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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母亲的梦》

    刘亮程也想给她写信,可写了半纸篓都倒掉了。家里的债还得继续还,姐夫不争气,姐姐又生了两个娃。他想法设法跟管理开水的阿姨处好关系,四年水费一分没花,这本事看得同学咂舌,他却觉得自己命苦,不用心生活谁会管自己,难道上了大学就得是吃喝无度玩乐无底任意娇纵自我嘛……

    年底赵毓芝并没有买手机,而是将自己帮别人写论文的钱赚给父母换了家电,还给刘亮程寄了一件毛衣,刘亮程依然给她寄去各种果实,也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却是找何秋华挑选的。

    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兜里,想着她说大年二十七回家,二十八高中同学聚会,然而大年二十八刘亮程才能回家,他不想聚会。但他要在节后见一个人物,见一个他过去两年始终念念不忘的人物……

    堂屋桌前,刘亮程把四张五十元给了母亲。

    他心思着钱有了,事情都会慢慢解决,自己改变了,家庭都会慢慢好起来吧,于是刘亮程磕磕巴巴提出初二要把姐姐接回来过年。

    可父亲登时变脸,“接个屁!没用的东西!当初劝她多少次,吃不住花言巧语,给点吃喝,他娘的就认作狗屁爱情!现在赌成个穷光蛋,公公婆婆也怪你无能!自作自受啊!”

    “咣当”一巴掌摔在盛满菜的桌面,空荡荡的屋子回音绕梁。

    母亲泪流满面,“那哪能怪孩子哦……她不是从小没见过世面,又没出过村子,哪里懂得好男人!嫁人了咱家都没陪多少东西,这一切外人不知道,咱做父母的怎么不体谅她的苦楚,估计在家里对着孩子哭呢……”

    刘延任道:“你哭什么东西!穷人家孩子就该她这样几句甜头跟人跑了?穷人家孩子就纵容丈夫赌博?”

    母亲反驳,“哪里纵容了?不都是他罗二鬼偷摸去南方打工私自赌吗?你家女儿在家带孩子又有什么办法!我的苦孩子,唉……”

    刘延任嚷道:“哭有个屁用!她自己选的果,打碎牙齿也得往肚里咽,谁也帮不了他们!咎由自取!这是她的命!命!明白吗?”一饮而尽,“拿酒!”

    一桌菜凉了半个钟头,刘亮程一言不发,父亲饮几盅抹抹嘴巴,卷了一块夹盐豆鸡蛋的饼背着竹篓出了门。

    满山积雪,风凛松啸,刘亮程一步步跟在后头,迈上半山腰,想起从前和姐姐玩耍的时光,星霜荏苒,眨眼间都成了岁月记忆,心道:“无论他同意与否,初二我要把姐姐接回家,我再给小豆苗点压岁钱。”

    回头看看整片村庄,又心道:“光我自己改变是不起多大用的……”

    竹雪飘落在刘延任的军帽顶,他两目矍铄使镢子轻轻地刨着松土,两人都不说话。刨了五六个笋宝贝,刘亮程想替他,可刘延任依然倔强地弯腰寻觅。感觉儿子傻站着,刘延任把镢子铲子给了他,结巴道:“眼睛睁,睁大点,颜色深的地方用铲子试一试。叶子看着绿实际都发黄了,那是把营养都给了地下的宝贝,你挖几铲下看看,土壤越松软地下的宝贝越肥实,你看那,那边的土皮都被顶裂了,你来弄吧,我先把这些背家去。”

    “哦!”

    春夏茂林,秋冬而生,饱满的冬笋虽然产量低,但经验丰富的父亲来了就满满一竹篓。

    刘亮程越挖越有兴,见父亲看自己挖对了,惊觉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却如游云一般瞬间消失。

    他刚要再挖,父亲却背对着,少有的给了他一阵话。

    “人,无论到了哪里都得有个人缘,别在学校混成孤家寡人,独来独往的那是窝囊废干的事!多问自己有没有多给别人付出,学校不有学生会社团嘛,有时间还得去多参加,不然怎么认识人呢?山窝里走不出去才一辈子窝囊囊,狗屁不是!可别学那几个王八羔子,出门挣了两个吊钱自觉高人一等,不把老乡长辈放眼里,丢人现眼自己不知道!一辈子没出过山窝窝,难免坐井看天,不都是穷惹的,可还是得看人本身……”

    说罢,刘延任瞅着满山雪白,呼吸口白气,“嗨,就那样吧!”

