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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挑战刘家村》

    刘亮程不应声,扯过几颗碧绿硕大的马齿苋,投进了竹篓里。还想着暑假里做几道凉拌菜给她吃,这下都成泡影,可他还是问了句,“那你吃,吃饭了吗?”

    毓芝摇摇头,“呵!还吃饭!早就气饱了。”

    “哦!啊?要不要到我家吃,吃口?”刘亮程问罢,毓芝直接拒绝。

    “本来想着在你家吃点你烧的菜,现在还吃啥……”她想说却未说。

    刘亮程思考着又道:“其实,再高等的大学出来还得工作,不论哪一种专业都和烧菜一样,都讲究机缘,火候,味道,实践出真知……”

    “胡扯,谁跟你说的这话?是王辉卿这个妖魔在作祟吧?你不会被王辉卿洗脑了吧?他可是一事无成啊!”毓芝不屑道,“连个语文课都教不好,简直误人子弟!还没上大学就想着工作,他成天宣扬那套未来属于创业者的混乱逻辑,他是下海失败才来学校教书,你可别被他忽悠了!他都被学校处分过,你还听他的!而且以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创业,何况……当前政策摇摆不定,创业也不是正常人干的事……你只有一条路,复读!”

    刘亮程突然挺起胸膛,“我不想复读!我可以继续考研啊!我可以考研到申大找你!”

    然而刘亮程想说出这句话来安慰她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却气恼了,“怎么不适合?凭什么我不能创业?连你都看不起我……”

    然而不等刘亮程反驳,毓芝就截话道:“如果不全力往上攀,我们还死命奋斗什么呢?”想着自己日夜苦学,在申州既参加各种外出实践又打工赚钱,依旧被很多同学瞧不起,毓芝对着大山纵声喊着“喂……大山,快来救救这个呆子,除了做菜做题目,他啥都不听劝啊……”

    刘亮程将手里马齿苋捏出了水来,突然一阵发狂,把眼前一片连根带土翻起来。留一堆苣荬菜回家烧汤或拌凉菜用,其余杂草被他一起推入田埂。抹把滚烫的眼角汗,好似浑不在意毓芝口中的消息。

    “知道这一年我在申州都干了些什么嘛?”

    毓芝冷冷地仿佛自说自话,给他介绍申州的发展,“如今国企改革一日千里,高端人才需求与日俱增,‘八五计划’明年就要完成,面向新世纪的‘九五计划’定然宣告着国外先进设备和技术将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进国内,新一轮技术改造是全方位的大工程。人才呢?知道我为什么着急嘛?我们学校大三的工科都无比抢手!如果是硕博呢?你有这个能力为何不给自己加把火,哪怕有个态度呢?”

    他想着这些话如果出自从前那个同桌,自己一定会尴尬考虑的,然而现在听起来多么遥远,尤其是她说了下面几句天外语言。

    “先进技术逐年升级,规模化生产和集约型方式是必然趋势,大批量技术人才和研究型队伍缺口太大了,而你如果继续考研读博甚至出国,正好就是第一批转型人才,天赐良机啊!”

    “出国?”刘亮程仿佛被电击中。

    上次家里电灯泡坏了,接线时被打得又痛又麻,这次他又尝到这种感觉。

    一堆话听得刘亮程有点懵,“你不觉得太早了吗?我……”

    “这年头就你家穷?就你家需要还钱吗?你以为自己大学打工了赚那几个钱就能解决根本问题?该说的我都说了,骗了我你也不开心,但我就问一句,你准备暑假里哪一天跟我去申州!”

    “我不去。”

    “你再说一遍?”

    “去申州,我没有那个条件……”

    “条件?去申州拍屁股的事,往前迈一步能掉块肉啊?难道我不是山村人?我昨天家还在喂牛呢!”

    “怎么好跟你比,你上大学,家里连放三天电影,我上大学,反被亲戚嘲笑……大家都笑话我是‘吃不饱的老黄牛想吃肥地里的嫩草’!我们是永远不可能的……”

    满心压抑着,嗓子火烧一般,再要说,抬眉就见着头顶的伞遮挡了毒热的太阳。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我家是我家,我是我,这都什么时代了……你难道,难道不懂我的心吗?”

