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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江湖异人

    九月廿八,天高云淡。丘胤明下了早朝回来时看见无为又穿上了道袍,正整装待发。柴管家端来早餐,悄悄问:“上官公子刚到,怎么又要走了?”丘胤明道:“他闲不住,想四处走走。也真是的,做道士做出瘾来了,别人还真以为他是道士了。”柴管家笑着:“不妨事,不妨事。”端着托盘出去了。

    不一会儿,有个家丁跑进来道:“后门外有位公子说约了上官公子同行。”

    无为正纳闷,哪里来什么公子,只听丘胤明道:“快请进。”

    少顷,一名身着劲装的黑脸少年和一名五十多岁的老镖师快步走进厅中,少年抱拳对丘胤明和无为一笑道:“丘兄,无为道长,早。”无为诧异,这少年若非身量嗓音与东方麟相仿,根本无法辨认,幸好早就知道其人擅长女扮男装,否则还真要莫名其妙一番。未等无为来得及说什么,东方麟已将无为上下打量了一遍,摇头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上官道长,此行我们要掩人耳目,可否请道长委屈一下,不要穿道袍如何?”

    无为的目光和东方麟相遇,即刻语塞,只得进屋将道袍换下。回到厅中,柴管家正端上茶水,一瞧见无为又换回了新衣服,愣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东方麟微笑道:“上官兄,小弟林东方,路上还请多多关照。”无为脸颊微微一红:“东方,不要客气。”

    喝完茶,东方麟起身道:“丘兄,我们得赶早上路,回来再叙。”丘胤明将三人送出门时,悄悄对东方麟道:“我这位师兄为人耿直,又不通人情世故,你莫要难为他。另外,其实我倒还要请你多多关照他。”东方麟抿嘴一笑:“哪里,丘兄不必担心。”

    一路疾行,十多天后三人到达河南境内的登封县。来前已知东方老爷尚在县城,东方麟有意躲避,便和梁镖头商量好,先由梁镖头去劝说父亲将人马从太室山撤走,然后再行事。

    这天到后,梁镖头进城去寻东方老爷,东方麟和无为则先在城外找了家客栈落脚,安顿好下楼来吃饭。登封道上来往的生意人多,正午时客店大堂里很热闹,杯盘碗箸之声四起,奔波了一个早上,两人都饿了,不多说话,各自举箸而食。这一路走来,无为渐渐感到东方麟并不像初见时那样刁钻精怪,虽然偶尔发些脾气,更多时候言语诙谐,令人如沐春风,不知不觉在她面前已不再拘谨了。

    虽大口吃着饭,东方麟还是注意到了邻桌一个独坐的青年。那青年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轩朗正气,正兀自小口喝着茶,惹眼的是他手边包袱里露出的半截长剑。只见那剑鞘乌沉沉的,上面的蟠云雕花看上去颇有年岁,只怕是把上好的宝剑,再看那人腰板硬挺,目若藏星,不像个泛泛之辈。

    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喧哗,听得店小二道:“各位大爷,里面满了。”

    “少啰嗦,你给我一边儿去!”

    “啊哟!”

    一阵声响,进来六个彪形大汉,领头的背着一口大扑刀,其余的像是强盗喽罗。那领头的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邻桌青年身上,大声喝道:“姓段的,老子今天就要找你算账!”周围食客一看这苗头纷纷起身逃离,只剩少数几个胆大想看热闹的。

    青年人面不改色,缓缓放下茶杯,抬眼道:“我听说你们天丰寨是绿林中的豪杰,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怎么,还没挨够是吧,我懒得跟你们动手,识相的还是快走吧。”

    领头的怒道:“你打伤我们十多个弟兄,想不了了之?没那么便宜。”一挥手道:“你们给我上!”五个喽罗立刻拔出腰刀,朝那青年砍去。

    青年冷笑一声,“啪”的将手中的筷子折成两半,一扬手四截竹筷朝其中四人飞去,领头的一看不妙,大叫:“小心!”可来不及了,四人同时惊呼,随即手中的刀都落到了地上,握着手腕大声呼痛。另外一人大惊失色,刀举在半空中,人已是吓呆了,愣在原地,这刀硬是没敢砍下去。

    领头的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大喝道:“姓段的,你有种,看刀!”说罢举起大扑刀,挽了个刀花,憋足了劲朝着青年头顶砍了过去。青年没有起身,连人带凳朝后一移,扑刀砍了个空。那领头的比手下喽罗高明些,一刀不济马上变招,扭腰一转横刀截向青年的中盘。青年翻身到了凳子另一边,随脚勾起凳子,“哗啦”一声凳子被劈成两半,青年人随手操起一块飞掷过去。领头的挥刀去挡,却顾不得脚下,青年人低身欺近,飞快一脚将他绊了个嘴啃泥。东方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领头的爬起来,虎目圆睁,这次却是朝着东方麟大喝道:“哪里来的毛小子,竟敢嘲笑大爷!”

    东方麟笑道:“你别管我是谁,还是先担心你们自己吧。我劝你,这架别打了,反正你们也不是这位段公子的对手。到底什么大事引你们大白天来砸人家的店?”那领头的被她说得脸红气急,可也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这姓段的根本没法比,狠狠地一跺脚:“你问他!我的兄弟娶媳妇,好好的喜事被他搅和得一团糟,还打伤我们十多个弟兄!”

    “你们那叫强抢民女!”青年公子道。

    “胡说!我们没杀人又没放火,请了媒婆还给了聘礼的。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听到这,东方麟明白了,天丰寨好歹不是欺压百姓的贼人,这姓段的青年想必是个好打抱不平的侠士,却不知这些绿林强盗们想娶媳妇是多么难的事。于是向那领头的道:“回去禀报你们寨主,让他替你们做主,私自下山敲锅砸店的多丢你们寨主的面子呀。”

    领头的一肚子的火却不敢发泄,狠狠道:“好你个臭小子,别让我碰见。哼!我们走!”拾起扑刀带着五个喽罗出去了。

    东方麟向青年公子抱拳道:“这位兄台,方才小弟擅作主张,多有得罪。”

    青年回礼道:“不妨。”

    东方麟乘机问道:“我看公子气宇出众,身手不凡,冒昧请问,公子在江湖上怎么称呼?”

