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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春霖山庄

    “卖油脆角——春卷——豆花嘞——”

    客房窗口正对着归州县城的主街,下面就是一个小吃摊儿,坐在窗前不时能闻到阵阵香气。听说这些日子县城里的饭馆和客栈生意异常兴隆,这还不是借了春霖山庄拜山大会的光。江湖人出手大方,尤其那些有头有脸的大帮派头领们,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真叫人怀疑他们钱财的来路。可这些大爷们不好惹,尤其喝了酒,打将起来,砸桌摔凳的,店家既不敢劝阻,更不敢向他们索赔,就是去告官,衙门也不管,于是纷纷献上十分的殷勤,指望能多得些赏钱,万一砸了店,待他们走后修理也不至于亏本。所以,昨天晚上走进这家客栈时,恒雨还看见那店家几乎像见了祖宗一般将她和史头领请上二楼。想来真是好笑,大概二人手中皆握有长大兵器,而史头领的模样更是让店家诚惶诚恐。

    话说高夜送信回去之后,隔了两天,盟主让他带着回信,先去找恒雨还,然后着二人折回夷陵州,与护送朱庄主前来的史头领会合。待与春霖山庄互换人质后,高夜同杨铮向盟主复命,而恒雨还与史头领二人,并随从二十人,前往春霖山庄,参加拜山大会,以示诚心修好。

    昨日在西陵峡口的南津关会面,春霖山庄来的人是二庄主龙绍和独眼的狄令主。得知她就是月前威震密云堡的西海盟大小姐,龙绍颇有几分意外。而那独眼狄令主一直脸色铁青,临行前还和杨铮低语了好久,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杨铮自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交割之后,并无多话,龙绍得知他们有意光临拜山大会,表面很客气,而狄令主的脸色却越发得阴沉。与高夜,杨铮别过后,恒雨还和史进忠便宿在归州县城,明日傍晚往春霖山庄赴会。

    此时,史头领带着手下出去吃晚饭了,恒雨还不想去,只叫店家做了一碗面送上来。她坐在窗前,将父亲的回信又看了一遍,依旧让人心中沉郁。

    父亲对她向来坦诚,可有些事,还真是不知道的好。当年,北冥城老城主年老体弱,无力管束手下四大令主,最后被活活气死。父亲作为他生前最得意的弟子,既没有尽到一点弟子的责任,还在师父去世之后倒戈相向,凭借西海盟的实力杀戮同门,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兄弟命丧乱刀之下,而不出手相救。事后自责又有什么用!虽然他心里愧疚,却仍将兄弟的遗孀拘禁在西海盟里充作杂役。如此他尚不罢休,在杨铮四岁的时候强行将他从母亲手里夺走,送入玄都。杨铮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在他被夺走之后,万念俱灰,生了很久的病,最后绝食自尽。每读到此处,心中就像被泼了冷水一般。虽然父亲说,北冥城恶名昭彰,可在他手里,西海盟的所作所为又能好到哪里去。即使如今想洗手,可从前还不是做尽了人命买卖。她不愿再往下想。即便如祁先生那样可亲的人,从前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就连她自己也满手血腥,哪里有资格来评判父亲。往事已注定,该放的总要放,其实心底里还是喜欢父亲的。

    信中还说到,那狄令主名叫狄泰丰,是原来北冥城四大令主中排名最末的火令主,而那姓王的驼背老翁是杨家的仆人。这二人想必在那场混战中侥幸逃生,而后隐姓埋名至今。既然狄泰丰投靠了春霖山庄,想必尚未死心。高夜也从陈百生那里打听到了那个万道士的来历。他名叫万千,在这一带小有名气,外号九头蜈蚣,精通医术,但却有个制毒的爱好,时常将斗不过的他的江湖人拿来试毒。幸好这万道士武功不怎么样,所以落入他毒手的人不多,可还是恶名远播。如今狄泰丰和万千搞在一起,倒令人有些戒备。父亲信里说,让她在春霖山庄时找机会杀掉狄泰丰,她却有些犹豫。这是父亲早年种下的恶果,为何偏要她去了结。不过,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动手,见机行事吧。

    听高夜说,丘胤明也来了归州。分明怨他有言无信,却还是不住地思念。记得去年初见,她小心翼翼,就怕事不遂心。果然,即使他亦钟情甚笃,仍旧敌不过人事阻隔。她不知道今后怎么办,若要天随人愿,只能靠天意了。想来他现在应该也在归州县城,在哪里呢?恒雨还觉得这碗面一点味道也没有。

    楼下的街上此时越来越热闹,但凡考究些的酒楼大半已座无虚席。江湖同道见面,相互请客拉拉交情,自然要挑好地方,不能在人前丢了脸面,知名的人物更是出手阔绰,数家酒楼的二楼今晚都被全包了,以至于丘胤明,陈百生和乔三在客栈安顿好后,出来寻馆子,竟然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干净的店铺,正好有楼上一间临窗雅座的客人刚刚吃完。

    待店家收拾干净,三人坐定后,乔三道:“走了一天,我都饿坏了,小二快点上菜上饭。”店家见这黑大汉嗓门洪亮,手如簸箕,面有凶相,心中惧怕,战战兢兢问道:“三位要吃什么?本店有清蒸鲈鱼,蒜炒腊肉,莲藕……”未待说完,乔三不耐烦道:“怎么那么罗嗦,拣能吃饱的上就是嘛。”

    陈百生在一旁拍了他一下道:“三弟,你嚷什么,让老大说。”

    丘胤明掏出一块银子递给店家,道:“抱歉,我兄弟饿了,等不及,你拣快的随便上吧,再给两坛酒。”

