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琼枝

    出了船，像挑开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飘黄的银杏，白板石桥边长着硕大的两颗，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着叶子，叶子顺滑柔软，像涂了层蜜，放在火上烤过一样，比女人的手还要软滑。

    一阵风吹过，他拾起肩上的一片，放在阳光下细瞧，人们常说佛心生莲，不知什么样的心才能生出这样温柔坚韧的颜色，他掰了掰，叶茎很难折断，看起来生脆，折了折却怎么也不断，只是多了条折痕而已。他打开手，叶子又飘走了，被风刮起来的瞬间好像要从上面长出无数片叶子一样，他想，这个瞬间使他闻到了手上茧子的味道，也许是树的味道。

    小时候长茧子的时候很痛，晚上马伯会给他缠上厚厚一层，涂上药膏才入睡，入睡前马伯常坐在他床前，他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简直快要掉出来一样，马伯就那样看着他说：“清酬，你要牢记，你是吕家唯一的希望，桃花庄唯一的儿，明天练功要更勤奋才行。”

    说罢灭了灯，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他悄悄拆开纱布，药膏冰凉的，舔上一口就是这银杏叶的味道。

    叶子铺得泥土蓬松柔软，走上来两边的荒草被他踩出一道印子，枯草歪歪斜斜的，沾上尘土的颗粒，随着脚边的秋风又到处飘扬，金黄色的暖气，每年西夏都是如此。

    一路走过，对岸的酒旗哗啦啦拍打着对方，到了阆风苑，对岸便是众人吃饭的德丰酒楼，三楼就能看清整个河东的街景和梧桐。

    因此他常常上来三楼，不过不是为了这些景色，而是和琼枝聊上一会。

    琼枝是这里的头牌，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比上闺中小姐也毫不逊色，阆风苑有套编钟，只有她兴起之时才会与其他姑娘敲上一曲，最常敲的是《春江花月夜》，按照客人的说法是：“美人为乐，步摇和音”。

    “听说明年开春公子就要迎娶鄞州太守之女为妻了。”琼枝单手倚在窗边，另一只手摩挲着腕上的吊坠。

    吕清酬笑着答道：“是啊，舒儿等我这么多年，况且我也该成婚了。”

    琼枝叹了口气，将衣柜里的银色小盒交给他，上面贴着块红纸：“我这副身子，也没法出远门，就算是提前恭喜你了。望小姐心地良善，重情重诺，你可要好好待她，日后有了小孩，庄里的事该放上一放。”

    吕清酬接过贺礼，对于她的话不禁哑然失笑：“每次你都是语出惊人，若你是男儿身，岂不是该当个文官才行？”

    琼枝望向窗外，成片的大雁飞过，晚霞被撕开一道裂口。

    “我说这些，是因为小时候父亲为着生计，常起早贪黑去打渔，勉勉强强才能吃上饭，几岁开始我记事了，也只能记得父亲的脸在黑黢黢的鸡叫声里，后来连脸也记不住了，甚至我都记不住究竟是几岁时候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母亲也走了，我就只能从大姐和二姐那里知道父亲有着很浓密的眉毛。”

    霞光从某个窗口折射进来，照在她的吊坠上，青绿颜色，上面是一朵含苞的腊梅。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堂堂一庄之主，不缺钱权，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什么才是你真正缺乏又近在天边的。”

    他原本盯着那光在她脸上的样子，不知不觉已低下头去，她说到孩子的时候，那脸上不常有的笑意使她薄薄的嘴唇向后张开，使他竟想起小时候的母亲，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覆着他的头，轻轻抱在怀里给他唱歌谣，母亲仿佛也是这样拿着他腰上的吊坠。

    吕清酬一口饮完了酒，拱手道：“琼枝，你好生照顾自己。”

    她挑起眉，每次他说到不高兴的地方，就会唤她琼枝，不过她也没有心情再问，便送他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