    青年见他年纪不大又真诚开朗,坦然道:“在下武当飞云剑,公子怎么称呼?”

    “原来是飞云剑段公子。”东方麟恍然大悟,“久仰大名,失敬了。”方欲自报家门,忽念此次来河南绝不能让父亲知晓,便改口道:“在下姓林,直隶人,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心想:原来他就是独臂天师唯一的徒弟,听说此人疾恶如仇,是江湖新一辈中的佼佼者,如今竟这么凑巧遇上了。

    不料段云义却道:“公子过谦了。听公子方才言语,似乎认得那天丰寨的寨主。”

    东方麟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呢,只是听说过而已,天丰寨在江湖上还是挺有名的嘛。”赶忙转了个话题:“段公子此去何方?”

    段云义也没多计较:“我正往直隶去会一些武林同道。林公子既然从直隶来,不知听说没有,最近中原又有了西海盟的踪迹。两个月前太原和沧州各出了一件灭门惨案,已震动武林各大门派,而且直隶一带西海盟的活动日渐频繁,所以京城密云堡的李堡主已大发武林贴,邀请众同道一聚,商讨如何应对西海盟。我奉掌门师兄之命正前往密云堡。”

    东方麟着实一惊,最近数月未曾离开过京城,江湖上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连忙问:“那聚会在何时?”段云义道:“就在十五日后。”东方麟一盘算,看来是来不及了,虽然很想去看看,但夺回宝物才是当务之急,对段云义点头谢道:“多谢段公子相告。”

    段云义拿起包袱向二人拱手道:“今日幸会,段某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待他走了,店家方从楼梯后挪出来,瞅着堂中凌乱破损的桌椅,和逃跑食客留下的尚未付钱的酒菜,抱怨道:“这些江湖人真可恶,尽来糟蹋生意!”一脸不满地开始收拾。

    无为好奇地问:“西海盟是什么?”

    东方麟这才意识到,方才光顾看热闹了,将无为撩在一旁没理会,有些过意不去,替他倒了杯茶,道:“西海盟的来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永乐年间从西域曾过来一伙雇佣军,后来几十年间渐渐成了西北黑道上的宗主。他们的第二任盟主名叫穆容,出自‘玄都’。你可听说过那个叫做‘玄都’的门派?”

    无为摇头。东方麟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小时后爷爷给我说起过,据说在宋时就有,弟子稀少,个个是人中之龙,极少有人见过玄都的人,所以一直是个传说。直到这个西海盟前盟主出现,才令很多人相信的确有这个门派。还听说,西海盟被西垂边疆的王公土司们奉为神明一般,他们会向那些首领,贵族们收取巨额偿金,参与他们之间的战争和仇杀。不过,却从不参与别国对大明的侵犯活动。”

    “还有,”东方麟降低声音道,“三年前,瓦剌国的也先不明不白地死了,听我们镖局去过漠北的人说,很可能是被西海盟暗杀的。”

    大名鼎鼎的也先,那个曾经差点攻破北京城的瓦剌国太师,居然这么死了。无为心头一震,听东方麟继续神神秘秘道:“听说,现在的西海盟主姓恒,年轻的时候曾是一个杀手组织里的顶梁角色,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哎,和那帮人比起来,普通的绿林强盗都可算是良民了。”

    无为叹道:“真是罪孽,也不知究竟在求些什么。”

    东方麟咽了口茶:“是啊,我们东方家现在早不管这些江湖纷争了,可还是有那么多人看不穿,譬如这回,偏要聚起来去惹西海盟。”自顾自笑了笑,又道:“话虽这么说,可我也还是挺好奇的,要能去看看也不错,见识见识‘玄都’的高手。”

    在客栈中等到上灯十分,梁镖头才回来。东方老爷果真如东方麟所料一般,在马寨主拒绝透露更多消息后,不肯罢休,这几日来天天派人去太室山中搜索,均无所获,气急败坏地扬言要把太室山给翻个底朝天。梁镖头好说歹说,才劝他收了人马,先回南京,只需留几个机灵的在此见机行事。

    东方麟见父亲听了劝,稍稍放下心来,当晚和梁镖头仔细斟酌,决定还是隐瞒行踪,由梁镖头在明里出面和马寨主交涉,而她和无为则在暗中行动。

    次日,梁镖头携着酒水果品带了两个随从去天丰寨拜山,东方麟和无为趁此空隙先上太室山去观望地形。父亲虽已指派过几队人马从太室山的几条上山道路进去搜索过,均告无果,可既然对方是个神偷,还喜好收藏古董珍玩,岂会栖身在寻常道路易到之处?一想到父亲平日的做派,东方麟就暗自摇头,照爷爷的说法,那是忘了吃江湖饭的根本要诀,情义二字。家业势力再大,出门还不得靠交情。

    二人从天丰寨后山的芦崖瀑布处一路向上攀登,沿着山脊缓缓走向太室山至高处峻极峰。随着日头渐高,山间云雾消散,一仞仞山崖纵横显现,山势雄健,崖壁高耸处白石嶙峋,断崖沟壑甚多,山谷平缓处方有成片的树林,倘若要久居山中,莫如那些古寺禅院的所在最为宜居。

    攀至峰顶已是午后,二人对坐石头上吃着干粮,对这几日所知的零散信息又细细梳理了一番。东方麟托着腮帮道:“依我看,这神偷作案这么多次,都未出河南地界,且其中多次还在洛阳附近,说不定除了马寨主,还有其他相识的,就在洛阳。不知梁伯伯能不能让马寨主再透露些口风。唉,真急人。”

    “我还没能帮上什么忙,真过意不去。”无为觉得这一路吃人家住人家的,却未曾有任何插手的机会,很有些不好意思。

    “可别这么说,万一那神偷武功高强,我可抓不住他。我这次跑出来参合,成了还好,若不成,万一传到父亲耳朵里,还不知要怎么数落我呢。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法子,硬充好汉碰运气。”东方麟浅浅一笑,“劳你在这儿听我唠叨,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无为连忙摇头,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脸红了一瞬,方想到别的话题:“那天你说这次前来你自有法宝,到底是什么?”

