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武侠仙侠 > 大唐侠客录 > 第四十一章 墨家(中)

第四十一章 墨家(中)

    黑漆漆的甬道中阴冷之气越发深重,使人浑身凝沉,好像结了一层白霜。

    举着火把四顾,这处甬道要宽阔得多,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细微断续,走出好远依然能听得见。

    伴随着两人“敦敦”的脚步声。

    “我们已经备好了马,出去之后我们就直奔天炉。”司徒莽低声说。

    梁弦点点头:“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走到这里空气中突然多了一股明朗豁然的味道,陈腐滞於的空气渐渐新鲜起来,想必前面不远就到了出口。

    大和尚也有几分迷茫地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巨子嘱托我来洛阳准备接人,云先生说你不可或缺,我就把你送出去呗。”

    梁弦把火把换了个手,他伤势难撑许久,火光在墙壁上的水迹里闪亮:“云先生是墨家人?”

    司徒莽又摇摇头:“并非如此。但是云先生和墨家关系非凡,很得巨子的信赖。”他又说:“云先生武功如神似鬼,罕有敌手,不仅在朝中关系深厚,在江湖上也有一批大高手朋友,行事正直慷慨,但是来历古怪,就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梁弦眼睛一动——听起来怎么就和自己似的?

    这其实不是突然冒出来,而是被逼着从某个隔绝之地出世。

    甬道到了尽头,头顶上有一块方形的石板。司徒莽暗示少年噤声,熄灭了两支火把,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在一片如水的黑暗中大和尚把手伸向头顶摸索,突然一用力把石板推开,一线空间显现出来:“不要出声,你先上。”

    梁弦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在一片干燥细腻的灰尘里摸了摸,按住边沿发力,从甬道里钻了出来。

    一露头他朝外面打量,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唯独头顶上有两个小孔透进来一线光。

    他朝一边碎步挪挪,伸手一摸,摸到一面凹凸不平的“墙壁”——他们还是在一处狭小的空间里面!

    这是哪里?少年满腹疑窦。但无奈两眼一抹黑,不能自知。

    突然一阵战栗感涌上心头,黑暗中好像有一道电落在他的身上,又像是有人在窥视他。他猛然一抖,四下扫视细听。

    这里面凝寂非常,再也没有别的呼吸声、动作声了。

    大和尚轻轻托住石板,也从下面翻上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透着小心翼翼。

    梁弦把古怪的感觉甩开,正要开口问,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衣甲、刀剑的铮鸣和战马的蹄声,这种声音并不使夜晚变得喧闹,反而像是一股窒息的力量,形成了一种压抑。

    难道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

    梁弦闭口不言,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正听到一声熟悉的中年嗓音,沉稳有力:“阁下为何深夜在此处?”

    白彦之!

    梁弦立时辨认出来这个神机府副掌使的声音,疏朗之中自带风流。

    就在少年以为白彦之已经发现了他们两人的时候,一个醉意熏熏的声音响起:“怎么?这城郊的破、破烂庙宇,神机府也要管管?”

    接着是咕噜咕噜的喝酒声。

    梁弦和司徒莽黑暗中对视一眼。

    这个声音莫名熟悉,正是白日在城西和南鼎邑对赌的醉汉。

    司徒莽几乎是嘶着声音:“这是墨家的人。”

    ……

    小庙大佛醉酒客,疲马强弓神机卫。

    战马刨着沙子,被背上的神机卫勒紧了缰绳。一支支熊熊的火把像是刺眼的太阳,照着黑甲和面前醉汉惺忪的睡眼。

    白彦之眯起眼睛:“庙和佛我们管不着,但是这人嘛,说管还是要管的。”

    “啊哈!”醉汉正坐在破庙门前的台阶上,懒懒地打个哈欠,“白大人辛苦了!”

    不屑而敷衍。

    白彦之脸色阴沉下来:“醉倒翁!你在城里面横行作乱,以大欺小,抢人家的稚水宴的请柬,我神机府尚且没有管你,今日也不要拦我们办案!”

    醉汉正喝着酒,酒水沿着嘴边流下,听见白彦之的话,顿时大怒:“俗!酒客抢东西能叫抢吗?那是借!要不是姓元的那小子为了劳什子稚水宴把洛阳最好的酒水都掠了去了,我至于……借请柬吗?”

    “我不和你扯了!”白彦之不耐烦地说,“我今天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只管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带着白色面具的人从这里经过了?他去哪里了?”

