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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性本善

    在京城大明门外棋盘街的东边,三四年前开了家南方点心铺,叫做“江南斋”,自从开张以来一直生意兴隆。据说开店的是个富商的寡妇,从苏州来的,三十多岁,风韵犹存。这家店做出来的点心说不出的细巧精致,以招牌名点香酥卷和玫瑰莲蓉糕最为出名,入口喷香,回味悠长,这两年京城中无论百姓或是官家,提到“江南斋”,无人不咂舌称道。难得女主人又很会做生意,点心的花样时常变化,还不断按着季节推出时令点心。这不,九月末了,店里做起了脆皮鹿肉酥,还没走到店门口已是香味扑鼻,许多人便被牵着鼻子走了进来,即便多花几个钱,享享口福还真是值得。

    由于生意很好,厨房里头往往来不及做,为方便客人等候,店堂里设着几副桌椅。丘胤明进来时,店里已坐满了。

    这时将近上灯时分,小店快要关门了,大家都在等最后一炉鹿肉酥。丘胤明刚和樊瑛等一群武官出城打猎归来,这天收获不小,居然猎到两只红狐狸。他虽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但一身暗青云罗长袍,革带马靴的打扮还是引起店里所有人的注目。他觉得有些尴尬,平常都是下人们来做的事,可巧今天正好路过,鹿肉酥的香气引得肚中饥饿,于是没多想便下马走了进来,看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自己身上,只好略略低下头,正在此时,耳边响起人声:“承显。”

    丘胤明一怔,顺着人声看去,座间一人宽袍幅巾,长须及胸,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那不是祁慕田么!他着实愣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上前作揖道:“祁先生,好久不见!”

    祁慕田早已看出他的尴尬,笑道:“没想到你我一别三年,居然我一到京城就见到你了,真是有缘呐。”这时旁边的人识趣地让出个座位。祁慕田看在眼里,笑道:“你近两年可是出人头地啊?”丘胤明被他既亲切又锐利的目光看得有些拘谨,低头道:“不敢当,先生是何时到的京城?”

    “才到没几天,有一批塞外的皮货珠宝到京城来出手,这两天正忙着和买家会面,顺便也拜访下朋友,在京城四处转转。方才路过这家店,就被这香气引了进来,没想竟见着你了。哈哈哈。”祁慕田似禁不住欣喜,开怀而笑。

    “先生在处落脚?方便的话我改日来登门拜访。”

    “哦,我借住在老朋友城外的一处庄园,恐怕不太方便,还是我来你府上拜访吧。”

    “那,也好。”丘胤明心想,这祁慕田不知又在弄什么玄虚,此人一定大有来头,恐怕自己的事儿他早已一清二楚了。

    两人闲扯一番,点心终于出炉了,最后一批客人手捧火热的油纸包从店里陆续出来,丘胤明牵上马儿,见祁慕田走到一架乌木马车前,驾车的自然还是小五,他心下暗自嘀咕,方才真是大意,居然连小五也没认出来。

    小五比三年前长高了不少,朝丘胤明笑了笑。祁慕田见身边无人,轻声道:“如今,我该改称你丘大人了。”

    丘胤明一惊,果然,此人无所不晓,便也不再遮掩:“唉,三年前别过先生后,我结识了南京东方世家的大公子,陪他上京赶考,又被那家祖孙三人好言怂恿,便以一卷假举人的行文一同参加了会试,结果考上了探花,后来外放河南做了两年知府,不久前才回到京城,授了都察院佥都御史,前后际遇,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先生有空定要来我家坐坐,我细说给你听。”

    祁慕田抚须微笑道:“当初我就觉得你不是泛泛之辈,如今果然应验。你太谦虚了。”

    丘胤明道:“先生不要再折杀我了。这么晚了去往何处?没事的话不妨到我家用饭如何?”

    祁慕田指了指车中道:“实在不巧,今天陪着小辈出来游玩。一会儿还要去赴几位老友的聚会,不去恐怕众人都不高兴,我还是改日再来府上拜访。不过今日机缘巧合,太难得了,同行一段不妨。”说完,轻轻扣了几下车门框,极为和气地道:“小雨啊,鹿肉酥买来了,趁热吃吧。”

    “多谢伯伯。”车中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沉稳动听,但却带着一种少见的口音。丘胤明不禁向车里看去,只见从车帘缝中伸出一只骨骼匀称的手来,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式样别致,镶有猫眼大小三颗鲜红宝石的黄金手镯。碧纱将车窗蒙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车中人的样子。

    祁慕田见他好奇,便道:“那是我一位老友的千金,头一回来中原,带她出来看看。”

    “哦。”看不见车中人的尊容,丘胤明莫名所以的竟有些失望,一面心中也纳闷,祁慕田虽刻意隐瞒,但度其言行,必是江湖上的神秘大人物,恐怕这车里的人亦不单是老友的千金那么简单。

    正寻思间,车中女子忽然开口道:“这位,想必就是伯伯的故人之子吧,幸会。”

    丘胤明没想到她会发话,连忙向车中欠身道:“幸会。”说完自觉有些好笑,连面都不曾见,说什么幸会。翻身上马,和马车并行缓缓向前而去。

    祁慕田就坐在小五边上和他一路闲聊。这时店铺陆续关门,收工回家的人多,车马都走不快,从棋盘街一路走来花了不少时间。在路口道别时,祁慕田忽道:“记得你说,老师是上官道长。方才在城隍庙看见一个年轻道长摆摊替人算命,招牌上写着‘南海全真道’。初一看还真觉得稀奇,这琼崖蛮荒之地,居然也有修道之人,后来便想起了上官道长。觉得新奇我去算了一卦,哎呀,年纪轻轻,道行不浅。我问他姓名,居然也姓上官……”

    未待祁慕田说完,丘胤明眼中放彩,满面喜色道:“真的?他居然来了。他,他是我师兄啊!”

