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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第一层:众生(二)

    山洞深邃且沉闷。

    沉默的甲士们满身尽是残破的伤口,举着火把,沿着山洞向下深入,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脚步不断晃动、更迭。

    当他们得知自己身上的虫尸如果量太多而又不及时清除他们将会被毒死的时候,没有人表现出来愤慨。

    因为他们的心态早已摆正过来——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一个吓唬人的玩笑之地,而是一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葬坑。

    他们现在随时行走的每一步可能都是自己生命的边缘。

    甚至可以说,自从被普天盖地的飞虫围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生命就已经交付到天炉山的建造者手里面了,能不能通过铤而走险把自己的命拿回来,就要看他们有几分运气了。

    甚至通过往前数百年的经验来看,几乎不可能。

    梁弦觉得自己在跟着一队死人、一队幽魂前进。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回来。”姚师都把长剑擦干净,背在身后,站在少年身边轻声说。

    他正视着身边的少年,许多个月之前见面的时候,他还稚气未脱、行事莽撞,是一个不知不扣的小孩子,眼神中满是不善的戒备,对朱雀监前往潮音寺的行事愤懑至极,但是时光如水,这么短的时间之后,他就负着长刀,挂着酒壶,在江湖的风浪中洗去了一身的幼稚,变得成熟起来,足以影响到朱雀监的决定和姚师都的命运。

    姚师都仍然能在他的眼睛中看到旧日轻佻的笑意,但是此时却显得从容淡定。

    当然对一个江湖人来说,少年身上最令人敏感的还是那种……杀气。

    不血腥、不暴力,却凛然如刀。

    梁弦抱着鞘里的朝雪,耸耸肩:“有人说我要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得来这里,而且……”他打量着四周,嶙峋的岩石和恍惚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好像真的来过这里。”

    这些古怪的画面,似乎深藏在他的脑海中,此时影影绰绰漂浮在眼前,像是梦一样。

    姚师都挑眉:“身世?难不成樊仲湘是从这里捡到你的?啧啧,这里连个稍微大一点的活物都没有。”

    “过分了啊,”南鼎邑抻头过来,指责这位朱雀监的大人,“弦儿,这家伙在说你是老鼠宝宝。”

    “这可是你说的,”姚师都面无表情,“还有,你是谁?来干什么?”

    “连我你都不知道?”南鼎邑瞪大了眼睛,“操!知道洛阳西城小霸王吗?”

    姚师都皱眉。

    南鼎邑大怒:“洛阳!西城!小霸王!”他拼命指着自己,示意:“我我我……”

    姚师都皱眉。

    “操,图纸,图纸你总知道了吧,”南鼎邑泄了气,“我带来的。”

    姚师都眉头缓和了一些。

    但是他的脸色还是淡然如水,看得南鼎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图纸啊,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没什么表示?”

    鹰目青年脸色阴沉,冷冷地剐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们这个状态,还有余力进第二层?”

    南鼎邑一滞,四顾之间,沉默的甲士们磐石般的脸上黑气萦绕,全凭着一股子活下去的渴望勉强支撑。

    他们的勇气和精气神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散了、打断了、打碎了。

    相信他们只要找到一支能解毒的水流,清洗完毕,就会生出不可抵挡的归心,就会把最后一口气都泄掉。

    但是“图纸”两个字还是引起队伍中间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中年人瑟缩在甲胄当中,小心地收敛着身影,悄悄地递过来一抹余光。

    陈老二猛然瞥见身后那个僧衣残破的大和尚也正眯着眼睛注视着他,心底突然生出来一股子凉意,连忙扭过头去。

    司徒莽冷静地看着那个叛徒躲闪的眼神,阴沉一笑,没有说话。

    空气沉寂下来,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向着不断下降的隧道飘荡。

    ……

    山洞极其深长,一行人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尽头。

    令人奇怪的是这一路上也没有看见老鼠,不知是跑得特别快,还是沿着两侧石壁中的岩缝溜走了。

    压抑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山洞中的温度竟然比之前略有上升,好像正在深入一团暖烘烘的棉花团中。

    “停!”走在前面的曾元突然伸出一只手,整支队伍顿时停止下来,一动不动,“什么声音?”

