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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殃及

    俯冲而下,腐物和泥土在脚下翻滚,他朝着藏匿在前方断枝下的一团灰色加速奔跑。

    树叶簌簌,枝桠哗哗,风困在林子里走不出去正四处乱窜,河下激水在林外叫嚣。

    “泥泞上人的脚印,都是你我的。”

    “那又怎样?”他没有回头。

    田老头在背后出声安慰,“臭小子,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含着酒气的喘息在他脑际后上方喷涌。“没有脚印,起码表示暂时不用提防那些混蛋。”

    从树叶上滑落的露水在他脑门上滴答。“我找不到其他野人的。”他若有所思盯着那灰色的蛇皮,怒意如烟聚拢,远远看明明就是一团白发。从倾斜的断枝上跳了下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口里流了出来,止不住如溪水不回头。右手指甲剔除左手食指缝隙里的污泥,他抓住脑袋里的疑惑。“野人不会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人不是鸟,不会飞。”他不相信田老头所言,可伶俜山各处都找不到白爷爷或其他野人的脚印。

    “也没有找到蠢货们的。”田老头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抓右上臂示意,“除了下山的那条路。”

    “他们不可能抓走全部的野人。”他有些犹豫不决,眼神还在搜寻蛛丝马迹。凭借对野人的了解,他们才是野林的勇士,人族的士兵们不可能将全部抓走,除了落单的。

    “很多东西远远看起来都像是白头发,其实走进一看根本不是,可能是灰色的蛇皮、树皮、破布、石头。”田老头指着蛇皮劝说,“趁早下山吧,那些士兵们未必不会杀个回马枪。”

    无论是野人还是猛兽都不会吃头发,翻山掘土都不见白发散落。直到林子深处十分干净,一浅一深连成线的脚印分明就是他和田老头刚刚来过,他才恍然醒悟:“只有鸟儿,才不会在林子里留下痕迹。士兵可没有翅膀,白爷爷没有,野人也没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抓起那团已有时日的蛇皮挂在树梢上,拔出田老头腰间的长剑将蛇皮劈了支离破碎,无辜的树枝随着灰色落地。“就不该有灰色。”

    “伶俜山只有我的脚印。”他自言自语道,伸手将树枝上成对结群的叶子都撕掉,触目可见的一切都变得碍眼烦心。

    “至于其他野人嘛......脑袋长草的才不藏起来。”田老头终于喘顺了气,上半身压在一棵矮树上,娓娓道来。“当然是躲起来了。野人各部落一定是收到风声早有防备,只是没有人通知你和白爷爷。七子早已达成协议势要将野人一网打尽,整肃野林乃是当务之急,为了力保各方子民生活不受野人骚扰。”

    倏然,他抬起眼皮,愁眉不展朝着那条沿着河边而开的小径眺望。“我的确拿过山下人的酒,可其他野人从未下山。”

    “野人有没有下山骚扰村民重要吗?”田老头解释道,“重要的是有一个借口能将七子联合起来,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情。”

    “博赫努一是勇士吗?”他问。

    “孤陋寡闻。”田老头将一细长的树枝折下数十小节,分别摆在空地上,握着另一长枝比划着。“臭小子,听仔细了!铁城酋长只不过是小小的领头,比他拥有更大权力更好武器和更多士兵的就是博赫努一了,也就是暗夜钢军的首领。这节就是博赫努一,而整个野林真正当家作主的就是七子,博赫努一就是其中一子。”

    “不关我的事。”他深不以为然。“伶俜山的野人王是我破左耳!”他拍击胸膛示威。

    “伶俜山属于和武,和武属于阴城所有。”田老头欲言又止,半响才道,“而你属于博赫努一管辖领地上的一个野人。”

    他冲上前,仰头与田老头对峙,低吼道:“破左耳就是破左耳,野人王不需要任何人管。”

    “所以才要杀了野人,如果不能驯服的话。”田老头摊手道出事实,“他们不会管你愿意不愿意,就算能说人话又如何?”