    “哦,我的确有个宝贝。”东方麟低头从腰包里寻出一件物什,递到他面前,“就是这个。”无为接过一瞧,是串旧佛珠,颗颗檀木珠子都被磨得光可鉴人。“这是爷爷给我的,少林寺前方丈俱空契斌法师的佛珠。爷爷和俱空法师是故交,法师曾赠此信物,说将来有什么事需要少林寺帮忙的,拿着这个去找方丈便可。”东方麟看着佛珠道,“我还没用过呢,也不知管用不。你说,少林寺的和尚对江湖事能有多关心?”

    无为答不上,只能安慰道:“说不定还真的知道些,怎么说和那神偷也算是邻居。”

    东方麟听了嘿嘿一笑:“管他呢,死马当活马,要不咱们明天就去少林寺。”

    在山里徘徊半日,傍晚回到客栈,梁镖头也回来了,带回的消息颇令人振奋。一早去天丰寨,见了马寨主,十分客气地先赔了不是。马寨主是个大方人,几杯酒过后,对先前东方老爷的傲慢言行便不多介怀了,两人多时不见,东拉西扯地聊了许多,也说到了那神偷如何有恩于他。

    据马寨主说,那神偷是个落第的秀才,姓房,四川人,在边疆犯了事,躲避追杀逃到中原来安生。其人笃信佛教,常常去后山的法王寺听讲,是寺院的大施主。一年前,马寨主去洛阳参加朋友的寿筵,不想偶遇仇家,回来半途遭了暗算,幸得房秀才暗中施以援手才得脱身,之后方知,他便是传闻中的菩提妙手,且自言家住太室山,见邻居有难,顺手相帮。自那以后,房秀才偶尔会来山寨串门。马寨主也曾问过他家住何处,可秀才总是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了。

    直到今日,同梁镖头谈起这些时,马寨主回忆某次和房秀才聊天时,秀才曾道,寄居中原,没什么朋友,只在洛阳与一个旧相识常有些来往。据马寨主估摸,恐怕只有那个人才知道怎样能找到房秀才。

    梁镖头叙说到这儿,神色微异,摇了摇头,笑道:“你们猜他的旧相识是谁?嘿,说出来还是个有名人物呢。”东方麟睁大了眼睛,抿着嘴寻思少顷,轻吐道:“总不见得是那个使大刀的薛老爷?”梁镖头笑道:“当然不是他!是怀月山庄的公子司马辛。”

    “啊?”东方麟皱了皱眉。

    “怎么了?”无为瞥见她脸色,不明就里。

    梁镖头道:“上官道长有所不知,此人是洛阳名医世家的传人,其实我们也没见过,只听说他恃才放旷,目中无人。传闻说,他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后来曾失踪过多年,学了身极高强的武艺回来,脾气大,我行我素,得罪过不少人,不好相与呵。”

    “哼,果然是洛阳。”东方麟捏了捏拳头,“神医世家的居然和小偷搅和在一起。正好,我们明天去少林寺请方丈书信引荐一下,倒要去会会这个一丘之貉。”

    梁镖头道:“别说得那么武断,人家怀月山庄也是正道名门,办事都要以礼为先。”

    次日一早,东方麟回复本来面目,三人一同策马至少林寺,毕恭毕敬地请见了方丈云山契真法师。云山法师是俱空法师的师弟,一位和蔼的枯瘦僧人,听三人说完前来拜访的缘由后,非但不觉唐突,反而笑言,他也曾听说过这位笃好佛法的神偷,而这个忙司马辛不会推辞,因为他不是一般的俗家弟子,当年是俱空法师亲自带他来少林学艺的。

    这倒属意料之外。得了云山法师的书信,三人合计,既已知神偷是法王寺的大施主,不妨再加探查,于是分头行事,梁镖头去法王寺打听,无为陪着东方麟到洛阳怀月山庄去拜访司马辛。

    不由分说,两人即刻启程上路,策马疾行,当日晚间便到了,无心流连古都秋色,进城之后吃了顿便饭,向小二询问去怀月山庄的路。

    店小二一听便问:“二位去求医呀?庄主李夫人的医术可是顶顶高明的,价格也公道。”东方麟不想多说,点头道:“是啊,去那儿怎么走?”店小二道:“不远,往东门外五里路,就看得见山庄的正门。不过今天肯定来不及了,明天二位要起个大早,去那儿求医的人太多,要排长队的。”

    东方麟心中焦急,想当晚就去。可无为道,素不相识,即便有急事相求,也最好等明日一早再去,劝说一番才令她勉强耐下性子来。于是先在城中安顿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二人便按店小二指的路出城,果然没多久就望见一大片桃树林外竖着个小牌楼,上面隶书大字“怀月山庄”。穿过桃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好大一座宅院,正门大开,门口也没人看着。两人走了进去,鹅卵石铺成的宽阔甬道通向庞大的正厅。走进正厅时两人皆觉得稀奇,只见衣着各异的二三十个人分别坐在四处,还有不少空着的椅子,一面墙上满是药柜,几名师傅上下忙碌,和外头的药房相差无几。见二人进屋,一名青衣书童走来,作礼道:“请二位坐下等候。”一面递上块木牌。

    东方麟道:“我们不是来求医的,是专程来拜访贵庄公子。”青衣书童面上一诧:“抱歉,我们只接待病人,请二位在此等候,轮到时向夫人询问。”说罢便走了开去。无为道:“那就等等吧。”东方麟无法,坐了下来,一看手中的木牌,二十八号。叹道:“真应该再早些来的。”

    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东方麟早就坐立不安,索性站起来围着大厅转圈儿。陆陆续续有人提着药包走,又有人进来,最后总算从里头出来一个丫鬟道:“二十八号,请进。”

    两人跟在丫鬟后头走进第二进院落,转角来到一间布置清雅的方厅内,正中木案前端坐着一位身着浅色家常便服的妇人,看不出年纪,只见其人面容姣好,略施淡妆,一头乌发用银簪别在脑后。

    妇人示意二人坐下。东方麟急步上前作揖道:“李夫人,晚辈是南京东方镖局的林东方,受少林住持云山长老指点,特来求助于贵庄公子。”

    李夫人意外地看向二人,却也不问缘由,只道:“他出诊了,大约明后天回来,二位不介意的话,就请在府中暂住两日。”转头对侍立于身旁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子道:“阿叶,带二位到客房歇息。”

    东方麟无语,只得谢过,随侍女来到客房。住所简朴,但一日三餐皆好。次日,没有听到任何司马辛的消息。庭院空旷,幽静得让人很快厌倦。

    又等了一日,东方麟烦躁起来,吃过晚饭后在屋外长吁短叹。无为看不过去,劝道:“东方,安心一点,李夫人如此有礼招待,我们就再等等罢。”东方麟将脚下的小石子踢得老远:“再等下去我都要长毛了。”

    正说着,侍女阿叶走了进来,说道:“公子刚刚回来,可不想见人,请二位明早去。”

    东方麟一听不知怎的就生气了,心想:我们等得这么焦急,他见一见有甚不可。对阿叶道:“公子现在何处?我们实在有不得已的急事,可否通融一下?”