    “哦!”祁慕田一听,笑道:“那太好了,你快去,去晚了他要收摊了。”随即对丘胤明拱手道:“那今天就先别过,改日再聚。”丘胤明亦作礼相送。马车慢慢驶去,车窗从他眼前晃过时,对街的灯光透过碧纱窗照过来,一瞬间,他隐约觉得车中之人在看他。

    目送马车转过街角,他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城隍庙。

    晚上,城隍庙依旧热闹,玩杂耍的,卖小吃的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填得满满当当。城隍庙是平民百姓消遣的地方,像他这样锦衣名马的不多见,频频有路人侧目。当然普通百姓不认得官员,只当是哪家的贵公子偶尔来此消遣。

    丘胤明也顾不得那么多,伸长脖子寻找“南海全真道”的招牌。牵着马转了几条街,避开了数个小偷,打发了许多上前招揽生意的小贩,才看见一个卖胭脂花粉的小摊儿边,穿着灰布道袍的年轻道士正在收拾板凳小桌。墙边支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的白布招牌已经卷起来了。丘胤明顿时止不住欣喜,快步上前大声喊道:“无为!”

    道士一惊,手中的小板凳掉在了地上,回头寻声望去,看见一匹黑得发亮的骏马向自己走来,再一看,牵马的人竟然是一别三载的丘胤明。

    “胤明?”无为一时语塞,无数闲人已开始围观。丘胤明快步走到无为跟前,拉住他,幸喜道:“果然是你!”无为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这才转惊讶为兴奋:“你真的在京城!”

    丘胤明在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之下早就不自在了,连忙道:“我们回家再说。”说罢帮无为收起小木桌和长竹竿:“快跟我来,我慢慢跟你说。”

    无为被他拉着,两人快步走出了城隍庙地界。大街小巷中灯火闪烁,无为此时已缓过了神,开心地道:“胤明,知道么,我从崖州出来的时候,师父卜了一卦,说你在京城,于是我就朝这边来了。师父果然厉害,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了。”

    丘胤明见他一副落魄风尘的模样,问道:“这一路你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无为有些不好意思:“唉,还不是因为我头一次出远门。师父说得没错,我是该多历练历练。”

    “师父可好?”

    “还是老样子。其实我很挂念他,我们都出来了,就没人照顾他了。”

    丘胤明心中一热,从马鞍袋中拿出油纸包着的鹿肉酥递给他:“你一定饿了,趁热先吃吧。”无为接过,打开纸包,原本就空着的肚子经不起香味的诱惑,二话没说便吃了起来,连连称赞。

    “我们这是往哪里去?”无为见丘胤明带着他向大明门里面翰林院的方向走去。

    “你一定想不到,”丘胤明微微笑道,“我现在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

    无为张大嘴巴看着他:“师父说你大概做官了,原来还是……”

    丘胤明摇头笑道:“阴差阳错。先回家吃饭,我们今天晚上可要好好聊聊。”

    虽然丘胤明在短短三年内官升数级,宅院还是翰林院附近的老房子。虽然许多人建议他另买更宽敞雅致的宅院,但是毕竟家里人少,而且有好友做邻居,他自然不愿另置新宅。这样一来,倒是在朝廷里有了个勤俭的好名声。自从这条街上住了个官运亨通的探花老爷,沿街宅院很快地价飞升,许多有钱人纷纷到此买房子,原本十分清静的一条巷子变得渐渐热闹起来。傍晚饭后,许多小孩子在街中玩耍。

    御史府门前的家丁见大人带回一个衣服上打着补丁的穷道士,一脸疑惑,却也不敢问什么,低头帮丘胤明把马牵到后院,但免不了回头朝那道士多看几眼。柴管家已等候多时,听见门响,从后堂急急出来,远远看见大人和一个穷道士有说有笑的从门外进来,脸上笑容一僵。丘胤明指着柴班对无为道:“这是柴管家。”

    无为友好地朝柴班笑了笑。柴管家有些尴尬地回了礼,问道:“请问大人,这位是?”

