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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平地波澜

    当夜,大冶县的沈主簿深夜才离开,从他口中得知的事的确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话说丘胤明近日正为一事费心。日前户部公布了今年各地铁矿岁课的定额,丘胤明以及数位大臣曾经不止一次上书,请朝廷对铁课收取严加监督,得来不过一些敷衍了事之词,从未得到大多数人的重视。大明开国业已九十载,如今百废俱兴,商业日渐兴隆,各类矿藏的需求自然与日俱增,随之而来银,铁,铜岁课自然也随之增长,可是这背后的许多问题却往往被忽略。

    且先拿银矿为例,浙江,福建等地长久以来是采银之处,以浙江温州一带尤为密集,岁课占浙江银课半数以上。洪武年间,岁课仅二千八百余两,而永乐年间剧增至八万二千两,之后亦逐年递加。可温州的银矿几乎都是薄矿,当地官府为完成岁课,见银便挖,而薄矿开采需投入大量人力,朝廷闸办又层层盘剥,当地农民既要交田赋又要交矿税,久而久之天怒人怨。正统初年,朝廷曾经下诏封穴,撤闸办,可银课岁额仍旧不减,虽然朝廷严禁农民私采银矿,可大量农民为了养家糊口依旧冒险进山开矿。正统十年,在当地官府的重重逼迫之下浙江农民叶宗留,苍大头等聚众起义。期间,福建又爆发邓茂七起义,官军两面迎战,直至景泰元年,矿工起义方被镇压住,前后起起落落历时六年,影响甚大。事后朝廷一度削减银课,可是明白人多少都知道,“岁进银”虽然少了,可真正的岁入只会有增无减。

    铜铁矿亦为利源所在,地方官府垄断之下,自小官到封疆大吏们,无不视铜铁矿为有利可图的肥肉。据丘胤明所知,朝廷大员之中亦大有人以职务之便利从铜铁课税中收受贿赂。太祖当年对收受贿赂的官员格杀勿论,可时至今日,物换星移,朝廷上下对这种事已多见不怪了,有几个官员能问心无愧地称自己两袖清风。就凭朝廷每年的那点俸禄,全家人只能吃萝卜青菜过活,所以大家心照不宣的都在另辟财路。

    丘胤明不是不明白此中细里,可是硬要自己眼睁睁看着众多穷苦农民的血汗钱流入这些大小官吏的腰包,实在是不能忍受。况且,朝廷非但不介于银课的前车之鉴而对铜铁课税严加约束,反而还增加了今年的铁课,于是便有了数次据理上书之事。虽然不指望朝廷能够重视,但为了自己的良心,也顾不得周遭一些人的非议了。

    大冶县主簿所述之事,正是有关铜铁矿。湖北一带,山泽连绵,矿藏甚丰,自古以来便是炼铜冶铁的重地,如今每年的铜铁课税亦有半数出自湖北。尤其是武昌府大冶县一带,更是矿山无数,每年秋收之际,山间乌烟升腾,昼夜不停。早在宣德年间,朝廷便有明文规定,矿山场设炉,每处至多一炉,山主为炉首,下属矿工多不过四五十人,且都系同籍之民。令炉首为总甲,每十人又立小甲,小甲间相互约束。每开一矿山,均需填写矿工姓名呈给县衙,方得发给执照。各府,县时常须派巡捕各炉查照,一旦发现有多聚矿工或是中有外省人时,便要即时拿获,置以重罪。可是如今大冶县一带的矿山,各山起炉少则五六座,多则一二十座,每炉聚二三百人。这些矿工多是近年来由于灾荒,或是其他原因丢失了土地的外籍流民,其中不乏盗贼甚至凶犯。倘若光是这些还算不得奇怪,如今各地采矿采盐处这些事态已是屡见不鲜,官府早已置若罔闻。与别处不同的是,这些非法营利的矿主全都隶属一个势力鼎盛的江湖组织,叫做“清流会”。

    说起这个清流会,湖广一带几乎无人不知。长江流域水路纵横,丘岭连绵,地少人多,自古就是绿林豪强多出之地,许多大小帮派在长江两岸的湖泽之中安营扎寨。四年前官府曾大举清剿了一番,可事后,却凭空冒出了一个清流会,为首的头领不知什么背景,竟然在短短数年间垄断了湖北所有的铜铁矿开采,并纠合江湖豪强,称霸一方。不但占有矿山,还广置土地,役使佃户何止万家,出入时明执刀剑,骑从者鲜衣怒马。这些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目无王法,却上至布政使,下至府州县衙,没有任何官府对其有非议。上一任的武昌知府欲插手此事,却发现这清流会手中各类执照书帖俱全,屡查卷宗,皆言其是清白的商会,每年按时缴纳课税,毫无把柄可循。然而,当地百姓却深受其害。原来,这清流会手下聚集了众多原本就是盗匪的江湖败类,如今有了靠山,便大肆抢占土地,搜刮平民,许多农民因此成了流民,不得不卖身寄于清流会门下,或为矿工,或为佃农,一旦不尊约束,便被主人立毙杖下,苦不堪言。清流会不但盘剥平民,对其他的小帮派更是武力吞并。去年,一些不服从清流会的小帮派联合起来反抗,却被官府冠以“流民造反”的名头派兵围剿,年底处斩了上百人,如今还有为数不少的造反流民四处藏匿,官府亦束手无策。

    听了沈主簿的一番陈述,丘胤明心知肚明,这定是江湖豪强和官府勾结一气,贪赃枉法公报私囊的又一案例,可像这样的规模还从未有过,尤其他们如此气焰嚣张,这背后的靠山不知有多大。难怪大理寺卿,还有其他诸多官员都不愿沾惹,想必他们都清楚,这里头牵扯之深。