    未待酒水上齐,乔三已经等不及抓了一个鸭腿在大口咀嚼。

    陈百生给丘胤明倒了一碗酒,笑道:“丘大人,还真是委屈你了,借我这散了伙的山寨做名头。”丘胤明道:“哪里,我还要谢陈大哥将这头把交椅让给我坐呢。”乔三含糊着道:“你们怎么还不快吃,在那里客气啥。唉,还是我好,横竖都是老三。”

    江湖人都讲究个名号,尤其参加这等武林盛会,没有名号便是不入流的角色。既然来了自然要入乡随俗,正好陈百生曾有个飞虎寨,虽不出名,但喊出来挺响亮,于是丘胤明便借用了这名号,暂且充作飞虎寨的老大。虽然陈百生自己从未参加过这拜山大会,但以往传闻听过许多。据他讲,前来瞻仰老宗主的人太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见,那些个小门派首领们或是名门中不出名的子弟都要在大会首日提早前去登台比武,才能赢得老宗主座上的一席之地。丘胤明听了,心中有数,看来明日少不了要上台挑战。

    饭后,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天刚亮,三人便收拾妥当,上路往春霖山庄去。途中亦有不少同路人,虽不打招呼,但免不了相互打量,丘胤明的马儿频频引来艳羡的目光。

    到达湖边时,日头已高。只见沿湖直到山庄大门口的路上,两边树木皆系红绸,大门口更是张灯结彩,一色喜庆。一位衣着考究的老先生坐在门口的木桌前,似在登记每一拨进庄的人。

    三人到门口,那老先生抬头客气问道:“三位好汉如何称呼?”丘胤明拱手道:“九宫山,飞虎寨。”老先生朝他看看,低头记下,犹豫了片刻道:“寨主,不瞒你说,你们已经是第三个飞虎寨了。”乔三一听,眼睛瞪得老大,呼道:“谁那么大胆冒充我们名号!”陈百生连忙拉住他,小声道:“这么多帮派,难保重名,别张扬。”丘胤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对那老先生道:“多谢相告。我们初来贵地,请问这大会如何开法?”

    老先生见他气质出众,又彬彬有礼,于是笑呵呵道:“今天早上就是迎接各路英雄,诸位进去后,先请在前院稍作休息。午时之后,往中庭校场挑战,只要过了关,今晚便可和老宗主,各大掌门人以及贵客同席共宴。”丘胤明又问:“那之后又如何?”老先生又朝他打量了几眼道:“那便是本庄上宾,将招待诸位在庄上小住。不过能不能得到老宗主的指点,就要看缘分了。”

    丘胤明谢过老先生,三人进了山庄大门,未见得里面,已听见乱哄哄的人语声。绕过影壁,迎面是十来丈见方的一片空阔天井,正北大厅数门并开,两边回廊连着东西两座侧厅,厅中廊下皆摆满八仙桌,桌头有茶水及各色糕点果品。此时,已有许多人在院中,或大声谈笑,或穿行各桌相互寒暄,好热闹。天井中亦有三三两两比划功夫的,有人在一旁叫好,也有人闷声不响坐在一边看着。再看众人,穿戴各异,粗看去少说也有十来个不同门派,各自为聚。东侧偏厅外,尚有一门洞开。穿门而过,则又是一个院落,比正院稍小,亦摆了十几桌。但此间坐着的人似乎穿得更为干净考究些,也没外面那么吵闹。

    三人刚走进侧院,便不知从哪里近前来一名青衣长剑的青年人,一脸不屑地看着三人道:“敢问三位,是何门派?”丘胤明见他那副模样,也不想和他计较,冷着脸道:“关你什么事?”那青年昂着下巴道:“这里都是名门,三位面生。”

    乔三一听,踏步上前虎着脸道:“你又是什么鸟门派的,管得那么宽。大爷爱坐哪儿就坐哪儿,这又不是你家。”那青年并不惧他,高声道:“告诉你,这里是衡山派,青城派,还有岳州神剑山庄的弟子。你这种不入流的还是请外面去吧。”

    院中坐着的其他人此时也都朝他们看过来。丘胤明扫了一眼,见众人一副看戏的表情。这时乔三发火了,一拳就朝那青年胸前抡去,幸得陈百生手快,一把拉住。丘胤明忙道:“我们走。”也不理睬那青年,一把拽过乔三,出了院子,方朝他道:“和他们有什么好吵的?到了下午即见分晓。”三人在廊下找了一处空桌坐下,小声商议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从荆州府过来的一路上丘胤明已思索了几番,荆州临近楚王封地,这楚王年纪不大,有两三个兄弟,分封在湖北各县。照年龄来看,有身份的宗室便只有这几个郡王了。离归州最近的是夷陵郡王,难道朱庄主就是夷陵郡王本人?想来有些不可思议,哪有郡王做得好端端的偏来江湖上兴风作浪。可看这山庄鹤立山间,削地平林而起,格局疏阔,匠工细致,非一般富贵人家能够修造。若有郡王的俸禄倒说得过去,但即便如此也太过花费了。

    离开荆州府前收到祁慕田来信,说恒雨还和史进忠将来赴会。祁慕田还和史进忠打了招呼,若有需要可以找他帮忙。丘胤明感激之余,仍觉得蹊跷,这祁先生为何屡屡对他照顾有加,以后一定要找机会问清前因。西海盟的客人自然是贵客,她大约晚上才会到。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身影,午后的挑战绝不能失手。

    不知不觉,已快到午时,院中众人都已坐不住了。忽听不远处一大汉道:“寨主,一会儿兄弟们都给你呐喊助威,我们飞虎寨扬名立万就看寨主你啦。”丘胤明,陈百生和乔三不约而同地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伙人坐了好几桌,皆是湖南口音,那寨主生得甚是威猛,一脚踏在凳子上,手边一口九环大刀,神采奕奕道:“多谢弟兄们。”乔三笑着嘀咕:“一会儿看看谁才是货真价实的。”

    这时,耳边传来铜锣声,只见数名武师模样的人簇拥着一名管事从里面走了出来,至天井中央,管事高声道:“众位英雄,挑战即将开始,请随我移步至校场!”