    神机卫们眼神阴翳,恶狠狠地盯着醉汉,好像只要他出言不逊他们就要驱马上去把他剁成肉酱。

    但白彦之这句话无异于在少年心里敲响了一阵雷鸣:原来神机府在追杀白面小鬼!

    “是!”醉汉大声说,“……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白彦之先是眼睛猛然一亮,然后怒火直窜:“你这个皮猴子!如果不是你是墨家的人,我就把你当是白面小鬼摘了面具,现在就捉了你去了!”

    “怎么!”醉汉站起来,弓着腰虎视着神机卫,大声抗议,“凭什么墨家的人就不能是白面小鬼?凭什么墨家人不能是坏人?你这是歧视!”

    梁弦心里“靠”了一声,这还真是个狠人。

    司徒莽站在他身边嘴角猛地抽搐。

    白彦之被气得七窍生烟,眼见就要爆发了,醉汉连忙讨好地笑:“白大人息怒息怒,我这就是手痒痒了……这样这样……”

    醉汉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的口袋,好不容易掏出来一枚大子儿,他恋恋不舍地摸着铜钱,然后一副要扔铜子儿的模样:“正面,我告诉你那个人的下落;反面,您赞助我十两酒钱,我告诉您那个人的下落……”

    原来是赌瘾发作了!梁弦暗自好笑,这个醉汉嗜酒成性、嗜赌成性,这种场合下都搞这种幺蛾子。

    梁弦听见司徒莽捏着一个棱角的手“啪”地把那泥块儿捏碎了,大和尚暴怒至极,无力地冷笑。

    白彦之强忍着愤怒,猛然丢出去一块儿银锭子:“不就是要钱吗?快点说!”

    银块儿落在地上,在火光中闪亮。

    醉汉脚尖一踩,把那银锭子踢进口袋里,嘴上义正辞严:“不行不行!说好了看正反面,我怎么能占白大人便宜呢?”

    说话间他手上一弹,那枚铜子儿应声而起,在半空中翻飞如花蝴蝶,残影模糊。

    白彦之怒极反笑,伸手拎起一把劲弩,反手一扳,一支弩箭宛如俯冲的苍鹰,“叮!”地正中那个铜钱,穿进铜子儿中的孔中,朝着庙内激射,去势不减,“噗”地插进了大佛的肚子里面,箭尾微颤。

    泥塑的雕像被轻易切开。

    梁弦面前的黑暗中突然“哧”地冒出来一个箭尖,锋锐无比,上面还挂着一枚铜子儿。

    梁弦吃了一惊,却又害怕被发现,憋住了不敢作声,盯住了鼻子上面那个闪亮的箭头——原来我们在佛祖的肚子里头!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胳膊,轻轻的,好像在安慰他让他稳住情绪。

    “好箭法!”醉汉嬉皮笑脸,“就是对佛爷太不尊敬了……还有这是正是反?”

    白彦之默不作声。

    “不如我们把佛祖他老人家拆了看看正反?”醉汉小心翼翼地出主意。

    梁弦心子陡然一跳,生怕这醉汉昏了脑袋,把自己二人卖了。

    “不必了,”白彦之沉沉地说,“是反面。”

    梁弦看着自己面前的铜子儿,方孔四周正是欧阳询方正的“开元通宝”四个劲字,从白彦之和醉汉的方向来说,那确实是反面朝上。

    在弩箭命中铜钱方孔的一瞬间,这个副掌使竟然还能在二三十步之外的黑夜中瞧见铜钱的正反!

    但是梁弦看着那枚铜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司徒莽站在他的右边,也就是“通”字的方向,但是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却是从左边、从“宝”字的方向伸过来的!

    少年脊椎骨里猛然变得冰寒像是一节节冰块儿,那股子窥视感又冒出来,滑腻腻地在他的身上爬行,好像一条阴寒的毒蛇。

    但司徒莽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儿,依旧咬牙切齿地埋头听着外面的声音。

    梁弦一寸一寸的转着脑袋朝向另一边。

    那一片黑暗中影影绰绰,在感知中没有任何活物,没有呼吸也没有热度,没用声音也没有光影。

    但是这当儿一张泛白的面具突然浮现出来,像是冲破薄雾的大船,被灯塔照得惨白,上面笑容弧度开怀、悲伤混杂着,显得苦涩而诡异。

    白面小鬼歪了歪头,一股子欢乐透过面具向少年席卷过来。

    梁弦吃了一惊,想要放声大喊,但是一根冰冷的手指悄悄地点在他的人迎穴和水突穴之间。

    那股兴于胸腹、成于咽喉的声音登时消弭。

    哑穴。

    那只手又马上按住少年的身子,冰凉的指尖寒意渗进衣服下面。

    梁弦身体一僵,突然感到一个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掌心,粗糙卷起,像是个纸团儿。