    阿叶有些为难:“恐怕不行,不过我可以再去问问。”

    东方麟“哼”了一声,坐在石凳上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无为见她还在赌气,走过去也坐下,道:“别生气,说不定他改主意了。”东方麟白了他一眼:“他以为他是谁啊,我们这是在人檐下过,不得不低头。”无为不知说什么好,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人家又没得罪她,难道因为听说别人有本事?唉,女孩子真难懂。

    过了好一会儿,阿叶才回来,说公子请他们过去。

    无为笑着对东方麟道:“你看,这不好了嘛。”

    山庄很大,可人丁稀少,尤其是晚上,黑漆漆一片,只有极少数房间亮着灯。二人跟着阿叶穿过好几进门,来到一处花木茂盛的院落。廊上亮着几盏灯笼,隐约看得见回廊另一头是个硕大的池塘,池塘边假山影影绰绰,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带着不知什么植物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来到一间亮灯的屋子,阿叶轻轻叩了几下门,回头小声道:“公子就在里面。我看他心情不是很好,二位有什么事尽量从简吧。”这时听得门里人道:“进来。”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东方麟伸手推门。无为悄声道:“说话小心,莫要冲撞了他。”东方麟小声嘀咕了一句:“怕什么。”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只见门边的椅子上放着个郎中背的医药箱,地上散落着包袱,雨伞,马鞭等物,显然刚回来尚未收拾。一幅碧纱垂幔半开,里面烛火明亮,看得见书案一角杂乱地堆积着大小不一的书卷。东方麟稍作迟疑,在帘外驻足道:“司马公子,南京东方镖局林东方有礼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人心不在焉道:“何事?进来说吧。”

    东方麟忽的有些兴奋,此人的各种传闻曾听镖师们说过,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转过纱幔,见一年轻男子正伏案翻着书。只看得一眼,东方麟心底便不由得惊叹:世上真有如此英俊的人!一张略显清瘦的脸在烛光映照下轮廓分明,两道剑眉微微上扬,长而深的眼睛清光内敛,直挺的鼻梁犹如刀削,虽然坐着但还是看得出个子很高,穿着件半旧的白衫,也未着冠,一手支着额头,手指修长而干净。

    听见二人进来,司马辛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很快地打量了眼前二人,目光又落回到站在前面,正失神地盯着他瞧的黑脸少年。东方麟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头上前一步,作揖道:“司马公子,在下林东方。”

    司马辛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不痛不痒道:“久仰。”

    东方麟心中一毛,按耐住不满,说道:“在下造访贵府,有急事相求,时间紧迫,望公子见谅。”

    司马辛又从头到脚将她端详了一番:“我和你们东方镖局素无来往,找我何事?”

    东方麟猜想多客套没用,便直言道:“弊镖局护送一件稀世古董,被菩提妙手房秀才窃走,多方寻觅不得其人踪迹。知公子和他有来往,这才冒昧请公子出面,助我等寻访房秀才,找回失镖。”

    司马辛语气懒散地道:“贼偷东西不去找捕快,找我做什么?”

    东方麟抿了抿嘴,沉住气:“在下有云山禅师书信一封,敬请公子相助。”说罢取出怀中的信,并那串旧佛珠一起递了过去。

    见到那佛珠,司马辛的眼神瞬时税利起来,抬眼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却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顾展开书信,读罢,说道:“容我今晚考虑一下,现在正忙,二位请回吧。”伸手将佛珠递还给东方麟时,盯着她的脸,要将她看穿一般。

    东方麟被他看得很不舒服,沉声道:“公子……”话还未出口,便被他打断:“我有事,二位请自便。明天我会答复你的。”说罢低头继续看起了书,不再理睬二人。

    东方麟一甩袖子,回头大步离开。从没有人这么对她,一肚子闷气,回到客房,不停地喝水。无为生怕说错话又惹恼了她,只好一言不发。

    第二天清早,阿叶便来传话,说公子请他们一同用饭。随阿叶走出院子时,东方麟忍不住问:“你们家公子平日里待人都这么冷淡么?”阿叶一听,笑了笑:“还好。昨日是他心情不佳,一位旧时的恩人染了恶疾,病入膏肓,公子前去医治,可还是没能救活,想必自责,刚回来便去查询医典手记。二位去得不是时候。”

    “哦。他医术也好啊?”东方麟道。

    “这是当然。”阿叶道,“我们家世代行医,公子的医术不比夫人差,只不过他常外出,所以平日里都是夫人坐诊。”

    三人沿着昨晚走过的小径一路走去,天色晴朗,草木芳香,甚为惬意。东方麟看着布置清雅却无比空旷的庭院,问道:“贵府这么大的房子,为何人丁如此稀少?”阿叶道:“林公子远道而来,想必不知,这园子是我家公子几年前从别人手里夺回来的。夫人不愿雇佣新的人手,才这么空旷。”

