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清明，自言自语】

    那年春节是二月初，三月底母亲就成了别人的再婚目标，距离父亲过世，刚刚七七四十九天。是不是太捉急了？虽然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从一而终”那是糟粕文化。但是毕竟父亲尸骨未寒，毕竟辞旧迎新和承上启下，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清明这天中午，他们母子俩来扫墓了，墓上面已经摆了好多鲜花了，是姑姑叔伯们放的吧！母亲没有像农村妇女一样絮絮叨叨又哭哭啼啼，只是呆呆地在墓前站了很久。匆匆吃过饭后，又去太仓为外公扫墓。

    第二天黄昏，他又一个人打着一把伞，呆呆地站在父亲的墓前，甚至又抽上了烟。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抽烟了，他知道老婆求子心切，他也必须强迫自己进入备孕的状态。

    他心里默默地问着父亲，也拷问着自己：爸，你乐意吗？你走了还不到两个月，妈就被人惦记上了？也许妈根本就不考虑再婚呢？但是有时候缘分“可遇不可求”啊！我又怎么忍心，她这样子一个人孤独终老？毕竟能够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对人积极意义很大。我们拆迁的文件快要下来了，要不了多久我们的房子要被夷为平地了，也许我们也要离开洞泾了。

    爸，你真的会在另一个世界吗？你真的和曾经的那一双儿女在一起了吗？虽然我们父子不像和我和舅舅一样亲近，我工作能到这个高度，一定程度上是站在了舅舅的这个巨人的肩膀上。爸，我曾经那么血气方刚，我经常和你顶嘴，但是你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爸，你走了以后，我真的非常怅然若失，两百平方的家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母子两个人，这是怎样一种凄凉？原来你们也是经常两个人住两百平方的房子？

    爸，好多次我在梦里见到你，梦见自己童年的情形。爸，你现在究竟好不好？爸，我错了，我真的好后悔，没有早几年带你检查和治疗。爸，你能听得到我倾诉吗？其实，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接受，一个陌生的中年男性成为我的继父。爸，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爸，我们亲生父子都经常在一起“五斤吼六斤”，我实在没有信心去做人家继子，去做一个现成的娘舅。

    爸，你想你了。爸，我真的好想你。爸，我真希望你重新回到我身边。爸，我其实完全没适应没有你的日子。毕竟岳父和舅舅都不是我的生父，代替不了你。你会想我吗？于跃就这样伫立在春雨绵绵的墓地中，自言自语，久久不愿离去……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手机里放着《萍水相逢》的英文原版《awholenewworld》。

    Icanshowyoutheworld

    我能够为你呈现

    Shining，Shimmering，splendid

    一个闪亮辉煌的世界

    Tellme，princess，now

    告诉我，小公主

    Whendidyoulastletyourheartdecide

    你上一次让心决定是在何时？

    Icanopenyoureyes

    我可以为你扩展视界

    此时手机铃声响了，科里有情况，赶紧去医院。也好，也好，不要儿女情长了，马上化身为战士，擦干眼泪准备上战场——上台手术。

    【去爱吧！】

    这一阵子，母亲细微的变化，躲不过儿子的眼睛。清明过后经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经常屁颠屁颠地去参加各种同学聚会了。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对着手机傻笑，偷偷地躲在角落语音输入（母亲普通话也挺标准的，讯飞语音输入玩得不错）。

    父亲过世后最初的那一阵子，她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可以呆呆地发呆半天。经常吃饭了，条件反射地叫父亲的名字：“于某，于某，快来吃饭了”。这个时候，于跃上去轻轻地拥抱她一下：“妈，我们吃饭吧！”每每这时母亲又眼泪汪汪，凝视着这张熟悉的餐桌，自己老公一直坐的那个朝南的位置，这个永远被空出来的位置。

    逝者的衣物，已经全部烧掉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逝者的照片，已经重新冲印塑封过，都保存好了。伴随逝者半辈子的那个工具箱，他最心爱的扳头，应他本人的要求和他一起安葬了，还一起安葬了他随身带那串钥匙和手机。剩下的那些工具，就好好保存着吧！

    普通老百姓，过世一段时间以后，除了家属心中抹不去的那些伤痛的记忆，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就只剩下这套工具了。走了，真的是走了。