    丘胤明早有准备,极为自然地道:“这是我家乡的同窗,上官公子。”无为听得侧目,不待他有机会将“公子”二字纠正为“道士”,丘胤明立刻接着道:“你别见怪,上官公子奉父亲之命,为去世的母亲祈福,入三清门下做了三年道士,是个大孝子。这回跋涉千里来京城游学,你们不得怠慢。快去城里最好的裁缝铺为上官公子做几套便服,要快。你亲自去,多给些银子。”

    柴管家愣了愣,一拍脑袋道:“是,是,是。我马上去。”立即吩咐厨下做了好菜不提。无为想说什么,却没机会,又被丘胤明瞪了一眼,于是只好憋着。丘胤明将他引到书房,小心地关上门窗,松了一口气。无为此时颇有几分生气,双目圆睁,对丘胤明大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丘胤明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无为,方才实在对不住你了。可是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住在这里,天知道别人会说什么。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这……这成何体统!”无为一时无从反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转过头不说话。

    “无为,我知道这是在为难你,可是,”丘胤明好言解释,“方才一路上我就在想怎么办,眼下也只能这样。你这一路走来,恐怕已经很清楚,世人的眼光是不能不在乎的。”

    无为不语,两人僵持许久,终于无为开口道:“胤明,是我太冲动了,我该为你想想。只是,我是个出家人,穿上俗人的衣服,总是……不好吧。”

    丘胤明道:“这也是暂时委屈你,以后若去了别处,再穿回道袍就行了,修道也不在乎这些表象,不是么。”

    无为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拖泥带水地点了点头:“在你家,权且听你的罢。”

    丘胤明道:“那你先拿我的衣服换上。”说完起身出门而去,不一会儿带了一套家常衣服来,递与无为道:“我在饭厅里等你。”便带上门径自出去了。

    无为长叹一声,丘胤明的脾气他最清楚,只好脱下穿了好多年的道袍,穿上读书人的长衫,摘下头上的道冠,戴上软巾。书房里没有镜子,无为将衣服整了又整,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而出。

    “上官公子,请随我来。”

    无为见佣人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神色,稍稍放心,“噢”了一声,跟在佣人身后来到饭厅。桌上放着四盘热炒,一只风鹅,一只烧鸡,还有一壶酒。丘胤明见装扮一新的无为神色僵硬地走进来,示意佣人退下,微笑道:“挺合身的。来,坐下。”一面给无为斟了杯酒。

    无为怔怔道:“三年不见,你好像变了。”

    两人一面吃饭,丘胤明一面将自己如何遇到东方兄妹,上京赶考,进士及第,治河等等向无为叙述,一顿饭竟吃了个把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无为讲起了从琼崖一路上京的遭遇。

    话说当年早些时候,无为依依不舍地拜别师父,带着不少当地的草药珊瑚到崖州城换成银钱,搭船先到了海口都,又换船到了广州府。

    那天上岸时天已黑了,无为腹中饥饿,见不远处有一家干净饭馆就走了进去。小二上来点菜时,他才发现,当地人说的话他一丁点儿也听不懂!比划了半天,无为也不知自己点了些什么菜,只觉得店小二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周围的食客也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菜上来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原来小二仗着他听不懂当地方言,尽拣些最贵的菜,鲍鱼,海参,瑶柱,上了五六个。无为一时傻了眼,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下去,临走付帐时,小二扯着公鸭嗓子硬是拿走了他最大的一块碎银方才罢休。在众人的白眼讪笑中无为心知此处不可久留,一气之下连夜施展轻功向北走了近百里路,在一个叫做民乐的小镇外看见一处道观。

    那时天色尚早,无为敲了敲道观的门,许久,方有个十几岁的小道士来开门,虽然语言有些不通,毕竟是同门,小道士将他请进观中,安排了一间干静的厢房。

    从小道士的比划中得知,那道观中原本就只有一个老道和两名小徒,几天前老道去世了,留下两个小道士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无为赶路劳累,吃过小道士给的米饼稀粥后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下午,收拾好行李准备明日再上路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无为走到观门口一看,一众老老少少聚在门口和两个小道士说着什么,无为也听不懂。可看上去好似有大事。

    一名穿得比较考究,乡绅模样的人正满面愁容地向两名小道士央求着,小道士一脸尴尬。这时,旁边一位德高老者模样的指着无为问小道士,小道士说了句什么,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无为身上,把无为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办,只好问道:“你,你们……”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老者走出来,用勉强听得懂的话问道:“远方来的道长?”无为点点头。老者又道:“你,可会捉妖?”无为以为老者问他是否会做药,以为有人生病了,于是点头,刚想问问是什么病,只见一帮人个个面露喜色,那乡绅模样的急忙上前作揖,说了一通不知什么话,无为不知所云。老者见了,忙上前解释,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无为方才明白,原来不是看病,是捉妖。看着一帮人急切的神情和两个小道士无奈的样子,无为总算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道去世了,小道士不会捉妖。无为心软,既然已莫名其妙的答应了人家,就算做件好事吧,虽然没捉过妖,不过画符舞剑总是会的,于是向小道士借了把木剑,一个铜铃,捎上些黄纸,跟着众人来到乡绅家里。

    原来是有人生病了。病人是乡绅的儿子,无为一把脉,分明是肠胃之疾,用药调理便无大碍,看来这儿的人信鬼神更胜过郎中。于是先给开了一副药方,而后在天井里设下桌案,上香作法。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无为舞了一套剑法,随后摇铃念咒,最后画了许多符贴在房梁门框上。

    众人似乎非常满意,将无为请到上座,奉上茶酒,招待吃饭不提,事后还给了许多布施。这样折腾到半夜才回到道观里。刚要休息,两个小道士却一本正经地走了进来,对着无为一拜到地。无为上前想扶两人起来,可两人怎么也不肯,说了半天,无为方才大致明白,原来小道士想拜他为师,让他留下来掌管这个小道观。这样闹下去也实在不是个办法,他只好点头,待小道士离去后,略作休息,天亮前从后墙溜了出去,昨夜得来的布施一分也没拿,全留给两个可怜的小道士了。

    说到这儿,无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接下来的路可真是不好走,说了你别笑话,我自己做下的有些事,现在想想实在是羞于启齿。”

    丘胤明嘴角微扬,又给无为斟上满满一杯酒,戏谑道:“什么事难道连我也不能告诉?难不成你也会杀人越货?”