    数不清自己到底替白爷爷拿了多少坛米酒,还有食物,可是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树叶在手心里捏转,他反复重复道,“其他野人从来不下山。”如果要保护住在山脚下的人们,应该杀了他才对。“是我做的,不关其他野人的事情。”

    “这些不重要,只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好用就行。”田老头告诉他,“这是权力之争,有人想统领七子。”

    许久以后,他终于脱口而出:“不关我的事。”

    “拳头一次只能打倒一个敌人,某些人的脑袋动一次也许就要倒下无数个无辜的人,这不就包括你和老子。”眨眼,田老头一脸严肃道,“有些事,博赫努一还不懂,七子也不懂。”随即,用树枝在泥土上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形状。

    “那又如何?”他余光扫了一下地上那个奇怪的形状。“真难看。”

    “岂止难看,简直就是恶鸟。”田老头用树枝将刚刚画出的鸟形打得面目全非。“臭小子,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伶俜山是天地生,不属于任何人所有。”

    沉默如茧子裹住两人。

    经过一天一夜的搜索,两人终于精疲力尽,却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原路再度返回。白爷爷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了不剩一块骨头,活着却一个脚印都没寻着,仿佛不曾存在过。除了真神,谁能有如此能耐?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逃避开野林所有的眼睛。

    “死心了吗?”田老头在他背后叹了一口气。“林子里冷飕飕的,孤魂野鬼即将现身了,我们下山吧。”

    跟着田老头后面缓慢移动,难道真如田老头所说的那样被士兵抓走了。他倏然开口:“地上没有被强行拖行的脚印。”

    “还不算太蠢。”田老头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绑上手脚,一人扛头一人扛尾。”

    “野人王见过野人扛野猪。”他咕哝着。

    “再不下山,野人王就要变成了野鬼啦。”田老头径直朝前走去,背影一点都不像暗夜钢军,或许是少了斗笠和蓑衣的缘故。

    野林是他的地盘,不愿意殿后。旋即,他从草丛上绕过田老头当了领路人。

    夜晚的野林,确实冷静,然而对于破左耳而言,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他清楚草丛、树枝上的窸窣声是谁的脚步;哪棵树上的果实最甜美;风又是从那个方向窜出来为非作歹......

    沿途的一草一木,他熟悉如同清楚知道自己的手指。除了野林,野人还能去哪里?他伸手从树叶上一路摩挲,露水在手心里打转,始终不愿意滴落。低头不语盯着脚尖,耷拉着脑袋如战败般,不愿意拱手相送地盘。

    在一片榧树林前,他止步不前,环顾四周闭眼竖耳收风。裹着湿漉的风抚摸着他的身体,如同银狼的毛发在蹭着他的腿肚子。

    贴着他脚跟前进的田老头,来不及收敛速度,嘭的一声撞在他精瘦的后背,四脚朝天,背脊嗑在腐烂横木上,惨叫道:“臭小子!”

    闻声回望,他看见田老头倒在一棵半身腐烂、连根拔起的小树上,在树梢还残留着几片绿色叶子。抬头而视茂密树顶,脑海里旋即浮现了一幕:他和老虎在此怒目相对,都亮出了自己的利爪......小树就是他顺手拔起,扑向虎王前的一个威吓。

    风在嚎哭,路过山脊岩峰,冲进山谷渐转低沉、凄声啜泣,犹如邈远处银狼连连低唤。

    “破坏石洞的那些人是谁?”破左耳如猴子爬上了一棵大树,在最高处仰头长啸。他必须知道仇人是谁。

    “铁城的爪牙。正确说应该追随和武酋长大儿子的人。”田老头解释。

    “他们会严刑逼供吗?”他坐在树枝上,俯视着林子的一切。

    “臭小子,老子又不是猴子。”田老头自嘲道,他挑选了一棵大树与他相对,四肢并用上上下下努力了一会,最后放弃了。站在不远处,仰头望着他道。“不会。那么老了,经不起折腾。死了就没有人告诉他们,老子和你在哪里。抓人质不是为了杀死他,而是为了从他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

    “为什么要抓你,你可是暗夜钢军。”

    “没有人能活着从竹海里走出来,包括暗夜钢军。”

    “那子金呢?”

