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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情之所起

    自从无为将有关祁慕田的事告诉了丘胤明之后,他越发想知道此人底细。另一方面,前后听闻关于西海盟的种种传说也不知不觉地引起了他的兴趣。看来东方麟和无为与在京城的武林人士已有接触,不想惊动他人,他决定独自从无为所说的宝顺钱庄着手。

    一日,料理完衙门里的公务,他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开,换了衣服来到永新楼对面的宝顺钱庄。钱庄门面很小,进进出出的都是普通商人。丘胤明下马走进门厅,对柜台上的伙计道:“我要见你们的店主。”那伙计抬头一看,此人不像做生意的,门外的那匹马很不一般,于是赔了个笑道:“公子,我们店主不见客,公子是想取钱还是存钱?”丘胤明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这是你的跑腿钱,我要见你们的店主。”伙计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他,说道:“公子,不好意思,店主不见客,这银子小的不敢收。”丘胤明知道碰壁,不再理论,怏怏而出。

    回到家里,左右寻思,心里不甘,于是晚饭刚过便回到书房,拿起笔写了封信,捏过官印端端正正地敲在了信封上,随后叫来柴管家,道:“你把这封信送到娘娘庙那里的宝顺钱庄店主手里,就说是丘御史请他把信送给祁先生。若他推说不认识,你便请他把信留着,务必要交给祁先生。”柴班万分好奇,祁先生不就是那个和大人非常熟络,还来拜访过好几次的文人么,什么事搞得那么神秘。也不多问,答应了,接过信马上出门。

    柴班骑了匹驴子,一路小跑,不多时便找到了这个坐落在正阳门外,丝毫不起眼的钱庄。这时钱庄已经关门了,柴班敲了半天门,方才有个小伙计出来,见门口站了个黑黑瘦瘦,衣服倒还十分体面的人,挺有礼貌地道:“小店打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柴班道:“我是都察院佥都御史丘大人家的管家,有一封信要当面给你们店主。”小伙计面露异色,犹豫了一下,道:“那,请跟我进来吧。”

    柴管家跟着小伙计来到店堂背后院里的一间屋子前。小伙计道:“我进去通报一声,请你等一下。”

    几句话功夫,小伙计开门道:“店主有请。”柴班进屋,瞧见里面坐着个瘦老头。老头儿见到柴班,立刻放下手中的旱烟杆,上前作礼道:“在下一介草民,何故御史大人有书信给在下?”柴班掏出信,递与他道:“御史丘大人请你将这封信送给祁先生。”老头儿满脸狐疑:“请你转告丘大人,在下并不认得什么祁先生。小店客户众多,小老儿我记不得。”柴班一愣,果然被大人料到了,便又道:“大人说,祁先生是贵店的常客,请店主先把这封信留着,务必交给祁先生。”说完怕那店主还要推辞,便匆匆告辞出来了。

    三日后的下午,丘胤明从衙门回来,柴管家捧着一封信道:“大人,早上那宝顺钱庄的店主来过了,这封信是给大人的。”丘胤明连忙拆开,里面是张纸条,写道:明日午时,妙峰山东,柳叶坡,白云庄。他曾见过祁慕田的字,可这纸上却明显不是他的笔迹,也没有署名。他即刻感到事有蹊跷,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按照纸上的指示赴约。

    次日一早,丘胤明告了个病假,拂晓就出门,快马来到了离京城有百多里地的妙峰山东麓,到柳叶坡时差不多中午了,溜达了一圈,发现周围除了一座较大的庄园外,就是普通农庄,没有其他显眼建筑,遂策马向庄园而去。

    庄园黑瓦白墙,半新不旧,门楣上方挂着块满是灰尘的木匾,上面“白云庄”三字已模糊不清,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他下马走上前,伸手去扣门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扣了几下,并没人应门,迟疑了一会儿,侧过身来立在门边,手指用力将门一下推开。只听“吱呀”一声,门内没有动静。他闪身而入,飞快抬眼扫视四周。

    天井空旷,正堂大门敞开,一个人影也没有,正午的阳光照得地砖白亮亮的,偶尔有几声鸟鸣,但几分滞郁的气息令他潜意识地感到这里不正常,立刻将长袍的下摆掖进腰带,提起神来,随时待发,放慢脚步轻轻走进大厅。厅里有一副上好的红木桌椅,擦得很干净,椅子上还有垫子,桌上摆着些干果茶盘,看来是有人住的。他从边上绕过,出了边门,到了第二进院落。虽然还是不见人,但不安的感觉竟突然强烈了起来。

    正在此时,耳边风响。丘胤明飞快环视,只见院墙上突然出现了六条人影,瞬间欺近。丘胤明心中一紧,果然有埋伏!定睛一看,六名身着劲装,手持马刀的男子欲将他团团围住。好久没有和人动手了,一种久违的感觉瞬间流遍全身。说时迟,那时快,他不等六人将自己完全包抄,锁定正对面的那人,脚下疾起,避过那人劈脸一刀后,抢先数掌将他逼退数步,撞出包围圈外,不等那人缓过劲来,便贴身靠上,扣腕夺刀,一肘先将那人击晕了过去,回手一刀正好挡住背后来袭。

    剩余五人见他在眨眼工夫内便干净利落地放倒了一人,稍稍迟疑了一下,队形有了破绽。丘胤明瞅准了这个机会,锁定另一个落单的刀手,一刀挑开对方的刀尖,逼刺前胸。那人回刀来挡,架不住丘胤明中途变招,一击之下下盘不稳,紧接只见刀背拍转,将他手中的马刀撩得脱了手,当胸一肘,那人立被震退数步,倒地不起。一时里丘胤明双刀在手,而对手剩下了四个。四人调整了队形,立于丘胤明的四角,又将再次围攻。

    丘胤明心中诧异:这些人出招凶狠,用的都是夺命的招式,逼得他也只好使出看家本领,这样下去必有伤亡。可不明不白地将这些人打伤打死了算什么?便横刀向前道:“各位,你我素不相识,何故在此相伤?”

