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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出乡关》

    “《余州景》?”刘亮程记在了心间,不成想明日火车上他就可以听到原汁原味的吴侬软语。

    刘延成终于叹口气道:“唉……亮程啊!出门在外不管遇到什么人,切记防骗!三教九流,人心隔肚皮,千防万防最难防的就是个这个人心,不管这个人善恶与否,永远都得记住,合同大于笑脸,再美妙的赞誉都含着刀剑,口蜜腹剑之人,常常都是看起来满口仁义道德,往后看人,是既要看大义又要重小利,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不知开源节流,到头来也会孑人一身,切莫再走大爷的老路,纵然情义千金,也是要看他究竟根底是谁……”

    那天松风骀荡,竹林回响,刘延成跟他说的这番话也都给族里其他兄长说过,如今刘亮程听完,扶着大爷下了山,回头再看白云亭,犹如仙界。

    此刻院内,滚烫的阳光下,刘亮程把着滚烫的木锨翻晒着滚烫的大豆粒,滚烫的心跟着一同翻滚着,如锅里的黄大豆,忙完一气,他就去井边磨刀,磨那几把大爷刘延成给他的切菜工具,他边磨边道:“以后,我有了新家,一定把你们都带着,这样你们就不会再孤独了!”

    收拾完这就又回到祠堂跪着,老规矩,跪满一个时辰,直到汗流浃背……

    当晚刘亮程就背着大鱼皮口袋出了家门,关上木门,摸着生锈的门环,叹口气,他这就赶去村头大爷刘延成家。

    泥路走到一半就听着二大爷刘延声在吹笛子,还是那首《永远是朋友》。

    自刘亮程记事开始,每当夜幕将落,村中小河边就会悠扬响起一阵笛声,仿佛夜幕前的序曲,全族都知道二大爷刘延声今晚心情不错,吹了五六遍,笛声穿林度水,听得南湖的父老乡亲精神一爽。

    二大爷刘延声自从部队文工团转下来,半辈子唯喜吹笛子,时不时跟几个老伙计杀一盘象棋,却赢得少输得多,每当他拎着包一家一家收电费,笑脸总看得爷们娘们不好意思再拖了。

    二大爷吹了三遍歌曲,旁若无人,刘亮程托着腮看呆了。

    喘几口气,二大爷道:“要上大学啦?”说罢刘延声满脸堆起笑,两腮笑得让刘亮程的两腮都不好意思不堆起来,“哦,昂。”

    二大爷道:“行!又一个大学生!还唱《空城计》嘛?”

    刘亮程不觉一惊:“什么《空城计》?”

    刘延声笑呵呵地起身,“你还能瞒得着我的耳朵,呵呵!好好唱!我在地头薅草时听你唱得还行,有个爱好到了我这岁数晚上就有意思了,好好的,有出息了,别忘了刘家村。”

    刘亮程忙摇摇手摇摇头,“二大爷,我能力有限……”

    黑灯瞎火的,刘亮程跟大爷刘延成聊了两个小时,突然门口小孩子们大喊,“来电啦!去二大爷家里看电视啊!来电啦……”

    当夜刘亮程和大爷刘延成继续聊着祖宗的故事,大爷回屋睡了,刘亮程却失眠了。

    可刘延任却在半夜提着煤油灯从黑漆漆的山下摸到刘延成家,月笼山月,虫鸣四下,到了刘延成家门口,见屋子还亮着,刘延任就猫到一旁玉米杆下的石头上蹲坐一会,抬头看看天,看看山,看看周围的粮草,叹了口气,起身拎着灯又溜达回去。到了自己家门口,回个头俯视山脚,黑暗暗的村落,只有林野萤火虫的星星点点……

    第二日五点刘亮程就爬起来,仰头星星点点,河边撒尿正遇着家后身材高大的二爷爷刘良魁背着粪箕在拾大粪,“大程啊!”

    刘亮程尴尬地收不住,笑道:“二爷,爷,您这么早!”

    刘良魁瞪着虎眼,放下了竹镢子,“亮程啊,乖乖你要去上大学了!”说罢朝一边吐一口痰,擤个鼻涕。

    “昂,是的二爷爷!”说着刘亮程朝他手里去拿竹铲子,“二爷爷,这边有几堆,我给您,弄!”