    送走了沈主簿后,丘胤明思索了一整夜。其一,这显然并非一般的官商勾结,后台很可能牵连到京中的大人物。如今,徐有贞和石亨都在大肆敛财,广造府邸,曹吉祥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动静。可细想起来,还是曹吉祥人脉最广,身为东厂厂公,亲信无数,多少人明里暗里地巴结他。上回河南的贪污案不了了之,背后便是曹吉祥在作祟。这次是否还和他有关联?其二,西海盟南下荆州寻找的铁矿卖家,多半就是清流会。连祁慕田都觉得他们不知深浅,其来头决然不一般。从沈主簿所言看,这清流会飞扬跋扈,又有大靠山,西海盟若想和他们谈条件想必是难上加难,不知西海盟此去会搅出什么样的事端来。不管如何,都值得亲自去看看。丘胤明琢磨着,若是能够查清清流会和当地官府的所作所为,搜其罪证,便足以扳倒其幕后的靠山。况且,有西海盟插手,或许能事半功倍。就看如何争取到一个亲自去的机会了。

    反复考虑之后,丘胤明决定继续上书直谏,引起内阁的注意。翌日,丘胤明在都察院里翻查了近五年来湖广道历任监察御史上奏的卷宗。果然发现,其中有不少关于地方豪霸私营矿山,吞并田地,以致民间积怨的事实,可是却没有一人提到清流会,越发让人感到此中蹊跷。经过两日推敲,丘胤明仔细起草了一份奏折,虽亦不敢直言大冶县主簿所述之事,但广引五年来所有相关的证据,并以流民之乱尚未平息为由,指明巡查湖北矿务及相关地区民生的必要性。奏折起草完毕之后,丘胤明在一日早朝之后找了一机会,先递给了自己的老师胡滢,请他事先过目。胡滢在内阁中颇具威望,有他的支持或许有希望。

    过了一日,傍晚时分,刚从乡下回来的柴管家兴致盎然地向丘胤明说起了极乐寺里新近从洛阳移栽的多株极品牡丹。柴管家乡下的本家三代都是花农,所以柴班对花木亦是情有独钟,一提到名花便滔滔不绝。丘胤明听着柴管家眉飞色舞的述说,心中忽然想到,老师胡滢素来爱花,正愁着日前请他帮忙,也没什么东西可送,这下正好。于是次日一早托柴管家到极乐寺向寺中僧人去买几株牡丹。

    这差事正合了柴班的心意。第二日傍晚,只见柴管家兴高采烈地指挥仆人从门外抬进来五盆含苞待放的牡丹,在庭中一一放好,上前来口若悬河地向丘胤明介绍起几种花品的来历。丘胤明听得云里雾里,只记下了几个名字,不过五盆花看上去皆非凡品,尤其是其中一盆名为阆风白的花朵,莹莹润泽,宛若白玉明灯,温柔淡雅,风姿独立。丘胤明心想:不知雨还是否会喜欢?略思后,将五盆花分作三份,两盆较为雅致的送给胡尚书,两盆明艳的植到自家院中,送与柴班照看,而那盆阆风白则自己留下了。柴班见大人如此慷慨,早已喜不自胜,自去栽花不提。

    丘胤明回到书房,提笔至短信一封道:今日偶得佳卉,闻其名唤阆风白,果清丽姣好,宛然似卿。无他,略表寸心,望卿悦之。折好封上,立即差人将花和信送至宝顺钱庄。

    次日黄昏,丘胤明带了两名随从,搬着两盆牡丹花来到胡尚书府邸。两株牡丹一株名唤葛巾紫,清冷典雅,人见忘俗,另一株名唤蓝田玉,一花多蕊,恰如温润白玉遍洒金粉,华美可爱。胡滢此时正在花园中侍弄花草,知道他要来,已让人在厅中设下茶点。果然,胡滢见了这两株牡丹,赞不绝口。二人至厅中看茶,胡滢随口道:“你最近可忙?”丘胤明答道:“还好。只是为日前奏折中所言之事烦恼。”

    胡滢道:“你近来三番五次对铜铁课税等事谏言,阁中对此事的确也有所议论。我看了你日前起草的折子,说得在理。不过,到底是什么使你对湖北的矿务如此留意?此地只你我二人,不妨说来听听,我在阁中也好替你多说几句话。”

    丘胤明心想:老师果然聪明。便道:“多谢老师关照,学生不敢隐瞒。想必老师对前些日子湖北大冶县主簿上京告状一事有所耳闻?”胡滢点头道:“确有耳闻。”丘胤明继续道:“实不相瞒,学生私自接见了那位主簿。听得闻所未闻之事。”胡滢面有惊呀之色,随即更加专心地听他述说。丘胤明便将那晚沈主簿陈述的事情详细地说与了他,一并表明了自己的意向。

    听完之后,胡滢沉思了片刻,道:“我觉得,此事非同一般。你想亲自去巡查,即便查出什么证据来,恐怕也不是你能够左右的。你可要三思啊。”

    丘胤明道:“学生几经思虑,心意已决。为官之本在于为民谋福。如今有如此官匪勾结,贿赂成风,欺压黎民的事,竟数载无人理会。学生实在看不下去,即便此事不可为,学生也愿一试,还望老师提携。”

    胡滢面露赞许之色,道:“也好。这样吧,我这两天找机会和徐大人谈谈你的意向,圣上如今最听他的话。”

    丘胤明听得此言,顺口问道:“听说圣上常和徐大人私谈,不知所谈何事。”

    胡滢摇头:“没人知道。想必都是些捕风捉影,东家西家的秘闻。唉,言官掌政,所能仅此矣。”丘胤明心知胡滢对徐有贞甚为不满,慰藉道:“老师不必过于介怀,或许不久时局会有所改善。”胡滢叹道:“我老了,不计较许多。就想着何时能告老还乡种花去。倒是你,有机会做一番实事。”丘胤明谦道:“老师过奖。”

    忽然,胡滢一拍椅子:“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差点把大事给忘了。”

    丘胤明心中一诧,问道:“何事如此重要?”

