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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离世

    王楠叫半晌,终于有个狱吏懒洋洋地走过来了,嘴里叼着根长竹签子,好声没好气地问:“什么事?烦爷清静!”

    “这位爷……敢问有没有人来看过我?”王楠畏缩问道。狱吏扔个他白眼,哼笑一声。

    “就你这种人,谁会来看?我呸!”

    狱吏往他脸上唾口唾沫,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楠恍然如梦,两手依旧扒拉着牢栏,脑中一片空白。

    刚才分明是司妍来了,还带来一碗红枣桂花粥给他尝,她还带他去王府见了娘亲,可……娘不是死了吗?

    王楠心乱如麻,将事情翻来倒去,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经常在萧府看见的那只黑猫,它的眼神就和司妍一样,看人直勾勾的。

    王楠忍不住打个哆嗦,心生寒意。他越想越觉得古怪,有些怕,思绪却如万马奔腾,停不下来。

    萧府里有只黑猫,还有一只白鹦哥。有猫的时候见不着司妍,有鸟的时候见不着萧玉。他摸到门道了,不由欣喜万分,可沉下心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虽说他不喜欢读书,但不正经的册子看了许多,从没见过一天为人,一天为畜的故事,但先前发生的事不也是从没看见过吗?

    王楠心突突狂跳,预感自己碰到了不得的人物,他捡起地上勺子瞧了又瞧,这勺子竟然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王楠手中空空如也,他的眼不由瞪圆两圈,他连忙扑到地上翻找,想抓到一丝勺子存在过的痕迹,然而什么也没有,连红枣粥的汁水也找不到。王楠不甘心,把手伸到喉咙里乱扣,结果只呕出一堆酸水,没见红枣。

    他怔怔地望着地上狼藉,发出一声怪笑。

    王楠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而在这梦中娘依旧希望他能为王家考虑,即便杀月娘的不是他,毒死杨阁老的也不是他,但比起王家前程,他的命就变得轻了。

    再过十几日就该行刑了,王楠倒不害怕,反倒是希望早死早超生,到阴曹地府对得起列祖列宗。

    王楠不进水不食米,整日就呆呆地坐着。狱吏本就看不起这人,干脆不给他饭吃,死在行刑前算他的造化,否则到那日游街时,不知有多少烂菜叶子、唾沫星子砸他脸上。

    晌午时,有人来了,她拎着食篮让狱吏打开牢门。王楠眼珠子一转,就看到一抹淡蓝,好似万里无云的天色,干净通透。

    “我今天烹了几个小菜给你尝尝。”

    她说话轻声细气,好像在家里般随性。王楠就见她打开食篮,先从篮中取出一块粗麻布铺在地上,而后搬出一碟碟的小菜,摆在这块布上。她还带了酒,是他最爱喝的女儿红。她将女儿红倒入酒盏,再递到他面前。

    “尝尝这酒,埋了二十几年了。”

    王楠戒惫地看着她,不敢去接。司妍见他许久不动作,干脆把酒吃了,再斟满杯递过去。

    “瞧,酒里没毒。”

    王楠依旧不伸手,两眼狠狠地打量她半晌,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司妍莞尔道:“一个想救你的人。”

    “救我?”

    “是,没错。我知道那些事不是你干的,你只不过帮人顶包而已。”

    她一语道破,王楠万分惊讶,缓过神后只觉得心像被扎了一刀,顿时就痛了起来。所以人都放弃他,偏偏是这个女子,被他退婚的女子,说要救他,原来他还是被人挂念,还是有人喜欢的。

    此生足矣。

    “不,全是我干的。月娘是我杀,杨阁老也是我杀。你还是离我远些吧,人言可畏。”

    王楠语气平静,已将生死置之渡外。

    司妍倒有些不明白,问:“你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就是因为王家的名声吗?你也是王家人呀。”

    “不,我是王家的讨债鬼,死有余辜。你别再说了,真的别在说了,如今我快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在临刑前让狱吏给我送碗香米饭,我想吃饱了再上路。”

    说罢,王楠垂下眸,他眼中分明有几丝不甘,挣扎几下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司妍看着他,沉默不语,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思前想后,她依然想帮他这回,便道:“我有法子把你弄出去,隐姓埋名,重新过活。”

    王楠听后不由打个寒颤,两眼冒着光像是心动了。

    “那我三弟呢?还有王家呢?”

