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重逢—— 一切分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节

    晚饭之后，病房的气氛变得甜美起来，小男生窝在一边玩儿着手机，不时还要抬头看看父母；男人坐在床边剥着橘子，轻声细语的与李娟说着悄悄话。护士再来时，李娟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理直气壮的语气让人忍俊不禁，护士丢了个白眼悻悻的离开了。

    突然又想起那个孩子，想起他手里攥着的半块奶酪，想起他醒来时四周陌生又生硬的面孔，也想起那些年自己度过的黑暗岁月，然后拿出电话，四处打听孩子的下落。从看到孩子第一眼，钟颖的内心似乎就被触动了，有被唤起的记忆，更有可以把握的未来。

    一个认真的想法：我要领养这个孩子。从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就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疼惜，说不清他像曾经的自己，还是逝去的哥哥，总之，她清晰的感受到，这个孩子与自己靠的很近，她能够在他每一个举动里感受到心动，那种感觉，像极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钟颖回忆童年的触动。

    第二天上午，钟颖悄悄办了出院，生怕老马知道后再来喋喋不休。

    到达孤儿院的时候，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个小男孩，刚刚吃饱，孩子正盯着婴儿床上的图案，嘴里含糊着发出类似“木啊木啊”的声音，两只小手紧紧攥着拳头。钟颖鼻子一酸，她大概听得出，那是所有孩子牙牙学语时叫“妈妈”的声音，真希望孩子没有记忆，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在孩子心里留下印记。

    那是一间拥挤的屋子，墙上的白漆在岁月的洗礼下微微泛着一层浅黄色，房间里大概有十多个同龄的孩子，有三个护工前前后后的忙碌着。同样是盖被、喂奶的动作，在钟颖看来，护工的动作却显得生硬又敷衍。当关心和照顾成为一种工作和负担，我们没办法要求所有人深情又温柔。

    院子里的篮球场已经磨去了“三分线”，篮筐的挂网碎成流苏一样在风中飘荡着，七八个小男孩在争抢一个磨去了凸点的篮球。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院墙下的石凳上，双眼清澈却看到光芒，钟颖太理解她的内心了，那种孩子们甚至无法表达的孤独感、失落感，一旦占据了内心，所谓的童真早就匆匆谢幕。钟颖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她微笑着，伸手摸摸女孩儿冰凉的小手，女孩儿看看钟颖，脸上的平静让人无所适从。

    “你喜欢我吗，你想要领养我吗？”女孩子认真的问着，稚嫩的声音，听得人压抑又难过，钟颖几乎强忍着泪水，她一把把女孩儿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女孩儿的头发。能够感受到，在钟颖把手搭上发梢的那一刻，女孩儿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攥住了钟颖的衣服。

    “姐姐，每个人都会有妈妈，对吗？”

    “对呀，我们都有妈妈，每个孩子都是小天使。”

    “可我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我想看看她。”女孩儿目不转睛的看着大门外经过的女人，她突然一把推开钟颖，急匆匆的跑到大门口，把身子藏在门垛侧面，伸着脑袋目送女人离去。

    门外是马路，钟颖担心女孩儿跑出去，于是紧跟着女孩子走过来。女孩儿却仰起头，“每天都有无数个妈妈从这里经过”。

    “姐姐，你也有妈妈吗？”

    钟颖蹲下来，双手轻轻搭在女孩儿肩头，“姐姐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去了天堂里，但我们每个人都有妈妈，都是妈妈永远的宝贝。”

    有那么一瞬间，钟颖很想带着女孩儿逃离这里，大概是母性的本能，她想要把所有的爱都给予这个陌路相逢的小女孩儿，可世间有多少悲喜变幻，谁又能够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女孩儿迈着小步离开了，扎得有些歪了的小马尾在风中摇曳着，宛如一个钟摆，摇曳着、摇曳着，无声的记录着一个孩子的成长。

    钟颖回到屋里，她上去摸了摸那个男孩儿的小脸儿，肉嘟嘟、软绵绵的触感，四肢胖的分了几节，全是被爱的痕迹。如果没有突然的变故，男孩儿一定会在溺爱中长大吧！

    找到院长，钟颖提出了领养男孩的想法，院长却告诉她早晨刚来过一个男人，已经签订了领养协议，一周后办完手续就会把孩子带走。

    钟颖不甘心的想要打听对方的电话，但被委婉的拒绝了。孤儿院有保护领养人隐私的义务。所以，哪怕再三软磨硬泡的告诉院长自己领养孩子的诚意，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要培养孩子长大成才，甚至讲出童年的经历来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依然无济于事。