    “哪有。”无为连忙辩解道,“我只不过是偷了一回。”刚说到这儿,无为发现被丘胤明骗了,霎时间脸红到了耳根,闷头喝了一口酒。

    丘胤明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无为,什么人若被你偷了,一定本来就不是好人。”

    无为道:“我……那天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捡了个县衙门。”

    原来在广东经历了这些恼人的事儿后,无为打算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只在经过城镇时买些干粮,然后便日夜兼程地向北去。可离开崖州时带的银两到了江西就用得差不多了,虽然他竭尽全力省吃俭用,终于有一天身上只剩下三文钱了。

    那天天色已晚,正好到了一处县城,无为用最后的钱买了三个馒头,无所适从,在城里逛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一处可以栖身的破庙之类。这时天公偏偏也跟他过不去,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无处躲雨,最后他只得在县衙门口的屋檐下坐着。就那样坐了不知多久,心情越来越低落,

    小时候师父从没有刻意教过他如何在外头谋生,无为也根本没有认真思量过怎样养活自己,向来悠然自在,心无旁羁。可如今才深切地体会到,学问再好,武艺再高,到头来寻常的衣食住行最重要。走投无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个不好的念头渐渐生了出来。

    他看了看身后衙门的高墙,心想,拿这些做官的钱不算偷吧,大不了进这衙门偷一点。可刚想到“偷”字,心里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这种下三滥的事怎么可以去想?就这样又坐了许久,不争气的肚子开始饿了。无为长叹一口气,心想,这回看来是需要去“借”点钱了。虽然有些身不由己,他还是一闪身跃到了墙头。心里又想,就做这一次,就当是“劫富济贫”罢。

    夜已深,衙门里黑灯瞎火,无为不知从哪里下手,沿着墙头走了一圈,打量着像是个正院的地方跳了进去。虽然仗着一身好功夫,但做这种事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他战战兢兢地向正厅摸去。其实那里是县太爷升堂的地方,夜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凳子和县太爷的公案,什么都没有。

    他贴着墙壁,凝神屏气向后堂摸去。后面好像是个小书房,除了一个书架比较显眼之外也别无他物。无为把书架下的抽屉一个个打开,只是些文书,最后一个抽屉上了锁。他想了想,转身出去跃上屋顶,四处张望,瞧见另一个院子里好像没人住的样子,便飞身跳了过去。推开一扇门,原来是厨房,心中一喜,揭开灶头,见锅里还有半个鸡,虽然冷了,可总比饿肚子好,伸手扯下鸡腿大嚼起来。如果还有干粮就再好不过了。无为拉开碗柜,见大碗里有五六个馒头,拿来一闻还很新鲜,便高高兴兴地将馒头塞进衣服里。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把他吓了一跳,已经四更天了。无为急了,找了这半夜连一个铜板都没看见。转而又想起了小书房中上了锁的抽屉,眼看时间不多,决定再去试一试。他蹲在抽屉前,踌躇半响,咬着牙,右手运功用力一扭,锁“啪”的扭断了。头上冒着冷汗,心下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人听见,他慢慢拉开抽屉,伸手进去,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摸到了几个又大又硬非金即银的东西,赶紧塞进怀里,看也不看,飞身出门越墙而逃。逃了好远才将“赃物”翻出来过目。这一看无为大呼上当:那几个锞子中只有一个最小的是一锭银子,其余的都是县太爷的印章!

    听到这里,丘胤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无为瞪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可不像你,强盗出身的,样样精通。”

    丘胤明好不容易才合拢嘴:“罢了罢了,你这样的好人,普天之下不知能有几个。”抬手又给无为斟上酒,“那锭银子说不定是官银,你怎么处置的?”

    无为道:“我运气好,那就是一锭普通的银子。可是,唉!”吞了一口酒,那已经是第五杯了,他有些微醉,说话便也不再忌讳了,“半路被人骗走了。我说了你别笑,从崖州出来后我还没见过宝钞呢。有一天路过一个镇子,被人看见了我的银子。有个人来搭话,我看他老实巴交的,就没在意。那人说,现在路上不太平,常有剪径贼出没,劝我把银子换成宝钞,携带方便,又不会让歹人瞧见。那时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于是跟着那人来到一间店里,那人跟掌柜的说了原由,帮我把银子换成了一张‘宝钞’。”

    丘胤明听到此处早知无为上当,先不论宝钞如今已无人愿意用,那锭银子若要换成宝钞,少说也有一叠。只听无为道:“后来才知道,那人带我去的是当铺,他和当铺老板根本就是一伙的,骗了我的银子,给了我一张当票!”