    胡大人笑道:“正好你今天来,否则我还要到你府上去拜访呢。”

    丘胤明越发糊涂了。胡滢接着道:“记得你刚中进士的时候,说家中已无人,故此一直没有成家。这一晃都三年多了,成家是大事,不可怠慢。前些天石大人托我告诉你,他有意将侄女儿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犹如五雷轰顶般,丘胤明心头顿紧,不知如何作答。石侯爷居然如此美意,又请老师做媒,于情于理应当一口答应,可他此时却懵然僵坐,如同芒刺在背。胡滢见他眉头微颦,面色迟疑,十分诧异,问道:“石大人就这一个侄女,视同己出,听说容德兼备,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丘胤明垂首道:“我出身贫寒,此事请容我好生考虑一下再作答复。”

    胡滢笑道:“不必为此担忧,放眼京师,哪里还能找到比你更出色的年轻人?放心,由我做媒,你娶石小姐为妻,乃是天作之合。”

    丘胤明无从辩驳,只好请胡尚书再宽限几日容自己考虑。这突如其来的事惹得他心绪大乱,陪胡尚书又闲聊了一会儿后,便找了借口起身告辞。一路上思绪翻腾,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由去推托掉,况且,如果能和石亨联姻,自己今后在朝中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日前刚和恒雨还谈起功名,隐约间二人似乎都知道,若要继续相处下去,迟早会撞上这道鸿沟。他明白她的情意,可扪心自问,若为了她要放弃眼前的一切他还做不到。愈是这么想,愈是痛苦,脑海中全是她的影子。

    回到家天也黑了。丘胤明神色僵硬地步入门中,却见柴管家面带微笑地上前来道:“大人,书房里有你的信。”他心知那是她的回信,悻悻然踱到书房,只见砚台下压着一封信。坐在桌前,几次伸手,都没有把信拆开。这天晚上,柴管家就一直看见大人面目凝滞地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封未拆的信出神,送去的晚饭也没动得几口。柴管家猜不出究竟,也不好询问,自顾歇息去了。值夜的佣人却看见书房的灯火一直亮到天明。

    过了两日,胡尚书向丘胤明透露了内阁的消息。徐有贞觉得丘胤明日前上奏的建议颇有道理。自夺门之变后,皇帝按照曹吉祥的意思,召回了各地的巡抚官员,以致许多消息不能及时抵达朝廷。众人皆知曹吉祥在全国都有东厂的耳目,此举明摆着是要近一步掌控朝廷在各地的监察视听。同为宠臣的徐有贞当然对此极为不满。丘胤明的奏折递上后,没过几天,便得到圣旨,命他为湖广道巡抚,监督铜铁矿开采事宜,并缉拿肃清非法滋事起义的流民。

    一日下午,胡尚书意料之中地等来了丘胤明的拜访,感谢尚书提携之后,丘胤明开门见山地表明愿意接受石侯爷的好意。胡尚书大喜,即刻派人通知石亨。言谈之中,只见丘胤明神色淡定,毫无喜态,胡尚书只道他素来不显形色,便也不多言,遂留他吃饭,天南海北聊了许久。

    石亨将侄女许配给丘胤明的事一下子就在京城中传开了。众人艳羡,百官纷纷前来祝贺。丘胤明这几天却日日早出晚归,忙于公事,不与人多言。同僚们都道他谦虚,而他心中日夜盘桓着的只是恒雨还。和石小姐订婚的事,如今传遍了大半个京城,她一定也知道了。日前的信中她说,五月初五将随父亲启程往荆州。他不是不想亲自向她解释此事,可真不知如何去面对她,更不知从何说起。数日以来寝食不安。

    石亨得知他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喜,欲命人速速操办,但介于丘胤明即将启程赴任,只先互致婚书,下定纳彩等事宜都要延迟到他八九月间回京议事时方能进行。四月廿五这天晚上,石亨府上张灯结彩,正大摆宴席庆贺侄女喜得良缘,朝中诸多文武官员都在席,笙歌轻绕,烛火摇光,美酒佳肴,水陆横陈。

    丘胤明坐在石亨的右手边,强打笑容与其把酒言欢。石亨近日心情甚好,数杯醇酒下肚,已然有微醉之态,对丘胤明笑道:“贤侄,秀珠从小在我府中长大,便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你可要好好待她。”

    丘胤明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只道:“伯父放心,我绝不会负你所托。”随即转言问道:“今日来了这么多贵客,如何独不见曹公公?”石亨脸色明显阴沉了一下,随即又笑道:“曹公近来忙得很。你问他做甚?”丘胤明道:“我只是听说,武功伯近来时常进宫,和圣上往来甚为私密。曹公公常伴圣上左右,恐怕与武功伯之间渐成共识,而外人却不得而知。长此以往,对伯父不利。”

    石亨道:“不瞒你说,这正是我近来一大心病。不知贤侄有何高见?”

    丘胤明轻声道:“依我所见,即便圣上不愿让外人知晓和武功伯密谈之细里,却难以瞒过曹公公的耳目。曹公公之所以不与外人道,大概是怕担上个妄言机密的罪名。若是伯父能够打探到武功伯和圣上密谈的内容,随后告知圣上,说是曹公公告知,如此一来,曹公公情急之下必然会推说武功伯告知。伯父以为如何?”

