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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隐情

    上清,清微峰,西斗星君闭关地。

    “师弟近来伤势如何?”东斗星君负手而立,望着远方云天,貌似中年而鬓发已苍,一双鹰眼藏于眼眶深处,略有阴鸷之感,带着几分枭雄气度。

    西斗星君苏桦站在其身后一步之处,脸色稍显苍白,仍是青年样貌,却少了些英气,多出几分忧郁,眉宇间如凝霜雪,始终不曾化开,亦不同于东斗星君那般仰望天宇,而是低垂双目,俯瞰着清微峰下的山川草木。

    “调养一番之后,已是好了许多。”回应了东斗星君之后,西斗星君便又望着山下不语。

    东斗星君过了片刻方才问道:“当年我随师尊修行,对那殿内之事也有所耳闻,师尊和师弟你曾一同关押那妖孽,当中情由却并未听师弟你提及,莫非有所隐情?”

    西斗星君抬头看了东斗星君一眼,仍是忧郁的神色,此刻更带了些感伤之情,“近来不知怎么,常有些伤春悲秋,或许是大限将至,往事不堪回首啊……”

    东斗星君抖了抖眉毛,没有转身,只是以平常语气说道:“凡间有返老还童一说,越近大限之年,越是复归性情,不知师弟你是以大限为悲,还是以性情为悲?”

    西斗星君摇头苦笑,“呵呵,师兄是责我不够坦诚了。”

    “怎么?师弟羽化之后,若那妖王一并作古,还倒太平。不过你我同辈,只怕这上清后继无人,千年道统毁于一旦。”

    “也是,这些陈年往事,本不该提,不过师兄既然有意,师弟自然从命。只是不知师兄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此事?”

    东斗星君蓦然转过身来盯着西斗星君,冷笑着反问道:“何时?师弟自己不清楚么?”

    西斗星君的眉头皱地更深,面对这一质问却没有答话。

    “元师叔还健在时,对此家事我自然无从置喙,可元师叔仙逝之后,元师姐去了哪里?整整千年!整整千年我都没再见过元师姐!”

    说到此处,东斗星君猛然一挥道袍,如疾风扫落叶,清微峰上风沙倒卷,随着东斗星君的情绪起伏,似乎连天地也在一同责难。

    “元师姐,她……一直都在。”西斗星君低声说道,眼望东斗,或者说是东斗身后的远方,那百里之外的汉江。

    “一直都在……”东斗星君愣了一下,旋即顺着西斗星君的目光向远方望去,彼此都沉默下来。

    西斗星君此时默默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素绢,展开观览片刻,将之递给了东斗星君。

    东斗星君接过,发现其上写着一首诗,却有些晦涩难懂,不由得又看向西斗星君,眼中暗含询问之意。

    西斗星君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当年柔丝妖王于斩妖崖下斩去一身道行,整个上清有目共睹,之后宁师兄与其相伴七日,妖王终究耗尽气血而死,宁师兄亦就此于斩妖崖下终老此生,此事师兄想必也清楚,问及师弟隐情,无非是因元师姐此后不知去向如何。

    “如今师弟便就此明言,元师姐在目睹宁师兄与妖王相恋之后,愤而离去数十年,期间经历师弟不知,师尊仙逝时师姐亦不曾现身,然而师弟当年祭拜师尊时却偶然见过师姐一面,白衣缟素,默然不语,在师尊羽化之地停留半日有余,待要离去时师弟斗胆上前询问,师姐只说‘此生已尽’四字,随即飘然离去。仙道贵生,师弟看元师姐当初大有心死之状,尚且忧虑一二,后来听闻汉江之畔时有悲歌不止,动身前往,沿江上下月余,直至一日听闻江畔有人援琴而歌,似为师姐,寻声而往,终不得见,只好抄录一二诗语,记在此处。”

    东斗星君听罢,再将手中素绢看上一眼,不觉念道:“南有乔木兮,不可休思。无可休思兮,捡尽寒枝。愿为颉颃兮,谓我心痴。比翼连理兮,殷勤寄辞。清商随风兮,江水流澌。短歌微吟兮,凤鸟来迟。还君明珠兮,斯灵我欺。黄尘清水兮,鸾佩无期。”

    西斗星君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曲离歌处处化用诗句,看似没有真情,但以师姐当时境遇想来,唯愿忘怀自我,寄心于琴歌词曲之中,而又终不能忘怀自我,因而处处借他人之口言己之心,一唱一叹,一叹一唱,以至用无期作结,再无相见之意了。当时我听罢此曲,知晓师姐无意见我,就此作罢,此后虽时有到汉江边,再无缘得见师姐一面,至今如此。”

