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林色驱人愈来愈烈。

    等待,他在等待这伙人尽快离开,然而该死的队长偏偏要惹是生非。此时此刻,骚气早已被林中的腐味掩盖地彻底,再难寻觅踪迹。一想到白爷爷的脸,他的头啊,就剧烈作疼,屁股上的肉啊,仿佛已经绽裂。

    七剑插在胸膛上,沉默笼罩众人。似乎每个人都被冻坏了,仿佛少说一句话能省点热气暖五脏六腑。田老头索性上身折在马背上,闭眼休息。子金时不时就踢臭脸一脚,然而,马和人一样无动于衷。

    队长突如其来一问:“前几天,你们有外出吗?”

    众人一脸茫然。

    皱起五官,子金看着装睡的田老头一眼,摇头叹息,随即抬起头望向队长。“有啊。”子金回答,“不是和队长在一起巡林吗?”

    “巡逻之前?”

    “噢,我去了一趟集市。”

    “如何?”

    “和往日一般,没......”子金又瞟了一眼田老头,满脸困惑,声音警惕,“没什么区别啊。”

    “没区别!”队长提高了声调。“当真?”

    “哦,连续下了好十几天。雨一停,气温骤降,连商贩们都不愿意摆摊了。”子金茫然作答。

    “还有呢?”

    “还有......”子金求助经验老者,瞪大的第三双眼根本看不见任何可怜。“还有什么啊?”

    “好好想想,那么多的村民,会不会有人因为阴雨少食,故而罔顾禁令偷偷溜进林子里了?”

    子金随即恍然大悟,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是啊,平常老百姓情愿饿死,也不可能挺进长屏竹林边际挖笋果腹啊,更何况是冒雨进林触犯竹海神灵。”队长的眼神射向他,子金立即补充道,“但是连续下了几十天雨,只怕肚子饿起来,那些村民什么都顾不上了。”

    漂亮的脸蛋真是善变啊,先前还在对野人喊打喊杀,转身就把剑横在自己人脖子上了。看来人族也分两派:贵族和农夫,像极了一场决斗的双方。

    “孺子可教也。我必须亲眼看看究竟,带路吧!”队长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子金扭头看着经验老者,眼眶里溢出可怜兮兮。田老头终于坐起,却阴沉着一张沧桑的脸,布满无数的肉褶子噙着水痕,笑容早已流逝殆尽。

    “田老头,你以为如何?”子金明知故问。

    “走吧,既然队长都下命令了。”田老头无可奈何摇头,转瞬便发起牢骚。“老子当年上山下海,艰难险阻算个毛。头一发热,胆子就装满胸膛,管他地狱还是魔窟,闯了再说。反正老子这辈子够本了。”话锋遽然一转,“可是年轻人啊,特别是富家子弟,还是应该懂得有勇无谋是送死不是冒险。野人才是南方野林真正的主人,他们对每一寸土地都了若指掌,在泥泞里都能嗅出人屎还是野人屎。”说罢,田老头环顾一圈林子,目光最后落在马脖子上。“他们可不敢贸然进入长屏,毕竟能从竹海里活着走出去的都不是凡夫俗子。”

    “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队长不屑一顾,冷哼应道,“野人不过是真神的弃儿,没有资格与人族相提并论。他们的存在玷污了人的模样、天神的眼睛。田老头,你若敢动摇军心,本队长杀无赦。新兵蛋子怕经验老者,我可不怕。”

    “敢问队长,老子所犯何罪?”田老头大声质问,目光崛起,越过横在脖子上的锋利之剑,直视那张漂亮的脸。

    “目中无人,藐视军规。”队长剑尖转向,直指子金的脑门,沁出血丝。“告诉他,暗夜钢军三条军规是什么!”

    “第一条:坚守誓言。第二条:服从命令。第三条:坚守誓言,服从命令。”子金脱口而出。

    军规一出,士兵们的脸立即严肃,仿佛这句话是正指着他们胸口的索命剑。

    “没吃饱吗?经验老者老矣,耳朵听不见,大声点。”队长命令,剑尖推进些许,子金脑门旋即冒出鲜血,顺着剑身流下。

    子金扯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军规,每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祸上身。

    “还有呢?”队长逼问。

    “若有违背任何一条,杀。”子金大声背出。

    “听清楚了吗?林外人,本队长忍你很久了。一路上给足你面子,不要再倚老卖老。不懂怎么做,学狗一样就行。就凭军规,本队长把你千刀万剐都是名正言顺。耳朵如果不好使,切下来加菜。”他的剑搭在田老头的上耳廓,“否则一个手抖就......”