    四人不答,又向他扑了过来。

    丘胤明来不及多想,一咬牙,和几人混战在了一起。双刀在手,如虎添翼,四人不是他的对手,不出半杯茶的工夫,便统统负伤倒地。这时,前面传来一声洪钟般的大喊:“好功夫!”

    第二进的厅堂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黑铁塔似的大汉,身长八尺,脸上从眼睛到嘴角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将本就不好看的长脸扭曲得十分恐怖,再加上手中一把长柄战斧,整个人犹如地狱里出来的一般。丘胤明心中一凛,双手将刀又握得紧了些。

    大汉缓步从门里走出来,“唰”地一声将长斧举起直指丘胤明的前胸,道:“兵刃无眼。丘大人,请。”

    丘胤明道:“我本是来找祁先生的,你们是谁?”

    大汉道:“祁先生不在,打败我我就告诉你。”

    丘胤明觉得莫名其妙,看了看黑大汉道:“那就上吧。”嘴上虽说得轻松,心中却不敢怠慢。

    大汉双目一瞪,大步向前,手中的长斧横扫而来,这一挥少说也有几百斤。丘胤明闪了过去,见那大汉身长体壮,硬碰不得,于是先尽腾挪周旋的功夫,以摸清大汉的路数。他早年随铁岩学的是刀,后来跟上官道长学过数种兵刃,但最拿手的还是刀,经历过不少生死交战,又经了道长点化,刀法已然炉火纯青。

    大汉的战斧挥舞起来呼呼生风,招招均有横扫千军之势,况且,这悍将的身法居然很敏捷。丘胤明出手精准多变,一时里却还占不得便宜。不过,这种长大的重兵器在马战时借着马的冲力才最为得力,近身步战却太耗体力,二人酣战了数十回合,丘胤明似乎越战越勇,而大汉额头上已经开始往下滴汗了,呼吸声也变得能听见。又过了几回合,终于有一瞬间,丘胤明感到斧头来势减弱,于是猛提一口气,脚下换了步法,几步之间突破了斧头划出的防御圈,随即力聚双手,突化方才的巧力周旋为刚猛攻势,一刀划过了大汉抓着斧柄的右臂,另一刀直抵大汉的胸前,却在将要刺到时瞬间反手,将刀柄抵了过去。虽是刀柄,但却也不减锋芒。大汉闷哼一声,向后跌了数步,仰面倒地,嘴角鲜血直涌。

    丘胤明松了口气,才发觉汗水已湿了衣衫。刚想卸了力气休息一会儿,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随即便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并有人喊道:“不好!史头领他们都倒了!”

    来不及回头,只听刀剑破空而来,他心中叫苦,可容不得多想,即刻深吸一口气,挺刀再战。回肘档了左右两面的夹击,他方看清楚这回上来了三个人。一个年纪大的使枪,从正面而来,另两个和先前围攻的六人打扮相似,也操着马刀从两边包抄。丘胤明趁隔开两个刀手的空档,稍稍调整了一下内息。方才和那大汉交手消耗了许多体力,这时觉得握刀的两手微微发麻。对付两个刀手不足为惧,可正面这个人却非常厉害。枪法凌厉,咄咄逼人,一时间将他缠得死死的。

    “住手!”

    背后的空中传来一声喝令。操铁枪的人即刻虚晃一招向旁边闪了开去。丘胤明骤然回头,只见一人似幻影般突然出现在背后,斜斜一掌就要拍向他颈后,掌尚在半空,强大的劲力竟已逼迫而来。丘胤明一惊之下,先后两刀顺着回身之势接连划出,击向来人。谁知那人更快,身如旋风从刀刃之间卷过,手势忽换,竟贴着刀锋滑到了他的右肘。丘胤明暗叫不好,右臂已然一麻,手中的刀即刻落地。抬眼的刹那间和那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女子的眼睛,清亮摄人,午后的强光之下竟仿佛流光溢彩一般。

    继而一道藏着金光的袖影闪过,那女子已奇快地在他身侧又点一穴,丘胤明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容貌,便被她一掌拍在颈后,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跌了下去。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听见那女子道:“把他先放到后堂去。”那声音好生耳熟。恍惚之间,他依稀想到,方才那金光灿烂的东西好像是个手镯,然后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丘胤明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稍稍一挪动,才发现自己被结实地绑在了椅子上,被点穴的地方还隐隐酸胀。环顾四周,自己正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整洁雅致的客厅里,六个客座,自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主人座位后有一扇硕大的绢纱屏风,对面墙上两排高窗开着,风吹在半干不湿的衣服上凉飕飕的。他觉得口干舌燥,前面桌上倒是有把茶壶,可既动不得,又够不着,只好耐心地等人来。

    等了将近一刻钟,实在是难受极了,他正想连人带椅子一块儿挪过去看看茶壶里有没有水,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手捧茶盘的人,居然是方才使枪的,约莫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相忠厚,须发微白。此人匆匆走上前来,将一壶茶和杯子放在丘胤明身边的茶几上,三两下先将绳子给割了,对他拱拱手道:“丘大人,下属们办事不力,委屈你了。请先用茶。”

    丘胤明实在是渴极,倒了一杯大口喝下,擦擦嘴,方才问道:“你们倒底是些什么人?想怎样?”

