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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爷忆江南》

    刘亮程撇嘴道:“姐!别胡思乱想,笋干烧肉,端,端走,不然又挨骂……”

    回来姐姐又道:“大学了,你就是个爷们!她都这样了,你还跟个闺女似的,叫她怎么看你!”

    刘亮程低声道:“我……我追不起,我们的世界不一样!”

    “哪有一样的世界我弟?我们和爹妈一样吗?她对你,就是秃头上的虱子,我就担心你在感情上擀面杖吹火,嗨!谁叫爹妈也不懂呢……可为了将来幸福,你就得千层底做腮帮!你看二嫂子,多好的人,都是二哥三斤面包个大包子,争取来的,要不然早跑别人家去了!”丸子盛出,把水淀粉勾芡后淋在上头,刘亮程结巴道:“可我,可她……”

    姐姐忙训道:“可可可,可个屁!她不就是在大都市申州上名牌嘛!可毕竟姑娘家家,女人在外都想有个知心说话的,你就是!同桌三年,都没红过脸,多大的缘分啊!你又是将来的顶梁柱,必须得有信心!毓芝说得对,我们都得往前看!再说你得感激人家,要不是她一路帮扶你督促你,你,恐怕连我和妈都不说话,只跟哑巴哥说话……”

    忽的姐姐恨道:“说白了,主要是摊上咱们这个爹啊!我也感激毓芝,将来也要回报人家!”

    端出四喜丸子,姐姐又回来,刘亮程兀自切着土豆丝,“我给哑巴哥留好了菜,待会你端给他,这玉米烙别忘了,就说我明早五点半在桥上等他,一起上山!”

    姐姐道:“行,我待会就去!咱将来得好好感谢延成大爷,要不是他,你哪能学来这手厨艺,延成大爷有本事有文化,咱们刘家村有本事的人不少,可对你有大帮助的延成大爷就是唯一一个!”

    “那当然!”刘亮程把土豆片切得薄如宣纸。

    姐姐叹道:“唉……一个天才,突然就哑巴了!”说完心理又悔。

    呲啦啦的红辣椒,铲得刘亮程顺溜一句,“我比他幸,幸运……”

    想着弟弟和那哑巴哥的同样遭遇,姐姐恨不得气不过放不下,抹一把弟弟的额头大汗珠,姐姐愧道:“姐欠你的,要不是你姐夫好堵,怎么也得攒钱把你的口吃治好!”

    刘亮程登即拦话,“姐!再说这话我就跪下了,你从不欠我的,都是我欠你的,我以后加倍还你!”

    他说得无比流畅,姐姐眼泪哗哗的,“好好,都不欠!呵呵,我跟你打赌,毓芝一定会再来找你!”

    “她,她不会的,我们算是彻底结束了……”

    “呸呸呸,乌鸦嘴!”姐姐伸脚还没踢到他,就被堂屋一阵威严的声音镇住了,二人便伸脖子都朝堂屋看去。

    可大门口几声老水牛哞哞叫唤,被二爷爷的赶鞭子收拾着,好容易才过了刘亮程的家门。

    堂屋众人朝外看了一眼,再回头瞧向刘延任,他却端坐身子,眼冒红光,擎杯正色道:“我们刘氏子孙!都是汉高祖后裔,历代人才辈出!现如今咱们隔壁的刘亮宏是博士后,刘亮才、刘亮隆都是硕士!过年回来见我都热情地发烟,可你们看我儿这个窝囊废,见了长辈头都不抬,半天憋不出个屁,真丢人!这后头的娃娃里,亮思、亮奇都考上了县一中,亮玉、亮琦小学都满分,哪个不比他成绩好!他还成天傲得一头粪,骄兵必败!被我惯地从小干活少,明天就飞走了,做顿饭还跟稻田拉犁似的,废物……”

    一段听得刘亮程咬唇红眼,却听得二姨道:“这也不能怪孩子,他不是内向又有点结巴的毛病嘛!”二姨喝了一盅酒,连忙打断。

    “嘭”的一声,刘延任拍桌子震得众人一哆嗦,破口大骂,“他毛病个龟孙!结巴是罪过嘛?结巴就该死!”

    爷们即刻都起身劝慰,吓得二姨出门去找母亲苏梓柔和姐姐刘亮萍求安慰,刘亮萍却只红着脸嬉笑着也表示害怕。

    两腮黑红,刘延任直接抓碗敬大家,“喝多了!来,我敬大家,感谢大家,孩子从小没少给你们添麻烦!现在上大学,将来也不定是个什么熊样!还是他二哥三哥在特区多多挣钱,来!二姐夫,延任祝福大侄儿前程似锦,然后衣锦还乡,回报家乡父老……”

    二姨夫满脸苦瓜相,忍气吞声喝了一盅。

    “好!”大舅一把抓住刘延任右手,“妹夫不愧是汉皇后裔!这……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当年妹夫可是唱的好一出京剧《空城计》,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来妹夫,我敬你,大碗敬你……”

    二姨夫白了一眼,半碗酒一口下了腹,“诸位,我还有事,先回了。”晕头转向出门就咕哝一句,“这……结巴唱戏,越唱越没戏!孩他妈,回家打药喂猪去!”