    从正厅后侧出院门,一条宽阔石阶穿竹林而过。三十六名山庄的武士一色青衣乌帽,手执陌刀,对列两排一路站开迎接来客。拾级而上约莫五十步,眼前豁然开朗。丘胤明心中感叹,在这山间修起如此平整宽阔的校场,不知花了几多人力。校场四周绿树葱荣,东西两侧丘峦叠嶂,碧岩起伏,正北是山庄的二门,有石阶通向层林掩映的亭台楼阁。

    此时,校场正北已竖起木台,正中高坐一位精干老者,老者左侧是个三十来岁的人,锦衣玉冠,一身贵气。右手边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眉目如画,风度出众。再往两侧,另有八人端坐,身后还立着十几人。

    只听人群里一阵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老宗主啊!终于见到了!”

    “你们谁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呀?”

    “不知道。唉,没人知道啊!”

    “这才叫做高人!”

    “喏,那个就是朱大庄主,旁边那个年轻的是龙二庄主。”

    “听说朱庄主昨天才回来的,说是被西海盟抓去了!”

    “西海盟!那么厉害啊,今天来没来?”

    “哎,那八个是谁啊?”

    “不认得了吧。你们看啊,从左边数,第一个是铁面头陀崔善,第二个是追风双剑罗烈,都是庄上的门客。第三个是青城派的掌门张君素,江湖上号称‘三剑索魂’。朱庄主旁边的是岳州神剑山庄的老爷骆正清。二庄主旁边的那是衡山派掌门欧阳法。那个独眼的叫狄泰丰,好像没外号,不过听说在门客里头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旁边那个和尚是九华山的枯云禅师,常在山庄做客。最右边是紫霞居士陆长卿,前些日子在襄阳城外挑战西海盟就是他领的头,听说威风的很……”

    “咦,二庄主好生秀气啊!”

    “秀气?他可是得了老宗主的真传,功夫比大庄主要好很多呢。”

    待众人都聚集到校场一侧,庄主朱正瑜起身走到台前,向众人四下拱手之后,高声道:“诸位武林同道,今日光临鄙庄,朱某深感荣幸。我春霖山庄自创立以来,广有美名,既得于恩师坐镇,更仰仗各路英雄的认可和扶持。朱某先在此谢过诸位。今日开山大会,乃是以武会友,点到为止。有意登台的英雄,请先出列。看座!”

    这时,只见有二十来人陆续走出人群,身后一阵叫好助威声,丘胤明亦走在其中。场边随即有武士端来椅子,一字排开,众人落座。

    朱庄主继续道:“今年仍旧照以往的定例,诸位自选先后上场挑战,上场之后,朱某抽取木签,台上诸位若被抽到,即同场上的英雄比武。每人有两次挑战机会,一炷香为时限,时限内不败即过关。好了,挑战开始!”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已迫不及待地跳进场中央,向台上抱拳道:“在下蜀中眉山飞虎寨寨主袁刚。”声音很响亮,块头倒不大,手中是把双节棍,并非方才看见的那个飞虎寨主。丘胤明心中甚觉有趣,一会儿三个飞虎寨主,非让台上这些高手们头大不可。

    只见台上一名管事捧出一盒签子来,朱庄主伸手进去抽出一支,低头看了,道:“请青城派张掌门接战。”场下一阵骚动,一出场便是大名鼎鼎的“索魂剑”张君素,看来这袁寨主运气真不怎么样。

    袁刚脸上也似乎有些紧张,但到了这场上就只好豁出去了。抱拳道:“张掌门,请赐教!”话音一落,双手抡起棍子直奔张君素。只见张君素不慌不忙,剑也不出鞘,在双节棍一股脑儿劈头盖脸的攻势下,竟是潇洒自如似闲庭信步。二人周旋间,丘胤明瞥了一眼台上的香炉,那四寸长的香才烧去半寸。这时,只听袁刚叫道:“不打了!”他转眼一看,袁刚已跳了开去,径直下场,口中道:“今天状态不好,明年再来。”场下传来阵阵笑声。那袁刚竟也不恼,朝笑他的人道:“有种你去。”

    丘胤明朝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飞虎寨主看了看,只见他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直到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才仿佛松了口气。

    时间过得快,只见一个个神色各异地上场,而几乎都是同样的神情败阵下来。已有十多把椅子空了出来,成功过关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青城派的出师弟子,和铁面头陀勉强打了个平手,另一个是湘西某苗寨的土司,同枯云禅师不分胜负过了一柱香的招。这时,又听见朱庄主道:“哪位英雄再来挑战?”