    那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丘大人,万分对不住,方才纯属误会。请在此稍候,小姐一会儿就来。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在下。我叫赵英。”

    小姐?丘胤明满腹疑惑。忽然想到了那个金手镯,难道是她?他想起了两三月前在点心店门口的情景。难道方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放倒的那个绝顶高手就是那日车里的千金小姐?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自己被一个小姐轻易制服,简直颜面扫地。

    “丘大人可要用饭?”赵英忽然问道。

    “要。”丘胤明这才想起,午饭还没吃,刚才大动干戈,早就饿过头,居然忘记了。于是抬头对赵英道:“我要现做的,要有荤有素,还要汤。”心想:若不是自己有本钱,方才连命都没了,既然现在态度这么好,那就不客气了。赵英一听,笑道:“当然当然。请大人移步到饭厅,我这就给你做去。”

    丘胤明又喝了两杯茶,起身随赵英出门绕到客厅背后,原来饭厅就在厨房旁边。赵英道:“请大人在此稍候,我去炒菜。”说完撩起门帘往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儿里面飘出了香味。丘胤明觉得有趣,这人武功甚好,人看上去也正派和气,居然还会烧饭。

    不多时,只见赵英捧着托盘从厨房里出来,竟有三菜一汤,白菜炒肉片,酱爆鸡丁,冬笋炒木耳,豆腐汤,还有一大碗白米饭。赵英将饭菜一一摆在他面前,道:“就是些家常小菜,大人将就着用吧,如果不合口味的话我再去回锅。”如此周到丘胤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谢过,拿起筷子尝了几口,点头道:“很好吃,麻烦你了。”赵英笑着说:“没事,我家小姐的菜天天都是我烧的。”丘胤明心想:这小姐倒底是什么大人物,连烧饭的都是一流高手。于是问道:“你家小姐贵姓?”

    “姓恒。”赵英道,“祁先生没和大人提起过?”

    丘胤明本想说没有,可想了想,还是说道:“好像提过一次,没记住。赵伯可知祁先生近日在何处?”

    赵英听他称自己“赵伯”,好似很高兴,回道:“祁先生去通州了,过两天就回京城。到时候我家小姐一定会代为转告大人来访的事。大人先慢用,我去看看小姐那里。用完了请大人回客厅,小姐想见你。”说罢出门而去。

    赵英烧的菜的确很美味,丘胤明觉得和自家厨房的老头儿有得一比。可一想到那小姐想见他,口中的菜便少了许多味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若不是和那大汉一战在先,未必落得如此狼狈。可他心里明白,那小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即使有全力,被打败也是时间的问题。想自己一身不错的功夫,居然在一个女人手下如此不堪一击,而她还要见面,叫自己的脸往哪里放。可如今是在人家的地盘,不得不见。他叹了口气,继续吃饭。

    吃完饭出来,抬头看看天色,下午已过大半,看来今天是来不及回城里了。赵英负手立于客厅门外,见他来了,微笑道:“丘大人,小姐在里面等你。请进。”推门将他引入,请他到上座后便又退了出来。

    这时主人的座位已被移到了屏风后头,里面坐着一个人,看不见容貌衣着,只能借着阳光透过屏风看见人影的轮廓。丘胤明觉得很尴尬,低头端坐,一语不发。

    僵持了许久,小姐终于开口道:“丘大人,方才我怕你体力不支,赵伯也许会伤到你,情急间出此下策,请不要放在心上。”

    果然是那日马车里的女子,口音有些特别,声音很好听,他听过一次便记住了。听她这么一说,倒是她一片好意,自己还应该感谢她的意思。丘胤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无话可说,于是仍旧闭口不言。

    屏风后的人似乎很为难,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多谢大人对史头领他们手下留情。我们的人平日里恶斗惯了,出手没个轻重,我以后会关照他们再不要做这种事。”

    丘胤明笑了笑,好像她在乎他怎么想。于是道:“不必言谢。小姐可是西海盟的人?”

    “是。”小姐语气谨慎说道,“这次的事,的确是误会。大人可容我向你解释?”

    丘胤明看见屏风后的人影稍稍向前倾了倾身,点头道:“好,丘某洗耳恭听。”

    “大人想必有所耳闻,最近西海盟和中原武林有些过节,很多人想探查我们的行踪。那天,宝顺钱庄的人传信来说有人要见祁先生,而祁先生去了通州,当时收信的是史头领。史头领便怀疑大人和武林人士有来往,是来探查我们的,于是自作主张,想设下埋伏来擒你。”

    小姐说得很慢,那声音温和而沉静,“有一事大人或许不知。西海盟不似中原武林帮派,我们的人马常常往来于西番各国的战场间,与人交手便是生死之争,所以往往出手无度。史头领是西海盟中的得力战将,尤其如此,也不能怪他。祁先生对今天的事毫无所知,所以说是误会。方才史头领已经全告诉我了,他知道我今天要来,本想先擒住你,谁知却败在你的手下。我起先也是毫不知晓,不过,幸亏早来了一个时辰,才撞上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丘大人,史头领很多年没有败过。今日一战,想必不久后大人的名字在西海盟中就要人尽皆知了。所以,大人莫要觉得,莫要觉得……”说到这儿,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才好,声音变得很小,话没说完就咽了下去,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原来如此。丘胤明觉得有些晦气,不过这小姐的意思他倒已听出几分,拐弯抹角自圆不上的话,竟是怕他在意被她打倒在地的事。忽然觉得,这小姐除了武功奇高之外,其实一点也不强悍。原本还以为是个夜叉罗刹似的人物,如今听她说话时那腼腆的语调,心中渐渐释然,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见她许久不开口,便问道:“小姐如此以实相告,就不怕我回去告诉那些武林人士?”