    丘胤明想笑,但是忍住了,说道:“吃一堑长一智么,你现在不是好好的。”

    无为感叹:“是啊。我后来才明白,师父从来不教我怎样谋生,是要我自己出来磨练。后来我总算下定决心,不再避开人群,想办法混口饭吃,想来想去也只有学师父,干算命测字的行当。开始真有些厚着脸皮,后来也就不在乎了。”

    丘胤明道:“我今天傍晚在回家路上遇到一位朋友,是他告诉我有个‘南海全真道’在城隍庙给人测字算命,他也去算了一卦,说是道行不凡。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无为“嘿嘿”一笑。丘胤明又道:“你因该还记得那人的样子,是个高高瘦瘦潇洒文人模样的。”

    无为点头:“记得记得。那人气质出众,谈吐斯文,出手出奇的大方,还有个坐马车里的小姐让我测了个字。”酒让无为比平日里话多:“测出来倒把我吓了一跳,世上哪有这般人物!”丘胤明想追问,却来不及开口,无为感叹:“后来想想,一定是我到道行不够,测差了。不过,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前天我遇到个气人的。”听他继续侃侃道来。

    那日傍晚,无为做了一天的生意,离开城隍庙,就近在路口找了家面馆,要了一大碗素面,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空,觉得不够,又叫了一碗,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店小二在一旁瞧着,暗自嘀咕,这不知从哪里来的穷道士是不是几天没吃饭了。无为饱餐一顿,舒服许多,放下筷子,付了帐,刚想多坐一会儿消消食,忽然听见不远处闹闹嚷嚷的,转头一看,顿时坐不住了,提起竹竿走了过去。

    原来,是三个不识相的小泼皮在缠着一个年轻女子。几个臭小子一路追着那个姑娘,满口污言秽语,而那姑娘倒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头也不回地快步走着。为首的小混混见姑娘没反应,不甘没趣,跑了几步蹿上前去伸手拦住了姑娘去路。

    无为没有多想,路见不平,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快步上前,大喝一声:“你们几个小子给我回来!”无为中气十足,把三个小痞子吓了一跳,路人纷纷停下了脚步,那姑娘也回过头。眉目俊秀,甚为出众。

    “你什么人?”三人中最为年长的斜眼睨着无为。无为的声音着实吓唬了他们,但当三人扭头看见,原来是个衣衫粗陋,拄着根瘦竹杆,黑黑的穷道士,便又一下子神气起来。

    “你不配问。”无为昂首端立,一脸正气地说道:“老实点,快点向那位小姐赔礼。”

    “嗬——”那小子笑得真难看,“就凭你这模样也想英雄救美?还是快快滚回山里修仙去吧!”

    “少说废话,”无为板起脸,“快去赔礼,否则我不客气了。”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聚在一旁指指点点,把路都堵住了。无为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分外别扭。

    那小子来劲了,拉起袖子,摩摩拳头:“那好啊,有种的上!谁怕谁啊!”说罢抡起拳头,朝无为脸上打来。

    无为微微侧身,顺手便用三指扣住那小子的脉门,轻轻向后一甩。那人只觉手腕一麻,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去,摔了个大跟头。围观的人群开始起哄。

    那小子爬了起来,朝两个同伙喊道:“你俩还站着干啥,一起上啊!”于是三人一齐向无为围拢过来。无为身若游鱼,三个小子怎么也摸不着他的一毫一发,倒是挨了不少竹棒。只见他轻轻松松将一根瘦竹拨来挑去,好似游戏一般,不一会儿,三个小子已是筋疲力尽,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周围的喝彩声引来了更多人驻足,更有甚者开始对那姑娘评头论足起来,姑娘迫于人流,一时里只能站在原地,双手交叉胸前,满脸的不高兴。

    无为也被围观得极不自在,操起竹竿将那三个小混混驱走,这才回过身来,朝那姑娘一拱手道:“贫道……”话未出口,姑娘却抢先发话了:“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无为不知说什么好,心里纳闷,可又不善言辞。

    “谁要你在这里卖弄。”姑娘双目闪亮。这时无为才发现这姑娘身段秀挺,目透精光,说话气息淳厚,分明功夫不错,自己岂不是在多事。

    被她那几分高傲不屑的神情刺了一下,无为白了一眼那姑娘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姑娘未作答,轻轻嘀咕了一句:“哪里来的傻子。”一甩袖子走了。

    无为一肚子闷气,也不管两旁人群怎样指手划脚,大步离开了拥挤的街口。

    丘胤明听到这儿,不禁笑道:“你是遇到她了。”无为好奇。丘胤明道:“方才不是和你提到东方小姐么,她现在就住在隔壁他哥哥的宅子里。昨日听他哥哥说,她去街上买东西,回来后就心情不好,发了好一会儿脾气,问她缘由,只说是遇上个傻道士,害得她白白被人围观。”

    “岂有此理!”无为忿忿不平。

    丘胤明道:“这样吧,明天是东方炎的生辰,他们兄妹请我去吃晚饭,正好把你引荐给他们,了了这场误会。”无为想推托,可无奈拗不过丘胤明,最后只得点头。

    两人不知不觉坐到了四更天,无为不胜酒力,已然昏昏欲睡。柴管家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两人分头休息不提。

    次日,无为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看来昨夜喝多了。穿戴整齐开门出来,晴空无云,阳光灿烂。他伸了个懒腰,一转脸看见柴管家笑盈盈的站在一边,对他点头道:“上官公子早。大人一早上朝,刚回来用过早点,现在到衙门去了。公子歇息的可好?”