    石亨略思,点头道:“好个一箭双雕之计,可宫中尽是曹公公的眼线,要瞒过他打听,的确有困难。”

    丘胤明道:“此事不忙。伯父可慢慢思量再作打算。”其实他心中已有盘算,只是急于说出恐怕石亨有所怀疑,于是暂不多言,将来待他若问起时自然可说明。果然,石亨道:“那好。此事日后再商议,贤侄可要帮我多加留心。”丘胤明道:“自然。”

    和石亨聊了一会儿之后,丘胤明借故起身,顺便和来赴宴的众位大臣打个招呼。与几位文臣相互敬酒之后,找到了樊瑛。樊瑛满面笑容道:“恭喜贤弟。”丘胤明苦笑道:“莫要如此说,我消受不得。”樊瑛道:“我看贤弟好像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丘胤明道:“罢了,我没什么好计较的,倒是有件要事与你说。”

    樊瑛觉得他有些反常,不明白他的心思,问道:“你这些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顾无人,丘胤明低声道:“我一直在考虑上回和你说的,要如何打听到圣上和徐有贞密谈的内容。方才我向石侯爷透露了些许想法,他似乎很赞同。现在他该当我是亲信之人,此事由他出面挑起,应当可行。眼前这条路算是铺上了,趁热打铁,别放过这个机会。”

    樊瑛盯着他看了看,心中若有所思,但也没多问什么,只道:“你真是的。不过,我能帮你什么?”丘胤明道:“郭公公此人如何?”樊瑛道:“郭喜这人在曹吉祥手下多年,安分守己,贤弟的意思是……”

    丘胤明道:“我猜想,是否能从他那里打听消息。虽说郭公公一向谨慎,可试想,他和曹公公算来资历相当,却一直屈于人下,未必真的心安理得。若以理劝之,再加以利诱,或许能为所动。”

    樊瑛道:“嗯,这个倒是不难,郭喜是曹吉祥的亲信,我和他常有见面的机会,到时旁敲侧击地问他一问,若他愿意,再同你细商。”

    二人很快将此事谈妥后,各自心中有数,暂不多言。这酒席后,丘胤明心中郁结稍解,能够和石亨结亲并借其手扳倒徐有贞,便是向除奸党的目的更进一步,至于自己的私事,木未成舟,或许还有回头的余地。

    两日后的傍晚,丘胤明忽然接到北镇抚司衙门来人传信,说樊瑛有要事相商。他知晓樊瑛大概已得到了郭喜的回音,立即轻骑至北镇抚司,偏门口有人等候,将他引至内堂,樊瑛已端坐堂中,见他前来,即起身屏退手下,关上门。

    丘胤明问道:“如何?”

    樊瑛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他道:“贤弟所料不差,郭喜说不便出宫详谈,这里是密信一封。”

    丘胤明展开,见信上写道:……某日曹公秘潜小监往探之,闻圣上语武功伯曰,曹,石,二人迎驾复位有大功,然二人皆重权在握,虽晓其忠心,仍不免患之,是朕多心乎?武功伯曰,曹,石,分则无患,合则大祸将至,依臣所见,陛下虽暂无忧患,却不可轻视之。圣上闻言后不语,武功伯观其深思状,遂告退。曹公急出,借故邀武功伯小酌……读罢,丘胤明垂目思索了一会儿,道:“正南兄意下如何?”

    樊瑛道:“曹吉祥为人阴森,这些天来没什么风声,想必是按兵不动,以待时机。不过石亨是个急性子,我看不妨放个消息给他,就说圣上听信徐有贞的谗言,怀疑他的忠心,到时候这事情一捅破,曹吉祥和徐有贞都脱不了干系。”丘胤明道:“如此看来,速战为上,那我来起草一封书信给石亨。”樊瑛道:“这事千万要小心,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五月初一一早,只见侯府一队人马批红挂绿徐徐走入了御史府。邻居们纷纷探头张望,原来是侯府送婚书的人。石亨办事爽快,既然双方皆已谈妥,便一切事宜按部就班。丘胤明让柴管家好好地款待客人,自己进书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交与了前来交换婚书的侯府管家。

    且说丘胤明由于出巡在即,告假十日。初二傍晚,樊瑛突然造访。丘胤明见其面露喜色,心中猜到了几分,问道:“可是事成了?”

    樊瑛道:“昨天石亨看了你的信,果然怒气冲天,进宫面圣,在陛下面前哭诉了一番。陛下惊奇,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徐有贞的私下谈话。石侯爷说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顿时龙颜大怒,招曹公公前去,一问缘由,果然不出你所料,曹吉祥立马推托到徐有贞身上,说徐有贞酒后失言,身边的太监们也都作证。徐有贞这下有口难辨,现在正停职在家呢。”丘胤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暗暗高兴。二人饮酒小小庆贺了一番,樊瑛饭后方才离去。

    次日傍晚,多日不曾见面的祁慕田忽然不请自来。

    丘胤明原本早就想请他来,可是前一阵子事务繁忙,刚一得空,却又有了突如其来的婚约。由于恒雨还的关系,他亦不想面对祁慕田,虽然知道他要走,可迟迟没有邀请他。这天他忽然前来,未曾准备,丘胤明赶快让厨房里做些像样的酒菜,二人在厅里就坐。祁慕田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只字不提他订婚的事。丘胤明将近日朝中事态,以及从大冶县主簿口中听来的信息,一一讲向祁慕田谈起。

    祁慕田听说他即将巡抚湖北,笑道:“正好,我们都要去湖北。你到了那里,说不定还能不时见上几面。”

    丘胤明道:“据我所知,西海盟此去,大概也是为了清流会吧。”