    “不怕。”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小姐又语塞了,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过两天祁先生回来,我叫他再约你如何?”

    这时丘胤明忽然很想去推开那个屏风,看看小姐脸上的表情,但那毕竟太无礼,只好道:“那就有劳了。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说罢起身作揖。

    屏风后的人影也站了起来,说道:“现在回去一定赶不上进城了,大人不介意的话,这里空房间很多,我叫赵伯整理一间出来,你明天再走也好。”

    丘胤明想了想,点头道:“多谢。”

    小姐随即请他去将赵英叫了进来,吩咐妥当,对他欠身道:“请大人早点休息,后会有期。”随后便从屏风后头离开了。

    丘胤明目正送人影离去,赵英低声自语道:“唔,真没想到。”抬头撞上了丘胤明询问的目光,立刻尴尬地笑了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大人请。”

    赵英将他安置在了第二进院子里的一间干净厢房,然后还很周到地将他的马牵到马厩里喂上上好的食料。冬日的天暗得早,日暮黄昏,庭院里的灯火陆续亮了起来。丘胤明无事可做,便坐在门口走廊的栏杆上观察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原来小姐后面还跟来了大约二十个人,大部分是方才所见的刀手,另有几个打扮不同的人正聚在庭院里闲聊,偶尔也朝他看几眼。不久天完全黑了下来,人声渐息。中饭吃得很晚,这时一点也不饿,于是便回房准备打坐到入更后就休息。可坐了没多久,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又是赵英。

    赵英左手一个托盘,右手提着一坛酒,道:“没有打扰大人吧。”

    “没有。”丘胤明心想:反正无事,他来聊天也好。

    赵英道:“这院子冷清,我怕大人夜来无聊,不如陪我喝酒。”

    丘胤明方才就觉得这人很实在,见他一片好意,心中也挺高兴,欣然同意,接过托盘,将他请进门来,然后把托盘里的碗筷和四盘小菜一一放上桌,坐定后,问道:“厨房里忙完了?”

    赵英笑道:“下午给大人做饭的时候,特意多炒了些,小姐晚上的饭也有了,刚才热一下就完事。”见丘胤明面露惊讶,笑道:“小姐不讲究这些。”边说边给他倒上一碗酒:“酒和菜都是刚才叫人从附近小镇上买的,味道可能一般,不能和京城比。”

    丘胤明拿起碗喝了一口,是高粱酿的,入喉辛辣,回味有点甜,对赵英道:“还不错。”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吃下,道:“不如赵伯烧得好。”

    赵英哈哈一笑:“大人真会说话。下次有机会我再给烧给你吃。”拿起碗喝了一口,道:“好多年了,平日里都是我一个人喝,我觉得大人是个爽快人,所以才冒昧来请你陪我喝。”

    丘胤明道:“听说你们都是西北道上的豪杰,怎不喝酒?”

    赵英一听“豪杰”二字,笑道:“大人说出来的话,怎么一点也不像个吃朝廷饭的。和你说说也无妨。我跟随西海盟之后不久,便和老伴儿去了老盟主退隐的地方,照顾小姐和其他一干不喝酒的人。那个地方被武林中的人叫做‘玄都’,在朵甘都司东南,是当地藏人的一座神山。那里人烟极少,只有些游牧的藏人,最近的小镇都要骑马走上两三天的路,只有儿女偶尔来看我们的时候才能开怀痛饮一番。”

    丘胤明好奇道:“那赵伯以前是做什么的?”

    赵英叹了一声,道:“说起来有意思,我从前也是吃朝廷饭的。”

    “哦?”丘胤明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老家在安徽,三代从军。父辈吃了官司被流放到肃州卫,后来我便在肃州卫从了军,混了七八年做了一个小军官,娶了媳妇,有了一双儿女。那时虽然瓦剌时时来犯,但日子还过得去。可上头的长官偏偏是个狗娘养的畜生,酒囊饭袋,贪生怕死。有一回吃了败仗,为了不丢自己的官帽,便把罪责全都栽在我们这些小军官的头上,说我们带头临阵脱逃。结果上头的大将军发怒了,要把我们全部斩首示众。那天晚上我逃了出来,带了家人暂避岳父母家。却被人发现,告诉了长官,那长官果然来抓人。岳父母叫我们一家躲在地窖里头,可这畜生找不到我们,居然把二老都杀了。我实在忍不下去,冲出地窖,准备和他拼个同归于尽。”

    赵英一说起这些往事,便激动起来,连喝了几口酒继续道:“可他们人多势众,我差点要丧命在他刀下时,忽然进来一个人,武功超群,三两下就把这些人收拾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西海盟的大人物。那人说,他路过,看见军队的人滥杀百姓,便出手相救。后来他还给了我些钱,让我带着妻儿远走高飞。”说道这里,赵英满脸感叹。丘胤明一语不发,听得入神。