    “臭小子,先顾自己性命吧。”

    “他该死。”他又想象白爷爷知道宝贝被抢走时脸上的震惊和愤怒,这笔账迟早要和子金算清楚。“你和大少主有仇?”折断一树枝飞箭射入田老头双腿间。

    田老头旋即拔出没入土中的残枝,足有三寸长。有些莫名其妙,抓着须如杂草的下巴,田老头怒道:“老子不是在阴城抱着女人喝酒,就是在长屏巡逻。这种富家公子,我怎么可能与他结仇,除非他偷过老子的美酒,抢过老子的女人。”

    “我没有得罪他。”破左耳质问,“自从遇见你,就没有好事。”

    田老头在树下如斗鸡乱跳叫骂:“臭小子,老子遇见你几乎一命呼呼。在暗夜钢军的队伍里,老子好歹也是具备二十年资历的经验者。自打你出现后,经验老者竟老马失蹄,连老子自己都不信,谁信!本来可以日复一日,这下可好,转眼就成为别人追捕的逃兵了。人生无常啊,追了别人一辈子,岂料风水轮流转,报应啊!”

    “不关我的事。”他回答。

    “就是你!长屏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你一闯就把竹鬼唤醒。”田老头扶着刚刚摔疼的腰,对树上的他喊话。“臭小子,从现在起,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不知道你还会惹出什么祸事。”

    “凭什么听你的?”他从树梢上纵身一跃,在他面前站起来,仰头望着胡须上粘着的腐叶。

    推着他的肩膀,步步紧逼倒退,直到他踉跄倒退靠在大树背上,田老头才挺直了腰板说:“就凭老子是老子,你是小子;就凭老子是暗夜钢军,你是野人。”

    “大少主为什么要抓白爷爷,他们又不认识?”他大声质问他,借着大树的力量反扑上前。

    几乎是胸膛对着腹部,头部对着胸膛。“那得问你,鬼知道你的野人之火有没有烧过二少主?”田老头站如松树,丝毫不退让。“定然是二少主盯上你和银狼了,会说话的野人多有趣啊!否则胜券在握的大少主不会火急火燎一把火烧了山谷。”

    “胖萝卜?”他回忆起那个要抓走自己和银狼的小孩,黑石那个家伙的确口口声声叫他二少主。

    “你真得罪过二少主?”

    “我才懒得理胖萝卜,不小心撞见。”

    “那就得罪过咯。”

    “见过。”

    “没区别。”

    “他的士兵是我杀的,应该抓我。”

    “说你无知还不承认。”田老头指责道,“明摆着就是兄弟之争。二少主想抓你领赏,证明他比他哥厉害。大少主知道后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否则到手的酋长位置就要被弟弟夺去。这是人族的事情,对于你来说太复杂啦。总之,你要救白爷爷,就必须听老子的,否则现在立马分道扬镳,免得你害人害己。老子可不想像母狗一样,死了还要被分尸吃掉。”

    远处一阵狼嚎,从天穹的另一方劈向浓雾,来到他耳畔。

    银狼!他把腿就跑,四肢抓地似疾风一阵窜出林子。

    越过山丘,自丛野草中穿身而出,破左耳攀上悬崖前的岩石,傲立崖风上,脚尖与岩石边沿齐平,仰头回应银狼的呼唤。

    几声之后,远处再也没有狼嚎回应他。远眺峰峦叠嶂,破左耳的胸膛久久不能平静。

    “臭小子,老子的腿都快断了。”田老头找到他时,双手扶着膝盖,几乎断气。

    “银狼在叫我?”

    “除了风,老子可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太老了,明明是狼嚎。”

    “那是风在鬼哭狼嚎。”田老头不敢靠近崖边,劝说道,“老子不喜欢别人在岩石缝隙上威胁老子。”

    他站了起来,看着石头上的脚印,继而俯视山下,任凭群风割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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