    东斗星君听罢,将素绢递还给西斗星君,又向那渺远汉江望去,片刻后挥了挥道袍,说了声走了,便就此飘然离去。

    ******

    南国,妖都皇宫内殿。

    珠帘倒卷,内里床榻之上端坐着妖主,身着黑色衮服,并无多少黄金珠宝装扮,却显得端庄肃穆,一如她那漠然的神情,好似玉石刻成,光洁而冰冷,仿佛一尊神像,望而生畏。

    妖主静修之处并不大,一条廊道从旁经过,如今自称妖无情的妖族少帝便从这廊道走来,转身踏入这处静室时,守在珠帘两侧的仙鹤宫女方才发觉,纷纷躬身低头,却没有喊叫,怕惊扰到身后的妖主。室中心有一处香炉,点点炉烟腾起,模糊了那张精致而冰冷的脸庞,依稀看去,与那端坐静修的妖主神情如出一辙。

    妖无情抬手往后挥了挥,两名仙鹤宫女会意,纷纷低头小步踏出静室,守在门外。妖主静室的门从不关闭,这样一来,妖主睁眼便可望见远处的皇宫大殿,妖廷朝议之事便也一目了然。

    母女同处一室,本应满是温情,然而在妖都深宫之中,妖主和妖无情的神色如出一辙的冰冷,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仿佛静止。

    终于,妖主先是轻叹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妖无情,看了许久,方才说道:“苦了你了。”

    妖无情仍是冷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到床榻之前,抽出了怀中的盒子,递到妖主面前,“说这个做什么,这是九死还魂草。”

    妖主伸手接过盒子,又注视着妖无情,“笑得少了。”

    妖无情默然片刻,反问道:“娘不也是如此?”

    “你不要学我。”妖主说着,垂下眼帘。

    妖无情反而盯着妖主,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有。”

    妖主默然,旋即却是一笑,神色间多了些许温柔,专属于那种小女子的温柔,即便是笑也惹人怜惜,当中还有些寂寞的憔悴。

    看到这一幕,妖无情脸上的冰冷渐渐消退,却紧咬下唇,仍是绷着脸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来,都是娘害了你。”妖主轻声说道,那嘴角的笑意里不无苦涩,似乎这笑也只是空想,面对现实的落差,便不免要添上几分苦涩。

    妖无情脸色稍显苍白,嘴唇同样苍白,却好似要咬出血一般。

    妖主恍若未觉,仍是轻声说了下去,“十六岁,二八年华,待字闺中,定一门亲事,选一位佳婿,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别说了,”妖无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娘怎样,晓薇便怎样。”

    妖主看着她,片刻之后才说道:“我不想毁了你。”

    妖无情微微合上双眼,睁开之后眸子恢复了清明,声音也平静冰冷下来,“娘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个人,那个天下。”

    妖主又一次垂下眼帘,幽幽叹息,反问道:“他又有何错?天下,又有何错?都只是命罢了。”

    妖无情听罢此语,嗤笑一声,眼里却多了一些泪光,仿佛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忽然喊道:“可我不甘心!哪怕有一千人,一万人说这是命,可我只活这一世!这一世对我来说就是全部,就是一切!”

    妖主愕然无言,深深地看着她,那一颗泪珠缓缓滑落,晶莹如玉。往古的文人墨客,常将这般泪痕比做玉箸,因其无声而流,不知不觉,故留在脸上的泪痕,也如玉箸般笔直。

    妖无情默然转身,向着殿外走去,也不去擦拭脸上泪痕,只是幽幽说道:“娘说的,晓薇都懂,只是她放不下,一样也放不下。”

    妖主脸色黯淡下去,端坐在床铺之上,忽然脸上多了一丝黑气,不由得捂住心口,无意中又触摸到了床边的玉盒,微微一怔,将之打开,千年神药的光彩焕发出来,如活物般微微挪动,舒展茎叶。

    她犹豫了片刻,又将这玉盒合上,闭眼默默调息,直到脸上的黑气散去。

    “过来。”

    殿外的两位仙鹤宫女这才走入,彼此都乖巧地低头蹀躞而行,不敢注视妖主面容。

    妖主神色一如往昔般漠然,“将青鸾妖王请来。”

    “诺。”两位仙鹤宫女缓缓退下,内殿又恢复了清冷。

    妖主沉思片刻,似在计划什么,忽然抬眼望向殿外,望向那遥远的北方,轻叹一声。

    ******

    翌日,妖族大殿。

    南方王座之上,妖无情身着鎏金龙凤袍,手持圣器龙鳞剑,环顾四方,妖廷群妖纷纷俯首朝拜,一如人间皇庭般威严肃穆。

    “辅君,予曾诏月湖黑熊、孔雀二族,南荒赤蝎一族及妖谷巨象一族外臣入朝,如今可有消息?”妖无情在环视妖廷群妖之后,微微侧身向下首右侧的青翎问道。

    妖廷官分九等,最高为辅君,其次三公六卿,再次御史、殿臣,此五等皆为朝堂之臣,此外是外臣及各地疆主、领主及其侍从,此四等是妖廷授命的臣子,并没有上朝资格,除非如现在这般获得妖族帝王许可或召见。此外,妖族帝王以予自称,有别于朕。

    青翎如今亦穿着鎏金朝服,身份在妖廷最高,为唯一辅君,闻言之后禀报道:“四族外臣已在殿外,只等君上诏令。”