    “再后来,我们一家就远走关外,到贺兰山脚下的一个县城安了家,开了家小店。可那到底是鞑靼人多的地方,汉人在那儿日子不好过。小店生意虽可以,但当地的贵族常欺负我们,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直到有一天,又遇上了那个当初救我的恩人。恩人在我小店住了一晚后,第二天问我愿不愿意跟随他去做生意。我看他衣冠楚楚,随从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大汉,就知道肯定是个大人物,于是同意了。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西海盟的人,而我的恩人就是西海盟后来的新盟主。”

    丘胤明给赵英的碗里又添满酒。赵英已三碗下肚,话匣关不上了。听他继续道:“我跟随了盟主两年后,盟主突然决定要送刚刚一岁的小姐去玄都。那时,盟主还为曾继位,只是为已经退隐的老盟主代理事务,所以许多人不服。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情形危机四伏。他这么做一方面为了保全小姐,腾出精力来铲除异己,另一方面,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叫‘玄都’的地方是武林历代传说之中的门派,代代都是登峰造极的人物,不过传人稀少。老盟主退隐之后,托盟主帮他挑选传人,并承诺,将来的玄都弟子全都将归于西海盟麾下。所以,当年不仅送去了小姐,还一同送去了二十多名精心挑选的孤儿。我当初怎么也不明白,盟主居然送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受那样的苦。要知道,当年送去的这些男孩子,有死的,有逃的,现在只剩下六个人了。”

    说道这里,赵英直摇头,道:“小姐的娘在她满月时就去了,只有一个姨母。送她去玄都的主意起初就是她姨母提出来的。那波斯女人不一般啊,亲自陪着去了玄都,天天看着这些孩子受尽地狱一般的磨练。我都看不过去。姨母也就算了,到底不是亲生的,可盟主是她亲爹啊。我现在还是想不通,这么好的女儿,换谁不是捧在手心里,他实在太狠心了。唉,还好小姐争气,武功好,人也好,比她爹好。”

    西海盟,玄都,丘胤明越发好奇,又想,这赵英才认识自己半天,怎么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了。难道真的是因为长远没喝酒了?看他此时已是脸颊酡红,再喝下去恐怕就要倒了。提起酒坛一晃,喝得差不多了,便不再给他添酒,把剩下的酒全倒在自己碗里,道:“赵伯,你喝多了。”

    赵英摇头道:“不多,不多,正好。你知道吗?老盟主神功盖世,我和老伴儿本来是去照顾小姐和她姨母的,去了之后,天天看人练功,便也跟着学,这么多年下来,别说是当年的长官,就是当年的大将军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哈哈哈……”

    丘胤明问道:“那你的家眷这次没跟你一块儿来中原?”

    赵英道:“老伴儿来了。今天进来时就在后头,和小姐一起。我的儿子和女儿并不在西海盟做事。当初他俩也跟着我们去了玄都,不过,一来我没让他们多学武,二来他们也不是那块料,勉强学点,强身健体而已。小姐的姨母教了他们读书认字,后来我便让他们下山去做生意谋生了。现在儿子是个商人,女儿也嫁了人开了家旅店,都过得不错,比我们好。我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丘胤明道:“那,赵伯为何不随儿女去过安稳日子呢?盟主不让?”

    赵英摇头道:“不,是我自己要留下的。本来就是当兵打仗的,喜欢舞刀弄枪。养老,再等十年吧。二来也舍不得小姐,这么多年,早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赵英忽然笑了笑,又道:“说起来,这些年在玄都,虽然条件艰苦些,但却从不缺钱。西海盟的金主们可都是那些西蕃的王公贵族啊。你可知道,三年前小姐出马一次,就是一万两黄金的入账,我老赵也跟着沾光。你说,当年做小军官的时候,哪里能想象一万两黄金长什么模样。”

    丘胤明刚想问那是什么生意,赵英忽然变了话题,道:“丘大人,刚才看你大败史头领,你的武功一定比我好多了。刚才过招的时候你体力不支,不算。现在月色不错,酒足饭饱,可否耍套刀法让我见识见识?”

    丘胤明见他已经口没遮拦地说了这么多给他听,这种小事也不好推辞,便道:“好。不过我没刀。”

    赵英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我去拿,你等着。”

    丘胤明跟着他出门,走到中庭。今夜正是十六,圆月当空,清辉流韵。夜色已深,庭院里没有一个人影了。不多时,赵英捧着把刀走了过来,递给他,道:“大人,请。”

    丘胤明接过刀,退后几步,刀锋一振,立了个起势,随即一套七十二式的刀法如行云流水一般舞出。刀刃借着月色,寒光四起,势若游龙,覆雨翻云,声声破空,威势凛人。一套演罢,赵英拍手道:“大人刀法绝佳,绝佳。”

    丘胤明笑道:“赵伯的枪法也很厉害啊。”

    赵英哈哈一笑:“凑合着使。有机会你应该看看小姐的枪法,那叫做什么来着,惊天地,泣鬼神!我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出更好的词了。你看月色这么好,我们再喝两杯。”

    丘胤明拗不过他,只好等他又提来一坛高粱酒,两人坐在天井的台阶上对月而饮。

    不知过了多久,台阶上结起了霜,凉气刺骨。赵英已经喝醉了。丘胤明怕他着凉,正要扶他起来送他回去,这时后堂忽然传来一丝乐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声音不大,但却清冽而悠远,令人心头一颤。丘胤明不懂音律,不知吹的是什么乐曲,只觉得在这清冷的月夜里让人心中好生宁静,但又无端生出些苍凉来。

    正在这时,原本已经睡眼朦胧的赵英居然开口唱了起来,只听他合着乐曲,唱起一支不知名的边塞长调,嗓音沙哑,高处还走了调,不过倒也别有韵味。唱完了,丘胤明问道:“是谁在吹笛子?”