    子金朝田老头的大腿根重重地踢了一脚。

    “对对对,您教训得是。队长尊贵队长英勇,是不是啊兔崽子们。”田老头吆喝起来,剑尖离去。

    “队长尊贵队长英勇。”众人见势急忙高声附和,队长露出了心满意足之笑,夹裹着几分轻蔑。

    “胆小老鬼。”队长朝第三只眼睛冷哼,“还以为经验老者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不过如此而已。本队长家中倒是缺一个看门老头。”

    “队长真是体贴下属,老子的晚年算是有着落了。”田老头很平静。

    子金骑着那匹苦命的马,领着一名士兵在高高的草丛里开路。

    林中咔嚓咔嚓直作响。

    雨水从高处往下流淌,聚集在低洼处,混着小碎石、腐泥、烂叶、竹枝条。马儿的步伐一深一浅,马背上的人也上下颠簸。马儿若是稍不留神,脚下一滑,恐怕他们至少得灌下几口污浊的泥水。

    望着离去的队伍,“明明打一架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拖拖拉拉扯了半天。人族真是麻烦,啰啰嗦嗦没完没了。”破左耳终于从腐枝烂叶中窜了出来,伸展身体,从枝叶上摘了一条冰解渴润喉。猫着身体尾随在后,抱怨不止。“漂亮男人真是废柴,现在那只骚猫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田老头也是个麻烦,还是个故意惹事的麻烦。算了,人族太麻烦了,我还是尽力甩掉他们,去抓我的猫吧。”

    队长紧随子金后方,精瘦的黑马一点都不逊色队里的其他战马,这点倒是让大家面露惊讶。路过田老头身旁时说:“杀了你,侮辱了此剑。”

    这句话连最后面的破左耳都听见,他立即就着马蹄声窜上前,甩头散去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不就是一片竹林子,有何进不得!”

    田老头面无表情,和其他士兵一起专注行路。有几匹战马因为脚下纠缠开始失去耐心,发出低闷的嘶叫,一阵阵的,越发闹心。

    “那匕首?”转身离去的破左耳望着队长腰间别着的匕首,晃着金属特有的光泽,眉头皱成团。“该死的。除非野林的匕首都长一个模样。”他急忙抓过竹枝遮挡身体。“不,那就是白爷爷的。”

    离开巡逻道,他们步入竹林,瞬间被细高的竹子淹没,不见来时路。长屏里,人工修建的巡逻小道适合骑马代步。小道外的竹子却自然生长,枝叶茂盛交织如网,根系发达纵横交错,行人犹如坠入蜘蛛网般艰难,何况骑马。

    破左耳越发感觉脚下吃力。

    “坡度不均,坑坑洼洼,骑马进林真是亏富家子弟想得出......”田老头碎念不已,猛然撕下一大片蜘蛛网,声音大得就怕队长听不见似的。然而,前头的队长却充耳不闻,任其发泄。

    已入下半夜,阴冷似细蛇缠身,茂密的竹林分不清东南西北。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蓑衣上,竹条缠身,竹叶上挂着时时刻刻能劈人成肉花的冰滴。

    “真是脑子坏掉啊,我为何不阻止队长进林呢?”子金捶着脑袋,喃喃自语。冰滴乱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在长屏外听来悦耳的天籁,可眼下在谁听来都格外刺耳恼人。

    “子金,加快速度!”队长在他身后吹催,磨蹭让他焦躁不安。竹林里雨水下的可比刚才急切,水渍已经渗入他价值不菲的衣裳,冷得他直打哆嗦。

    “队长,你倒是告诉我如何加速!”子金不禁扬高声音,憋着一肚子气正好没有地方发泄。咕哝道:“愚蠢的贵族子弟,怎么会有人坚持骑马进竹林深处呢?”

    “子金你只是个新兵蛋子,还不赶快让开,由英勇的队长亲自开路!”田老头在身后嚷叫。

    自知理亏的队长闷声不响。“脏死了!”他可不能忍受污秽的腐烂之物再粘上他的小腿肚。

    “唉,何苦自讨苦吃呀。”田老头直摇头。“都说漂亮女人无脑,男人也是。老子还是喜欢漂亮女人,起码看起来顺眼舒心哪。”

    林子深处窸窸窣窣的声响,如风军过林。子金小心翼翼下马,将他的战马停在一块稍微平整的林地上。

    “我命你加速前进,不是原地休息!”队长憋着声音质问子金,好像敞开喉咙说话会耗尽体力,雨水悄然溜进了他的衣领里。

    尊贵的五官扭曲成团,看不到贵族先前特有的见多识广、泰然处之的骄傲。

    “队长,我想后面还是徒步比较好,反正也没有多少路,马匹很难在密林子里自由穿梭。”子金眯着眼睛,边说边拭去脸上冰冷的雨水。

    竹叶太密了,蓑衣蓑帽完全招架不住无孔不入的雨水和冰滴,每个人的蓑衣竹笠已经被刮开好几处。

    雨水倒个不停,冰滴子越长越大。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经验老者拧着眉头深思,忍不住缩起脖子,劝说:“队长,我们还是原路返回,继续常规巡逻吧!”

    “哼,你好歹也是有二十年来年的巡逻经验,怎么如此胆小怕事!”队长挺直了脊背,嘴角噙着尖尖细细的笑。“外来人就是外来人,和狼一样都养不熟。”

    “看门狗倒是养得很熟。”田老头回击,随即仰面吮吸起来,“呀,老子的鼻子这是嗅到了什么?”