    祁慕田点头道:“你我虽然目的不同,不过或许可以合作。几年前我曾去过那里,那时清流会似乎刚出了些名声。我记得他们有三个当家。当时只见过两个,那个大当家似乎来头很大,但从不露面。我只知道他们的总舵在荆州。不过那时只是路过,探个大概消息而已,并未深入。听你这么说,看来这几年他们大有发展,不过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做如此欺压百姓的事。”

    丘胤明道:“就他们和官府勾结一事来看,幕后的大当家定不是一般人物。看来,我们都要尽早摸清他们的底细。”祁慕田笑道:“不妨你我比试一下,谁先能探查到。”丘胤明摇头笑道:“我哪里是先生你的对手。”

    晚饭过后,祁慕田起身告辞。丘胤明送他到门口,告别之际,实在忍不住,问道:“先生可知道,大小姐她……”说了一半又不知如何开口是好。祁慕田道:“这事是你自己造下的,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不好说。”将要上马,又道:“你可知道,她后天就要走了,现在还在妙峰山的叶园。”说罢,催马而去。

    丘胤明无语,回入门中,心不在焉地在庭中徘徊。柴班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上前轻声道:“大人,别怪我多嘴,大人将迎娶侯府千金,为何不快?”丘胤明无言以对。柴班道:“天气热,进屋喝点凉茶吧。”

    五月的天,已然有些闷热难当,丘胤明心中郁结,摇了摇头,径自走到后院,抬头望去,一片暗云积于半空,只有一点模糊的月光。忽听马棚里头黑马“咴咴”地叫了几声,他走过去,见马儿在里头来回走动,好似有些焦躁不安。丘胤明自言自语道:“你也烦了?”黑马见主人前来,摇了摇脑袋。丘胤明挽起袖子,上前拿起水桶,到井边提了水,拿起刷子卖力地洗起马来。马儿好像很舒坦的样子,低着头一声不吭,任凭他刷洗。

    将马洗干净,丘胤明早已汗湿衣衫,夜风一吹,倒是浑身凉爽。擦了擦汗,摸摸黑马的鬃毛道:“你一定也在骂我,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对不对?”

    马儿“咴咴”摇了摇脑袋。

    丘胤明拍拍它,仰头看着阴沉的夜空,忽然一咬牙,取过鞍鞯缰绳来,将马束好,翻身跃上,直冲出后门而去。入夜的京城,街上已没什么行人,马蹄声格外的响亮。快马如风,一路向西,出了城后直向妙峰山而去。

    当他站在叶园门口的时候,已是三更半夜。

    此时再考虑什么已是多余的了。马儿一路狂奔,热气腾腾地在他身旁喘气。面前数名弓弩手将他们围在中央。丘胤明径直对领头的道:“请让开,我要见你们的大小姐。”众人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领头的朝门里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大门半开,几个大汉走了出来。丘胤明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史头领。史头领举着火把近前,揉了揉眼睛,惊道:“丘大人!你怎么来了?”

    弓弩手散去。丘胤明几步上前道:“我想见大小姐。”

    “哦。”史头领此时睡眼朦胧,也没多想,便道:“大小姐在后头。进了二门向右,过了花园就是。”

    “谢谢。”丘胤明二话不说,夺门而入。园中尚有数名巡夜的武士,见是史头领放进来的人,自是不会上前阻拦,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也无人发话。可刚跨进二门,只听史头领突然在后面大喊了一声:“不对!姓丘的,你他妈的还有脸来!”

    被他这么一喊,院里的灯火很快亮了起来,花园一头飞快地掠出一道人影,一枪迎面刺来。丘胤明侧身避过,道:“赵伯,是我。”那人即刻收手。此时院里又聚集了数名手执火把和马刀的武士。赵英显然也很吃惊,一时里竟有些语塞。丘胤明道:“赵伯,烦劳你去通报小姐,求她务必一见。”赵英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大人跟我来吧。”说罢示意众人退下,转身向内院去。

    赵英一语不发,丘胤明跟在他身后,转过花园,走入一道回廊。回廊里灯火全无,暗淡的月光勉强能照见脚下的路。不多时,一间屋里亮起灯火,一人手执烛台出门而来,是赵英的妻子张氏。看见丘胤明跟在赵英后面,她亦是一脸惊讶之色,迎上前来,道:“这,怎么回事?丘大人,你……”

    正在这气氛有些怪异的时候,一扇门忽然从里打开,恒雨还一声不响地走了出来。

    她一袭轻衫垂地,长发散在肩上,大概早已就寝,这时缓步上前对赵英和张氏道:“你们可否先到别处去。”张氏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烛台递给她,又帮她理了理头发,道:“好,那我们就在院门外面等着。”

    待二人出得门去,回廊中又恢复了一片宁静。烛光微动,恒雨还脸上默无表情,一双明眸直直地盯着他。丘胤明心中若有锥刺,微微躲开她的目光,轻声道:“雨还,对不起。”

    岂知话刚出口,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她下手并不重,丘胤明只是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很痛,可心里倒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柔声道:“事到如今,你可还愿意听我解释?”恒雨还怏怏地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说吧。”

    丘胤明心中纠结已久,此事说来根本无从解释。默然片刻终于缓缓道:“唉,其实说什么都是借口。我……我放不下。说是为了功名利禄也好,说是为了除朝中奸党也罢,都算不得理由,对不对?是我对不起你。你……打吧。”

    恒雨还说不清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她咬着嘴唇,抬头遇上他那热烈而无奈的眼神,握着烛台的手微微发抖。这一刻的对视仿佛许久。最后她却轻轻叹了口气,松手将烛台掷在地上,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他环住,一语不发地把脸贴在他颈下。丘胤明愣住,心跳突然停了一下,继而心底忽如潮水般涌起一番说不出的滋味,堵在咽喉,仿佛要将他的身心整个吞没一般,手掌触及处是她温暖的头发和身体,心中苦涩的愧疚里蔓延出的却是无限温柔。

    谁都不愿先放手的时候,院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火把的亮光瞬间照进回廊。恒雨还飞快地退后两步,禁不住小声惊呼道:“爹!”