    说罢一滴汗珠滴落在他肩头,温热的那一点,在他心里晕开了她所有的好……

    捏着指头,两腮通红,“我从来不怕别人说闲话,都是狗屁,屁用没有,窝囊废才怕他们胡咧咧!”

    再要说,广播里的歌曲乘着风朝这边飞来,毓芝侧耳听去,一时甚是激动。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

    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

    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爱已是负累,相爱似受罪,

    心底如今满苦泪,

    旧日情如醉,此际怕再追,

    偏偏痴心想见你……”

    熟悉的旋律在大山游弋,毓芝心道:“连山村广播都放了这种歌曲,以后的国家和社会,谁能想象它的样子……”

    回头看着他继续像个公牛似的,往前拱着薅着,毓芝又心疼又叹息,“犟种啊犟种,我们已经选了不同的城市,如果不一起努力,尤其是你不继续深造,将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呢?你难道要白白毁了我们之间这些年的可能性嘛……”

    突然迈过去,从他手里夺了铲子,“我来替你薅!”

    鲜艳的黄裙在她眼前晃悠,一阵香味嗅得刘亮程不敢看她也不好碰她,趁她说话不注意敏捷地从她手里夺回铲子,她俯身要抢,却被他无意碰到了丰满的胸口。心血猛涨,瞳孔膨大,两人都后退一步。

    刘亮程回身颤抖着,闭眼耷拉着青筋暴露的右手,哪还听得进她说的话,“我们已经不同了,你是名校大……大学生,还在申州,我比……不了你,永远比不了……”

    “胡扯!”赵毓芝左手捂着胸口,右手还是夺过铲子刚要扔出去却喘着气,疼得羞恼了,亏你种过地,这地不翻苗不欢!炒菜不翻锅嘛?亏你喜欢烧菜!如果你不改变,我们怎么办?我问你,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升起来嘛?回答我。”

    “这……也许吧,下雨了就不一定,大山里阴晴不定的。”

    “但你相信太阳一定会升起来吗?”

    “那当然!”

    “所以啊,刘同学!整个中国就像太阳啊!”

    他张着嘴巴,干出了白皮,“我们,我们俩,是不可能的……”

    “你!王辉卿你个混蛋,你可误了他呀……”

    赵毓芝一口气没咽下去,咳嗽得满头大汗,“你就闷在你的狗屁世界做个犟种吧……”

    脱了凉鞋她拎着跑下山路。

    刘亮程一把将杂草摔在地上,几脚乱踢,也把自己的梦踢没了……

    等她走远,他大骂一声,“刘亮程,你这个大笨蛋!没用的人!活该……”

    几滴泪下,继续疯狂地薅草,满眼的荒草,远远望去,愣是被他薅出一块明亮的土地。

    两眼肿胀,眼泪化入泥土,念道:“土地大山,我对得住您,只求您对得住我父母,他们只能守住你保护下的这片土地,头顶三尺有神明,上天也在看着您,希望您在我离开后助我父母一臂之力,让土地丰收,让家庭渐渐好起来!”

    登时一跪,一头栽在土中,“拜托了!”

    苍穹碧云,青山环绕,满身泥汗的刘亮程要去山溪下河洗澡,半路撞见气喘吁吁的堂妹告诉他家里出事了。

    一阵风似地飞去,“老天爷,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太阳疯狂地炙烤着刘亮程的家院,堂屋门口立着那身黄裙子,但见她满面如萝卜心,双目似寒星,嘴皮已经发白,叉腰瞪着屋里。

    里头半天回了一句,刘延任也不露面,回道:“第一,我怎么管那个窝囊废跟任何人都没关系,何况他如何选择什么城市和专业,根本没和我商量过!第二,你和他也是多年的同学好朋友,还不知道那个怂包是个二愣子嘛,你们是怎么相处的,考学选学校从来不通消息吗!”