    丘胤明有些心动,却听耳边有人已道:“我来!”正是另外那位飞虎寨主。朱庄主道:“英雄如何称呼?”寨主额头上几滴汗水亮晶晶的,大声道:“湘北常德飞虎寨寨主葛亮!”此话一出,台上众人相顾而笑,场下也有人七嘴八舌起来。朱庄主抽了一支签,抬头道:“有请狄前辈。”

    狄泰丰步至场中,只见他手中兵器颇为特别,是一对镔铁莲花锤。步步生风近前来,对葛寨主道:“请赐教。”

    葛亮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提起九环大刀直取狄泰丰前胸。二人战在一处,一时里难解难分。这葛亮的功夫不错,下盘沉稳,步法有序,落刀快准,甚有高手的气势,场下一干喽罗们此时放开嗓子助威。若是对阵方才的追风双剑或是紫霞居士,应还有几分胜算。可狄泰丰非一般人物,身法诡异,那双莲花锤使得灵动绵密,时而如出洞厉蟒,时而又如点水蜻蜓,时间一长葛亮便只有招架之功了。眼看那香还有一寸之多,这时,狄泰丰故意放了个破绽,葛亮心急疏忽,果然上当,一刀直劈过去,肋下顿显空门,狄泰丰早料如此,侧身一锤,正中他肋间,将他击了个踉跄,跌在地上。葛亮呲牙裂嘴忍痛爬起,朝狄泰丰拱手道:“前辈好功夫,在下服输。下次再来。”说罢低着头含恨下场。

    丘胤明朝场下的陈百生和乔三看了一眼,陈百生脸色镇静,而乔三却已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张嘴朝他不住地做着口型。丘胤明朝他二人微微点了点头,起身入场,步至中央,对台上作了个揖,不紧不慢道:“九宫山飞虎寨寨主,丘胤明。请赐教。”

    场下一片哗然,台上亦面面相觑。朱庄主笑道:“今日真是天作巧合。丘寨主,祝你能够过得此关。”说罢拿起手中木签,眉毛一抬,道:“二弟,是你。”

    龙绍今日尚未出过场,听得此签,嘴角挂起一丝笑容,下台来对丘胤明抱拳道:“丘寨主,请问你用何种兵刃?”

    丘胤明见他中攒着一条长鞭,心中明白,非高手不用软兵,对阵此人不可空手。于是道:“丘某用双刀,可惜至今未曾寻得趁手好刀,二庄主,若有刀请借我一用。”龙绍笑道:“不借岂非趁人之危。丘寨主要轻的还是重的?”丘胤明道:“一般的雁翎刀即可。”

    龙绍即吩咐一名武师去取刀,场下议论声如潮水。大约许多人都很纳闷,有胆来春霖山庄挑战的人都不是庸手,这人怎么居然连自己的兵器都没有。

    毕竟是个完全陌生的对手,丘胤明此时也并无把握。少顷,双刀在手,他沉气凝神,对二庄主点头道:“多谢借刀。请。”

    龙绍手腕一振,放开长鞭,只见那约莫两指粗的浑圆鞭身隐隐泛着金光,一抡之下,风起尘扬,带着一丝龙吟般的风鸣声,先发制人。鞭梢疾如闪电,直取面门。丘胤明侧肩避过,不待那鞭梢改变方向,已欺身上前,一刀卷向龙绍持鞭的手。龙绍秀目含威,急退半步,那鞭子如活物一般探头回来,从后面缠向丘胤明的脖子。丘胤明早有防备,低头反手一刀,待鞭头方要缠上刀尖时,扭腰转身,借力将那鞭子抹了开去,另一刀直挑向龙绍腰间。

    场内场外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光灼灼,直直地盯着场中缠斗的二人。龙绍步法轻灵,鞭如龙蛇,频取丘胤明要害,数次千钧一发,可均被丘胤明巧妙化解。双刀似翼,任凭鞭影如铺天罗网般层层包围,仍能步步紧逼。此时,朱庄主已不复方才的悠闲,正前倾着身子看得纹丝不动。神剑山庄的骆老爷和青城张掌门窃窃私语,面露惊讶之色。衡山掌门欧阳法侧过身来,向老宗主道:“宗师你看,这个年轻人的功夫绝不在二庄主之下啊,你可能看出他师出何门?”

    老宗主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方道:“似曾相识。”

    这时,但见龙绍的长鞭已收为二折,腾挪间上下翻飞,场外之人皆看得眼花缭乱,而台上诸人则看得清楚,他且攻且守,虽护全了周身,但被丘胤明逼得没有机会反击。炉里的香早已烧完,可到了这关头,已经停不下来,定要分个胜负。龙绍一咬牙,看准一瞬间,刀锋将到未到时,突然运寸力于腕,“呼啦”一声将鞭头抖出,错过刀身,直击丘胤明印堂。此招极险,让观者都抽了口冷气。却只见丘胤明在这刹那之间仰头折腰翻身,竟躲了过去,且顺手一连翻卷数次将那鞭身紧紧缠住。龙绍自知失手,鞭子被他揪住,一下子抽不回来了。丘胤明已腾空而起,另一手凭肘一刀向下压来。龙绍只能用拉起一截鞭子硬生生地去档,幸那鞭身极为坚韧,虽然挡住一刀,但还是被压得单膝着地,只得将鞭子一绞弹开刀身,躺地避开,起身道:“丘寨主,承让。”

    丘胤明暗暗吐了口气,方才的确好险,看不出这二庄主居然如此狠辣。收起刀来朝龙绍拱了拱手,心中芥蒂暗生。不过现已过关,顿觉轻松。

    台上的老宗主这时却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台边,朝丘胤明道:“看寨主步法甚是眼熟,敢问,可是上官鸿的弟子?”