    “队长,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子金不断吸鼻子,声音近乎哀求。“是死亡的气息。走吧,队长!违背誓言,违背军规,会有报应的。”

    除了队长,每个人都嗅到了非比寻常的陌生气息。“你不会是尿裤子了吧!”队长瞥了一眼满是皱褶的丑脸,发出轻蔑的冷笑,“有些事情就该年轻人去做!”

    “你!”田老头深呼吸一口,呲牙道,“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这个林子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吗?”丑脸松弛,表示出诚意,“老子不想与队长制气,此时绝不是意气用事,斗嘴取乐的时候,你仔细听听!”

    “确实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子金说。

    是的,鼻尖处流淌着湿濡的死亡气息,破左耳早就察觉到悚然的林子簌簌作响。

    再度直呼其名,“田杰,你再疑神疑鬼、危言耸听、动摇军心,莫怪我军法处置!”队长厉声命令,“不过是竹叶被风刮响,还有我们脚下制造的声响。倒底是什么让你二十年来巡逻的胆子见鬼去了!暗夜钢军军规应该有第四条——不近女色。”

    子金与其余士兵,纷纷看着面无表、不接他话茬的田老头。这是一支新队伍,除了经验老者,其余都是新人。为了照顾贵族子弟,特意让脾气和牛屎一样的田老头来带新人。如今看来,效果不咋样,浪费了一片心意。

    “暗夜钢军从不对外开放招募,自古以来延续世袭制度,但各贵族人才匮乏,军队里又皆是年迈者,违背最初护林誓言实属无奈之举。为护林,博赫努一才违背了誓言。若是队长还执拗于此,老子无话可说。”田老头再一个深呼吸,继而劝说,“自老子巡林起,别说士兵,就是博赫努一以及上一任首领博赫祈天,都不曾踏入竹海禁地。”

    “老不死的,你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想从南林带走什么东西?”队长质问。

    “老子和你们同吃同住,队长独住独食,却问老子要从南林拿走什么?”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子金喊道。

    “田老头,现在该怎么办?”其中一个士兵颤声说,“如果让首领知道我们踏入竹海,定然是人头落地。”

    “我也发誓了。”另一个士兵说。“博赫祈天博赫努一首领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订下誓言,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怎么办,往前是死,回去也是死。”

    “或许,只要我们不说,大家都不说,谁也不说,就没有人知道。”第三个士兵提议。

    “我不想死。这是我第一次巡林。”最后的士兵哭了起来。“还没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娘让我参加暗夜钢军就是为了能吃饱。”

    “谁说回去就是死路?”田老头说。

    “我!”队长回答。

    “你几岁了?”田老头却问身旁最近的士兵。

    “十四。”那士兵回答。

    “爹娘呢?”

    “饿死了。田地里的农作物都冻在地里,长不出。每年都要给贵族大人们缴纳粮食换取御寒衣裳,我们家已经六年没有换衣服,补了有补缝了又缝。可是最后衣服还是破了,粮食还是吃完了......”

    “可怜的孩子。老子和你保证,巡逻任务结束之后,一定带你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看你模样,还是个雏吧。无妨,那些姑娘都是老子的相好,一定挑个风骚够味的姐姐给你。”

    “我......我喜欢会生火做饭的。没有肉,也有米汤菜羹管饱。”士兵抽噎起来。

    “哈哈哈哈,孩子,那是找婆娘的标准。老子告诉你,这女人呀要温柔也要风情,就像陈年烈酒,直叫人回味想念。”

    “我还是喜欢会生活做饭的姑娘,我怕像爹娘一样活活饿死,反正死也不当饿鬼。”那士兵边抽噎边坚持。

    “这酒是老子私人珍藏,子金那兔崽子屡次下手都没偷着。今天先让你尝个味道,回城里,老子请你喝酒吃烤猪腿子如何?”田老头把酒囊递给了士兵,一并送上绚烂的笑容。

    士兵如喝水般大口灌下,旋即便猛咳了起来。

    众人一阵大笑,士兵破涕为笑,不好意思低着头,继而小口饮用。

    “田老头,听者有份。”

    “算我一份。”

    “都有都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生在世,变幻无常,及时享乐,才是真理。”田老头又开始散布他好吃懒做的生存歪理。

    “都给我闭嘴,统统都闭嘴。”队长咆哮了起来,“懦夫、胆小鬼、小偷、淫贼。听着,要么往前走,要么本队长执行军法,一一砍下你们的头。”

    “砍头砍头,瞧瞧,数数,这里一共才几个头,够你砍多久?”田老头点了每个人头,“砍完呢?”

    “我是队长!”漂亮脸蛋申明。

    “有谁不知道吗?”田老头问每一个人。

    “你们必须听队长的。”

    “好!你是队长,你的话就是命令。”田老头边说边指着每一张青涩的面盘,“不过,队长,请你好好看看这些士兵,哪一个不是该呆在父母身边耍脾气的孩子。若不是快要饿死了,谁会加入暗夜钢军。这次是他们第一次巡林,老子希望他们四肢完好无缺,再次恳求队长带他们平安出林,放弃向前挺进。”

    “执行命令。”队长喊道,“挺进竹海,违令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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