    “此话怎讲?难道贵府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东方麟有些惊奇。

    阿叶道:“不瞒林公子,这本是司马家的旧宅。老庄主先天有疾,很早便去世了,公子的生母也去得早,留下夫人和公子相依为命。夫人宅心仁厚,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求上门来必定尽力医治,倘若人家穷困,付不起诊费,夫人非但免费为人医治,且贴钱为人买药。时日一久,渐渐入不敷出。附近有个豪强早就窥视这宅子,欺负夫人和公子孤儿寡妇,见司马家家道中落,便把这宅子强买了去。当时公子还小,也是体弱多病,夫人试遍各方子仍旧没有办法。后来,一次机缘巧合,少林寺的俱空法师外出云游路过,得知此事,感念夫人善良,主动提出带公子回少林寺试为医治。不知怎的,去少林寺住了一年后,公子的宿疾便好了,而且法师还传授其武功。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挂单在少林寺的番僧对公子极为欣赏,欲收他为徒。公子也和他投缘,不顾夫人反对,拜了那番僧为师,随他远赴西疆。这一走就是七八年,音讯全无。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回来了,第一件事便是从那豪强手里把老宅夺了回来,也不知他干了什么,豪强一家连夜便逃走了。不久后,洛阳方圆几十里,凡是得罪过夫人的全都跑了个干净。”

    “他在江湖上可有朋友?”东方麟趁机询问。

    阿叶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夫人不关心,公子也不提。”转而又道:“我是看着公子长大的,他就是脾气直些,若是言语得罪了二位,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不知不觉,沿着鹅卵石小径,已经来到昨夜造访过的院子,院门半掩。走到门口,阿叶道:“公子在水边的亭子里,我去厨房拿饭食。”

    谢过阿叶,二人轻轻推门而入,霎时眼前一亮,满园的红枫好似云霞一般,倒映在园子中央大池塘的水面上,阳光下如同夕照般明艳。二人踏着满地枫叶向池塘边一座探向水面的亭子走去。透过枫树的枝丫,看见亭子里站着一身白衣的司马辛正在喂鱼。

    二人拾级而上,来到亭中。司马辛回过头道:“听闻你们东方镖局号称天下第一镖局,林小哥不会只是个送信的吧。”

    东方麟正色道:“在下跟随东方太老爷多年,受他亲自嘱托出来办事,可还过得去?”

    司马辛笑道:“能手执我师父的信物,师叔的信件,想必也不是普通人,我只是好奇,难道你们东方家如今就靠你撑门面。”

    东方麟心中怒火顿升,瞪圆了眼,但依旧努力耐着性子道:“听说司马公子才高绝世,还以为必是明心慧眼的人,原来也只会以貌取人,和凡夫俗子一般见识。”

    司马辛一笑,并不回答她,注视了无为片刻,又转过眼来微微一笑,对东方麟道:“罢了罢了,既然师叔想做这个人情,我岂会不去?林小哥不必如此紧张,二位请坐。”

    这时,阿叶提着食盒走来,将饭食一一放上石桌道:“公子口味清淡,二位若是用不惯的话,还请见谅。”东方麟一看,每人一碗粥,一碟蒸饺,一碟梅花形状的松糕,精致诱人。早就饿了,既然司马辛答应了那便是好事,先不管许多,吃饭要紧,面子上的事可以搁一下。咽下一个虾仁鲜肉蒸饺,又咬了一口参着玫瑰露和蜂蜜核桃仁的松糕,她心头怒火很快消了,于是从头到尾将失镖之事说明。

    司马辛听完后,点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也可以让他把东西还给你,不过,镖局的闲杂人等可去不得。”东方麟见他说着这话时,嘴角有意无意地挂着一丝戏谑般的笑意,不知何故,心中忽地升起几分警觉,竟没有立刻同意。这时,无为却一本正经道:“我是东方的朋友,不是镖局的人。”司马辛笑了笑:“上官公子自然无妨,放心,我可不会把林小哥给拐了。”

    “你……”东方麟绷着脸,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咬牙颔首道:“好,就这么着吧。”

    早餐后稍事收拾,三人便启程往登封县而去。一路上司马辛的话不多,到县城见了梁镖头,也是彬彬有礼的,颇令梁镖头觉得传言有误,对他分外客气,越发让东方麟心里没来由地忿忿不平。

    那日东方麟和无为去了洛阳,梁镖头上法王寺找僧人们打听,得知那位大施主住在后山脚下的田庄里,可循着指点去探访时,却只见到一个看房舍的老农。老农说,秀才隔三差五就出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听梁镖头这么一说,司马辛便道,那田庄只是房秀才平日的障眼法,他多数时候是在山里忙活的。

    到登封县后次日一清早,司马辛便引着东方麟和无为从法王寺后山的一条羊肠小道攀山而上。山道越行越陡峭,渐渐要靠着山崖上的树木攀援腾挪。东方麟发现司马辛的身法轻巧绝伦,功夫恐怕和无为不相上下,心中既羡慕又不服气,一路上闷声不语。

    翻过一座山脊,峰回路转处,眼前忽现一处断崖。东方麟挨近悬崖边朝下望去,荒草遮蔽了视线,看不出底下有多深,只有阵阵凉风从谷底吹来,山泉声隐约作响。

    司马辛在身后悠悠地道:“林哥儿,害怕了?”

    “你说那个房秀才的山洞在这底下?”东方麟回过头,满脸的不信任。

    “快到了,下到中间你就能看见。”司马辛见她将信将疑摇摆不定的模样,忽然笑道:“害怕的话,我背你下去?”

    “不必!”东方麟脸上一热,“我自己会走。”说罢就往崖边踏足。

    “东方你小心一点。”无为见状,飞快伸手将她一把拉住,之后方觉不妥,赶忙松开。

    司马辛敛了笑容,上前道:“是我不该说笑的,抱歉了。我先下去,上官公子你随后,照顾好林小哥。”

    三人前后相继小心攀下崖壁,果然,丈余处便有一块落脚的平石,再沿着崖壁上浅浅的一条凹槽向侧方走上数步,崖壁边豁然现出一个缺口。正当无为和东方麟二人惊奇于这隐藏于悬崖半山内壁的天然山洞时,司马辛回头道:“到了。”

    未待二人探身进入缺口,只听里面传来人声:“司马公子,怎么又有空上这儿来了?有失远迎,哎呀,你看我这几天忙的,这乱七八糟的。”

    东方麟和无为相视一眼,连忙快步走过狭窄的岩壁缝隙,眼前竟是一个挺宽敞的洞室,四壁点着灯,照得亮堂堂的。定睛再看,东方麟瞬时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这简陋的山洞里竟满眼皆是令人咋舌的古玩字画。摆在正前香案上的白玉佛像是唐代雕工,燃香的是战国的铜鼎,贡品放在汉代漆盒里,墙上挂着五代山水,两宋花鸟,那笑容微妙的佛像两边挂着副对联:梦谒菩提窥净土,觉来妙手摘星辰。

