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世故——世间人情，皆是世故

    其实自己知道怎么回事，本想醒了就出院，老马却坚持让再住几天，一边还念念有词：“工伤，报销”。

    小刘煞有其事的带着女朋友来过医院，女孩子身材娇小、长发披肩，夹着声音叫着“姐姐”，还细心的为钟颖剥了橘子，果然具有斩杀小刘的独特魅力。小刘就是那种两句撒娇就扛不住的男孩，有时候，越是这种看着大大咧咧、老实巴交的人，内心的大男子主义越强烈，他们特别渴望成为强者，或者被彰显的更加高大威猛，而这种娇小又柔弱的女孩子，最能激起他内心的保护欲。爱情里，说不清是谁成就了谁，大概是相互满足、相互成就吧！

    报社党委专门安排代表过来看望了钟颖，采访中晕倒成为先进事迹，还要作为党委激发单位活力的有力抓手。工会的王书记义正严词的赞扬着钟颖的“壮举”，添油加醋的复述着钟颖的事迹，听得钟颖脑袋嗡嗡作响。

    钟颖佯装开心的目睹着一切的发生，说不清楚是开心还是苦闷。

    她清楚，这种官方的探望并非出于担心或关爱，只是落实了规定、走了程序。钟颖住院是这样，甲乙丙丁住院也是这样，甚至连探望的开支标准也写的清清楚楚。

    其实在一个单位里，很多规定都折射着一种智慧，都是前辈“斗争经验”中的务实总结。就拿简单的探望来看，彰显了领导对部属的关爱：你领不领情，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消化了当事人和家属的委屈：工作中受了累、甚至受了伤，单位看到了、也很认可，对本人和家属都是安慰；听说报社几年前有个因为设备安全隐患意外身亡的记者，家属本来是要闹要告的，可是报社先发制人，协调当地的领导上门拜访，把意外身亡说成因公牺牲，把操作失误讲成知难而进、迎难而上的壮举，还要给遇难者评烈士，家属的悲愤情绪一下子变成了悲壮情怀，在共情中默默认同了一切。当然，领导的探望还能够提振员工干事创业的决心：别人带病都在坚持，我们怎么能够如此懈怠？甚至，从阴暗的一面来讲，还摆脱了后续的责任：后面真要惹出了什么变故，该做的我们做了，并非单位造成的问题。

    钟颖觉得自己真的成长了，一面满面春风的配合着领导的慷慨陈词，一面在心里暗暗考虑了这么多。人们的视角、视野以及思维、思路一直都在改变着，当你融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也就构建了新的思想体系，久而久之，甚至会成为一个人的本能反应。

    不知道忙活了多久，人们终于心满意足的离去，除了钟颖，每个人都像是完成了一项充满使命感的任务，到场的领导一直到走出医院还在跟身边的同事赞美着、心疼着，每个人都挂着凝重的表情，尽管大家都知道，上车之后，每个人都会投入新的思绪，然后一点点忘记今天的一切。

    病房里恢复了一贯的安静祥和。

    职场里，还要奢望什么呢？能有几句寒暄，其实就已经是太平气象。人这一生里，除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有多少真诚无的爱？

    躺在病床上，难免又回忆起儿时支离破碎的记忆。那时候，钟颖扎着两根又细又黄的小辫子，总是黏在大自己5岁的哥哥身后，哥哥是纯纯的妹妹奴，刚被爸妈骂哭，看到妈妈说钟颖，也会挺着小胸脯挡在钟颖面前，怒目圆睁的看着妈妈。

    有时候哥哥会抱起小小的钟颖在客厅转圈，转到两个人晕头转向，一起摔倒在地板上，然后一起笑到岔气儿。然后妈妈总会一个一个把他们拉回到沙发上，仔细的重新给钟颖梳着头发，一边还在抱怨哥哥“皮起来的时候，小区的狗都要躲着你走”。那时候的钟颖，最喜欢跟着哥哥在小区里玩儿，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没有一个敢欺负自己，因为哪怕小区里的宠物狗对着自己吠几声，哥哥都要拿着小树枝挡在自己面前。

    那时候，爸爸每天都会准时回家，有时带回一盘酱牛肉，有时买回几串糖葫芦，每一次都要藏在手提包里，让妈妈、还有兄妹三人排队去领。那是多美好的时光呀，那样的氛围真让人迷醉！

    这辈子，恐怕再也忘不了爸爸分发礼物时脸上的骄傲与满足，恐怕再也忘不了妈妈指责哥哥时宠溺又愠怒的表情，恐怕再也忘不了哥哥奶声奶气保护自己的模样。这些甜美的记忆，明知道一切都成了绝唱，却永远回想在耳畔，是锥心的痛，但更多的时候，也是钟颖过完这一生的全部支撑。