    半墙大水泥砖半墙红砖,垒成的堂屋,平房边沿挂满了一条条金光灿灿的玉米棒子,阳光下的毓芝那身黄裙子,成了融入其中的一份子。

    里头的刘延任正在编竹筐,面对毓芝的控诉,刘爸爸半天憋出一句,搭不上就不回应。

    “您以为我说的是考学选学校这一件事嘛?这么多年,都是您把他给压成傻子了!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可我告诉您,这不是封建旧时代!人人平等,您以为自己是父亲就可以掌控孩子的一切,天下父亲多了,难道都要把儿子当玩偶对待?笑话!害人害己!”

    刘延任笑道:“和你个小孩子吵吵,传出去像什么话!你在家就是这么和你父母说话的嘛?你个丫头,年龄不大,脾气挺大!”

    声音倒也平静,却听得毓芝“哼”得扭头争辩,“我父母只听对的而不是委曲孩子,大人想干嘛就干嘛!请问您什么时候给过刘亮程主动权选择权!”

    “你父母把你宠到天了,再说,他报考大学我又没掺和,你犯不着和我理论!赶紧走,别丢人……”

    屋里也不开灯,外头看着里头昏暗不见光照。赵毓芝就站在院子里,分明要和范爸爸论出个道理,讲透个原委。

    毓芝笑道:“呵!十里八村谁不知大叔你好名声!乐于助人,博得了大好名誉却将自家儿子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奇了怪了,改革春风艳阳高照,哪来的封建旧礼教!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有其子必有其父,每一个自卑的天才身后都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刘亮程的前途就毁在这黑屋子下头!”

    “放屁!出去!什么孩子,再不走,我可要替你父母教育孩子了!你个外乡人闲管我们刘家事,吃饱了撑的!”

    “哼!我偏要管怎地!”毓芝两目一瞪,“来啊,我倒要看看,一个中年老爷们怎么打我这个女儿家!”

    毓芝恼怒了,却不是第一次训别人的父亲,当然自己的父亲先尝到这股子利器横行的威力。

    “孩子啊……”一声叹息,像一阵老黄牛的疲惫声,从屋里晃晃荡荡哞出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家里情况,非要和我整这么一出!我知道你和娃相处很好,可他毕竟是男娃,跟你不一样!”

    竹筐堆了满屋子,刘延任压低了嗓门,“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得理不饶人呢?啊?”

    “全是歪理!”毓芝毫不客气,“贫穷,就是落后的封建糟粕导致的,腐朽才会昏聩!让孩子一味只想着眼前困难,被困难定死了能有什么出息!做家长的难道一点都没数嘛?他可是能考上申州大学的人才啊!”

    刘延任道:“你个女娃也不臊得慌,满嘴都是大人话,才上几天大学,知道几天大人的事,回吧,我跟你说不了什么……”

    毓芝气道:“走就走!但我可把话放在这,将来刘亮程要是成不了气候,都是你造成的!他结巴就是因为你吓得!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他的根底!整个刘家村都被祠堂的封建势力压得喘不过气!他刘亮程还能有自己的选择!”

    “滚!有多远滚多远……”两把小竹扫帚被刘延任扔出门槛,见了太阳,被照得炸毛似的翘着扫帚头。

    “走就走!当我稀罕这里!”回身大步就迈,毓芝转脸甩了句,“我来是给刘亮程面子,我走,也是给这个同学面子,但无论我说与不说,走与不走,故步自封,作茧自缚,永远导致落后贫穷!”

    转身迎面就望着刘亮程冲过来,心要走却迈不动步。

    略过她身子,瞪她一眼,刘亮程跨到院中就跪下了。

    回个头,惊得毓芝转身跑过去,“干什么?不许跪!”

    刘亮程浑身僵住,只有窜动的血液在身体里滚烫地奔流,脑袋里好似淤积着山溪硬土,太阳底下,他又变成了一个雕塑。

    脑门青筋暴胀,眉眼呆滞,浑不见往日那股清秀灵气,看得她惊诧地浑身一抖,心思,“知识塑造的自信和独立精神,鬼影子都不见了!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结巴了……”

    扔了遮阳伞再要去扶他,苏梓柔小跑着过来,满面的惊慌失措。

    毓芝又气又怜,可苏梓柔拉住她胳膊,且狠且抑道:“好孩子,你怎么和他吵起来了?你跟我走,别生气啊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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