    抗美援朝下来的二爷爷八十了,却精神矍铄闲不住,河边吸口卷烟,堆在大柳树下,咯吱笑,“好,好!行了大程!你去忙吧!年幼人就是有力气!”

    他要起身,刘亮程呵呵笑,“不急二爷,您老不嫌我烦,给我说说抗美援朝的事,我想,想听。”

    “那你早说!呵呵呵……”刘良魁一笑,这就给他说故事,此刻,东山的太阳光直朝村落喷洒,二爷爷笑道:“我跟你说,记得十年前吧,有位行脚看地先生路过这里,我和你爹请他吃了几块卷饼,他就露了几句话,说你们宅子能出大人物,非富且贵,我看你将来就会有出息!好好的,以后替俺们老刘家争口气!往后遇到事也别怕,胆大些往前进!爷们就要有爷们的样子……”

    有一没二地听二爷爷说了话,刘亮程就给他在周围搂了一圈粪。

    安康桥上等着哑巴哥刘亮河,刘亮程想着该怎么跟他交待以后的事。忽听隔壁八岁的小弟弟捂着眼睛哭诉着立在门口抱怨道:“又赖我,又赖我!又不是我偷的!什么都赖我,这个说我拿的,那个说我偷的,什么都赖在我身上,我就是专门由你们赖的!啊……”

    一个鞋底从门口飞出来,男孩吓得撒腿就跑,跑了十几米转身又嘟囔着不是他拿的,卷起裤管的父亲追了十几米才回来,对着门口几个兄弟大哥笑着指着远处的儿子,“个货!还跟我犟!”

    兄弟们说着闲话,看到刘亮程纷纷夸他以后本事大了,可别忘了相亲。

    安康石桥是他们会面的老地方,拎一竹筐吃的,俩人这就登上“白云崖”的巨石边互吐心声。

    两人挨坐,看他吃得香甜欢喜,刘亮程不由得笑容满面,回头但见白云亭下刻着一残损模糊的对联,道:“白云松下卧飞石,古道泉中停葛仙。”

    刘亮程抬头注视了几眼,“但愿以后我能来把你修葺一番。”回头他就跟哑巴哥交待道:“以后,等我过年回来再给你做,做山楂饼!就是家里山楂留的少,要不然多做点,还好你土屋子暗,可以多放两天,可坏了就扔了,别舍,舍不得,不然吃坏肚子,还得硬扛,听我的,啊……”

    “呃……”他笑着拿出一张纸头,还算清醒地写着,“我弟,祝你前程似锦,替我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美好吧!”

    工工整整的铅笔字,用楷书精巧地刻出来,亮亮堂堂,字字千斤重。

    “谢,谢谢亮河哥!”

    刘亮程眼泪直打转,“好,好,就当我是替你去上大学见世面!我还会给你写信,把余州城的消息带给你,把安塘的美丽介绍给你,把我听到的看到的做到的都告诉你,你要,好好的……”

    “呃……呃……”他干笑着拍着刘亮程的肩膀。

    刘亮程安慰道:“我们是永远的兄弟!”

    “呃!”刘亮河笑得红了眼。

    伸手紧握,刘亮程心道:“其实从小,我就是看你成绩好才努力追赶你的脚步,大家都说你是天才,可惜造化弄人……”

    刘亮程一瞪眼,抱着他瘦弱的肩膀嘱咐道:“别人欺负你,你就去找亮明大哥!他会揍死那帮龟孙王八蛋!”

    想起那些他曾被欺侮的场景,刘亮程厉声骂得凶狠恶煞。

    “呃……呃……”他也上下摸着他的瘦削身体。

    刘亮程笑道:“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应该好好保护自己,从今天开始,我们都正式成人,成大人!”

    “呃……”他鼓掌猛劲拍去,引得林鸟翔鸣,松林呼啸。

    “告诉你一个秘密。”刘亮程刚要说,哑巴哥就向他竖起大拇指,咬一口玉米烙,他就拿出一张《空城计》的词,结尾道:“我早知道你的秘密,但是我希望你能放开了唱……没人比你唱得好!”