    丘胤明听得背后汗毛一矗,方才正惊讶于这名满荆楚的武林泰斗竟是个瘸子,被他这么一问,更是震惊,懵了一下,方道:“老宗主好眼力。在下正是上官道长的俗家门生。”台上数位年长的高手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老宗主微微一笑,道:“难怪,请上台来坐吧。”

    如此礼遇,有些始料不及。丘胤明走上台时,又朝老宗主端详了一眼,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稍瞬即逝。

    随后的十几场比试有惊无险,最终,又有一名神剑山庄的弟子在衡山欧阳掌门手里过了关,其余人等即使败了也没有一个再挑战第二次。

    散场之际,有人欢喜有人愁。庄主朱正瑜满面笑容地将四位过关的高手以及与他们同行的十多人都请入二门,至山庄正中的花园里,其间早备有鲜果茶酒,为几位庆贺。方才的挑战中众目共睹,这四人中唯有丘胤明不仅战胜,且对手是老宗主的得意门生。出奇的是,他竟然是那位早已隐逸多年,绝世高人的弟子,更是与众人不同,各位掌门人纷纷前来寒暄结识。

    许久,众人方散。庄主十分慷慨,让几位新来贵客及随从随意在山庄里赏玩。此时离傍晚尚有些许时候。丘胤明方才已向庄主问过,今晚有两批贵客来访,出乎他意料,其中一批竟是武当掌门和段云义。上次在京城不欢而散,之后便没了他的消息,不知今日见面将会如何。不过,他此时更挂念的是恒雨还,她随时都会到,实让人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门外有人来报,庄主从内迎出,报信的道:“武当程掌门和段大侠已快到大门口了。”庄主大喜,即刻通报老宗主,片刻,老宗主及二庄主均整装出来,一路向二门外迎客去了。诸位掌门亦纷纷聚到厅前。

    少时,一行人出现在二门口。丘胤明远远地就看见了段云义。老宗主和程掌门走在前面,庄主正和段云义说话,一会儿到了跟前,只听庄主道:“我来介绍一下。”先指着几位掌门道:“这几位想必都认识。”而后便走到各位新人跟前,道:“这四位便是今日闯关的英雄。”

    段云义一眼看见了丘胤明,面上顿显异色,可没说话,待庄主介绍道:“这位是九宫山飞虎寨丘寨主。”丘胤明对段云义暗暗投了个眼色,上前一步,拱手道:“段大侠,久仰。”心中却有几分紧张,但愿他明白。幸好段云义卖他面子,亦装作初见,作礼道:“幸会。”转身走开时却满脸疑惑地盯了他一眼。

    晚宴在花园的青凤轩中举行。这时将近傍晚,众人亦陆续走进花园。忽听门外有人报道:“西海盟恒大小姐和史头领到——”

    主人出门迎接,其余众人纷纷转身朝门口望去。恒大小姐的威名早在月前密云堡集会之后很快便传遍了武林。在场的武林中人里除了段云义之外都未曾见过她的真面目,于是分外好奇,观望时亦不免妄自猜测。丘胤明在廊下伫立不语,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有些急促起来。

    晚风微醺,暮色沉光,芳草撩动,红衫如血。满园的人霎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老宗主看上去十分愉快,和她并行在前,她微笑着说了一句话,而目光却早已落到了廊下,一路走来都不曾移开,眼中光彩流动,若有千言却说不得。

    丘胤明一味与她相视,冷不防身侧立着的乔三凑过来道:“你们认识啊?”丘胤明没料到他忽然这么说,只好点头“嗯”了一声。乔三感叹道:“她长这么漂亮,真的还那么厉害?老大,怎么我看刚才她一进门就只盯着你看呢……”话未说完,被陈百生拉了一把,道:“三弟,你怎么那多废话。走吧,一会儿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在外面另有酒席。走。”说罢朝丘胤明笑了笑,便拽着乔三,同其他随从人等一起往别处去了。

    青凤轩坐落在花园西侧,旁有石崖,崖上清泉潺潺落下,四面高窗皆洞开时,便有间着水气和花香的风穿堂而过。

    恒雨还低头慢慢喝了一口茶,素不习惯此等场面,尤其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显眼地坐在老宗主旁边最上首的位置。方才门外相见,老宗主出乎意料的友善,竟如见了故人一般,满面喜色。想必是平日难逢敌手,那日她主动与之交手且全身而退,便有高手相惜之意。她对这老人有几分好感,可他浑身散发的凌厉之气又着实令人有些害怕。

    这时,老宗主转过身来对她道:“听说姑娘是玄都弟子,久闻不如一见。日前虽然过了几招,可实在是仓促,不如明日与我至校场再仔细切磋一番如何?”听老宗主这么一说,堂上其他人都停止了交谈。恒雨还四下微顾,心知不可推却,微笑点头道:“好。”老宗主哈哈笑道:“姑娘真是爽快。老夫今日心情大好,众位同乐,同乐!”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夜色如水,堂上明烛高照,轩外廊下有乐班演奏,笛声悠扬,宾主畅饮。

    陆长卿此时正兴致盎然地同丘胤明攀谈。方才落座时,丘胤明有意坐在陆长卿旁边。早先已从高夜口中听说了紫霞居士的一些事迹,知道此人在江湖上交友广阔,喜出风头,猜想他必定易结交,说不定能打听到想要的消息。果然,一套近乎,陆长卿便侃侃而谈。

    此时丘胤明方从陆长卿口中得知,他早年中过举人,却无意仕途,在大洪山开馆授书,随即面露惊讶,继而恭维道:“院主如此胸襟,在下真心佩服。没想到,武林之中,竟有像院主这样不沾世俗的潇洒名士。在下真是孤陋寡闻了。”

    陆长卿笑道:“丘寨主谬赞了。陆某只是个懒散之人,当不得如此雅名。”转而又问:“丘寨主师出名门,又远自琼崖而到中原,如何会在九宫山落脚?”