    无为道:“很好。呃……”看着柴管家毕恭毕敬的样子,一时里不知说什么好。柴班立即吩咐佣人去端汤水,又对无为道:“大人昨天吩咐的衣服已经送来了,公子可要过目?”无为点头。柴班便亲自快步向前堂走去。

    退回房中,无为坐在床上无所适从。不一会儿,佣人端来一铜盆的热水和雪白的手巾,无为梳洗完毕,见柴管家手捧一叠簇新的衣服和一双新鞋走了进来,将衣物放在床上道:“公子请过目,大小若不合适,我再送去让人改。”

    无为伸手一翻,总共四套新衣,从头到脚一样不缺,心想这管家真是能干。虽然从未穿过俗人的衣服,他也看得出这几套衣服选料颜色均十分得体,于是谢了柴管家,待他出去后,拿起新鞋试着往脚上套,大小刚好。

    吃完早点已快中午了,无为在院子里习了一套掌法,正着急丘胤明什么时候回来,这时听见柴班的声音:“大人今天真早。”

    不一会儿便看见丘胤明身着绯色的官服从外头走进来,随手将乌纱帽递与柴管家,远远的便向他打招呼:“睡得可好?”无为道:“昨天被你灌醉了,结果直睡到日头高照,实在惭愧。”丘胤明知道他不习惯府里的生活,特意提早回来的,见他心情不错,便吩咐柴管家:“你去东方大人府上看看,他那里方便的话我和上官公子一会儿就过去。”

    见柴管家走远了,丘胤明道:“委屈你了,柴班说新衣服你挺满意?”无为没好气地道:“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丘胤明笑了笑:“快去拿件新衣服换上,一会儿也好去当客人。”

    无为辩不过,进屋选了件深青色的长袍穿上,丘胤明一看便道:“太素净了。我们是去庆贺生辰,换一套鲜亮些的。”无为只好又进屋,将最亮的一套藕白色绣着暗花的圆领绸衫穿上,一脸不满地走了出来。

    这时柴班回来了,见无为穿戴一新马上称赞:“上官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啊。”丘胤明点头笑而不语,倒是把无为窘得脸上发红。柴管家向丘胤明回道:“东方大人说随时恭候大人和上官公子。”丘胤明换上便服,同无为出了后门。

    自从丘胤明钦差河南不久后,东方炎也调任礼部,官升礼部员外郎。老爷子当年春末回了南京,随后换了个从南京府里新派来的刘管家。那刘管家办事谨慎,将东方炎的宅子按照夫人的吩咐装修一新,又种上了满院花草,打点得有如个小小的东方家别院,比起丘胤明的宅子来这里给无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丘胤明是常客,刘管家和佣人们自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俊俏公子多加瞩目,令无为十分尴尬,可又不好在显露心情,只得目不斜视地跟在丘胤明身边向内院走去。

    “哎呀,你们才来,快请进来坐。刘管家,看茶。”从走廊一头迎面走来一位眉目清朗,举止儒雅的年轻人。丘胤明笑道:“予敬,我来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上官静,无为道长。”又对无为道:“这位便是我向你提到过的东方公子。”

    东方炎微笑道:“久仰道长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快请到后花厅坐。”无为正为自己的穿着发愁,只听丘胤明道:“予敬不必见怪,师兄住在我家,不方便穿道装,所以我才委屈他以俗人装扮见人。”无为心理感激他的及时解释,连忙道:“入乡随俗,东方兄请见谅。”东方炎道:“道长不必多礼,我们家没有什么规矩,大家随意。”丘胤明道:“前日打猎得来两只红狐,皮毛鲜亮,我也没什么作为贺礼,已让人把狐狸拿到皮匠铺去了,过两天送给你。”

    三人说笑着来到后园。时下已近深秋,院内菊花开得正灿烂。东方炎平易近人,无为渐渐放松下来,三人品着刘管家从南京家里带来的成年普洱茶,开怀畅谈,不亦乐乎。过了许久还不见东方麟的影子,丘胤明问道:“东方她人呢?”