    石洞一角或横或竖高高低低的摆着一推不认得的工具,一个身材瘦小,卷着袖子,脖挂围裙的人正擦完手,对司马辛恭敬地作揖。那人抬头见有生客来访,面上笑容顿时一僵,朝后退了两步,露出防备的神色,小心问道:“公子,这两位是……”

    司马辛并不直接作答,却反问道:“房通宝,你前些日子在洛阳可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东方麟在一旁端详这神偷,其人三十多岁,容貌寻常,确有那么几分读书人的酸气,可这时却打扮得像个铁匠,双手黑乎乎的,看他身后那一堆稀奇古怪的工具里,有锤子,有锉刀,有各种形状的模具,不知在做些什么玩意儿。

    房通宝目光闪烁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好东西,倒的确得了一样,不过,也不是什么财宝。”边说,边把眼神偷偷觑向虎视眈眈的东方麟。

    东方麟憋不住了,跨前一步问道:“房秀才,可是你从东方镖局手里偷了王羲之的真迹?”

    房通宝唬得向后跳了一步,连连道:“司马公子,你怎么将他们带来了!”腾挪间步法迅速,身轻如燕。东方麟紧逼而上,口中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偷到我东方镖局头上,还不快快把东西还来!”房通宝边逃边道:“司马公子,救我!”在洞中左窜右跳,灵活得像个猿猴,东方麟压根摸不着他的衣角,气得直嚷嚷:“你给我站住!”

    房通宝瞅准一个机会,倏地朝洞口窜去。可无为在一旁看着,哪容他逃走,一个箭步闪身而上,将他拦在洞里。东方麟这时也追了上来,扬起拳头就要照头打。就在这当头,眼前人影闪过,司马辛拦在了二人中间,架住东方麟的拳头,笑道:“且住手。”房通宝憋屈得紧:“公子,你不要再看热闹了,看在多年交情,也替我说几句话。”

    司马辛格开东方麟,回头对他道:“这次算你不走运,得罪人家天下第一的镖局,人家有贵人引荐,我不得不卖这个情面。劝你看开一点,身外之物,有何舍弃不得,快快还与人家吧。”

    “这……这……”房通宝舍不得。

    司马辛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淡淡道:“不是什么都能拿的,上次的教训,难道你忘了么。”

    房通宝蓦地一惊,转眼思量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公子说得是。”转身慢慢朝洞里走去,转过那一堆工具,打开了石洞角落里的一只藤箱,片刻,从里面捧出绸布裹着的卷轴,缓缓走上前来,对东方麟打了个躬,道:“这位朋友,可否容我再将它好好看一眼?”

    东方麟气呼呼的,刚想拒绝,无为抢先道:“东方,就让他看一看吧。”

    房通宝感激地对无为深深一躬:“多谢朋友通情达理。”于是,极小心地将卷轴慢慢展开,对着那幅字一寸寸出神地细看,仿佛要将一毫一厘都记入脑海一般。司马辛立在一旁,眼角扫向无为,嘴边挂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

    过了许久,房通宝才缓缓将卷轴收起,包好,双手递给东方麟,随后走到一边,坐在凳子上垂头不语。

    捧着得来不易的失镖,东方麟终于松了一口气,对司马辛抱拳道:“有劳公子仗义相助,在下代表东方镖局,感激不尽。”

    司马辛道:“林哥儿,不必谢我,还是谢谢房先生忍痛割爱吧。”转头对房通宝道:“秀才,你也别垂头丧气。这次不是你失手,而是失算。倘若耐心一点,等东方镖局将货物送达再下手,岂不是免了这遭?”

    房通宝听他如此说,禁不住呵呵苦笑起来,叹道:“罢了,罢了!无缘而已,何必强求。”

    东方麟却差点跳了起来,刚想指着司马辛的鼻子说他信口开河无理取闹,可转念一想,这幅稀世墨宝与其被山西的财主收藏家中沦为炫耀之资,未必不如有爱它之人真心欣赏来得更好,终究死物而已,买来的,偷来的,百年之后,又有何差别。想到这儿,指责的话便哽在喉头说不出来了,只狠狠瞪了司马辛一眼。

    事情了结,房通宝尚有些郁郁不乐,司马辛见状,便道:“秀才,今日不请自来,还让你忍痛割爱,实在过意不去,改日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的消息,一定告诉你。”房通宝笑了笑,道:“无妨,不打不相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东方镖局的朋友日后担待些。”

    三人告辞出来,沿着原路下山,到法王寺和梁镖头汇合。梁镖头大喜,直夸东方麟聪明机灵,又再三谢过司马辛,随后便回登封县城召集余下的东方镖局人手,准备即刻启程护送宝物去太原府。

    司马辛要回洛阳去,临别之际,东方麟忽又想到了房秀才山洞里的稀奇工具,便随口问起。司马辛道:“他是个工匠,会造火器。”

    “火器?”东方麟惊讶道,“我听说,只有军队里的工匠才会制作这些。”

    司马辛笑道:“谁说的,能工巧匠可都出自民间,下次有机会,可让你们见识一下他的手艺。”

    无为听了颇感兴趣:“东方,火器的厉害我可听说过不少,有机会一定要见见。”

    “谁稀罕。”东方麟扭过头。

    “二位,那我先告辞了。”司马辛牵过马,刚要上去,又想到了什么,“林哥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东方麟见他一脸严肃,似有正事要说,心中疑惑,便跟随他走进路边的树林子里,问道:“有什么话,请说。”

    司马辛端立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以后若有机会再见,我该称你林哥儿呢,还是林姑娘?”

    这句飞来之言问得东方麟哑口无着,愣了半响,方道:“你怎么知道的?”