    “小姐。”赵英道,“那笛子,还是鹫鹰的骨头做的呢。小姐常吹笛,玄都的都会唱。”

    “夜凉了,我送你回去吧。”丘胤明把他从地上掺起来。

    “不麻烦大人,我自己回去。大人快去休息吧。”赵英摇摇晃晃,哼着曲子自顾走了回去。

    这时音乐声又变了,好似成了胡风小曲,婉转回旋,别有风情。丘胤明回到房中,睡意全无。赵英所说的西海盟和无为所言有几分相似,看来祁慕田是杀手首领的事是真的。至于和中原武林的纠纷,他本来就不太感兴趣。各路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孰正孰邪,谁又说得清楚。不过关于那小姐的事情,很是匪夷所思,让他更想亲自见上一面。他想起了她那双光彩夺人的眼睛。赵英说她的姨母是波斯人,那她母亲便也是波斯人。即便没看清楚容貌,有那样的眼睛,想必是少见的美人。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丘胤明不想惊动他人,悄悄出门,绕到马厩,却见马厩不远处的厨房里头已经亮着灯。找到自己的马走出来时,正好看见赵英从厨房里开门出来。赵英立刻上前道:“大人早,早饭在炉子上,要不吃了再走?”

    丘胤明推辞道:“多谢赵伯,我该回去了。”

    赵英道:“昨天我喝多了,大概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关于小姐,大人听过就算了,千万别和别人提起。”

    丘胤明道:“赵伯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告辞。”

    一路快马,回到京城府中时还是上午。柴班一脸担心地迎上来道:“大人,你昨晚都没回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方才我又去给你告了个病假。下回出门也留个信,早上上官公子问我你去了哪儿,我也说不出来。”

    既然已告假,丘胤明索性在家装病。无为傍晚回来了,原来是陪东方麟出门买年货。回来后直奔丘胤明的书房,进门便道:“胤明,你可是独自去探查西海盟的所在了?”

    丘胤明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无为一笑:“我还不了解你。昨天你一夜未归,我便问柴管家,他说你前天收到那个宝顺钱庄的信,什么没说就独自出门,我就猜到了。告诉我,查到了些什么,可见到了那个祁先生?”

    丘胤明道:“没查到什么。祁先生不在,我和西海盟的人打了一架,后来发现是误会。时间晚了,来不及回来便在小镇上住了一晚。无为,西海盟的事和我们没关系,不去管它为好。”

    无为点点头:“东方也和我说,不管为好。不说了,胤明,快要过年了,我们也该去置备些年货,热闹一下。”

    丘胤明忽然想到,这是无为来中原的第一个新年,自然样样新奇。于是笑道:“那好,我明天就陪你去买年货。”

    丘胤明有些不安心地等了两天,不知祁慕田会不会来约他。不负所望,两天后的下午,西海盟果然送信来了。这回信上是祁慕田的笔迹,约他小年前两日见面,仍旧在日前的白云庄上。

    祁慕田约在下午,丘胤明早上便出了门,带了两瓶御酒,又到郊外射了几只兔子,一只麋鹿,方才转道来到柳叶坡。刚下马,门里头便出来一名佩刀的随从,将他请进里面,径直来到第二进厅堂外,随从对里面道:“丘大人到。”

    祁慕田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满面微笑。丘胤明大步走进门***手道:“祁先生,别来无恙。”说罢将酒和野味放下:“知道先生喜欢这酒,所以又猎了些野味,希望先生笑纳。”

    祁慕田笑道:“你真是契而不舍,我的落脚之处平淡无奇,你何必非要来这山野之地呢?”回头道:“小五,看茶。”宋小五端着两碗茶从后头走了出来,将茶碗放到祁慕田面前时,祁慕田对其耳语了几句,小五点头下去了。

    丘胤明道:“可我看来先生的住处惊人的很呐。”

    祁慕田悠然问道:“你是如何打听到宝顺钱庄的?”

    丘胤明道:“最近听说不少关于先生的传言。有位朋友得知你光顾京城内的宝顺钱庄,于是我便写信给你,没想到却发生了日前的误会。”

    祁慕田嘴角一扬:“如今你在我西海盟可是出名了啊,可惜我没看见你打败史头领的情形。”

    丘胤明道:“先生,我对武林中的事不感兴趣。不过既然我已知道先生是西海盟的人,可否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众武林人士所说的杀手头领?”

    祁慕田一笑,坦然道:“是。那两个叛徒是我杀的。今日既然邀你前来,就打算和你说个清楚。”这时小五从外头跑了进来,对祁慕田耳语了几句。祁慕田点头微笑道:“实言相告,王家和连家的主人原本也是西海盟的头领,三四年前,老盟主去世办丧事的时候,竟然有人乘机叛乱,欲夺取总部,分割财产。几路人马大战,就在那时,居然有人趁乱抢劫,满载财富之后逃往中原,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富贵。当时我人在成都,远水救不得近火,幸好有大小姐他们前去救急,力挽狂澜,平息叛乱。盟主下令严处叛逆。至于灭门么,这些人罪有应得。况且,我们也只杀了男人,女人小孩都放走了。”

    丘胤明一言不发,脑海中试图勾勒着当时的情形,他口中的大小姐必定就是当日那躲在屏风后头的小姐,心想,这回不知可得一见否。待祁慕田说完后,丘胤明道:“先生,既然是西海盟清理门户,那为什么引来众中原武林人士的不满?”