    东方炎道:“出去了,天知道又去干什么。”又向无为解释道:“道长莫要见怪,我这妹妹生性好动,难以管束。说来我们东方家也是做江湖生意的,有女如此虽不足为外人道,可既然是朋友,就提醒在先,省得待会儿吓着你。”

    丘胤明哈哈笑道:“这话别给东方听去了。”正在此时,厅外传来女子的声音道:“好热闹呀。”

    无为猛地一愣,果然就是前日那姑娘么!顿时心中七上八下。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个俊脸含笑的女子。东方麟看起来较之三年前持重了些,更添秀丽,可眉梢眼底依旧流露着当年那个捉狭少年的意态。她双目扫过厅中,落在了无为身上,嘴角微微一僵,随即大大方方说道:“这位公子面生。”

    东方炎道:“容我来介绍,这位是来自琼崖的上官鸿道长的大弟子,上官静道长。”

    无为不敢正视东方麟,起身来向她作揖:“贫道无为,东方小姐好。”双眼却朝地上瞧。东方麟微笑回礼:“上官道长好。久仰尊师大名,失敬失敬,一看便是侠义正派之士。”无为低头道:“东方小姐过奖,贫道不敢当。”

    东方麟捡了张椅子坐下,说道:“这年头,出家人的行头不太方便吧,上官道长?”无为涨红了脸:“小姐见笑了。”东方麟从桌上的桃木盒中拿起一根山楂条放入嘴里,边嚼边道:“还是这样好看。”一句话把无为窘得不知说什么好。

    东方炎见状,轻声责备道:“麟儿,不得无礼。”

    丘胤明心知原由,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东方,在京城里住了这么久,不觉得闷么?下回我把你介绍给樊瑛,我们一同打猎去如何?”东方麟道:“好。”又看了看无为:“上官道长可也有兴趣?”

    无为被她看得脸红到脖子根,只得应付着说:“我是出家人,不杀生。”

    东方麟抿了抿嘴:“小女十分仰慕琼崖上官道长的才学,道长既是上官道长的衣钵弟子,定然武艺非凡,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东方炎觉得妹妹今日言行甚是异常,一时里却未想到缘由,急道:“麟儿,你这也太唐突了。”

    谁知无为竟然一口答应:“好。贫道愿意向小姐讨教。”话语中俨然有几分生气,说完起身向院中走去。

    东方炎浑然不知所以,亦有些生气,对东方麟道:“你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

    丘胤明在一旁劝说:“予敬,让他们去。”待东方麟随无为出了门,丘胤明这才如此这般的将当日二人遭遇街头的事向他说明,而那一边,两人已在院里摆开了架势。

    东方麟折了一支菊花,除去叶子,倒捏在手中,“唰”的一抖,那原本不是很硬的花枝便挺立起来。无为轻赞:“好功夫。”将长袍的一角掖在腰带里,抱拳道:“恕贫道无礼。”足尖一点,左掌劈空而来。东方麟侧身让过,花枝斜下点向无为小腿。无为轻巧躲过,步伐轻盈,出手飘逸,若有似无。他虽功力深厚,但不喜欢凶狠的招数,二来对方是女子,更不可无礼,他只想报这先鄙视后戏弄之仇。

    东方麟却丝毫不领情,以花枝代剑,刺,挑,点,劈,其势不亚于真剑,刁钻迅猛,咄咄逼人。二人一静一动,一时里平分秋色。这时东方炎和丘胤明出得门来,只见园中树叶飘动,花瓣飞落,二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东方炎看不出门道,袖手一旁道:“承显,你看麟儿的功夫这两年可有进步?”丘胤明见东方麟是动真格了,点头道:“确有长进。”心里自然明白,无为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但他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格斗,要说灵活机动恐怕还不及东方麟。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人仍旧缠斗难分。只见东方麟皱着眉,额上已有汗珠渗出,可手上的花枝仍旧笔直如剑,而且出招越来越快。丘胤明觉得再僵持下去,她恐怕很快就要体力不支了,刚想到这儿,忽见她虚晃一招,身形徒然拉长,飞身跃起双腿连环对着无为的面门踢出十六脚。

    丘胤明拍手称赞道:“好!”无为眼疾手快,接连挡开,可就在东方麟看似力尽落地之际,只见她飞快地抓起一把落叶朝无为打去。她的内力远不足让树叶成为武器,可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无为下意识地足下轻点腾空而起。

    就在这时,东方麟的嘴角勾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不知什么东西,瞧准无为落地的一霎那向他脚下洒去。无为只觉得踩上了许多滑溜溜的粒状玩意儿,脚下打滑,差点失去平衡,胸前顿时露出一个大破绽。东方麟看准机会,一挺花枝,刺中了无为的右肩,花枝“啪”的断成两节。

    东方炎摇头道:“麟儿,你太淘气了,怎么能用暗器?还不快向道长赔礼。”无为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一把黄豆而已,转头瞅了瞅丘胤明,只见他只顾在一旁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东方麟狡辩道:“又没有定规矩。”说完却对无为躬身道:“上官道长,前日我心情不好,多有不敬,请别放在心上。道长武功高强,我甘拜下风。”

    这话倒把无为说得很不好意思,马上回礼道:“东方小姐机智过人,贫道佩服。”抬头看见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巧笑,顿时又脸红起来,立刻望向别处。只听东方麟道:“啊呀,肚子都饿了。我方才叫厨房里的去菜市上看蟹,不知买了没有。看这菊花都黄了,该是吃蟹的时候了。”