    司马辛笑得更笃定了:“你的妆化得真好,一般人肯定看不出来,可还是有破绽,瞒不过我。”

    东方麟瞅着他的笑容,心里像吃了记闷棍般一般灰溜溜的,可绝不能输了气势,于是干脆昂首挺胸,正色道:“公子好眼力。在下东方家老二。”

    司马辛对她作了个揖,微笑道:“原来是东方家的小姐,失敬。后会有期。”翻身上了马,将要扬鞭,却又扭头抛了句:“回头转告令尊,千万别被人知道,你们东方镖局出了岔子都要靠你来跑腿,万一传出去了,你家颜面何存。”

    “我家的事还轮不到你管!”东方麟怒道。

    “林哥儿,保重。”马蹄声起,还夹杂着司马辛放肆的笑声,东方麟恨不得拔腿追上去给他几拳。

    行镖遭窃风波结束得圆满,可东方麟却不高兴,于是事了之后,和无为二人一路东行散心,到了山东孔子故里,登上泰山。时值初冬,山上已下过小雪,四野素白,游人绝迹,难得的好景,一时兴起便小住了一阵,又一路走走停停,回到京城已是腊月初三.

    这年的冬天真是不寻常的冷!进京那天傍晚,寒风呼啸,沿街百姓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店家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帘子。两人并骑进了崇文门,东方麟向冻得冰凉的双手哈了几口气,对无为道:“饿死了,前面娘娘庙那条街上有家羊肉馆子很不错,就在那儿先吃了再回去吧。”无为此时也饿了,欣然同意。

    东方麟说的那家饭馆叫做永新楼,在京城小有名气,以羊肉出名,二人进去时,楼上刚空出一张桌子,两人立刻占了座位。点了菜坐等饭食时,楼下上来两人,径直朝他们走来。

    东方麟抬头一看,竟是段云义,身边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段云义走上前来抱拳道:“真巧,又见面了。”东方麟和无为一齐回了礼,请他们同桌而坐。

    段云义靠着窗户坐下,看向无为道:“上次会面匆忙,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大名。”东方麟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他一下,无为会意,面带微笑道:“在下上官静,来自崖州,到京城看望在此做官的同乡。”

    东方麟看了看段云义身边稚气未脱的少年,方欲开口,那少年已然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田文孝,这次和段师叔来京城查探西海盟杀手的行踪。”

    段云义立即瞪了他一眼:“不要乱说,小心人多耳杂。”

    东方麟看在眼里,笑道:“这位田少侠心直口快,段兄莫要责怪。”那少年听见东方麟称他“少侠”,一张挺俊俏的脸上即刻展现出明亮的笑容。东方麟又问:“对了,段兄上次说,赶来京城参加密云堡主的集会,可有什么西海盟的新消息?”

    段云义道:“西海盟杀手下手凶残,那两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一个也没放过。幸好连家有一个人趁乱躲到了一口枯井里,幸免遇难。据那人讲,杀手的头目姓祁,是个高瘦的老者。近两月来,各门派在直隶一带暗中探查,发现可疑人最近常在京城出没,所以我和文孝才来京城,希望能发现新的线索。”

    东方麟见这两人不大像来吃饭的样子,心想难不成是借这个窗口来盯梢的。她明白武林中人忌讳将自己的行踪完全透露给他人,于是也不计较。几个人闲聊了好一会儿,只见段云义时不时地朝窗外瞄两眼。东方麟觉得好奇,永新楼对面是几家小店铺,不知他看的是哪里。

    忽然,段云义眼角带过窗户,转头对东方麟和无为道:“二位慢用,我们有事要先告辞了。”说罢起身在桌上放了些钱,便和田文孝一同下楼而去。东方麟立刻从窗口探出头,不一会儿,只见从斜对面的小钱庄里出来一名高瘦的老者,跨上马向正阳门方向而去。瞥见那老者的脸,东方麟心中猛然一怔,回想起三年前初遇丘胤明时,在金华山里遇到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老者,好像名叫祁慕田!难道是他?

    无为见她一脸惊诧,连忙问:“看见什么了?”

    东方麟道:“丘兄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一个名叫祁慕田的人?”

    无为摇头:“我和他分别三年,他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祁慕田?难道是段公子说的那个杀手头领?”

    东方麟点头道:“丘兄有个姓祁的朋友,就是个高瘦老头儿。”

    无为大惊:“不可能,一定是巧合。胤明怎么会和西海盟的杀手首领有来往?”

    “你回去正好可以问问他。”东方麟若有所思。

    吃完饭,下楼出门时,东方麟不禁向那钱庄多看了两眼,宝顺钱庄,她曾经来过一次,没什么特别的。二人在御史府外道别各自回家。

    柴管家见无为回来了,笑道:“上官公子你可回来了!”无为向他点头笑笑,问道:“大人可在家?”柴管家道:“在,在陪客人,还提到你呢。”

    无为觉得奇怪,问道:“他在哪里?”

    “就在客厅里。”

    无为快步来到客厅,只见丘胤明正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谈笑,椅子前的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满屋飘香。看见此人,无为一愣,那不就是自己在城隍庙算命那时曾经见过的奇人么?

    丘胤明见无为回来了,起身迎上前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无为道:“事情有些棘手,不过解决了。我和东方又去游玩了多日,所以才回来。”

    丘胤明向他介绍道:“这位是祁先生。我们方才还在说你呢。”

    祁慕田起身笑容可掬地向无为作了个揖道:“原来是无为道长,我们曾见过一面的。在下祁慕田。”

    一听这名字,无为脸上忽的一白,此人看上去和段云义说的无二。惊诧之后他很快镇静下来,上前两步向祁慕田作揖道:“上官静问祁先生好。”

    祁慕田笑道:“道长一起坐下品酒如何?这可是承显前几天带回来的御酒。”

    无为推辞道:“贫道不善饮酒,还是不要打扰你们的雅兴。我方才远行归来,先告辞了。”

    看着无为转身出门,丘胤明道:“我这位师兄不习惯和生人来往,先生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祁慕田摆手道,“我看他正直清朗,是个可亲的人啊。”

    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会儿,祁慕田起身告辞。丘胤明将他送到门口,说道:“祁先生,你若喜欢这酒,过几天我这里或许还会有,到时我差人给你送去。”祁慕田笑道:“多谢盛情。我那朋友住的地方路不好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罢告辞上马而去。丘胤明三番四次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住处,总是被他婉言回绝,心想:这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思索着回到厅里,将一杯酒闷闷地喝下,去找无为。

    无为见他来了,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认识那个祁慕田的?”

    “三年前碰巧在路上遇到的,他自称是我父母的故人。”丘胤明见无为一脸紧张,问道:“怎么了?”