    嘀咕几句刘延任又跑到萝卜窖挖几个胖红心,再捯饬几个山芋就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佝偻的身躯晃晃悠悠折下去。一身旧棉袄穿了六七年,刘延任把自己裹成一个小圆球,看得刘亮程一瞬间眼泪滚落下来,“赚钱!刘亮程,你一定要闯出个人样来!”

    最后,一人背一个竹篓,临到山芋窖子,刘延任停住,立着数秒,儿子以为他歇息,却听他句,“后天去把你外甥女接来!”

    “哦!”他应了一声,起手就去给父亲托竹篓。

    “不用,我还没到你个废物撑我的时候……”

    第二天刘氏全族都要去祭拜列祖列宗。刘氏祠堂作为文康县乃至江东省著名祠堂,每年腊月二十九都要在族长的带领下举行拜祖仪式。无论贫富身份只要归乡都要按辈分规矩,依照传统礼义祭拜祖宗。经过国庆节县委县政府修缮的祠堂,如今一派新气象,舞狮舞龙,焚香敬祖,各类表演,引得孩童们四处窜闹。

    来至大爷刘延成跟前,他看眼亮程的眼睛,晶亮的眸子仿佛直透他的本心,刘延成抽口烟,又接着卷。

    刘亮程看见了就帮他,他继续道:“随着自然和社会数千年的演进,历史长河滚滚而来,同宗血脉,宗亲氏族,既是血缘的延续,又是根脉的连接,经济快速发展了,人流满世界循环往,然而无论后世迁徙到何方,活在世界哪个角落里,族谱都会连着你的一切根本,血脉的,亲情的,文化的,文明的……”说着他认真睹几眼刘亮程,看他点头,刘延成又继续道:“我族族谱修祠历经大明嘉靖、崇祯,有清顺治、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同治、光绪以至民国八年,十次修谱建祠。改革开放后,国家档案局教育部文化部鼓励全国各地续谱建祠,去年我族第十一次续谱,我有幸赴文康瞻仰列祖列宗遗事德行,略八万族众。看到一卷一卷族谱,何其幸甚!大明朝民族英雄大学士黄道周不仅为本族题写了‘代有伟人’的匾额,还专为进士及第的祖上先贤撰写文章,称其文为‘渊深博大,元气浑沦,堪魁多士,拟作第一’。”

    “第一?那不是会元了吗?”刘亮程惊讶道,“您老,都背下来了?”

    刘延成笑道:“可文章又说‘主司意有所属,屡争不售,许亚元’。呵呵,你这次走之前,我给你复印一份吧,你爹不允许你看,我给你看,呵呵。这家谱后头又有清代礼部尚书所题匾额‘淮北望族’,都是对我们这支六七百年刘氏家族的见证……”

    看了两夜的族谱内容,刘亮程仿佛看到了元明清以下七百年历代祖宗的奋斗时光,一种说不甚清的骄傲和信心,已经在他心坎里生根发芽。

    三十晚上母亲叫刘亮程去隔壁二爷爷家看春晚,可刘亮程只对二爷爷的四子在特区打工感兴趣。

    拥挤的大院,半个村庄的男女老少吃过晚饭就各自抢占有利地形,各式板凳就差把大门堵住。刘亮程挤进去,十五瓦的电灯泡照得满院分外热闹。八点整,倪萍赵忠祥的主持词就被几个风趣滑稽的爷们模仿起来。

    刘亮程想着王老师跟他说过的特区故事,笑道:“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四叔在那里一定风生水起!还要麻烦四叔给我讲讲南方工作的情况。”