    白面小鬼一言不发,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动作,又缩回了那片黑暗中。

    “怎么了?”司徒莽察觉他的异常,压低声音问。

    梁弦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黑暗,强自镇定,摇摇头:“没事。”

    竟然又能说话了。

    白面小鬼武功高强,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和他冲突,自己二人绝无幸存的道理,现在他递给自己纸条,隐匿身影,倒像是相安无事的样子,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安全。

    大和尚疑惑的摇摇头,却听见外面的醉汉叫起来:“反面好!反面好!”

    醉汉赌瘾大作:“交钱交钱!……”

    白彦之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不是刚给过你银子吗?”

    醉汉振振有词:“我不是说过那不算了吗?那是我捡的!怎么能算是赌资?”

    他喝了口酒。

    这厮公然耍起赖皮,实在是叫人生气。一边的神机卫听了,一个个脸上青筋暴跳,他们在洛阳一带地位非凡,哪里看得自己大人被这样戏弄?

    一个神机卫举弩便射,那支弩箭脱弦而去,带起一道劲风。

    醉汉通红的脸上满是从容,突然张嘴一吐,一道酒水做成的利箭喷射而出,正面撞上弩箭。

    酒箭虽然脆弱,但是力道不小,一下子把弩箭撞飞。箭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醉汉大笑一声。

    白彦之脸色阴沉如水,伸手止住发怒的骑士们,又扔出去一块银子。

    醉汉两眼发光,伸手一揽,把那银子捉住,嘿嘿笑着:“谢大人!谢大人!你们要找的那人又朝城里去了!”他信誓旦旦地给一种兵马指了个方向。

    梁弦听见醉汉满嘴胡言乱语,不由地一笑,这人明明就在庙里!

    他又偷偷瞄了身边的黑暗一眼……他怎么在这里?

    还有他塞过来的纸条到底是什么?

    白彦之受气不小,被搅得头昏脑涨,又听说一个大凶大恶之徒回了洛阳,连忙招呼神机卫掉头,朝着洛阳城的方向奔去。

    神机卫们恨恨地剐了眉开眼笑的醉汉一眼,“驾!”地拨马离开。

    外面卷起一阵马蹄声和烟尘声,在一片空旷的原野和夜色中,神机卫们的骏马撒欢儿奔跑,一会儿就远离了小庙。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梁弦的心思却不由地提起了起来——这小庙里还有一个心腹大患!

    他使劲儿瞟司徒莽,但是大和尚全部心思都在自家的醉汉身上,那醉汉子倒在台阶上,逗弄着掌心里的银锭,昏红的脸蛋子和睁不开的醉眼里面满是嘿嘿的笑意,全然把自己的任务忘却了。

    大和尚怒气冲冲地转身推开一面石板,跃出大佛的肚子去找醉汉算账去了:“你这醉驴,一天到晚搞什么幺蛾子?”

    醉汉半躺着身子,转头拿眼睛打了他一鞭子,嘟囔着:“嚷嚷什么!又没让你们被抓着……”

    司徒莽心中恼怒,抬起手来想给这醉汉一个教训。

    但醉汉那怪异松散的姿势似坐似躺似倚,凭着台阶竟然毫无破绽,让大和尚一时下不去手。

    醉汉嘻嘻笑着,捂起耳朵:“肉和尚要打我吗?要吼我吗?不听不听不听!”

    两人同在墨家,相互之间最是熟悉常用的绝招,以前是配合的保证,现在却让司徒莽没办法出气。于是两人在那边角力僵持起来。

    借着大和尚出去挪开的石板,一面微亮的光线泄落进来,梁弦往后退了几步,借着那光看大佛的肚子里面。

    陈旧的空间里面流淌的黑暗仿佛一时不能溃散的淤泥,焦灼粘稠,糊住了大佛肚子里的边沿角落,唯有两道光从上方的镂空的眼睛中投射进来。

    梁弦一偏头,目光扫过一片角落。

    他心中一松又一沉。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