    他微信中一直收藏着这样的文字：

    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摇曳的绿箩、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这种折磨是隐性的，告别时也许无动于衷，但谁也不知道，日后哪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会让情绪汹涌而来。

    真正的折磨也不是发生在随后的三天、十天，而是更久以后的三个月、十年。

    你只是隐约知道，从此你的生命里空出了一个位置，没有人可以填满。

    这天于跃带着母亲去了某花园，漫步在绚丽多姿的杜鹃花丛中，他先开了口：“妈，我知道你在和赵叔叔交往的。”

    “是的，我想你也是知道的。这个也没必要瞒你。我们中学就认识了”，母亲也很坦然。

    “你们真的可以再续前缘吗？毕竟沧海桑田，完全物是人非。何况人家是政府退休官员，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他说。

    “我的儿子，你还年轻。婚姻哪来什么精准的般配，最关键的是彼此信任，彼此善待啊！你觉得我和你父亲般配吗？你和陈怡般配吗？”母亲问道。

    “是的。我觉得你和爸爸，在学识修养，眼界见识上真的是有差距的。但是你就是这样子一心一意地彼此关爱着，陪伴着走到了生命终点”，于跃说。

    “儿子，你要知道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出生不好，在那个时代受了不少不公正的待遇。你父亲能够接受我，能够带给我一个安定温饱的生活。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母亲擦拭着眼泪，继续说道：“就像你告别仪式上说的，舅舅能够考上大学，能够事业有成，能够婚姻美满。而命运却从来不眷顾我们？没办法，人有的时候就是要学会顺应。”

    “妈妈，我能理解。其实爸爸也是知道，普通老百姓能有这样的婚姻，质量也不算差了。其实爸爸也挺聪明，很多敲敲打打，修修弄弄他做得很好。只是那个时代，他在农村没有机会接受更多的教育，”于跃说道。

    “是的，其实你爸爸先天的资质不在你之下的。很多你读过的厚重名著他也能囫囵吞枣地看懂，他也用手机手写编辑出一两百字的文章，在他中年人的圈子里已经很厉害了，比你的姑姑们强多了”，她说。

    “关键爸爸懂得阅人识人，你这样的女性和农村生活还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就喜欢你这样有文化有思想的女性，农村人一言不合两口子动手掐架的很常见，我家就从来没有。虽然他一直吃舅舅的醋，但是他知道舅舅真心关爱我，他也装糊涂乐得让小舅子去管我”，他说。

    “对。小时候爸爸为你付出了很多，但是你长大后却和娘舅情同父子，他心里失落，却也只能装糊涂。妈妈长得瘦弱矮小，在农村干体力活很吃亏的，加上出生不好，很受歧视的。在我人生最低谷时，你爸爸能看到我的优点，真心对我，也能看到小舅子比他强的地方，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啊！他的遗书是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根据他平时的叙述陆陆续续记录下来的”，她说。

    “爸爸是关爱我陪伴我的人，舅舅是指点我引导我的人。我家爸爸带给我的是母爱，舅舅带给我的是父爱，倒是你亲娘倒是管生不管养”，他说。

    “那也不至于吧！你舅舅抢了他一部分的父爱，那我只能把母爱让给他了。其实你爸爸对自己这一生还算满意，就是没有寿没有天伦之乐。他有这样的婚姻，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他知足。你小子也奇怪，对谁都有礼有节，唯独对自己的亲爹，动不动就杠上”，母亲说。

    “我们两个都太倔强，还好你不是？爸爸是那种很明显的倔强，而我是那种很隐匿的倔强”，他说。

    “儿子，父亲的早逝，真的让你成长了不少？‘奔四的老男孩’，你准备什么时候做父亲呢？还是准备一直这样做‘老男孩’了？”她问道。

    “我不告诉你。没准我就这样一辈子丁克了，你想拿我怎么滴？”他微笑着。

    “好吧！随你们去吧！只要你们过得健康，过得快乐。其实那是口是心非，你还要考虑到你的岳父岳母吧！我们心里还是挺急的噢！”她说。

    “噫……我也同样的话还给你。随你们去吧，只要你活得健康，活得快乐。我其实有见过赵叔叔噢！”他说。

    这天晚上他给母亲发了微信：

    去爱吧，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

    去舞吧，就像没有人会欣赏。

    去唱吧，就像没有人会聆听。

    去生活吧，就像今天是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