    所有人都是一愣——异动出现了,无论是好坏,都意味着这段乏味的旅程可能已经到了终点——侧耳倾听。

    起先只有微弱的沉重的咽音,那是不知道何处的风掠过岩缝的声音,接着那无形的风声中就卷进了一丝丝动听、清脆的声音,悠悠传出去很远。

    那是……水的声音!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甲士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希望——那漫天的虫子的尸体融化在他们的身体中,藏着恶意的毒性,令他们如鲠在喉。

    他们在这段路上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这道山洞没有尽头,那么他们就将会死在漫长的行走当中,被循着尸臭来的老鼠吃掉,从此消失。

    但是现在……有水,就有活路!

    “注意安全,”姚师都沉稳地说,“已经听到水声,就不急在一时,注意安全。”

    甲士们默默点头,但是接下来的行军速度还是越来越快。

    水声越来越清晰。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抹亮光,好像一个苹果大的浅白色的点。

    “出口!”曾元身边一个甲士惊叫起来,急匆匆地往前跑。

    “唐双!”曾元脸色铁青,想喝住那个青年,但是唐双颤抖着,他身上一阵阵刺痛,大量融化的虫尸正在折磨着他。

    他一溜烟跑出了隧道。

    “操!”姚师都怒骂一声,“前进,不要出隧道!”

    队伍加快速度,继续前行,停在隧道的出口前,肃立着,放缓呼吸盯着前面的洞口。

    呼呼呼。

    过了许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同袍将一去不复返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然响起,唐双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前,已经脱去了身上的甲胄,浑身尽是淋漓的水,兴奋地朝山洞里挥舞着手臂:

    “大人!大人!这里有一条河!”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前面会发生什么诡异可怕的事情,但现在看来是他们太过敏感了。

    姚师都吐出一口浊气,狠狠看了他一眼,下令前进。

    一出洞口,逼仄滞涩的压抑感随之一空,所有人浑身上下一松,像是被从牢笼里解放出来,看着外面的一切,目瞪口呆。

    豁然开朗!

    现在是不知道多深的地下,但是像草原一样广阔不见边际的空间却出现在他们面前。

    “操,”南鼎邑看着茫茫的不知名野草幽幽发光,“这是地下?”

    在他们头顶上是一片深黑色,宛如高旷的夜幕——他们意识到那很可能就是地面,而他们就是从那里沿着一条斜斜通道从外面下到这里的地面上的。

    而在天地之间,他们的视野完全被散发着淡蓝色、淡绿色荧光的茂盛野草占据了,起伏成丘陵、下陷成河床的地面上,荧光静静流淌着,好像数不清的萤火虫落在上面,随着呼吸微微闪动着。

    而在这片怪异的草原中间,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河流静静地淌过,水声幽静。

    “这个地方是人力开凿成的?”梁弦低声问,随着队伍进入草原。

    “当然不是,”司徒莽说,“为什么选定天炉山?——就是因为这里的地形得天独厚,怎么个得天独厚法儿,我也是才知道。”

    “这些草没问题吗?”

    梁弦犹豫一下,蹲下来仔细看一株荧光草。那株草长到了他的小腿附近,开散出七八片生命力旺盛的叶子,叶脉稍浅,叶片薄而滑腻,光芒很淡,像是月色。

    “这是什么?”他轻轻拨开荧光的草叶,探头去看下面松软的土地中坑坑洼洼的古怪形状。

    ……那些像是洞?

    “梁弦!”司徒莽催促着,“走了。”

    少年心里面一片混沌,觉得自己抓到了一丝头绪,但是又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

    他应了一声,追上前面在荧光草中踩出一条路的队伍。

    姚师都紧握着晚霜剑,注视着四周,依旧在松了一口气的朱雀卫当中保持着警惕。

    “你不觉得奇怪吗?”梁弦问。

    姚师都紧皱着眉头,沉默一下:“……我们遇到的哪件事不奇怪?”

    他紧盯着一路跑在前面,熟门熟路地为兴奋的弟兄们带路的唐双的身影:“就是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不奇怪了。”

    “老鼠呢?”梁弦突然问,“老鼠去哪里了?”

