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空书

    夏的热气费尽心思地往身体里钻,要将从室内带出的空调冷气尽数赶出。素白走在回家的路上,兴致很高。毛孔在空气里舒张,微风带起发梢,他嘴角抿着一丝笑意,于长街漫步,视旁人为无物。香樟的果实在脚底破裂,路上的碎石被踢得“哒哒”作响。人行道的方砖上,素白踏着一个个对角路砖前行;绿化带旁,素白轻巧地踩着边缘“走独木桥”;斑马线前,素白蹦蹦跳跳地掠过所有白漆线,脚尖点处,皆是灰扑扑的水泥路。素白尽想着自己的心事,耳边虽然充斥的各种人声,却好像在一个不同的世界。

    “妈妈!我要吃那个!”

    “那批货已经运到了。他们钱还没有付!”

    “欸,我们明天去游乐场玩吧。”

    “喂!小哥。”

    “喂!小哥,占用你一些时间。”

    “嘿!”

    素白这才发现那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是在同自己讲话。抬起头,一个男子拦在面前,再往前几步就到自己家门口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

    “真是素白呀。”那男人仔细看了他一眼。

    素白也趁机打量着这个人。他很高,身高估计在一米八五上下。穿着与季节格格不入的黑色长风衣,戴着与时代有些脱节的圆顶高黑礼帽,手中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脸上满是沧桑,岁月尽情地雕刻出一道道不浅的纹路。方下巴,宽额头,眼球有些凸出,鼻子少了一角,看着并不招人喜欢。素白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一个人。若不是他叫出了自己名字,素白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我是素白,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这里有你叔叔给你的一些东西。”

    “我的叔叔?”

    “对,素然先生托我带给你的。”男人说着,从纸袋里掏出一个被牛皮纸包裹的物品。那玩意像个大砖头,即便被外包装掩盖了棱角,也展露出四四方方的模样。

    素白看着被递到面前的包裹,听着在记忆中褪色的名字,不知该作何反应。那男子也没有催促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叔叔为什么会突然送东西给我。”素白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只是个邮差。”

    “那为什么不通过快递寄给我。”

    “快递并不总能保证物品完好无损的来到你的手上。”

    “这个,里面是什么?”素白用下巴指了指包裹。

    “我只是个邮差。”他无奈地重复道。“我唯一的任务就是让你收下它。”

    “好吧,既然是叔叔给我的……”素白接了下来。包裹很厚实,里面的物品质感坚硬,比想象中要沉重。

    男人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包裹上。然后,一副此间事了的模样,按下帽沿,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

    “信。”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看得出……”素白不爽地嘀咕了一句。既然包裹都收下了,一封信也不好推脱。男子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带走了一切不真实。若不是手里还拿着沉甸甸的包裹和一封内容不明的信,素白会怀疑刚刚只是中暑产生的幻觉。

    他怀着满心疑惑回到家中,妈妈依旧未归。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中后,素白开始研究起这两件“快递”。信封是防水纸做成的,信件显然受到了极好的保管,没有一点折痕。信封的正中央盖了一枚火漆印,可以清晰地辨认出玫瑰图案。素白第一次见到这种处于时代边缘的产物,煞有介事地拿了把美工刀,在封口处一划。火漆印被轻巧地割成两半,一张信纸从中滑出。信纸是素白没见过的某种特质纸张,光滑结实,色泽偏黄,隐隐可以看到其中的植物纤维。素白拿起信纸展开来看,内容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像一份文书:

    “以下文字均在本人意识清醒,思维正常,逻辑完整的情况下书写。为证明上述事实,同时进行现实检定,现推导一次薛定谔方程。”之后便是七八行素白看不懂的算式,反复出现几个他没接触过的符号,以及一两句令他一知半解的文字说明。素白略过这些内容接着看下去。

    “推导完毕。以上推导过程未与任何资料对照。之后内容的可置信度应参考推导过程的完善合理程度。

    长久科学研究,不懈的精神探索,让我理会到生命之脆弱。我的生命更是如此。早已处在有机与无机的边界。我不祈求奇迹发生,不相信救赎自我,每日掰着指头算我度过的每日。我察觉死期不日将会要降临,而我还有不能停下思考的理由。身边的财产大多我已都妥当安排,甚至连这副躯壳的归处都已有着落。但无论什么,无论是谁,都不能束缚我的思想,包括棺材板。我写出三封信,这是我留的现实最后余音。这是第一封,给我亲爱的侄子,素白。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可能都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后来再未相见。我想家里人应该也不常提起我这个不肖子孙,你也就不了解你这个叔叔。收到这封信的你应该十分意外,对你来说我就像是个陌生人。其实,这封信是第一封,最重要的一封,也是最随意的一封。重要的是它的意义,你以后会懂;随意的是它的对象,只要能交到一个识字的人手里就能体现出意义。对你来说,意义倒是随意的,你的生活还是照常过下去,看过之后,这封信就是废纸;重要的反而是对象——记住,最后看到了这封信的人是你。

