杀之中。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杀机,秦珘心知严府的“固若金汤”毫不掺假,别说硬闯,就是潜入都难。

    她没有骗江容,不入虎穴,永远找不到严杭的破绽,无论严杭出于什么目的,严府她势必要进。

    秦珘无视了凛凛的威胁,翻身下马,柳月见状跟着下马,持剑相护,冷肃的神情之下是胆战心惊。

    她猜得到秦珘为何一夜未归,无力阻拦也不想阻拦,甚至软弱地在心底祈求过,想秦珘和江容远走高飞,哪怕一生背负着愧疚和仇恨,好过被泥潭吞没。

    但在这一夜的最后,秦珘回来了,匆匆地留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和一声再普通不过的“走了”。

    她仓促跟上,便是眼前。

    柳月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令秦珘冲动至此,她能做的就是握紧剑柄,寸步不离。

    “属下见过二小姐。”

    剑拔弩张的气氛是被魏澜化解的,他一改往日的风格,穿了件暗红的劲装,周身的冷酷都褪色了些许,和冰雪消融似的,显露出点儿少年人的朝气。

    魏澜挥手令人退下,惊讶难掩:“二小姐这是……”

    “不敢劳烦首辅大人迎亲,我自己来了。”

    饶是魏澜都蒙了,自己来?还能这样?

    大人算无遗策,可没算到这一招啊!

    魏澜半晌才组织好语言:“这不合规矩,后果恐二小姐承受不起,还请二小姐三思。”

    “规矩?严杭不就是规矩?”秦珘讽刺地呵了声,“他要娶,我来了,青天白日,乾坤朗朗,没起任何乱子。”

    “吉时未到,礼……”魏澜还要再劝,秦珘已经往里去了,那凛然的架势好像无所畏惧似的。

    魏澜被迫闭嘴,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威胁的话亦阴沉可怖,却在发作之前犹豫了一瞬,要是闹起来不好收场……

    须臾的功夫足够秦珘逼近了,在错身时,她侧头看向魏澜:“魏大人要动手?”

    魏澜一时哑火,这怎么回?想还是不想?他懊恼于刚刚的迟疑,更有种往后深陷水深火热的郁闷。

    一边当恶人,一边把人当祖宗供着,秦二小姐还不是个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草包……让他去打西梁他都不会这么怵!

    “属下不敢。”

    魏澜板着脸憋出这么一句来,这么难搞的活还是交给别人去办吧,万一被他搞砸了……

    秦珘淡淡地多看了魏澜几眼,不等人带路就绕过影壁,领着柳月进了前院。

    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入目不是世人口中的金砖玉瓦,富丽辉煌,而是秀丽如园林一角,既有江南的诗意,又有文人墨客的风情。

    别说和“阴曹地府”不搭边了,光和严杭那个人就浑然不搭。

    如果不是秦珘察觉得到满院肃杀,甚至怀疑进错了府邸。

    秦珘忽然地想起个人,那个有着两面之缘的“晏夫人”,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和这里再般配不过。

    “您是……”

    秦珘回神,只见前头迎上个穿着身偏暗的红锦金如意长袍,看上去已年过半百的男人,一张笑脸自带亲切。

    “秦珘。”

    男人愣了愣,了然地赔笑道:“小人糊涂,小人是严府的管家严安,见过二小姐。”

    严安行过礼就自行站直了:“迎亲的时辰未到,还请二小姐回府等候,其余的事待礼毕再说不迟。”

    “我既来了,这桩婚事就算过了。”

    严安笑得更深了些:“大人的婚事容不得任何差池,二小姐想好了?”

    他笑里藏刀的威胁让秦珘心头一凛,自进了严府,她浑身都是寒的,此刻更是出了一身冷汗,手脚都有些脱力了。

    哪里想得好呢?若此来的路再长些,或许还有再想想的余地。

    但那条路太短了,进严府的路也太平坦了,以至一眨眼就到了这,既然如此,就走到底吧。

    “偏院在哪?”

    严安不避讳地打量了秦珘片刻,又瞥了眼落在后头事不关己的魏澜,侧身让出路来:“二小姐请。”

    听到这话的魏澜眼皮一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就这?这可是恶名远扬的严府!换个傻子来都得疑惑了!

    再一看这满宅子由严安亲自布置出的喜庆,魏澜忍不住仰头望天,他就不该指望别人!

    等大人回来……

    也怪不得他们吧?就秦二小姐这样出人意外的,谁能招架住了?大人自己敢说不发愁?

    自讨苦吃,图什么呢?

    秦珘跟在严安身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畅快,她故意赶在严杭回来之前进府,为的就是先发制人。

    但真如她所愿了,又哪都堵着口气,这里是严府啊……

    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在到了那座精致的偏院后烧得更盛了,秦珘有种被割裂的错觉,也比被百般刁难奚落更难堪。

    严安适时道:“别的院落不是小人能做主的,若二小姐不满意这座宁园,可以去新房,或是去求大人。”

    对上严安温和的笑脸,秦珘满腔质问都堵住了,严府的下人不都是颐指气使?还需这样绵里藏针?