    无为便把遇到段云义的事向他一一道来。

    一席话令丘胤明顿时思绪万千。祁慕田虽然来历不明,可是一直待他既似长辈,又似朋友,此人行事好风雅,见识广博,言谈亲切,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头领。但细想起来,他武功高深,背景蹊跷,消息灵通,真正的身份的确非常可疑。况且他曾经向他说起西海盟的种种好处,与段云义所言大相径庭。虽说祁慕田很可能是西海盟的人,但丘胤明向来对所谓的正邪之分颇为反感,更听说召集武林中人的密云堡主正是当年追杀母亲的同门师弟,于是反而对这些正道人士不抱信任。

    无为见他一脸深思的模样,刚要问个究竟,忽然柴管家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对无为道:“上官公子,东方大人那边请你过去。”丘胤明道:“大概是东方麟叫你去。东方炎这两天病了,大夫开的药方不是很管用,正好你在,去看看能否帮他换付药。”

    无为答应了,立刻从后院的小门来到了东方炎家里。果然,是东方麟请他去看病的。东方炎身感风寒卧病在床,已请过医生开了方子,可非但没见好,反而又发起高烧来。东方麟焦急之下忽然想到无为懂医术,于是立刻叫人将他请了来。

    无为替东方炎把了脉,原来东方炎在南方长大,虽然在京城住了三年,还是不耐寒,今年又特别冷,结果风寒引发了肺疾。幸好刚刚病发,尚无大碍。于是无为仔细地开了个方子,马上叫人去抓了药来,亲自煎药。

    忙了大半个晚上,回来时已是二更左右,看见丘胤明的书房还亮着灯。迎面走来柴管家,端着一碗排骨汤正往丘胤明的书房里去,见到无为,柴班道:“上官公子才回来。唉,大人可真辛苦,大冬天的还要忙到半夜,不容易啊。”无为知道丘胤明还在工作,于是便不去打扰,径自回房休息。

    丘胤明这两天的确很忙。朝中为优先扩建太庙还是优先加固京城四周的沟壕防卫设施有不同看法。翻修京城九门的防卫设施用了超出预计的工匠和土木石料,以致物力不足。丘胤明觉得太庙的事应该搁置一下,这时正在起草奏章。然而,另有一桩事最为棘手。当今皇帝病重,许多官员建议立太上皇的儿子沂王为太子,可是皇帝在大学士王文和太子少保于谦为首的官员们的支持下迟迟不肯下诏,最近朝中为立太子一事,已引起了官员之间无数次激烈的争议,殿阁之间充斥着不安的气氛。

    写完几份奏折时已将近三更,只有两个时辰就又到上朝的时候了,丘胤明活动了下身子,正要准备去休息一会儿,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像是一块瓦片落到了院子里,半夜三更的听起来尤其清楚,他立刻吹灭了蜡烛。不一会儿,只听屋上瓦片微动,有人!

    丘胤明飞快移步到窗口,微微推开一条缝,朝院子里望去。这时天上的云散去了一些,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从屋顶上跳下一个人来。

    此人既没穿夜行衣,也没有蒙面,四处张望了一番,悄悄地朝书房门口走来。莫非是小偷?看着不像。丘胤明轻步移至门口,贴墙站在门背后。听得那人轻轻地将门慢慢推开,踏进了一只脚。就在此时,丘胤明一个箭步窜出来,一掌削向来人的脖子,同时一脚撩向来人的小腿。来人似乎吓了一跳,“啊”的叫出一声,朝后跃出。丘胤明直追而上将来人缠在了院子里。

    那人年纪不大,几招过后脚下步子渐乱,“锵”的抽出一柄长剑,甩了个剑花又向他袭来。招式虽还使得又模又样的,可一点也不顶用,不出五招就被丘胤明擒住了脉门,长剑脱手。丘胤明将他按在地上,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吃痛,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胤明,出什么事了?”这时无为披着衣服跑了过来,一看地上的少年,惊讶道:“田少侠?你怎么在这儿?”

    田文孝认出了无为,亦吃惊道:“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

    无为不明白,“你说我们和谁是一伙的?”

    田文孝转过头去也不理会无为。丘胤明问:“无为,他是谁?”

    无为道:“他是我和东方昨天在饭馆里遇到的,段云义的师侄,田文孝。”又对田文孝道:“田少侠,这一定是个误会。”

    田文孝眉毛一横:“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你们和西海盟的党羽来往!”

    丘胤明一想,也许是他看见了祁慕田到自己府上做客,难怪。于是问田文孝道:“你师叔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田文孝没好气地道:“你这贪官污吏,西海盟的走狗,你不配问。”

    丘胤明一听,觉得莫名其妙,沉下脸,冷冷地道:“胡言乱语。你快带我去见你师叔。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无为在一旁看见丘胤明板起了脸,知道田文孝要遭殃,连忙道:“田少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只想和段公子说清楚。”

    田文孝倔着脸道:“就不告诉你。”丘胤明一把把他从地上揪起来:“田少侠,不告诉我可以,就在马棚里呆着。”

    正在此时,院墙上一人道:“住手!”一袭青衫从墙上翩然落下。无为一见那人,便道:“段公子!”

    段云义上前道:“上官公子,你怎会和西海盟的同党在一起?”

    无为一脸无辜地道:“我们正要向你解释,你们一定是误会了。”

    段云义冷笑道:“噢?误会从何来?”转头对丘胤明道:“丘大人,快放了他,有事现在就说个清楚。”

    丘胤明听他称自己丘大人,心中苦笑,松手放开了田文孝。田文孝即刻站到段云义身旁,问道:“师叔,你认识他?”

    段云义看了看丘胤明,点头对田文孝道:“认识而已。”又正色对丘胤明道:“你和那姓祁的是什么关系?”

    丘胤明心中叹气,沉沉道:“祁先生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底细我的确一无所知。”

    段云义想了想:“既然是这样,我们打扰了。文孝,我们走。丘大人,后会有期。”

    丘胤明此时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二人越墙飞步而去。一旁无为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和段公子怎么认识的?”丘胤明恍然想起,原来从前并未和无为细说过和段云义的那段往事。这么一折腾,看来也睡不成觉了,于是干脆去泡了壶茶,把前因后果说给无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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