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中

    时值傍晚,天空青色如瓷,忽然下起一抹烟雨。

    夏季的雨水湍急,说来便来,不讲道理。

    “林老师。”

    方栓轻轻合上安保室的门,从窗缝往里面回眸,看见老者眼眸微阖,打着鼾,身子舒适靠在太师椅上。

    竹椅下面是两只半圆的竹脚,老者晃晃悠悠,身上盖着毯子,脚边放倒一瓶二两重的小酒坛,好不惬意。

    “安康。”

    他就此垂眸离去,身影消失在烟雨弥漫,阡陌间留下脚印,又很快被雨水冲散。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林正清忽的止住鼻鼾,睁开眼睛。那双混沌未明的灰色眼眸中,忽的点燃一缕清亮,又一刹即逝,黯然消色。

    老者轻捻白髯,若有所思。

    “这暴雨…”

    他轻摆太师椅,脚边踢得酒坛子“咕噜噜”往墙角撞去,被柜子底下压着的纸壳挡住,因此避免了异响出现,天地仍然是肃静的,庄严的。

    林正清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道:

    “似是人为,似是天成。

    一下雨什么东西都搅浑了,变得不通透了。不过浑水才能摸鱼,也不晓得谁能从中获利…不对,不对。雨水终归是水,上善若水,洗干净了尘世的杂秽,才能看清本来的面目。这是好事。

    嗯?如何是好,似乎都有道理?…”

    很快,林正清陷入沉思为难。

    但又忽的一笑:

    “小云江说的不错,道理是讲不通的,那讲道理的都是杠精。

    就是不晓得…小方栓啊,你要如何跟小云江斗?你呀,从小到大,可都没杠过她。”

    ※※※

    淅淅沥沥的雨滴。

    虽说是2135年,可雨伞仍是最便携的遮雨工具。无他,实惠,客行触暑向湖涯,拗得青荷作伞持。执伞能凹造型,古往今来,造型就是命。

    方栓接过甜果递来的明红色雨伞,撑开:

    “我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记录了班森医生离职后,那一批孩子的去向,还有联系方式。其中有少部分人被班森带走,年纪颇为幼小,应该是出于方便掌控的考量,班森将他们带走继续进行实验。”

    甜果撑着一只澄黄色的雨伞,讶然道:

    “你就把别人想这么坏?没有证据,就确定了克隆实验是班森医生在主导?按照你之前的叙述,班森医生是个好人吧?”

    “可问题是,我印象中的班森医生…他很聪明。”

    方栓沉眉,叹息道:

    “克隆实验在上世纪中叶有过短暂复兴,而后因《达尔文事件》被世界政府推出法律,明规严禁,以防止陷入资本的圈套。

    班森医生是拥有智慧者,在智者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违法的事情,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智者在其中有谋利成分,因此允许其发生。

    甜果,这和善良无关,这就是我一直和你说的,解决问题和寻找真相在根本上的不同。前者是在处理感性,找到一个合情的解释;后者是在寻求理性,找到一个唯一的真相。

    我们是警察,不能带有主观色彩。”

    他的眼眸湛蓝而清澈,藏在那双柳叶眉下面,就好像是蔚蓝大海的海眼,深邃、宁静、几近天空的透彻,很难使人不去相信这样一个干净的男人,说出来的干净话语。

    可是…

    ——此乃纯粹的谎言。如先前所述撒谎的技巧,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真相,来诱导听者的常识,得出一个自我满足的结论。方栓此时亦是在使用这个技巧,掩盖他内心最大的疑惑:

    那就是…关于…

    “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任何实验装置,和实验数据!”

    好吧,理直气壮的甜果,理直气壮打断了方栓的思绪。

    “…你说证据?”

    方栓回过神来,有些莞尔:

    “那种东西怎么找得到?若是能找到,我反而会怀疑…算了,和小孩子争执这个做什么?反正是为了破案,凶手唯一,咱们没必要吵。说说看,你在孤儿院里面找到了什么。”

    “那…好吧,我想一想从哪里开始。”

    甜果樱桃色的唇角微微撇开,不喜欢一进入推理状态,便说着冷漠无情调调的方栓。难免又会想起之前,方栓用克隆人和死士做类比,得出“不值得大惊小怪,这只是历史的赘述”的结论,一点也…

    就像是机器人,仅有心跳的回响,却没有37℃的体温。

    “唉…头疼。”