    一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脸色铁青地大步走进门中,那双眼睛和丘胤明四目相对,怒气逼人。院门外面此时聚集着不少人,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丘胤明心知不妙,但亦不卑不亢地径直迎上他的目光。

    恒靖昭盯着丘胤明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丘胤明上前一步,颔首道:“恒盟主,久仰大名。”

    恒靖昭冷冷地“哼”了一声:“丘大人,深夜私闯我后宅,成何体统!”

    丘胤明道:“情非得已。既然盟主不待见,在下告辞。”

    “好个情非得已。这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恒靖昭挥手拦住他的去路道:“早听说你了。”转眼对一脸紧张的恒雨还道:“我倒要看看,他有哪点配得上你。”话音未落,半空中手掌一翻,直削向丘胤明的颈侧。

    “爹!你干什么!”恒雨还惊道。

    丘胤明早就觉察到他眼中的敌意,却也未料到他如此便出手,幸好方才已有所准备,即刻仰头向后躲过一击,只觉得那手掌带着凛冽的劲风划过颈下,肌肤微麻,心中一惊,他竟然一出手便如此狠辣!丘胤明此时亦有了几分怒意,挡去几招后,心下一沉,运足浑身劲力使出了一手暹罗拳法。这还是少年时学的,后来借着上官道长传授的一身擒拿功夫,竟将原先的暹罗拳法揣摩得炉火纯青。恒靖昭见他忽然使出这手,眼睛一亮,更是毫不留情,步步紧逼。

    门外的人全都看呆了。暹罗技击之法在中原极为少见,招式虽看似简单,却是勇猛非常,恒靖昭竟奈何他不得。恒雨还在一旁已连喊了数声“停手”,可二人却充耳不闻,愈打愈烈。她又急又气,摇了摇头,突然飞身直切向二人交手的正中,左肘欲隔开丘胤明横扫过来的一腿,右掌却准备硬生生接过父亲的拳头。恒靖昭眼见她的身影落至眼前,倒抽了一口气,强收内力,不过还是和她撞了个正着。丘胤明此时亦来不及收腿,只得另一脚足尖点地后退,踉跄了一下方才站住。

    恒雨还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二人,嗔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难得见她生气,恒靖昭脸色瞬间柔和了下来,轻叹一声,近前来捋着她的头发道:“我这不是为你好么。他对你如此,你竟然……”

    恒雨还蹙着眉微微地摇头。

    丘胤明自知不宜久留,抱拳对恒靖昭道:“盟主心意,在下已领,告辞。”说罢朝恒雨还深深望了一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门口的人自然地让出一条道来。

    恒靖昭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半响,对着门外一干人瞪了一眼道:“你们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出去!”回头拉着恒雨还的手道:“雨还,父亲方才确实有些过分了。可他既然觉得你不如他的前程重要,这样的人,你不可用情太真。”

    恒雨还将手抽回,偏过脸去,道:“父亲你也请回吧,我自己知道。”转身径自朝卧房里去,并随即关上了门。背倚着门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父亲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她突然觉得一阵伤心,抱膝坐在地上,将脸藏在臂弯里。

    那天离开叶园以后,丘胤明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城里的,黑马自顾在暗淡的月光里小跑,官道两旁影影绰绰的草木飘散着夜里独有的香气,看不见前方的路,可心中却是异常的明了。若说之前还妄图用所谓的理智去为自己开脱,那一巴掌和她的拥抱已然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思所为是多么的混账。有些决定一旦作下便没法反悔,即使心底里知道是错的,如今只能先将错就错。更何况,此去湖广,也许危机四伏,谁知能否全身而退。

    端午过后,丘胤明到石亨府上拜访辞行。初夏时节,天气渐渐热起来,侯府前前后后全都挂上了碧蝉纱,清凉怡人。客厅窗外的蕉荫之下,火红的榴花开得正灿烂,数只粉蝶回旋飞舞。丘胤明一边喝着上好的龙井茶,一边听石亨发着牢骚。石亨中年发福,很是惧热,一旁虽有人不停地打着扇子,还是能看见他额头上渗出汗来,说到激动时,满脸通红。听石亨说道:“徐有贞他这分明是在急病乱投医。明知道圣上已经对他心存戒虑,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四处搜刮传闻,想参我一本。哼,他这根本是在自寻死路。”

    原来,徐有贞被曹吉祥暗算后,心中的怨恨无以言表,虽面上不显,这几天却暗中召集了平日里交好的数位御史,搜索证据,欲纠罪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贞这回也真可谓是气昏了头脑,石曹能有今日,朝中自然眼线无数。果然,前天给事中王弘把这件事泄露给了石亨,说徐有贞等人将在后日上奏。

    丘胤明有意无意地听着,一边缓缓打量着石亨的宅第。自从太上皇复位以来,石亨的府第大加翻新,东南面扩出许多土地造了花园,雕梁画栋不说,庭园内奇花异草,珍奇鸟兽不计其数,就现在坐着的厅堂之中,一棵半人来高的珊瑚树恐怕连王府中都看不到。丘胤明暗自心想:石亨此人一介武夫,凭借夺门之功,便目中无人,穷奢极侈,日渐飞扬跋扈。如今除去徐有贞已然水到渠成,看石亨现在毫无节制地敛财享乐,不如投其所好,怂恿其广收贿赂,聚天下之珍宝,纵情欢乐,到时候不仅朝臣容不得他,皇帝眼里也容不得。

    丘胤明道:“伯父多虑了,如今徐有贞早已失信于圣上。伯父如先一步向圣上秉明此事,圣上自然会给予公道。”

    石亨点头道:“正是。不瞒你说,曹公公也有这个意思。”

    丘胤明道:“既然如此,伯父更不该犹豫。依我所见,圣上秉性仁慈,对徐有贞还是颇有感激之情,若是让徐有贞占了先机,恐怕圣上一时心软,便又成僵局了。”

    石亨道:“我已让人起草了一份奏折,列举徐有贞历年来诸多罪名,着朝中要员联名上奏。折子现就在我书房,贤侄文才甚好,可愿看一看?”