    四叔哼哧哼哧磕着瓜子,傲娇道:“你要去特区必须得有证明!暂住证最难办,办不到就得搞到用工证。特区分关内关外,管理特别严!还得有边防证,也就是边境管理区办理的通行证和身份证一起交验使用……我第一次就没办好被遣送回来,托你三叔他表哥的老丈人才弄齐全,第一次到那里,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啥都稀罕!处处得小心,不能干一点出格的事,戴个大圆帽的到处查验,你想搞个猫腻,门都没有!偷鸡摸狗最好别干!”四叔缩头一笑,“当然,黑猫白猫待到老鼠就是好猫!你得能赚钱!赚钱才是王道,其他的都是狗屁……”

    刘亮程问的特区政策几乎没听到,《难忘今宵》还没听到,他就卧床读着《中国农业史》。

    “看书呢?”母亲进来了。

    “妈,你怎么不睡觉?”

    “你爸跟几个喝酒去了,我来看看你,想跟你一起守岁!”母亲坐在床沿,却看到一旁的《中国戏曲美学》,“这书哪里来的?”她翻了翻。

    “妈,你当初怎么不坚持唱下去?如果稍微再坚持那么几年,你的一生真的会不一样,大不一样……”他把母亲粗糙的疙瘩手放在自己手心哈哈气又放在被窝里捂,“妈!其实,我能想象到你当年唱戏时的样子。”

    “嗨,这都是命!”母亲笑了。

    刘亮程即刻否定,“命?妈,如果当初我认了命今天就不会在家过年了,也许跟着二大爷到南方打工,今晚估计在哪住都不知道呢……”

    母亲点点头,儿子道:“这本书您看看!我朋友钱预量推荐的,他奶奶是大学戏剧老师。”

    母亲笑笑,“我哪能读懂啊?”接过书映着灯光,母亲读着,“……‘极具江南灵秀气质的越剧,经过历时近百年的发展征程,酝酿出十三个流派……’眼睛模糊,看不清了。”母亲说着却继续看右面一页,“……越剧电影《红楼梦》的上演和轰动,标志着越剧示范表演艺术的成熟,‘眼波流转,水袖轻扬,清秀容颜恰似桃李,嫣然一笑,悄然退场……’”

    合了书给儿子,回想着她就笑道:“那时候县里组织去申州学习,我本来是要演薛宝钗,可后来让我演史湘云,再后来,变成了林姑娘,嗨,不说了,大过年的,想着让人心里头酸酸的。”

    抱着母亲的手,刘亮程问起了母亲嫁给父亲的前前后后……

    “……后来我成了没有用的人,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用!还得辛苦你为家里操心,我这当妈的……”

    一句说得他跪在床上,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妈!你为咱苦干二十五年,这手……”

    红着眼睛,他要说话,母亲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心里我都知道!嗨,再难不也挺过来了,现在顶多因为钱的事看人脸色罢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就是你爸心里憋屈着,眼看同族同辈后辈不管用什么方法赚了大钱,他就是又不服又自卑!可他就是做不出来那些歪门邪道,不做也好!人活一世,顶天立地不说,良心要是过不去,再多的钱也会让你睡不着,活得岂不更累呦……”

    听着母亲平和的笑容,他也放松着又把母亲的手放被子里。

    母亲道:“……我的师傅赵建敏女士最喜欢看书,现在老了她还是喜欢看书,我模糊记得,她跟我说,‘小柔啊,看书真个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呦!痛苦时不妨多看看书,看不下去就逼着自己看,要是能看到心底去就能见到更大的世界,更能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这就地知道哪些书是有力量……’那时候我哪知道什么是有力量的书,直到看她一辈子受苦依然乐呵呵的,一天我去给她送吃的,她见我就大笑,其实她已经看透人心冷暖,豁出去了,谁的眼光她都不问只看书,不能看这书,就看那书,只要是文字就行……”

    提及赵毓芝,光看儿子那亮晶晶的眼神,母亲便知晓一切,略略嘱咐道:“孩子,以后好好珍惜她爱护她,能听她的就听她的,她总是没错的,这么多年,多亏了人家,如果,如果将来能娶了她,那是你的命中第一等的造化啊我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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