    “中原武林对我们素来就有成见。这回正好借了这个事,想把我们赶回去。这些人,徒有一身武艺,却不去保国卫家。若我们真的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为何不收了瓦剌国的重金助他们进攻中原?他们哪里知道,就是我们除了瓦剌国的也先。而这些人就知道争强斗狠,一天到晚争什么天下第一的虚名。”

    听到‘除瓦剌国也先’几个词,丘胤明心头一震,想起无为曾和他提起过的漠北传闻,难道是真的?他想了想,问道:“也先是怎么死的?”

    祁慕田悠然一笑:“瓦剌国的丞相出一万两黄金,买了他的人头。”

    一万两!丘胤明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赵英和他说的那些话。就在这气氛有些怪异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叫道:“二小姐!二小姐!不能进去!祁先生有客人!”又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道:“你们让开!”

    丘胤明扭头望去,只见一个明亮的身形忽然出现在门口明媚的阳光中。来人身着淡黄绸衫,披着精致的紫貂皮坎肩,笑盈盈地道:“祁伯伯!”祁慕田道:“子宁,真是不懂事。伯伯有客人在。”少女嗔道:“客人怎么啦?”

    不是她,丘胤明有些失望。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肌肤似羊脂般洁白晶莹,两道弯眉浓淡适宜,瞳含秋水,顾盼生辉,粉嫩的嘴唇笑起来像桃花瓣一般。虽然稚气未除,可已然有倾城之姿。加之似乎刚刚纵马飞奔,被风吹得鬓发微乱,双颊绯红,更是无比明艳。丘胤明心中赞叹,又想,既然是二小姐,那应该是她的妹妹,可却是汉人模样,不过赵英说她的母亲早逝,想必这是后妻所生。

    少女见客座上一名陌生的英俊男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觉得很高兴,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看了看丘胤明,又向祁慕田问道:“这位大哥哥是谁呀?”丘胤明没想到这样一个娇嫩的少女居然如此大方,连一点礼节也没有,有些吃惊。祁慕田略带责备的口吻道:“子宁,怎么这么没规矩。这位是我的好友,都察院的丘大人。”

    少女转过身来向丘胤明作了个揖,道:“我叫恒子宁。大哥哥,门外的黑马可是你的?”丘胤明点点头。恒子宁赞扬道:“那可是我看见过的最漂亮的马!卖给我吧。我给你金子。”丘胤明忍不住笑道:“多谢小姐夸奖。至于马,给多少金子我也不卖。”恒子宁哈哈笑道:“我说着玩儿的。”转身又对祁慕田道:“我找姐姐,不过先来拜见伯伯。”

    祁慕田道:“你姐姐在后面。不要在这里胡闹了,快去吧。”

    恒子宁瞥见地上野味,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那是丘大人送给我的。”

    恒子宁笑着问丘胤明道:“丘哥哥,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吧。我去做饭,我做的鹿肉最好吃了。”说罢提起野味步子轻快地出门而去。

    祁慕田摇摇头,对丘胤明道:“她是盟主的掌上明珠,无法无天,谁拿她都没办法。承显,我今天是请你来吃晚饭的,她最喜欢凑热闹,你不介意吧?”

    丘胤明只好道:“不介意。”

    “哦,对了,”祁慕田道,“差点忘了,上次被你打败的史头领,今天想给你赔礼道歉,你可愿见见他?”

    丘胤明有些不好意思:“哪里,是我把他打伤的,怎能让他赔礼呢?”

    祁慕田道:“无妨,史头领是个直爽人,昨天还向我夸你呢。”说罢吩咐门外道:“请史头领过来。”

    不多时,刀疤大汉大步从门外走进来,一见丘胤明便抱拳躬身道:“丘大人,日前多有得罪,史某给你陪不是了。大人武功高强,史某佩服。”

    丘胤明立即起身回礼道:“史头领不必如此,伤可好了?”

    史头领道:“早无大碍了。”

    三人落座,继续闲聊了一会儿。待史头领告辞出去后,祁慕田问道:“听说那天大小姐单独见了你一会儿,谈些什么,可否告知一二?”

    果然说到了她。丘胤明想起那天小姐又生涩又腼腆的语态,说的又是些十分私人的顾虑,讲出来有伤大雅,于是便道:“小姐说,下次会关照手下不要无端出手伤人,其他也没什么。而且,她一直坐在屏风后面,其实说不上见面。”

    祁慕田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好奇而已。大小姐虽不喜欢见生人,也不擅言谈,但从未坐在屏风后头与人见面的。刀山火海她都不怕,怎么唯独见你要躲在屏风后面。真是稀奇。”

    夜幕将近,祁慕田叫人生了火炉,温上酒,将厅堂里的蜡烛都点上。不多时,便有人抬入饭桌,开始摆碗筷,又从后头陆续端上菜肴。这时候,恒子宁从后门走进来,满面笑容坐下道:“伯伯,丘哥哥,我的烧鹿肉马上做好了,现在在炉子上收汁呢,一会儿就有人送来。”说罢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啊!这是什么酒?”