    对我这样一个形同陌路的亲人,你自然不会有太多耐心。那我也不话家长里短,直入主题的说了。虽然我捐献掉了几乎全部的财产,但还是留下了些无价的东西。我写信给你就是想要你接受其中的一件。这是一个‘战利品’,一个令人不齿的‘财宝’。这是我用卑劣的手段从神那里偷窃来的一本书。凡人记忆不了其全部的内容,平凡的书本也记录不下其全部的内容,所以,这自然是一残本。虽有瑕,难掩瑜。神书无名,然为之名,曰:《空书》。”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最下方是素然潦草的签名和一个日期——6月28日。素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今天的日期,恰好相隔一周。他又看了一遍信,寻找可能遗漏的内容。没有。没有任何语句能读出素然现在是生是死。信不长,却给素白一种是由三四人书写的感觉。开篇是科研工作者的严谨冷静,后续却是一段语句支离破碎的自白,中间像是亲人的慰问,最后语气却自傲略显狂躁。但一种奇怪的黏性将这些内容拼接在一起,让素白相信这出自一人之手。

    他把信往书桌上一放,转而看向那个包裹。按照信中的意思,这个牛皮纸包装的就是所谓的“从神那儿偷窃来的书”。素白拿起来掂了一掂,他虽然没明白究竟怎么样才能从神那儿偷东西,但是直觉告诉他手上传递来的这份重量不是一本书应该拥有的。撕开包裹的一角,素白愣住了——这与他见过的任何书都没有相似性,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铁盒。满怀着好奇迫不及待地撕去剩余的包装,他更笃信这是一个铁盒了。

    “也是,这种贵重的东西怎么能被牛皮纸随便一包呢,放在特制的铁盒里才能防止损坏。”素白端详着这盒子。虽然心里叫它铁盒,但是素白也拿不准这盒子的材质,只知道应该是某种合金,表面的喷漆又掩盖了金属的颜色,让人无从猜测。盒子通体黑色,顶盖上工整地刻着两个大字——“空书”。能勉强辨认出盖子与盒体之间有一道细缝,缝在三个侧面延伸,剩下的一面二者则被销栓链接起来。销栓的对面,设计者贴心地在外侧留了一个凹槽,方便使用者在打开盒子时手指能使上力。

    素白去掀盖子,竟一下子没掀起。盖与盒之间似乎用磁石吸附着。再次用力尝试,盖子猛地开了,边沿甩在桌子上发出“啪”的声响。往盒中一看,素白才明白过来,这个“盒子”就是那本书。盒子里整齐地叠放着一堆纸,内面与销栓同侧的盒体“长”出一个个圆环穿过纸张。盒盖与盒底就是书的封皮,四周的盒身是对这本书另类的保护。而伴随着封面翻开,一阵弥散在空气里的甜香更是展现出这本书不同寻常的规格。

    书中的纸空无一字。往后一翻,还是空白一片。素白不停地往后翻,白纸,白纸,还是白纸。书本的整体设计限制了素白在不损坏纸张的情况下翻动多张纸,当半数左右的纸张躺在左手旁时,他失去了耐心。

    “这难道是一个恶作剧?《空书》的含义就是一本空的书?”素白凝视着面前摊开的书,曾经在各种小说中读到过的情节浮现脑中:“难道这本书的意义在书本身而非内容?难道这是想讽刺宗教中描述的神?还是说这本书需要有独特的方法去阅读?”他想到了老套的桥段:在蜡烛火焰的烘烤下,空白的纸张上慢慢显露出隐藏的文字。素白瞄了眼靠着书的信,里面的内容很清晰,不存在诸如加热纸张的指导。当然,他也保留了其中存在密码这一可能。把纸都翻回书中,盯着干净的《空书》,素白开始考量是否有从杂物间找出蜡烛的必要。

    但是,书好像也没有那么干净。素白注意到了一些浅淡的痕迹,凑近一看,艰难地辨认出是一个字——“神”。

    “第一次看的时候遗漏的?”字迹很淡,确实容易忽略,而且忽略的似乎还不止一个字。

    “‘闹剧’……‘神笑看这场闹剧’。”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凑近了仔细看还是可以看清的。也不然,似乎没有那么不清晰,也不止这一句。素白发现了不对,之前这一页上绝对不会有这些清晰的字迹,它们好像是慢慢长出来的一样。