    丘胤明假装无奈道:“唉,这事说来话长,前些日子路过武昌,搭救了落难的两位飞虎寨好汉,结果他们硬是要我上山坐第一把交椅。正好也无去处,便暂时在那里落脚。话说,害那两位好汉落难的是这荆楚一代颇有名气的大帮派,叫……”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陆长卿面露好奇,道:“叫清流会。”

    陆长卿仿佛一惊,说道:“诶,不瞒你说,清流会最近也遭难了。”

    “哦?”丘胤明一脸感兴趣的模样。

    陆长卿道:“清流会的大当家我认识,前一阵子不知怎的,好象是得罪了西海盟,被挑了总舵,如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说来他和朱庄主相交也甚厚,可如今西海盟与春霖山庄修好,他自然来不得。”

    丘胤明道:“我听人说,清流会和官府似乎有许多来往,开矿,水运,屯田,放贷,无所不为,财力雄厚。我只是好奇,这春霖山庄造得如此宏大精致,不知清流会可有出资。”

    陆长卿笑道:“丘寨主好细致。据我所知,清流会在江湖上出名只是近几年的事。可春霖山庄却在七八年前便在此建成,大约和清流会并没有太多钱财上的来往,反倒是清流会借了不少庄主的名声。”

    丘胤明道:“我也算到过不少地方,可如此山庄还是头一回见到。院主既是庄上贵客,想必和朱庄主是旧相识?”

    陆长卿道:“算是吧。”

    丘胤明随口又问:“我看朱庄主是个富贵闲人,和一般江湖豪杰颇有几分不同。初到此地倒也听到不少关于庄主的传闻,觉得甚是有趣。既然院主和庄主相识,可知他家是什么背景?”

    陆长卿微微摇头道:“说来惭愧,虽然我认识庄主颇有时日,但并不知晓。丘寨主,我看你也不像一般的江湖人。”

    丘胤明心想,不知他真不知道还是有意敷衍,于是不动声色,只缓缓道:“院主,彼此彼此。”

    陆长卿会意,展眉一笑,转身指了指坐在上首的恒雨还道:“丘寨主似乎认得那位恒大小姐?”

    丘胤明侧目望去,恒雨还手执青瓷杯,袖口微落,熠熠生辉的金镯将一截手腕映照得暗浮珠光。她不经意间亦朝他看了一眼,见陆长卿似笑非笑向她指了一下,即刻移开目光。方才在中庭与她频频相顾,想必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虽然并不想引来别人的注意,可心里还是很受用。丘胤明笑了笑,对陆长卿道:“认得。这样的女人谁不想认得。”这么一说陆长卿倒是有些尴尬,遂转而言他。

    宴席到二更方散场。

    山庄布局精巧,从中间花园的四角有数条小径通往各独立于林间或崖底的大小院落。丘胤明被带到庄主给他安排的院子时,陈百生和乔三已经坐在竹林边的亭子里等候。带路的人方走,乔三便迫不及待地道:“老大,刚才我们喝酒的时候认识了西海盟恒大小姐的随从赵英。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

    早先丘胤明就已经看到了跟随在后面的赵英和张氏夫妇,没想到陈乔二人方才已和赵英攀谈了许久。陈百生道:“大人,你说西海盟的人来这里,除了修好,是否也有别的目的?”丘胤明道:“暂时看不出来。不过我倒有个想法,要请二位相助。”

    陈百生道:“大人只管吩咐,我二人必当全力以赴。”丘胤明低声道:“虽然吃不准,但我怀疑这朱庄主和夷陵郡王是一个人。”陈,乔二人一听,都不敢大声。乔三瞪大了眼睛唏嘘道:“真的?如果真的,可就是天大的消息呀。”丘胤明正色道:“我只是猜测,你们千万小心。我想让你二人明日一早去夷陵州的郡王府探查一番,不用别的,就看清楚郡王在不在家。我留在这里见机行事。”陈百生点头道:“好。那我俩明日天不亮就走。大人你也小心。”

    丘胤明又问:“你们知不知道西海盟的人住在哪里?”陈百生道:“听赵英说,也在山庄里面,可我不知道是哪个院子。”丘胤明暗自寻思,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机会见她一面。至今仍旧清楚记得那日深夜她的模样,她发丝间的味道和呼吸时身体温暖的起伏。如今近在咫尺,怎不让人时刻牵挂。

    次日,天色微暗,似有山雨欲来之势,可众人皆知老庄主约恒大小姐切磋武艺,早早便在校场等候。

    陈百生和乔三清晨时分便两骑轻装直奔夷陵州,丘胤明这时一个人来到校场,刚从花园里出来,迎面就看见了段云义。原来,武当程掌门一早就被另外几位掌门人约到湖边喝茶,于是段云义闲来无事,独自在山庄附近游赏,眼看比武时辰将至便提早过来了。

    段云义朝他点头道:“你怎么来了?”

    丘胤明道:“云义,昨日多谢你帮我搪塞。”见近处无人,方道:“我巡抚湖广,专程来查清官员和江湖黑道勾结的大案。没想到这黑道老大人脉甚广,牵扯到了春霖山庄,顺藤摸瓜就查到这里来了。你近来可好?”