    四人回到厅里,重新让人上了茶。东方炎听说无为擅长下棋,大喜,立刻让人取来棋盘,两人对弈起来。原来东方麟和丘胤明均不擅长此道,自从老爷子回家后,就没有人陪他下过棋。无为在崖州时倒常陪师父下棋,技艺不俗,可今天不知怎的,眼角有意无意的瞥见东方麟,手中的棋子就茫然不知所从,一时间竟然连连失手,不多时就败给了东方炎。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晚,东方麟起身去厨房看蟹,无为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饭极为丰盛,有烧鹿肉,松鼠鱼,椒盐山鸡,糟鹅掌,清蒸蟹,炒山菌,还有上好的金华菊花酒。东方炎的妻子王氏虽然平日里从不见客,不过今朝乃是家宴,于是也入席坐了一会儿。东方麟换了件绣着菊花的白绸衫,下着石榴裙,灯光摇曳下更显得神采奕奕。她谈笑自如,言语间时有诙谐幽默,让人忍俊不禁,有好几次无为也被她逗得哈哈直笑,那时东方麟也会笑盈盈地朝他看上一眼,无为赶紧低头假装吃菜,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半天。

    九月正是菊黄蟹肥时,壳满腿粗的大青蟹蒸得鲜红,就着老醋姜丝,咬一口教人鲜掉眉毛。东方麟仔仔细细地吃完一只,擦擦手道:“有诗曰:日啖青蟹菊花酒,不辞常做水边人,说得真好呀。”看着她一副得意的样子,其余几人均忍不住笑了出来。东方炎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一块鹅掌咽下,指着她道:“又在这里杜撰!东坡先生只怕要给你气死。”

    正满堂欢乐时,刘管家忽然跑了进来,对东方麟道:“小姐,梁镖头来了,有太老爷的家信,还说,有事要找你商量,现人在前厅呢。”众人放下筷子,东方麟敛了笑容,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东方麟独自回来了,沉着脸,一进门便道:“看来,我得立刻启程去跑一趟了。”说着,把手中的信递给哥哥,“爷爷的信。”

    东方炎吃惊道:“出了什么事?”赶忙展信要读。

    东方麟抬手道:“信里没什么,梁镖头方才告诉我的才是大事。”叹了口气,说道:“梁镖头前两日押了趟镖来天津,原本顺道给我们捎信后就要回去的,却接到父亲传来的消息,说之前有另一趟去往山西太原府的镖被人偷了!”见众人皆诧异,她点了点头:“不错,偷了。而且,贼人就一个。”于是将始末简单道来。

    月前,山西太原府巨贾马家公子来托镖,送的是王羲之真迹墨宝一卷,价值连城,于是,镖队便以药材作掩护假扮商队上路。谁知,路过洛阳歇脚时,竟然被贼人窥测到破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宝物盗走了。众人惊惶间无从着手,只得一面飞马报知南京,一面留人在当地打听线索。经多方走访,探得确切消息,原来近几年间,有个自称菩提妙手的神偷曾在河洛一带作案数起,手法高妙,且不爱金银,只爱古董书画。虽闻其人,可却无人见过真面目,更不知道他藏身何处。这下事情可棘手了,东方老爷得报后,召集镖局精锐,亲自出马,以洛阳为中心四散打听,半个多月之后,终于得知,登封县太室山上的绿林首领,人称豹天王的马廉曾见过这神偷。但是,当东方老爷一行赶至马廉的天丰寨,欲进一步探问神偷行踪时,却碰了钉子。马寨主虽和东方镖局素有交情,可却因那神偷有恩于他,怎么也不肯吐露细节,只道他住在太室山里。太室山方圆百里,峰峦错叠,沟壑纵横,如何能找。这时,东方老爷想到,马寨主和梁镖头交情最厚,兴许他能说动马廉,这才派人快马兼程地北上传消息。

    这两年,东方麟寄居京城,每当镖局有重要货物押往北方时,她也会加入镖队分担些任务,因她做事机灵,又善于和绿林道上的人打交道,已然成为了镖局的得力干将。就这样,父亲才勉强同意放任其逍遥在外。这次的事闹大了,梁镖头同她亲厚,又知道她歪主意一向多,于是才将这事告诉了她。

    将事情始末说完,东方麟摇摇头:“都怪父亲平日里太高傲,和江湖英雄们不交心,马寨主可不是那些见钱就好说话的普通强盗。唉,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来请梁伯伯。这次我也得去帮忙,若宝贝找不回来,我们家的声名可要扫地了。”

    东方炎道:“你能帮什么忙?再说,父亲还在那里,你去了算什么。”

    东方麟眼珠一转,道:“我自有法宝,反正,镖局出了大事,我不能坐视不管。”

    这时,许久没说话的无为居然开口了,只见他踌躇了一会儿,果断道:“东方小姐需要帮手的话,贫道愿助你一臂之力。”此话一出,众人都十分意外,东方麟看了看他,却并不推辞,展眉微笑道:“好,多谢无为道长,我们明日启程可否?”无为立刻点头。

    由于突如其来的消息,晚宴早早结束,丘胤明与无为告别东方兄妹,出得门来。丘胤明道:“无为,这次多谢你了。我脱不开身,有你去助东方是最好的。不过,”他嘴边漾起一丝笑意:“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对某人青眼有加呀。”

    无为紧张道:“不要胡说,我……”一开口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含糊道:“明天就要动身了,我还是早点休息吧。”

    夜深人静后,无为躺在床上,脑海中不知怎的又浮现出东方麟的形容。他翻了个身,轻叹一声,这个姑娘,叫人几分害怕,几分喜欢,自己这点道行真不知要如何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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