    爱与被爱是人们幸福感的来源，哪怕你是一个旁观者，在旁人真挚温暖的爱意里也能生出一份浸润心灵的温暖。

    孩子们的勇气与善意，并非只是源于师长的谆谆教诲，更多的来源于父母融洽的关系。相爱的夫妻，能够把给予爱和感受爱的能力传导给子女，让孩子们成长为善良、开朗的人。而不和谐的家庭里，孩子们普遍是自卑懦弱的，不谙人事的小孩子，总会把父母的争吵归咎于自己，他们活在担心自己被抛弃，担心失去父母的恐慌里成长，那些印记可能会镌刻在人格的阴暗面，伴随一生也不会抹去。

    正闭目冥想着，护士引导着一个40多岁的女人走进了病房，显然是哭过的，女人的眼圈红肿着，头发有点凌乱，一身名牌女装布满了褶皱，多少有点狼狈。

    见女人转头看向自己，钟颖慌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大概是看到了刚才被探望的阵仗，医院对钟颖显得格外重视，护士长甚至亲自走到钟颖床前，笑脸相迎的低声解释“实在没有空着的病房了，只能安排跟你一个房间，如果不方便，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尽量调整下”。

    钟颖摇摇头，乐呵呵的回复了护士长，心想，也许她误以为自己是单位的领导吧？想到这，反而觉得挺没意思。

    中间护士过来提醒女人，她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托着一个蓝色文件夹，一边低头看着病例、一边提醒女人：病人李娟，手术时需要家属签字，而且术后最好有家人过来陪护。

    女人强装微笑应了一声，房门刚刚关上，就伏在枕头上低声哭起来。

    本能的善良，让钟颖小心翼翼的关心起来：李姐，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这样一问，李娟似乎哭的更厉害了。

    聊了几句，大概知道了来龙去脉，夫妻二人吵架，原因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但吵起来却吵成了触及尊严、触及底线的大事。两人互不相让，女人负气出门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摔了一脚，肋骨大概是骨折或者骨裂了，不能向丈夫低头，不敢告诉父母和儿子，总之，身体很疼痛、感情很受伤、内心很无助。

    人和人似乎总能这样，原本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辩解或者争论的过程里，突然因为某一句粗心的话，开始上纲上线起来，没有人再去理会眼前真正发生的事，彼此被心中燃起的怒火炙烤着，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冲击得你失去理智判断，为了并不存在的胜负对错纠缠不休。这样的时候，往往没人会让一步，针锋相对、较真儿碰硬，每个人都化身长满尖刺的斗士，容不下对方逼近一步。这样看来，人是没有脱离动物属性的。

    可是爱人之间，哪来的争强好胜，真正爱的人其实是很难歇斯底里的吵起来的，心尖儿的人，撇撇嘴都够你难受半天，哪还有任情绪滋长的空间？

    可是爱并不是一种天然的能力，爱与被爱都需要完整的人格、甚至丰富的阅历来支撑。越是格局开阔的人，越懂得爱别人的重要性，越明白被爱的难能可贵；越是学识渊博的人，越明白如何爱一个人，越明白爱也需要礼尚往来的维系；反之，一个人越自我、认知越狭隘，处事就会越粗鄙尖锐，进而越容易伤害身边的人。比如我们深恶痛绝的家暴，其实存在明显的阶层性、区域性，当一个人彻底的无能为力，才会滋生出暴力打击、鱼死网破的罪恶心。

    李娟还在抱怨着，其实越听反而越轻快，钟颖感到这是一个被爱的女人，她的委屈和悲伤里夹杂着小女儿心思，甚至有着有年纪不符的天真烂漫的愿望。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没人宠爱，哪还有把宠爱、呵护挂在嘴边的勇气？

    想到这里，钟颖嘴角突然漏出一丝微笑。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总会趁着自己和哥哥在客厅玩儿的间隙，偷偷挽着爸爸的胳膊，整个人斜斜的靠在爸爸身上，那时候自己不懂，现在大概明白，妈妈这短暂的一生，其实是幸福的。

    正说着，房门缓缓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休闲服的男人走进来，身后是一脸怒气的小男生，男孩怒气冲冲的吼着男人：“立刻给我妈道歉！”男人尴尬的笑笑，先是冲着钟颖歉意的点点头，然后轻坐做床边“娟儿，我不知道你摔倒了，不然我怎么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来医院”。

    李娟哭的歇斯底里起来，一边还用力抱着儿子，男孩全程都在仰着脑袋怒视着男人。钟颖看着这一切，反而安下心来，这大概已经是故事的结尾了吧，女人的大哭，多半有了撒娇的成分，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到了，手术什么的，只剩下刀口的疼。

    人这一生，物质的贫瘠、肉体的疼痛，都会在被爱的温暖里悄悄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