    段云义有些客套地笑了笑道:“大人真是不辞辛劳啊。密云堡之后我和几位同道去了杭州问剑阁一趟,之后便随师父在武当山潜修。这次随掌门师兄前来,也是为了有机会能见见这位老宗主,向他请教。”

    丘胤明道:“我听人说,就因为明年元月的杭州武林大会,各路人马都在费心准备。难道争个先后就那么重要。”

    段云义摇头笑道:“你们当官的哪里在乎这种荣耀。听说你昨天闯关,力克二庄主,令人刮目相看。其实,像你这样,本就是名师弟子,若是闯荡江湖,早可出人头地。不过,人各有所求。于你而言,扬名江湖恐怕比不得官居高位。”

    丘胤明踟蹰片刻,道:“云义,我此次前来,若事有变故,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为官虽能借一点权力,做些一人之力难以做成之事,却也如履薄冰,还有很多时候要违背自己的心意,远不如行走江湖来得快意自在。但是,无论江湖还是官场,生存皆不易,既然走了一条路,那就只有走到头方见分晓。”

    段云义道:“京城一别,后来我想了想,也许是有些错怪你了。你我多年来生活迥异,你自然有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丘胤明听得此言,甚感宽慰。难得段云义能想到这些,二人此时心平气和地闲聊,仿佛又找到了些许多年前的感觉。

    不多时,只见史头领带领西海盟众人从花园里出来,史头领拿着根一人来高的棍子,却不见恒雨还的身影。史进忠一路走来,和众人略微点头致意,唯独走到丘胤明面前时,没好气地朝他瞪了一眼。丘胤明心中明白缘由,感叹这史头领真是爱憎分明得毫无掩饰,倒令人觉得可爱。正在众人开始议论时,老宗主和朱庄主也从内院缓缓而出。见众人皆在,唯缺恒雨还,朱庄主对老宗主道:“师父,二弟说他陪恒大小姐去山庄周围随喜一会儿,想必就该回来了。”

    正说话间,只见龙绍和恒雨还从二门口走了进来,后面不远处跟着赵英夫妇。恒雨还已换上劲装护腕,头发高高束起,更显身姿出众。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丘胤明只看到恒雨还脸上一直挂着客气的微笑,而那龙二庄主眼中丝毫不见昨日与他交手时那种狠厉之色,言谈行止温文尔雅,无可挑剔,不由得心中思量,此人年纪轻轻,倒给人城府颇深的感觉。

    恒雨还上前来对老宗主作礼道:“让宗师久等,过意不去。”

    老宗主笑道:“不妨。既然大家都到了,你我这就切磋一番如何?”

    恒雨还见他脸色和蔼,便道:“悉听尊便。不过,有句话我可要说在前面。论赤手空拳,我甘拜下风,一会儿我若是招架不住,可要操武器的。”

    老宗主点头道:“姑娘随意。”

    在场众人此时纷纷停止了交谈,屏气敛声地期待着这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抬头只见天色晦暗,林间时有风声萧萧,场中二人对峙,似将一触即发,恒雨还头上那随风飘动的丝带红得有些刺眼。

    不知是谁先移动脚步,一瞬间二人已各自出招。站在场边的有些人曾见过老宗主演练武功,可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刚烈迅猛,变化多端,有雷霆万钧之势,山雨未来而观者已觉惊风四起,肺腑之中似有擂鼓一般,让人心不由得悬了起来。若说老宗主的功夫让人叹服,恒雨还的身手更令众人唏嘘。但见她进退之间把握精准,攻如山中猛虎,守若隐海蛟龙,难怪她在密云堡能够和武当派闻名遐迩的独臂天师抗衡。这时,场边观者面色各异,有的赞叹,有的诧异,也有羡慕嫉妒的。

    丘胤明原本十分专注地看着场中二人,忽而听身边段云义轻叹一声道:“她这样的功夫,我等恐怕一辈子也练不到。真是枉为男子了。”丘胤明朝他看了一眼,只见他微皱眉头,脸色颇有几分不愈,忽而想到方才他所言荣耀一说,想必心中不甘,可又不得不服气,于是没说什么,转而四下瞧了瞧其他人的脸色。忽然眼角瞥见,龙绍全然不似方才那般面带春风,此刻神色异常阴郁,眼光似刀,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丘胤明心下一沉,可也觉不出所以然,于是继续端立观战,却留了个心眼,频频顾向龙绍。

    如恒雨还自己所言,她空手功夫和老宗主相比尚逊色一些,时间一长便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忽见她闪了个虚招,飞身向场边从史头领手中操过长棍,回身道:“得罪了!”话音未落,棍尖已到。原来,切磋武艺难免刀枪无眼,她且用棍子替代了她的长枪。

    长棍在手,瞬间如飞龙展翼,破空而来,恍若一道天光,云散雨收。老宗主惊叹一声,随即身法变换,以双袖为刃,挥洒拂卷间亦有劈荆斩棘之力,二人顿时战成了平手。老宗主以空手面对如此鬼神难敌的枪法,尚有回旋余地,放眼天下,恐怕再无敌手。可倒底是一双肉掌,谁也说不准这样缠斗下去,谁会是最终的强者。众人皆明白,巅峰对决,稍有不慎,后果不堪,于是多少都有些紧张不安起来。

    忽听龙绍朗声道:“师父,恒大小姐,以武会友,莫伤和气。二位神功盖世,我等叹服,请停手吧!”

    场中二人必是听了此言,一招过后,不再进攻,互退丈余。恒雨还胸口起伏,深深呼吸了几口,方才定下气来,上前向老宗主拱手道:“宗师,晚辈擅自动用武器,还望见谅。”只见她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附在身上,额角也有汗珠不断淌下。

    老宗主亦汗湿衣衫,需调息少顷,随后满面笑容地回礼道:“老夫多年未曾如此尽兴。姑娘的枪法足可独步天下,后生可畏啊!”