    两拳紧握,刘延任耳朵抖了两下一饮而尽,看得大舅子赶忙倒酒,两人使碗继续喝。院中二姨胡扯八道,早已跟大姨吵成一团……

    刘亮程瘫坐在灶台前的麦草瓤里,忽的甩自己一巴掌,随即奋力地起身向后院走去。

    众人鸟兽散后,刘亮程在后院叉腰对着那棵繁茂高耸的皂荚树呆望。捡几颗皂角,一盆凉水洗了半天脸。

    突然一声嘶鸣,抬头就看着一只雏鹰山尖盘旋,刘亮程心里一咯噔,耳后便是一句惯常的嫌弃。

    刘延任道:“明个你就飞了,不去跟你大爷打个招呼,趴在那下蛋啊!”父亲直视着他,一时周围院落,鸡鸭鹅声,都随着烟囱朝上空飘去。

    “我去过了。”刘亮程头也不回地望着长空。

    “有没有给人家磕头?”父亲抽口烟,冷道:“能跟你大爷学一手本领,就是这辈子的造化,永远记得人家的恩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三节两寿都要电话问安,别跟个榆木疙瘩样,丢了咱家颜面!”

    刘亮程不答话,刘延任抽口烟袋,眉毛一挑,想说又低首,在儿子身后缓步了两三圈,终于两腮微颤,再次启口,“再过个把月你就十八了,以后活成什么熊样,全在你心窝里,钱……我也准备好了,明个没空送你,好自为之吧!”

    刘亮程眉头紧锁,憋出一句,“我从来,从来没想让你送过我!”

    结巴的,坚定的,赌气的,强忍的语气,听得刘延任两眼肿胀。

    “那不正好嘛!”刘延任猛吸一口烟袋子。

    “因为,你不配!”刘亮程顿时气恼。

    大步如风,“啪”的一巴掌,父亲打完他骂道:“滚!给老子跪祠堂去,跪完有多远滚多远!妈了个巴子的!”

    回屋收拾东西,刘亮程一刻也不想待,对女同学赵毓芝上个月大骂亲爹的愧疚,从此烟消,收拾十几封赵毓芝写给自己的信件以及一本厚厚的赵毓芝送来的《牛津字典》,都塞进布包里带走。

    刘延任跟苏梓柔拉着板车这就去山地,姐姐已被父亲赶走,背着大鱼皮口袋的刘亮程,立在院内,地上又成个孤独的影。

    望一望那棵蓊郁的皂荚树,猜想着爷爷少年时亲手栽的场景,他又想起伯父刘延成跟他说的关于爷爷以及历代祖宗的记忆。

    上个月师父刘延成又带他登上白云亭,刘亮程边给他扇着蒲扇边听他讲着久远的过去。

    白云亭间,长望着山下块块田野片片村落,国家二级厨师鲁菜名厨刘延成笑道:“亮程啊,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上大学迟早的事,从小,族里你几位爷爷都夸你爹,夸他生了个眼睛会说话的娃子,长大了一定有大出息,指望你在家薅草喂牛种地养猪是痴人说梦呢!但你爹有他自己一本账,他不到十岁你爷爷就去世了,你奶奶带着他们弟兄几个,难免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负,忍了很久,他心里怎能没有气……”

    轻轻拍拍大腿,大爷刘延成两眼眯成缝,面阔口方,刘延成弯着脊背,略皱眉头笑道:“大爷没什么送给你的,除了几本翻烂的菜谱,给你的就是下面这些话!”

    “大爷您讲!”刘亮程认真道。

    看看目里松林和山田村落,刘延成正色道:“作为我族子弟,将来一定要到申州看一看!那是我们在文康的始祖刘公的兴旺地,他是汉高祖刘邦的第五十一代孙,文武双全。我是六十八代你六十九代,家谱记载刘公从汉皇故里避难文康,在元代至正年间中了进士而任申州府同知,后因军功而又升任知府……”

    刘延成说得很两目炯炯,刘亮程听得两目精光,却突然心道:“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好,又有多少心思去考虑宗族的事,大爷,您是高看我了啊!”

    刘延成又说道:“这刘公迁到文康后,七百年来历代读书兴族至今不衰,以后你上大学了,不妨到《刘氏宗谱》《文康县志》《松江府志》《祥水县志》《淮海县志》等史料去印证,嗨!”刘延成抹把额头汗珠子,笑道:“祖宗保佑,族里这十来年每年都有本科生,如今硕士博士全有,寻流知源,溯源知根,‘邦公信仰’值得思考和弘扬。全世界刘姓子弟约七千万,华夏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源流久远,支脉繁茂,历代人才辈出,既是‘帝王之姓’,又是天下大族,腾达繁衍,对中华民族作出了巨大贡献,无论贫富,你刘亮程作为刘氏子孙,都要有这个自豪感,无论身在何处,奋斗与信心永存,气度同坚毅共久,你……明白吗?”

    “嗯!我记住了,大爷!”刘亮程两眉横浓,看得刘延成点点头,又回忆道:“你是会记住的,我一直很相信你!申州啊,可是祖宗福地啊,如今申州又是全国经济重地,文化也必然会越来越兴盛,往后你若成了事业,我还在,来封信告诉大爷,我如果不在了,你就到申州替我走一走。顺便再到余州安塘桥替我走一走,还有余塘运河大街!我曾经坐着船游过半个余州城,希望将来你能坐着船看完整座余州城!大爷一生碌碌无为,但也算见着几个好地方,江南余州就是一处!”

    刘延成两目清亮,又慢条斯理地笑道:“江南好啊,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字一顿,说得大爷刘延成满眼透亮,他又道:“江南好啊,当年我就是从桥上走过,不成想这一走就是半生年华,安塘桥,还留着我的美食梦哩,都要从余州的四门说起哦……歌词唱得好啊,‘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只余州景呀,小小余州城呀,盘古到如今,东南西北共有四城门,一到那宣统三年份,新造那一座末,光呀光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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