    丘胤明道:“既然伯父不介意,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石亨的书房,丘胤明接过奏折,展开过目。奏折中所述徐有贞操纵内阁,集结党人排除异己,皆是朝野尽知的事实。转念一想,想必徐有贞集结亲信御史搜集的石曹罪证,也并非石亨口中的“传闻”而已。这种博弈,博的还不就是背后支持的大臣们的人力。丘胤明粗略一看,奏折的末尾已有五六十名大臣署名,不乏宗仁府和内阁的数位老实厚道的元老人物,其余遍及督察院,六部,和京城武将中的重要官员。丘胤明拿起旁边的笔,在后面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口中道:“徐有贞罪有应得。小侄得伯父如此信任,当为朝政和公道尽自己的责任。”心中却道:如此近乎要挟,不签名都不可能呵。

    从石亨府上出来时,已经将近黄昏。丘胤明心中反复回想着联名奏折上大臣们的名字,有几个人名还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比如刑部尚书刘广衡,此人向来是不合群之人,秉公办事,不与人结党,亦不与人为敌,不知石亨或者是曹吉祥如何得来他的支持。又如御史张初,印象当中此人似乎是徐有贞一边的人,不过朝中御史多为墙头草,顺风倒。如此看来,徐有贞此番凶多吉少。不过,他转念又想到,石亨说,是给事中王弘将徐有贞等人的计划泄漏给了他。这王弘平日里似乎胆小怕事,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想来想去,多半背后有人指使。

    隔日早朝时分,百官齐集。

    龙位上的皇帝左右四顾,见阶下无人说话,忍不住道:“怎么没人有本参奏?”

    百官相视,心中各有隐私。御史李贤和徐有贞交换了一下眼色,刚要出班启奏,却听皇帝不紧不慢道:“李贤,朕知道你要参奏什么。”

    朝臣哗然。

    皇帝有些得意,继续道:“徐有贞,朕有话问你。”

    徐有贞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防备,战战兢兢出班上前,道:“陛下,臣恭听。”

    皇帝道:“听说你和李贤等人近日私自集会,欲枉造罪名,排除异己,可有此事啊?”

    徐有贞一凛,连忙道:“据臣所知,绝无此事。陛下切莫随意听信他人之言。臣素来一片忠心……”话未说完,却被皇帝打断道:“那么我手中的是什么?”只见皇帝从案上操起一本文册,递与身边的曹吉祥,道:“这是朕昨日收到的密函。曹卿,你读给诸位大臣听。”

    曹吉祥面不改色,展开文册,大声宣读。密函中写的不是别的,就是李贤此时手中的奏折,一并徐有贞与李贤等人如何捕风捉影,枉造证据,意图弹劾与之政见不和的内阁大臣,诸事并陈,淋漓尽致。不相干的人听了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何况徐有贞和李贤等涉嫌官员,只见徐有贞已是面如土色。读罢,皇帝对徐有贞道:“徐卿啊,朕对你不薄,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令朕失望,朕也无能为力。宣,徐有贞,李贤,滥用职权,诬陷诸多大臣,暂削去官职,交刑部候审。”

    看着徐有贞和李贤被锦衣卫带出大殿,众人暗自唏嘘。皇帝此时亦心情不佳,扫了一眼众人,懒散道:“朕乏了,今天就散朝吧。”

    如同许多人所料,第二天,奏章如雪片般飞来,纷纷要求严处徐有贞及李贤等人。其中一本百多人联名签署的奏折尤其令皇帝坐立不安。徐有贞是辅助他重登皇位的首要功臣之一,而他的确对徐有贞信任有嘉,曾为心腹之交。而如今,众愿难违,就算是有心保他,也力不从心。这日殿外乌云压顶,凉风簌簌,雷声起伏不停,恰大雨欲来之势。皇帝一脸晦涩地望着阶下众多期盼的脸,慢慢道:“徐有贞曾有大功,朕实不忍心严处,就贬为广东参政吧。”

    皇帝执意对徐有贞从轻发落,众人也不好再多加说词。石亨和曹吉祥虽有遗憾,但毕竟已把徐有贞拉下权位,就只怕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又想把他召回。

    南下赴任前一天的中午,丘胤明和樊瑛便装出了崇文门,在一家小酒馆里小聚。对徐有贞出为广东参政的事,丘胤明这几日来一直愤愤不平。原本料想徐有贞这回不死也该是削职为民,可皇帝居然对他如此袒护。

    见他面色不佳,樊瑛道:“贤弟,不必太认真。你我一番苦心,既然已有了结果,就不要太苛求。”

    丘胤明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凭什么他徐有贞这种小人,偏偏就如此得宠。这回分明该死,却来个全身而退。”

    樊瑛道:“我也不甘心啊。但我相信曹吉祥不会就甘心这么放过他,你就不要太操心了。”为他斟上酒道:“倒是你自己,这次去湖广,千万要小心。若真的发现什么,不要轻举妄动,先派人来告诉我,我可暗中差遣几个密探去帮你。”

    这时,忽然听见门口一阵聒噪声。二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三十来岁,读书人模样的人正在和店小二纠缠不休。听得店小二大声道:“马秀才,这回你可不能再赊账了!”