    甜果轻轻叹气,将自己观察到的现象,按照先后顺序摆了出来…

    ※※※※

    首先,在资料室内保管着每一位工作人员的档案,以及收养过的孩子们的资料。从小到大,事无巨细。

    孤儿院的资料仍是用纸质文档作为载体,堆满整整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潮湿的气息,夹着烂叶子的原浆纸气味,扑面而来。不太好闻,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良久未开启的新风系统。

    甜果内心斥责方栓太过冷漠,实则自己在对待工作的态度上,也没有好很多。

    她使用微型机器人,将所有的文件快速扫描一遍,通过网络提交给爱丽丝初步辨别其中的内容,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在此过程中,甜果不但没有顾忌那位此前还算交谈欢愉的女性工作者的情绪,甚至还有诸多诘问,是否这些就是全部档案?

    对于“这就是所有档案”的回答,甜果与方栓都持保留意见。

    扫描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爱丽丝并没有发现有异常内容。

    不过特别的内容倒是有,这也是甜果发现的,需要着重点名的第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十六年前,被方栓骗掉初吻的那个小修女,叫做芙兰达。

    有着茂盛且灿烂的金色卷发,仿佛永远住进阳光的玻璃绿色杏眼。纤细的柳眉,爱戴各种颜色的贝雷帽,喜欢短裙,笑起来会露出尖细而毫无攻击力,作用仅仅是装饰品的可爱虎牙。

    皮肤白皙。据说有经常使用珍珠粉末和牛奶一起混合沐浴,偶尔也会使用玫瑰花瓣,因此在乳白色的肌肤之下,能看见透明且娇羞的薄红…

    “…”

    方栓看向甜果,有些无奈:

    “你调查这个调查这样仔细做什么?你脑袋都是什么成分啊?”

    甜果眨了眨眼睛:

    “方栓,芙兰达死了。”

    “死…”

    死了,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死因是“颅内神经突触失去生物连接”导致的脑死亡。死亡时间2130年,10月13日,死亡地点在金沙港的云烟教堂,准确来说是在芙兰达的婚宴上。”

    颅内神经突触失去生物连接,这是属于神经急性衰竭导致脑死亡方式的一种,诱发原因不详。

    这种病自出现以来,因太过玄幻,在医学界一般是当做“遗传基因的断层突变”在处理。直到五年前《927案件》的发生,医院遭到黑客进攻,当日在240号病房接受神经治疗的病人,在一个月内,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断层突变,经历一些深层次的幻觉后,最终死于颅内神经突触失连。

    其中便有,方栓最不愿回想…

    那蓝天白云的…

    哦,对哦。芙兰达也死在了婚宴上,还是相同的病症…那个爱笑,爱用阳光打扮自己的孩子,哈哈…

    “所以,这种死因是意外吗?”

    方栓看向甜果,本是宁静的海眼之中升起波涛,那双眼眸蕴含着怒火。

    甜果略微缄默,组织语言:

    “我们拿到首都医院当日的人员名单当中,并没有芙兰达的名字。不过不排除院方有保留,或者黑客也曾攻击过其他医院的网络。但是相比这个,爱丽丝查到的另外一件事情,或许更加有用。”

    “什么事情?”

    “那就是新郎。

    与芙兰达结婚的新郎叫做宋云江,这个人你应该有印象,是和你同时期生活在孤儿院的孩子。

    我找过资料,这个人…这个人在孤儿院中的所有档案,全部被删除了。网上也没有任何信息。爱丽丝只能通过那次婚礼,从媒体的一些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他的足迹,这很不寻常。”

    “…宋,宋云江?…”

    雨水淅淅沥沥,哗哗啦啦。

    方栓的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雨水、呼喊声、记忆、幻听…全部都模糊,全部都消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面前站着一个身影纤细的,会发光的人。

    良久,方栓眼睑微垂,情绪单薄如秋天的落叶,有气无力:

    “甜果,你打我一巴掌,用力。”

    “诶,你干嘛?想骗我拍袭警视频,然后出道当网红?呸,瞧你那渣男样。我可不傻…这事儿,得加钱!”

    “想什么呢?哪有人花钱找打的道理?好吧,求人不如求己。

    咳咳,你听好了,我的推理。”

    方栓看向甜果,兀自打起一点精神,思量自己该如何在目下的处境当中生存。

    他心里面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其中心逻辑,那就是:

    聪明人只会站在既得利者的位置上。制作自己的克隆人,收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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