    刘亮程起身俯瞰,但见梯田苍茂,岩层嶙峋,密林层叠,翠布氤氲,小道崎岖,数峰相耸,多少石桥牵牛过,往来鸟雀最近人。

    心内翻江倒海,十年只学这一曲,唱得他满腔热血,气势恢宏。但听得群鸟争鸣,穿林打叶。

    刘亮程道:“《空城计》,呵呵,昨晚我就离家了,今天我就走了,城真的空了!司马,你来吧……”

    朝阳越来越晒,他俩毫不畏惧,沐浴着大暑天的蒸腾,任由大汗生发,整座山头唯有两位青年后生,和那些他们呼喊着的大山林木。

    下了山刘亮程带着哑巴哥在大爷刘延成家一块做蜜三刀。

    临走前,大爷给了他蜜三刀的独门配方,大爷说,这是他在余州安塘桥开店时融合南北所得的秘方,可惜儿子不喜欢,自己身体不允许,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复兴此事。

    母亲送他,安康桥边,刘亮程停住了。但见十几个娃子,几个在那玩弹珠,几个在那摔泥巴,几个桥下折柳编帽,几个滚铁圈,跑得哈哈笑……

    百年沧桑,数代风雨,侵蚀了本貌侵,却依然挺立,摸着滚烫的桥柱,他道:“安康桥,平安健康,祖辈们筹款立桥,再没别的要求……”

    可母亲有要求,而且很大,几乎不可能!

    母亲道:“我的儿,不要装着怨恨离开家,他是你爹,父打子不羞,父子没有隔夜仇,他不懂疼孩子,可也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啊……”

    憋着通红的脸,母亲再要劝儿子却沉沉道:“我不可能一时原谅他的,我是怎么哑了又结巴的……”

    母亲心如刀绞,看他要走,张口叫住他,“你这也是恨我吗?”

    “妈,你放心,我懂!”

    母亲反驳,“你不懂!知子莫若母,你是深深地恨他!恨到骨子里了,不能啊我的儿……”

    “我没有!”刘亮程满脸怨恨。

    “你有!”母亲登时扩了眼窝。

    “我哪里有?”他明知故问。

    母亲愣了几秒,道:“你背地里学什么《空城计》干什么?后来跟谁学的?你就是想气他!你是赌气学,不是为了争口气!”

    刘亮程不愿承认,“什么,什么《空城计》?没听过。”

    “你……”母亲抽泣着,“他当年就是因为结巴才被戏剧团给撵回来的啊,我的儿,他不让你学,是因为他把你糟蹋结巴了,他悔恨又无奈啊……”

    “妈,你说什么?”他回个头,背上那个鼓鼓的大包裹,仿佛司马懿压境的大兵。

    母亲饮泣,“我的儿啊,你已经大学了,从前的都是命啊,你不能恨你的父亲,对你不好啊我的儿……”

    一听到这个“命”字,他回头就怒了,“命?呵!妈!我不信命!我就是恨他,我就是怨他!我就是不想原谅他!他,永远给我留个冷冰冰的背影,没有一丁点儿温暖!整个村子整个族里,没有他这样的……”

    说罢刘亮程的耳边嗡嗡作响,脑际竟响起一声呵骂。

    “一个结巴,学个狗屁京剧!滚,写你的字去!”父亲骂完,自己继续山后练习。

    八岁,听父亲独唱《空城计》,京腔京韵,气势磅礴,刘亮程好奇又想学,却不敢靠近。

    一天他终于再次鼓起勇气表达意图,却被父亲一巴掌扇过去,扇走了人却留住了磐石一般的求学心,直到遇到高中语文老师王辉卿,跟他继续学这一曲……

    母亲擤把鼻涕,继续道:“你从小就听你延成大爷的话,难道他给你说的那些宗族家训你都忘到脑后了?哪能出家门还怨恨亲生父亲呢!百善孝为先,我的儿,你不能怀恨在心啊……”

    母亲紧捏着手指,粗黑的手指被掐得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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