    “之后你与他们再无瓜葛,你也不是王家人了。”

    话落,王楠的眸子又黯淡了,他低着头喃喃道:“我逃走了,王家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三弟往后如何混官场,而娘的死,我的苦都岂不是白受?不……我不能逃走……”

    王楠反反覆覆地说着这几句话。

    司妍明白多说无宜,于是低头收拾起未动的酒菜,到牢门方才转头说一句:“我答应你,不把真相说出去。”

    司妍收拾干净东西走了,途经昏暗廊道,正好遇上狱吏,一双色迷迷的眼立马黏在她身上。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这芝麻丁点儿的官倒在她面前摆起谱,一脚高抬拦住她的去路,而后把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讨要好处。

    司妍驻步,冷冷地瞥他一眼。狱吏被她瞅得飘飘然,裂开嘴笑着道:“娘子何苦跟着他?这金陵城里哪个男子不比这厮好。”

    说罢,他伸过手,欲掐她的下巴。司妍忙把头一扭,轻挥衣袖,只听见一声“啊!”这狱吏撞到墙上,随后像被铁水融入墙里,只留下个模糊的黑影。

    司妍拿出帕子挨个将五根手指擦遍,提着食篮走了。

    一出监牢,就引来无数侧目。司妍视若无睹,缓步于大庭广众之下。

    路边两三妇人嗑了一地瓜子皮,嚼起舌根来。她们斜眼睨着司妍,下巴高抬,眉宇间尽是不屑,交头接耳了一阵忽然又大笑起来,个个露出自豪之色,仿佛瞬间就把这个恶贼的续弦比下去了。

    司妍不管别人如何指桑卖槐,自顾自往前走,行至半路忽见王桦从官衙出来,两眼红肿,人削瘦,似乎是为打点二哥的事才变得憔悴。

    司妍与王桦打了个照面,四目相交时,王桦不由微怔,他急切地走了三步,忽见旁边有人看着,于是就低头凝眉,与司妍擦肩而过。

    司妍继续往前走,到萧府门前一只白鹦哥飞过墙头,轻稳地落在她肩膀上。司妍一进门,鹦哥就极为殷勤地以鸟爪抓起食篮,一路都替她拎着。

    “这王二郎怎么说?”

    鹦哥扑扇着翅膀,绕到她面前倒着飞,一不小心撞到棵树,它“哎呀”叫唤,差点松爪摔了爪里提着的篮子。

    “他说他想死。”司妍极为淡漠地回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救他了。”

    “他真要当个替死鬼不成?难道王家面子比他自个儿的命还重要?”

    萧玉有点想不明白了,其实他还挺喜欢王楠,为人够豪爽,每次出去游玩都抢着掏银子,如今眼睁睁地看他去死,他还有那么点不舍得。

    司妍神色自若,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或许她有她的打算,只是不愿在他面前提及。

    萧玉以为司妍想把王桦的假脸皮撕了,可等到王楠快要砍头时,她都没什么动静,整日呆在园里赏景喝茶磨辰光。

    萧玉肠子痒,又从她嘴里套不出话,于是就忍不住以好友之名前去探监,想明白这王楠脑壳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萧玉一入监牢顿时吓大跳,只见角落里蹲着个怪物,乍一看是野人,仔细瞧像骷髅。他试探地唤了声:“二郎。”

    这怪物极缓极慢地转过眼珠子,怔怔地看着。

    忽然之间,萧玉就明白了,哪怕将王楠救出去,他也过不了常人的生活了。

    萧玉不露声色,走到牢边席地而坐,朝着王楠笑道:“今年园子里桂花开得好。你以前说要同我饮桂花酒,瞧,我带来呢。”

    说罢,萧玉从袖里拿出酒囊往牢栏缝隙里一掷。酒囊不偏不倚落到王楠脚边。过半晌,王楠缓缓伸出细如柴杆的手捡起酒囊,以牙咬开囊塞“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怎么样?这可是妍儿亲手酿的,不比如意庄的差。来,把酒囊给我。”

    萧玉伸手。王楠木讷地看他许久,方才把酒囊扔回给他。萧玉一把接过,拨塞豪饮掉大半,而后发出舒畅长叹,抹抹嘴再把酒囊伸过去。

    “来,你喝。”

    他半点都没嫌这野人脏。王楠眨眨眼,眼眶湿濡起来,当初风光时,人人都爱与他称兄道弟,之后浪荡了,也不缺酒食朋友,只是没想到如今只有萧玉来看他,而且一点也不嫌弃他这个十恶不赦之徒。

    王楠像猿猴般爬到牢门边,从萧玉手里接过半袋酒喝了起来。他一口气喝到底,然后抹去嘴边酒渍,笑了。

    “多谢你来看我。”

    他说话声沙哑低沉,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人对眼。

    萧玉恨其不争,怒其无能,总觉得他自暴自弃实在是太窝囊。萧玉惟恐天下不乱,故意大声说道:“二郎,你何苦如此呢?人明明是你三弟所杀,你干嘛要做他的替死鬼。”

    牢房深幽,声音稍大就有回响。王楠一听顿时惊慌,急忙跳走来道:“是我杀的人!是我!我自知罪孽深重,逃不了了!”