    那读书人道:“小二哥,我在这买酒也不是头一回了,钱我过两天一定给你。”

    小二不买账:“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可没有徐大人撑腰了,谁信你啊。”

    读书人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怒道:“你不要胡说!我马士权也是个正人君子,还会贪你这几文钱不成!”

    小二撇撇嘴:“谁不知道你这人几斤几两,成天就是个混吃混喝的。我们这儿小本生意,亏不起。付了钱再走!”

    见门口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马秀才挂不住这个脸,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丢给小二道:“势利小民。”

    丘胤明一听“徐大人”几个字,对樊瑛道:“不知他说的是哪个徐大人。莫非就是徐有贞?”

    樊瑛想了想道:“噢,好像徐有贞的确有个门客叫马士权的。听说是他同乡,一个落魄秀才,在他门下做个文书,混饭吃的。和徐有贞倒是交情甚笃,记得有一回徐有贞设宴,席上还叫他作诗来着。”

    丘胤明心中闪过一念,朝那马秀才又看了几眼,方回头来,朝樊瑛笑道:“树倒猢狲散。”

    二人饭罢,丘胤明借故和樊瑛在市集上分别,绕道朝徐有贞的大宅而去。话说徐宅这几日无比纷乱,徐有贞奉旨已在前日南下广州而去,只携了家眷和细软,府中尚有许多佣人,丫环,此时没了主人,大多席卷了些家当后散去。两天下来,留下的大致已是个空宅,天黑以后还有不少地痞闲人乘机入宅搜刮钱物。

    丘胤明行到徐宅门前时,只见大门半开,间或有人抬着桌椅,床榻等物从里面出来。见没人阻拦,他便径自走了进去,看见一老人正抱着个大花瓶从堂中走出,忙上前问道:“请问老伯可是徐府的人?”老头儿道:“是,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见丘胤明衣着好似官府中人,立即道:“老爷,我只是个下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夹着花瓶低头便往外走。丘胤明一把拉住道:“我不是官差。就想问问你,知道马士权住哪里吗?”

    老头儿愣了愣,道:“马秀才啊。哦,就住在后面那条巷子里,布店对面。”说罢便急匆匆出去了。

    丘胤明从徐宅出来,边往回走边想道:徐有贞啊,我可不想就这么放过你。既然现在有这么个马秀才,不如利用一下,把石亨和曹吉祥惹急了,徐有贞再劫难逃。

    晚上入更后,丘胤明打点一番,出来对柴管家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柴管家见他一身暗青色的衣服,脚下薄底快靴,肩上背着个皮袋,像是去做贼。跟随了他这么多时日,柴管家也明白他的底细,便答应道:“大人小心,早点回来,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

    丘胤明照着白天徐府老佣人说的,找到了徐府后头巷子里的那家布店,朝那间还算体面的院子看了几眼,约摸徐有贞待这同乡还算不错,否则穷秀才也住不起这间房子。慢慢绕到了那间院落侧墙边,见四周无人,纵身跃入院中。

    院中前后有两间房,后头一间亮着灯。丘胤明从怀里掏出一条黑巾,蒙上脸,走到亮灯的屋子前,敲了敲门。良久,方听里头一人道:“谁啊?”那声音的确是白天听到的马秀才。丘胤明道:“马秀才,快开门。”

    少顷,门里传来脚步声,马秀才缓缓将门打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惊叫,已被丘胤明捂住了嘴,反手架住推到屋里。马秀才试图挣扎,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耳边那人低声道:“你若敢叫,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马秀才闭着眼睛慌乱点头。丘胤明缓缓松开他道:“你照我说的做,我不伤你一毫一发。”马秀才战战兢兢地看着这蒙面人,道:“大,大侠。你,你要我做什么?”丘胤明道:“你先磨墨。快点!”马秀才答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到了砚台。丘胤明问道:“徐大人待你不薄啊,如今你作何打算?”马士权一听,惊道:“大侠认得徐大人?”

    “何止认识。”丘胤明道,“你别多问。”

    马士权边答应着,边使劲磨着墨。丘胤明趁这时候扫视了一下马秀才的屋子。只见床上散着一只大包裹,包裹旁边放着一把伞。桌上有一个小包裹,他一把抓起,沉甸甸的分明是一包金银。马秀才见他拿了那小包裹,惊道:“大侠,你放过我吧。这些金银你尽拿去。我,我……唉!”马秀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道:“我究竟犯了什么太岁,你们偏要拿我这苦命小人来玩计谋!我这条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丘胤明心中狐疑,坐下道:“马秀才,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士权道:“白天刚来了个衙门里头的人物,给了我二十两黄金,叫我写了一封匿名书信,说,说徐大人实为冤枉,还逼我写了,写了,冒犯圣上的话。唉,这不是要我的命嘛!大侠,你又要我写什么呀?”

    丘胤明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惊,原来已经有人先一步做了他想做的事。难道是樊瑛?不对。想到樊瑛白劝他的样子,大概不是他。看这事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说不定是曹吉祥。想了一会儿,心中释然,反正有人走在了前面,而且做得比自己更辣手,没什么好操心的了。转眼见马士权仍旧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便道:“马秀才,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收拾收拾快逃命去吧。”马士权一脸惊诧地看着丘胤明拂袖而去。

    几日后,在南下武昌府的路上,丘胤明突然接到樊瑛从京里送来的消息,说徐有贞被贬当日心存怨恨,出言不逊诋毁朝廷,被人匿名告发,触怒圣颜。现一纸敕令召回,已投入北镇抚司。看过信之后丘胤明心中大快,是夜,休书一封与东方炎,派人急送应天府,一来述明自己的动向,二来也希望好友能谅解先前的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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