    丘胤明这时松了一口气,朝龙绍望去,见他脸上的阴郁之色尚未褪去,但那股杀气却已消失无踪,目光直直盯着恒雨还。

    当日午后,一场大雨倾盆而降,雨停之后,山中更添了几分秋意。老宗主和恒雨还大肆切磋之后心情格外的好,于是吩咐庄主晚上再摆宴席,而后亲自陪恒雨还至山中观景去了。一直不得机会与她见面,丘胤明好不容易在比武之后找到赵英,好言一番方才请得赵英帮他将一纸短信交给恒雨还。是夜,众人饮酒欢聚,通宵达旦。二更将至时,堂上众人多已微醉,忽然门外有信使跑了进来,将一封书信送至朱庄主手中,并和他耳语了几句。只见朱庄主顿时脸色大变,和老宗主打了声招呼,匆匆从侧门出去了。

    丘胤明都看在眼里。那信使一脸严肃,衣服帽子都是湿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水,一看就是赶了长路刚到。不知是什么紧要消息,令朱庄主如此惊诧,况且,这事老宗主似乎并不怎么关心。他又转眼看了看龙绍,只见他亦是一脸疑惑。如此奇怪,他真想暗暗地到朱庄主那里探查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消息。

    宴席至三更方散。丘胤明回到住所,雨后湿气侵入床榻,让人甚难入眠。陈百生和乔三清晨出发,按理今夜便能潜入郡王府看个究竟,若是郡王果真不在家,那他的猜测便对了一半。想到这里,他忽然坐了起来,换上深色衣服,悄悄潜出了院子。

    山庄甚大,他并不清楚朱庄主到底住在哪间院子里。可昨夜众人醉酒,此刻睡得正沉,从方才朱庄主的脸色看定是出了大事,想必他此刻难以入眠,若有亮灯处,必是无疑。丘胤明小心翼翼地攀上一处石崖,居高而望,果然,林间一座院落里仍有灯光透出,于是也顾不得雨后泥泞,藏身树影花径间朝那院落摸去。

    尚未到院墙边,院门忽然开了。丘胤明即刻伏下身来,从树丛的缝隙间朝门口望去。门中走出二人,一人是龙绍,另一人则是独眼狄泰丰,身后并无随从,小声交谈着沿石板路向这边走来。丘胤明不敢动,屏住呼吸。及近,只听狄泰丰道:“张天仪这消息可靠吗?”

    龙绍道:“现在还说不准。但宁可信其有,不可怠慢。”

    “不大可能吧。巡抚是个文官,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功夫。再说,朝廷和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会冒出个巡抚来。”

    丘胤明差点动了一下,心中大惊,早知张天仪和春霖山庄关系密切,可他的身份怎么会泄露到了张天仪那里?此时来不及多想,又听龙绍道:“不如将丘寨主多留几日,我们即刻派人去查个清楚。”

    狄泰丰道:“张天仪的信里说,巡抚前几日微服出访,到底走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怎么查?又不好去盘问那丘寨主,即便他是,他哪会承认,还不是没把柄。”

    接下去的对话丘胤明已听不大清楚,只零星听见“大寿,岳阳楼”等几个词,心中一亮,莫不是他们也知道,巡抚大人必定会去岳州参加王公公的寿筵,于是想将他留在此地,以辨真身。听得龙绍和狄泰丰的一席谈话,他心绪有些乱,不想再去探查朱庄主那边的情况,待二人走远之后,起身回到住所。

    收拾干净,天色已微明。丘胤明坐在院子里又把整个事态的前因现状,以及所有脉络线索重新仔细思量了一遍。张天仪此人实在不可小觑。起先已从高夜口中知道,此人唯利是图,和西海盟并无仇怨,策谋叛变也只是为了个“利”字。他能策动半数以上的头领听从他的号令,周密部署,除异己,攻总部,一气呵成,其能力可想而知,若不是有玄都高手,西海盟大权便要落在他的手里。更令人警醒的是,叛乱失败之后,他竟能全身而退,很快投靠春霖山庄,并收服清流会,短短三四年便在荆楚一带混得风生水起。真可谓是精于人道,能屈能伸,倒是极令人想亲自见识一下。

    丘胤明又想,既然西海盟里很可能有奸细,那自己和祁慕田来往的事大约便是这奸细透露给张天仪的。祁慕田与他来往已有大半年,西海盟里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秘密。况且,听方才狄泰丰的话,张天仪也只提到他是巡抚微服出访,并不知道他来春霖山庄的事,更不知道他的目的。如此说来,这奸细定不是祁慕田这边的人。再者,如果朱庄主大惊失色的缘由是信中提到巡抚大人的姓名,那更可确定朱庄主的身份。若非宗室里有分量的人物,何必对朝廷命官那么忌讳。

    想清楚之后,丘胤明反倒不那么着急了。如今庄主那边定有举动,不如静观其变,或许能够抓到他们的把柄,从而确认庄主的身份。至于他们怀疑自己的身份,正如狄泰丰所言,只要他不承认,他们也没法子。不过此事也拖延不得,七月十八便是王公公寿诞,倘若之前这边未有进展,自己也必须想办法脱身。折腾了一宿,他这时自是十分困倦,今日反正做不了什么,不如安心休息,等陈百生和乔三回来再商量。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听得帘外清风吹拂着竹叶,沙沙作响,竹叶的清香穿窗入户,好生的舒爽宜人,也不想起来,就一直躺着闭目养神。不知又过了多久,听门外似乎有脚步声,起身开门一看,竟是赵英,正步入院门径直往正房而来。

    赵英近前,拱手道:“大人,小姐的回复。”伸手将一页折着的纸笺递到他手中。

    丘胤明顿时睡意全消,未及道谢便即刻接过展开,纸上就几个字:今晚三更青凤轩廊下。见此回信,这两日来的心结暗解。谁知赵英却道:“小姐不会见你的。大人,好自为之。赵某告辞。”

    看着赵英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如今境况,即使她愿来相见,又怎好让众人知晓,只能这样告诉旁人,真让人爱其愈甚,罪己亦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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