    妖无情颔首示意,青翎又向身后位列三公的羽炫、陵傫、天袂看去,再由三者示意给如今归附妖廷的六个大族代表,即妖廷六卿,之后方才有众御史动身,最后由殿臣外出将四族的外臣引入,当中秩序严整,不得错乱,亦无人间阉宦之流代为行权。

    四族外臣被引入妖廷之后,神色皆是有些惊惶,少帝在界山大开杀戒,斩杀四族大妖,如今又下令召见妖廷敕封外臣头衔的四族代表,难保不会在妖廷问罪。四族自然可以如南岭蜘蛛一族那般,无视妖廷号令,但随着妖廷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南岭蜘蛛一族亦将被逐渐孤立,甚至有存亡之危。如今据妖族内部估计,蜘蛛一族在此役中折损过半,而若非如今这位妖族少帝,蜘蛛一族很有可能打下上清,占领灵州镇南郡全郡,从而真正打开侵入中天的大门,而不是如今这般蛰伏于南岭苟延残喘。

    正在四族外臣忧心忡忡之时,南方王座之上,妖无情忽然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令四族外臣两腿一软,皆是跪了下去,不约而同叩头参见帝君。

    “灵州战役之中,南岭蜘蛛、苍狼两族不听妖廷号令,擅自出战,予自会严惩。天鹰一族事前曾向予通报,虽是先斩后奏,毕竟不曾欺瞒。除此之外,尔等四族随蜘蛛、苍狼两族出兵,违犯妖廷禁令,又冲撞于予,念在皆为从犯,特召来妖廷问罪,若是诚心悔过,此前罪责一笔勾销,若是有心违抗,与蜘蛛、苍狼两族视为同罪,一并征讨!”

    妖无情行事日益强硬,妖族有目共睹,但此四族亦不曾料到如今她竟会在妖廷之上说要征讨苍狼、蜘蛛两族!

    君无戏言,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么必然要动刀兵。四族本来因少帝杀了族内出征的妖将还有些愤愤不平,即便前来妖廷,仍觉得此事尚有商讨余地,总不至于动武,如今显然估错了妖无情的决心。

    “臣等绝无异心,族内妖将擅自领兵出征,我黑熊一族本欲严惩,如今君上亲自出手,族内对此感激不尽,特遣臣备上佳酿百坛进献君上!”黑熊一族的外臣化形之后本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此刻却十分机灵地跪地磕头,露出一副憨厚相貌。

    其余三族外臣内心暗骂黑熊一族的外臣无耻,想到族内妖王的神情,又有些动摇不定,更不要说备上什么佳酿百坛了。

    对黑熊一族的表现,妖无情颔首示意,继而看向其余三族,问道:“当初南荒沙狐一族冒犯妖廷,赤蝎一族因而受妖廷赏识代其统御南荒,如今却违抗妖廷号令与其余三族一并出兵,此为何意?”

    赤蝎一族的外臣是个畜着山羊胡的红脸男子,听到此话脸色更是赤红,一如其本体样貌,一对小眼睛往两旁看去,孔雀一族和巨象一族的外臣都掉过头去,哪里还敢看他。

    无奈之下,赤蝎一族的外臣亦只好学着黑熊一族的外臣那般,先是恭敬的跪在地上,两肘着地,磕头认罪,“君上,君上勿怪,我族那个……那个叛將擅自带领其族人出征,我族妖王已经下令将之逐出赤蝎一族。”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红脸男子明显能感到身旁黑熊大汉偷偷投来的鄙夷神情,脸色如煮熟的龙虾般通红,又狠狠瞪了回去,彼此间都有了些嫌隙,只是碍于身处妖廷,不然很可能会就此大闹一场。

    妖无情将一切尽收眼底,冷声说道:“既然如此,赤蝎一族的责任予可不再追究,不过赤蝎一族如今连族内之人都治理不好,何谈治理南荒?南荒之主,看来需要重新定夺。”

    红脸男子听闻此语大惊失色,血红的脸色竟一下子白了几分,忙又磕了几个头,“君上恕罪,我赤蝎一族身处南荒数千年,如今沙狐一族冒犯妖廷,南荒治理之权唯有我族可以胜任,请君上三思啊!”

    “此事稍后再议,”妖无情不耐烦地挥手示意,接着看向巨象和孔雀二族,“其余二族主意如何?”

    孔雀族女子和巨象族男子对视一眼,恭敬地俯首说道:“臣等一切遵从君上安排。”

    妖无情赞许地点点头,又侧身说道:“辅君,先安排……派人安排四族外臣下去。”

    “诺。”青翎拱手领命,另呼两名青鸟一族的族人将四族外臣带出去。妖廷礼法森严,外臣不得议政,如今少帝问完话,自然要等四族外臣离去后再商议其他内容,而特意加上派人二字,显然是说接下去还有要事与她商量。

    黑熊一族的代表闻言殷勤地站了起来,弓着身子快步趋庭而出,赤蝎一族的男子还有些不甘心,却不敢开口,只得怨毒地看了一眼走在前边的黑熊一族外臣,一并退出皇宫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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