    姚师都和司徒莽都是一顿。

    “天炉山向来没有活物,现在出现大群的老鼠就已经令人奇怪了,”少年说,“只有这片地下空间能给老鼠提供生活的环境,但是我们走到现在,可曾看见一只老鼠?”

    南鼎邑突然打了个寒战:的确如此,既然老鼠能藏住身影,是不是就意味着……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能藏住踪迹?

    这下面,还有什么?

    姚师都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脸色一变,他抿住嘴角,往前走:“梁弦,你说的在理,但是你要清楚,我们现在必须到这条河里,不然我们照样会死……包括你。”

    梁弦跟上他的脚步,双眼直视着他:“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姚师都步伐越来越快,没有说话。

    这时唐双已经领着朱雀卫们跑近了河滩,甲士们仔细探查发现四周没有危险,清澈的河流在微弱的荧光中好像一条彩带,他们如释重负,纷纷脱下甲胄,跃进清凉的河水中间洗刷身上的虫尸。

    姚师都环视一眼,沉喝:“清洗完成马上上岸戒备,不得松懈。”

    朱雀卫们欢快称是,但是就连梁弦都看出来他们有一种狂喜之后的懈怠。

    姚师都没有多说,脱下身上的甲胄,瞥了梁弦一眼:“你们也快点下水。”

    几个人脱下衣服,进了河中。

    那河流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凉,反而潜流着一丝丝温暖,但是质感极细极软,似乎要把毛孔中的污垢都冲走了。

    梁弦忧心忡忡,无心感受脚下的石子舒适的触感,匆匆洗了虫尸,又爬上岸来。

    他站在姚师都和司徒莽身边穿上衣服,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司徒莽低声说:

    “是蛇!”

    “什么?”少年不明。

    姚师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和尚。

    “是蛇对不对!”司徒莽紧盯着姚师都的眼睛,“你早就猜到了!从一看见草地下的状况你就猜到了!”

    姚师都没有说话。

    司徒莽继续说:“我知道蛇是守卫第一层的东西,但是我从没深思过这件事,我和苏兰旌讲过蛇的事情,你一定也知道,所以当你看见鼠潮、看见草原的那刻开始,你就在怀疑!——梁弦说的话,你也想到了!”

    姚师都面色变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啊!——”

    司徒莽还要说话,但是河流中却放出一阵呐喊声。

    那个浑身淋漓的年轻人,在一夜的大起大落之后突然定定地站在河流中间。

    罗子清疲惫的晃晃脑袋,看见大部分朱雀卫已经上岸了,连忙招呼他:“唐双!唐双!走了!”

    唐双一动不动,一只手按在肋间。

    “老唐?”罗子清拍拍他。

    那一刻这个严谨的年轻人突然脸色一变,他感到自己的手底下按着的是紧绷如弦的肌肉,好像是捕猎的猎豹蓄势待发的力量——杀人的力量!

    罗子清“刷”地扬起了暴烈的水花,向后倒退。

    唐双动了!

    他怒吼一声,打破了地下无边的寂静,像是狂怒的狮子,朝着罗子清扑去!

    腾!

    水面炸裂!

    当水花落下的时候,所有人惊愕地看见那个青年满脸光热地一只手扼在罗子清的脖子上,把罗子清扣在水中。

    罗子清呛了大口的水,费力地在他手下挣扎着,脸色铁青。

    “唐双!”曾元怒喝,“你干什么?放开!”

    “闭嘴!”唐双双目血红,歪头冲着自己的上官怒吼狞笑,“天下第一,是我的!”

    姚师都心里一沉。

    曾元飞纵而去,落在水中,踩着水面向两人靠近。

    他速度极快,眨眼间到了唐双身前,罗子清已经气息微弱。

    曾元铁手如棍,趁着唐双没有反应过来,猛然敲在他的脑袋上。

    “呃啊!”唐双哀嚎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松开了手。

    曾元一把拉起被灌得混乱的罗子清,警惕地看着唐双。

    那个青年连续倒退,突然站住,神色一清,他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而抽搐着。

    所有人看清了他的身影,倒吸了一口冷气。

    唐双一只手按着的肋间,正咬着一条疯狂扭动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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