    院长一直耐心的听着，但却始终挂着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我们有规定，除非对方自愿放弃领养权利，我们是不能违约的”。

    钟颖突然就懊恼起来，都怪自己，非要在医院住着，早来一天一定就不是这样的结果。

    感受到院长坚定的态度，钟颖想着回去再想想办法，一边跟院长攀谈着一边往外走，一辆白色的汽车径直开过来，车窗放下来，客气的问院长：不好意思，刚才复印完身份证，是不是忘记把证件还给我了？

    钟颖扫了一眼车里的男人，一瞬间就愣了神。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原本就撩动了她的心，等到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脏被冲击的砰砰乱跳。她紧紧咬着嘴唇、尽力别过头去，生怕院长看出自己的反常，也似乎更加不愿被车里的人认出。

    院长招呼护工去帮男人取来了证件，一边回应着“你才刚走我就看到你的身份证了，想着你再来的时候还给你呢”，然后上前递给男人。“这小伙子多好啊，一有空就过来当自愿者，年轻有为，又善良、又有责任感，真是难得”，目送着车子离开，院长还在自言自语一样的赞不绝口。钟颖听着，却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起来，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男人离开后，钟颖忙不迭的走出了孤儿院，她甚至探探头，确定车子走远了，才迈出大门。像是惊魂未定一样，轻轻拍着红扑扑的脸颊，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

    人这一生中，总会有很多千奇百怪的际遇，可谁能料到，两个人会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忘了打车，一直走到脚底酸痛，这一路上，思绪纷飞着。

    回到家，大口喝掉一杯白开水，然后拨通了孙梦的电话。电话里一片嘈杂，有电机隆隆作响，也有交织起来的方言。钟颖皱着眉头，猜不出孙梦在做什么，直到孙梦把自己离开上海，以及准备开一家民宿的想法简单做了陈述。

    钟颖才带着吃惊的责怪孙梦，你走的也太突然了，晚上我还想要找你去吃饭。

    孙梦耐心的解释着自己的计划，告诉钟颖自己都很好，不需要担心，并且约定建好时要带钟颖过来长住。谈话间，竟有点意气风发的味道。

    钟颖把今天遇到小女孩的场景告诉了孙梦，不时惋惜的叹着气，然后告诉钟颖遇到那个小男孩，并且想要领养小男孩的想法。

    出人意料的是，孙梦并不赞同钟颖领养那个孩子，也许是刚遭变故吧，她觉得善良与义务原本就是两件事，换做她，更倾向于定期去探望孩子，或者定期支付一部分费用，而不是把那个孩子绑定在自己身上。

    她并不知道，对于钟颖而言，领养这个孩子是对自己最大的慰藉。她的童话故事在6岁那年戛然而止，成为自己一生的缺憾，也成为封闭心灵的囹圄，她对童年的向往，应该得到延续。给予爱，难道不也是一种自我救赎？去参与一个孩子的童年，大概也能感受到别样的快乐？

    其实钟颖早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孩子一定要领养的，哪怕现在有一些困难，一定会有办法解决。她甚至觉得，这个孩子是命运给予自己的暗示，是自己多年来内心错过的那份柔情。与其说自己想要领养这个孩子，不如说自己想要被这个孩子收留，我们在拯救别人的同时，一样也被拯救着，难道不是吗？

    有些人在经历巨大的事件之后会留下应激障碍，比如战场归来的士兵，会对某些事物产生莫名的恐惧，有人噩梦不断，半夜里大喊大叫；有人封闭自己，从此不言不语。因为不同的承压能力，不同人对类似事件会有不同程度的应激反应，这种应急反应会因为性格、环境产生不同的行为表现。也有人在遭遇痛苦之后，下意识的会产生保护别人的心理，比如钟颖，她饱受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本能的不忍心看到另一个孩子承受同样的痛苦。类似的场景会引发钟颖的共情，在感同身受中产生强烈的悲悯情绪，然后义无反顾的想要阻止悲剧、给予幸福。这大概是一种给予特质，在自我奉献之中获得一份自我认同；但也有一类人，在经历了一番痛苦之后，心性会被扭曲，产生报复其他人、让别人承受相同痛苦的灰色想法，这大概就是索求特质，把快乐建立在其他的不幸之上，寻求心理平衡。

    只是今天的重逢，让钟颖惊掉了下巴，命运的安排，总是充满了出人预料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