    而且也太像禄山了……

    只是没有禄山圆滑。

    但沾着禄山的影子就足够秦珘恍惚了,三年前,禄山跟随魏南回,从南禄山赶至西疆,为那场战争收了尾。

    在她离开西疆时,禄山去送她,他苍老极了,只有笑脸经年不变,像是画上去的。

    不知是愧疚还是人老心慈了,看着比她还难过,她走远了才听到一声“二小姐保重”。

    她曾经厌恶禄山,后来生出些年少不知好歹的愧疚,在变故之后就只剩下恨了。

    但柳月和她说,在她遍寻战场时,禄山总是在的。

    也许是为别的事呢,可她终究没办法恨禄山恨到彻底了。

    她再不承认,午夜梦回时,总有些画面逼着她面对——

    在她迷失在战场无尽的惨状之中,和柳月举世无依时,远处那道佝偻的身影给了她唯一的安全感,让她没有跌进崩溃癫疯的地狱。

    秦珘掐着指尖,无声妥协了,严安并不意外,道:“便是礼数不全,二小姐也是严府的少夫人了,往后严府就是二小姐的家。”

    此话一出,柳月急红了眼,她正要发作,秦珘却已认下。

    “既然如此,我要见沈念。”

    严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对秦珘而言再折辱不过。

    他再想做些什么,也知大局为重,所以借着吐露真心的机会,也挑出事端来……

    但眼前这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真如外头所说变懦弱了?那怎么敢擅闯严府?

    严安心里不解,面上也敛了笑意,正要借故拒绝就听秦珘道:“我的家,我的姐妹,不能见?”

    “?!”

    严安大为震惊,不等他缓口气,秦珘又质问道:“严管家亲口说的话,转眼就不认了?”

    严安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沈三小姐和大人并无关系,和二小姐算不上姐妹……”

    好一个并无关系!秦珘冷下脸:“你是觉得我不敢闯过去?”

    “……”

    这哪是怯懦!分明是一步步试探出他们的底线后,有恃无恐!

    要是打起来,暗卫出几分力才不会露破绽?要是刀剑无眼把人伤了……

    还有万一这位闹起来没轻没重,收不了场怎么办?现在可没有个将军府给大人台阶下了……

    严安突然理解魏澜甩锅的心理了,这……他也想甩啊!

    大人一夜未归不是为的二小姐?怎么二小姐都来了,大人还没影?再不回来他们镇不住场子了!

    见严安还不动怒,秦珘眼神微动,一把夺过柳月的剑:“听说严府暗卫个个百里挑一,我正巧见识见识。”

    听着剑鸣声,严安心里一突,彻底地摘去了笑脸:“既然二小姐不见棺材不落泪,决心试探大人的底线,小人就不自讨没趣了。”

    他像是不知道“怒”字怎么写,举手投足间还残存着点随和:“沈三小姐在梅苑,二小姐请。”

    虚汗顺着秦珘指骨滑下,她暗松了口气,对柳月道:“你留下收拾,去点晦气。”

    柳月哪里肯听,却在秦珘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是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严杭要做什么,她在与不在有什么差别?

    柳月惨淡地压住难过:“奴婢等您。”

    秦珘颔首,跟着严安离去,没走多远,严安又挂上了笑脸,没事人一样介绍起严府。

    秦珘分不清这是不是“杀头前的饱餐”,若说是,对严安而言全无必要,若说不是,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还有魏澜称她“二小姐”情有可原,严安一口一个“二小姐”就显得怪异了。

    “少夫人”于她有多不堪,严杭会不知道?会放过?严安既是严府的管家,不该最会揣度严杭的心思?

    即使心事重重,秦珘仍分神听进了严安的话,严治死后,严杭未搬去主院,仍住在西院,而宁园也在西院,梅苑则在东院。

    秦珘认定梅苑是辱没人的地方,以至见到那座梅林深处,百花掩映的院落时,有种踩在棉花上的迷惘。

    想到来时所见,又有几分释然,严府一步一景,精致绝伦,梅苑已算最差的了?

    “府里布局是老爷按夫人的喜好修建的,自大人掌家,寸土未动,若二小姐不想触怒大人,府里的一切还是不要动的好。”

    “当然,宁园既已归二小姐,自由二小姐做主。”

    秦珘没听出严安话中的暗藏的伤感,她敏锐的是严安对旧事的了解:“当初严家灭门,只剩严杭,你从何得知的旧事?”

    “拔树容易,残根难除。”

    严安丝毫不慌,一边敲门一边回道,在听到院内的脚步声后,朝秦珘拱手道:“小人要去为二小姐善后,就不奉陪了,望二小姐心有分寸。”

    秦珘沉沉地看着严安匆匆的背影,当年的严家是何等的庞然大物,斩草除根谈何容易,这些她已然明白。

    但灭掉严家的是将军府。

    是她太盲目了?