    祁慕田道:“这是进贡给皇帝喝的御酒。还有,你该称呼人家丘大人,老是这样没大没小的,早晚被人说出去成大笑话。”

    恒子宁做了个鬼脸道:“伯伯自己和人家称呼得那么随便,我为什么要叫大人。“

    丘胤明忍不住笑道:“你伯伯和我早就认识了,那时我还不是什么大人。不过,你随便叫什么都行,我不会说出去的。”

    恒子宁很得意:“还是丘大人好。对了,我叫姐姐一起来吃饭,她居然说不饿,晚一点再来喝茶。真是的,辜负我烧的鹿肉。”

    祁慕田笑着看了看丘胤明,对恒自宁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她怕生,能来喝茶,已托了丘大人好大的面子了。”

    丘胤明闻言,心里竟有些紧张,不想去看祁慕田脸上的表情,含糊了一下道:“哪里。”

    这时,有随从捧着个硕大的砂锅走了进来,放在桌子正中,一揭开盖子,香气顿时溢满了厅堂。子宁自豪地道:“我烧肉的本事可以和姐姐的枪法媲美。”

    祁慕田哈哈笑道:“好不害臊。”

    “快吃吧,冷了就不香了。”恒子宁自顾先拿起了筷子。

    终此饭局,恒子宁一直话语不断,祁慕田也笑呵呵的,如往常一般健谈,御酒飘香,菜肴美味,是个相当惬意的夜晚,可丘胤明却胃口欠佳,心里老惦念着那不知何时会露面的大小姐。眼看着酒菜吃尽,随从端上了茶点,她还没现身。

    恒子宁打了个哈欠,嘀咕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姐姐还不来,我可不能晚回去,要被爹爹罚抄《论语》的。”

    “不急,不急。”祁慕田笑道:“晚了就睡你姐姐那儿,我派人给你爹捎个信。”转眼看了看丘胤明,见他正有意无意地望向门口,又道:“反正丘大人今晚也回不去了,你就在这儿陪着我们说说话。”

    “好!”恒子宁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茶水换了一轮,恒子宁兴致勃勃地要玩投壶,刚让人取来一袋箭,将喝空的酒坛子放在屋子中央,忽听门外的随从道:“大小姐好。”

    “啊,她来了。”恒子宁随即放下已经取出的箭,怏怏道:“不玩儿了,她来了我回回输。”

    丘胤明缓缓转过头去,见一个匀称修长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她身着白绸衫,外罩一领牙色绢丝褙子,长裙席地殷红似火,两条泥金丝绦随着裙摆时隐时现。整齐绾着的秀发间点缀了几颗珍珠,衬得她的脸格外光彩照人。她眉目深刻,轮廓和中原女子很不同,但也不像色目人女子那般突兀。肌肤在烛火映照中透着一层光华,眼睛一如那日所见神采深蕴。缓步走来,让人一眼看到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女子对他的注视无动于衷,双目微垂,绕过地上的酒坛,走上前来,稍稍欠身道:“丘大人。”

    丘胤明早就站了起来,深深作揖回礼:“大小姐,日前多谢招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恒子宁将一把椅子拖到自己身边,倒了茶,拉着姐姐坐下,又仔细看了看她,赞道:“姐姐今天真漂亮。”一句话说得大小姐脸色飞红,皱眉道:“客人面前,不许乱讲。”仿佛知道丘胤明自她进门起就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故意避过他的目光,微微侧过脸道:“丘大人请坐,妹妹无礼,见谅。”

    祁慕田笑道:“子宁这小祖宗今天突然跑过来参合,真拿她没办法。”转脸对恒子宁道:“怎么不玩儿啦?趁今天这么多人在,来,伯伯先陪你玩儿。”说罢,抽出一支箭,朝酒坛扔去,但听“啪”的一声,箭头落在坛口,弹了出去。祁慕田拂袖道:“喝多了,老眼昏花了。”

    子宁拍手道:“我来。”恢复了兴致,飞快抽出一支箭,瞄了半天才出手,竟然一举中的,高兴得眉飞色舞,转头对丘胤明道:“丘大人,你也来玩儿,我们比赛,输的要讲笑话。”丘胤明笑了笑,从箭袋里摸出一支来,轻轻扬手,箭稳稳落在坛中,说道:“第一个笑话让你祁伯伯来讲。”

    祁慕田呵呵笑道:“欺负我老人家。好,我就先讲一个故事。话说唐朝末年,有个长安的读书人……”

    祁慕田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恒子宁听得入了神。大小姐话极少,但因有恒子宁在场,整夜气氛活跃。丘胤明和祁慕田心意相通一般,两人轮流作假将箭掷到酒坛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谈笑间,烛火摇曳,大小姐微笑起来,那眼睛里的光彩就好像深海里反射出的月光一般。丘胤明的目光很少离开她,可却一直捕捉不到她的眼神。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恒子宁不耐困倦,开始打起了哈欠。大小姐见状,起身欲带妹妹告辞。

    恒子宁意犹未尽,看着丘胤明道:“丘大人,下回我去京城的时候你可要再给我讲故事。”

    大小姐将她拉起:“越发没规矩了。再不去睡觉,明天我不陪你去寺里玩儿了,还要爹罚你抄《论语》。”

    祁慕田对大小姐道:“你们去吧。白天说的事,我明天自会和你爹说的。”

    大小姐点了点头,对祁慕田躬身告辞,又侧过身来,对丘胤明欠身作了个礼,却不说话,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浅浅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那一瞬即逝的笑容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气息一般,在空气里辗转萦绕,丘胤明忽然觉得,再败给她一千次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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