    “难道是一种特殊的墨水,在空气中氧化显色?”素白这样猜测,“但是这样一来,文字根本没有保密性,意义何在?”他不再打算去揣测这个奇怪叔叔的行径,转而阅读起浮现出的文字:

    小偷从神那儿偷来珍宝,

    乞丐向小偷祈祷,

    骗子邀乞丐一起舞蹈,

    强盗拿了撒腿就跑,

    盲人以神的名义将之逮捕。

    神笑看这场闹剧,

    罢了随手包装成珍宝。

    这是第一页的全部文字,零零散散拼凑出一首奇怪的诗。没有标题,没有背景,素白无法理解这奇怪的诗。虽然读懂了每一句话,但描述的一切都是那样无厘头。往后翻一页,应该是来到了《空书》的前言:

    “我有幸登临昆仑之巅,与全知坐谈半日,布棋一局,又得见无穷飞书一角,心有所感,作《空书》以记。”短短一句话以斗大的字体填满了一页,不禁让素白感慨这个叔叔的豪放与奢侈。素然的字并不好,甚至写这些字用的不像是笔,而是竹棍树杈之流。这让素白看得很头疼。

    “《空书》是书。向愿意阅读的人展示它的内容就是书的全部作用。虽然窥见神书一角,但我终是凡人,只能用凡俗的方式来展现。《空书》分作两部分,前半讲述登上昆仑前后之事;后半描述于无穷飞书中领略到的内容。”第三页的字体大小回归到可以接受的正常范畴,反倒让潦草的字更加难以辨认。素白看了两三行,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甩了甩头,这种程度的疼痛显然不该是看书引起的,无论那字有多么难看。他把视线从《空书》上挪开。

    “我的书柜原来有这么高吗?”素白疑惑地看着四周,“这张桌子原来是歪斜的吗?小区里的路灯有这么明亮吗?”整个世界扭曲怪异,不光是《空书》上的字无法辨认,书架上的书名也糊作一团。素白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想去洗手间用冷水让自己清醒一下。视野的变化告诉他身体已经离开了椅子,但他却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走了两步,门好像离他更远了。不对,那儿不是房门,是衣柜门。素白不再想去洗手间,头部的疼痛开始自行缓解,但世界更加陌生,好像斑斓的色块重叠。四面环绕着青灰,头上悬挂着亮黄,碧蓝向他倾轧,棕黑在周身飘荡。眨眼间有千百色彩轮换,向远层层展开不见尽头,或许这才是世界的本来样貌——流光溢彩,在广大空间中乍现,旋转,消逝。其他的感觉都散了,素白好像溶解在空气中,只存一双眼睛在世间流连。最后重重叠叠的色彩汇成一块黑幕,将一切掩盖。

    ……

    素白在海滩上散步,细腻的沙粒包裹上赤裸的脚底板又被快速甩开,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海风咸腥,刺激着鼻腔;潮声轻柔,安抚着耳旷。素白身边还有一男子同行,他比素白高半个头,瘦削的身影在风中飘摇。短袖短裤,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留下的脚印歪歪斜斜,安分走路对他来讲是个挑战。他们在轻松地交谈,虽然全程都只有素白在讲话,他则在一旁点头附和。

    “我自己其实也没想到能被评为优秀学生代表,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聪明。但是,总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些更加努力的同学。虽然,我比较聪明。”

    “妈妈最近心事重重,我也没有去问。我总觉得应该问一下情况比较好,但是这样会很尴尬。虽然可能性不大,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现代魔法通论》我看到一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感觉有些迷茫,不只是对这个梦。”

    “有个叫纯一的女孩,我们一起聊天的时候很愉快,我头一回这么想去图书馆。”

    那个同行者微笑地看着滔滔不绝的素白,看着他呆板无光的眼。

    “我收到一本奇怪的书,叫《空书》,我开始看那本书的时候……”素白说道这里,声音低落下去,漫游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好像一个松了发条的玩偶。

    “我好像刚刚在看那本书。”素白喃喃自语。

    看着素白的眼中有毫光焕发,男子笑着点点头,第一次开始回应:“是的。”

    素白像是一个迷失在大海中的人看到了灯塔,他慢慢找回了“自我”的感觉。

    “我这是在哪儿?”素白向身边唯一能沟通的存在发问。

    “谁知道呢?”男子依旧是一副散漫模样。

    “那……你是谁?”

    “你猜。”

    素白没有被挑衅般的语气激怒,反而认真地回忆了一圈自己认识的人。

    “我不认识你。”

    “你觉得我是谁?”

    “我觉得……你是素然……叔叔?”

    男子不笑了,扭头避开视线,独自望向远方。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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