    开门声打断了秦珘的思绪,秦珘回眸,开门的是个婢女,秦珘对沈念的婢女印象不深,但绝不是面前这个。

    秦珘不打招呼地越过婢女,迈进梅苑,抬眼就看到了梅树下躺椅上的人。

    一袭粉衣,满身病色,就如枝上风一吹就散的晚花。

    但也是朵裹着狐裘,暖炉环绕的晚花,环视过沈念周身可称个“贵”字的一众物什,秦珘寒冽的眼神稍缓。

    沈念听见声抬眸,见到她浑然一怔:“二小姐?”

    “是我。”

    沈念蒙然地看了眼天色,诧异道:“二小姐怎会在此?”

    秦珘斜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婢女,答非所问:“我缺个熟悉这里规矩的婢女,见她不错,就先领走了,回头让柳月来照顾三小姐。”

    沈念顿时明白秦珘的心意,却是黛眉紧蹙:“与二小姐此刻在这相比,此事微不足道,令严杭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二小姐可曾想过后果?”

    说话的功夫,沈念已经心神慌乱:“迎亲的时辰还未到,二小姐现在回去还有余地……”

    “我既来了,就没想过留余地。”

    即使秦珘身上已看不出当年的影子了,沈念仍然有种再回河心岛的错觉,那时的秦珘也是抱着此刻的决心动手的吧?

    但当年能无恙是有人相护,今日的事谁能给那人台阶下?

    沈念呼吸急促,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是惨白,秦珘的注意力都在她脸上,并未注意到她垂下的手稍稍勾了勾。

    婢女眼尖瞧见,端过边上的药凑上前来,扶起沈念:“三小姐该用药了。”

    随着沈念坐直,狐裘下滑,那具瘦骨嶙峋的身子便刺入秦珘眼中,令她为之心堵。

    这可是沈念呀,名满京城的美人和才女……

    沈念小口喝完药,沁上了薄泪的眼溢满凄然:“你带走兰梅,还会有下一个兰梅,又或者会有别的是非,我的身子……”

    想到自己的境遇,沈念止不住咳嗽起来,手则紧紧地握着兰梅的手。

    兰梅受了疼,神色一动,朝秦珘道:“三小姐今日一早起来吹了风,又伤了神,需得泡泡药浴静养几日,二小姐改日再来吧。”

    说话的功夫,沈念已近昏迷,兰梅抱起沈念就走,步伐稳健俨然是习过武的。

    秦珘慌忙去追,却见沈念绷着最后的清醒朝她挥手,那节纤瘦的皓腕仿佛一碰就碎。

    怕自己成为压倒沈念的那根稻草,秦珘顿然止步,眼里的寒意比来时更甚。

    怪不得会被精心养着呢,稍有差池就香销玉沉了吧?还拿什么牵制沈家!

    那……她呢?

    秦珘不由地代入自己,若从昨夜至此刻都是严杭的铺垫,为的就是让她来看这一幕呢?

    若他要她如沈念一般呢?

    不!不可能!

    但若是这样,一切都能解释了,如此……才是严杭。

    秦珘如坠冰窖,惊惧得有些站不住,真真地生出了逃避的念头。

    可是逃得了吗?

    他已经回来了吧……

    ***

    宁园周围空无一人,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以那扇紧闭的雕花乌木门为界,门里是万丈深渊,门外亦无路可退。

    秦珘左手紧紧地握着藏于袖中的匕首,在尖锐的耳鸣声中,右手重重地推开乌木门。

    正对着院门的屋檐下,严杭负手而立,一袭红衣似鲜血浸透,刺疼了秦珘的眼。

    “回来了?”

    严杭声音不高,辨不出喜怒,但秦珘就是不寒而栗,才压下去的恐惧又冒了出来。

    如果她求一求他,受些屈辱,能否回府重新来过?

    这个念头一出,秦珘既耻辱,又深觉可笑,她感受着指肚被匕首鞘硌破的疼,抬步迈进院子。

    在看到她的那刻,严杭波澜不兴的脸色就阴沉了下去,随着她走近,愈发骇人。

    秦珘还穿着昨夜的红裳,上头褶子和泥渍显目,令严杭失态的,是上头沾着的、无形无色的属于江容的痕迹。

    他不需要派人探查,只凭对秦珘的了解,就知道她会去见江容,所为……何事。

    他有无数办法拦住秦珘,终究不忍她遗憾。

    目视她进别院,与江容诉尽衷肠,耳鬓厮磨,那份煎熬和嫉恨快要逼疯了他。

    好在江容怕了,又或是她怕了,若她出来的再晚些……

    即使一夜过去,其中酸楚仍直戳心肺,她却还要再补上一刀。

    也是真敢啊,是从他这受的疼还不够多?

    离得近了,秦珘能清晰地看到严杭眼中的风暴,如弯钩似的,狠厉得要穿透她的骨头。

    秦珘有些挨不住那样深重的阴翳,一边不能自已地想要避开,一边拼命地想要撑住。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副一触即溃的样子有多脆弱,有多让人想破坏。

    她只看到严杭矜贵倨傲地抬起手来,嫌恶地点了点她领口,似碰到什么肮脏之物般,须臾便收了回去。

    “脱了,我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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