    他似乎想让天下人都听见,声音大得几乎把萧玉的耳朵都震破了。萧玉揉起微微痛疼的耳,刚欲开口,王楠立马凑近,似要把整个身子嵌到牢栏间隙中。

    “萧兄,求你一件事,你就让我安心地走吧,求你了。”

    王楠以轻不可闻的低声苦苦哀求,他不想脱罪,他心里很清楚,若此时身处牢笼的人是王桦,这日子定要比眼下更难过。

    萧玉无动于衷,王楠急了,伸手抓住他衣角在地上叩三个响头,而后哽咽道:“就算你把我救出去,我怎么在这世间活,怎么面对爹爹和死去的娘?王家要死一个人,就死我这没用的人好了。”

    “谁说你没用?你可比你那三弟好上一百倍!”

    王楠微微一怔,凝神想了会儿,摇头苦笑起来:“在世人眼里,我就是不如他。读书不如他、做人不如他……心好有什么用?哪几个人会真正与你交心呢。萧兄,烦您帮我带句话,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妍儿,下辈子我定衔草结环。”

    提及司妍,王楠眼里终于闪出一丝不甘,他痛苦地蹙起眉,手紧接着胸口,仿佛那里有道看不见的伤。

    萧玉无奈叹息,颔首答应了。王楠心花怒放又磕三个响头,当他再抬首时,眼前人儿凭空消失了。

    秋分一过便是王楠行刑之日,或许是命不久矣,连待他苛刻的狱吏们都客气起来,要水给水,要食给食。

    王楠向来风流,以前所穿的衣裳都是好货,眼下他也想走得体面,最好能洗把澡,脱去这藏兮兮的囚衣。

    牢门咯吱作响,不知是谁来探望。王楠抬眸,看见司妍捧来一堆衣物,身后还有人拎着缕花食篮。

    王楠傻呼呼地笑了,就像初遇她时,眼馋地跟了一路。她走近,蹲身将手上之物递他手里,他又情不自禁想起,那晚解手时,他跳到河里救起她,结果还被她揍了一拳。

    不知怎么的,王楠舍不得死了,虽说短短几月,他却似爱她万年,所有好的、坏的,全都尝了个遍。

    “你头发乱了,我替你梳。”

    司妍低声而道,王楠便乖乖地把脑袋伸过去。他的发丝都结成块了,上面还不知黏了什么东西。司妍一点也不嫌脏,小心翼翼梳理干净,再结成髻。王楠如愿以偿换了身新袍,再接过司妍递来的饭菜,大口朵颐。

    “好吃!娘子的手艺……好!”

    王楠两腮塞得鼓鼓囊囊,说都说不清楚。司妍就在一旁看着,神色清冷,无悲无喜。

    王楠吃得太急哽着了,忙拿来酒灌下。司妍忙替他拍背顺气,直到他把喉咙里的东西吞下。

    四目交错间,王楠恍惚了,他似乎看到洞房花烛夜,她坐在榻边等他来,而他酒喝多了,步子都不稳当,一不小心栽她怀里,撞得人仰马翻,两人对视了会儿,忍俊不禁。

    “哇”地一声,王楠大哭,他倒在她怀中蜷缩成一团,口中不停喃喃:“我不想死……不想死……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呀!”

    他痛苦且不甘,可司妍却不再搭话了,因为王楠的名已在生死薄上,她救不了他。

    时辰到了,王楠被押上囚车,离开监牢里,他一步三回头,看着司妍依依不舍。

    囚车一路往西而行。这天亮了不久,街上就人满为患,黑压压的一片脑袋里混有几张熟脸。忽然,一块石头飞来,正好砸中王楠眉骨,顿时鲜血直流,把司妍替他擦的脸弄脏了。

    王楠怒不可遏,大骂:“哪个王八蛋?!”

    话出口,众人哗然,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惊恐。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再扔向他,还骂咧道:“你这恶人,死到临头还嘴硬!”

    石子如雨点,砸得王楠无法招架,也不知这些痛恨他的人与他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在他临死前踹上一脚,可这伙人中没有一个是王楠认识的,他们更像是图个乐,痛打落水狗。

    终于到刑场,石子也没了。王楠狼狈地被人从囚车上拉下,而后跪在断头台上听候发落。他抬头望去,王家只来了一个管事,与监斩官说几句话后就走了。

    王楠憋屈得很,难受得直抽气,他再往人群中看,希望能找到几个熟人,结果一眼就看到司妍,还有落在她肩膀上的白鹦哥。

    他欣慰地笑了。

    午时三刻,火签令落地。刽子手拔去王楠脖上的亡命牌,然后往刀上喷了口酒。王楠自知大限已到,他不由抬头再看一眼司妍。

    她今天穿了件素净的衣裳,乌发上没缀花哨的簪钗,她长得真好看,眉清目秀,不笑也倾城。

    对了……她是我的妻……

    哗……有风削过脖颈,一阵天旋地转。王楠看到司妍身边蓦然多出个人,古人的打扮,样貌极艳。

    是萧玉吗?

    王楠慢慢合上了眼,安详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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