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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静夜幽思

    初冬的早晨,池塘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太阳一出来,化去了昨夜冬青木叶子上积下的薄霜,一色浓碧如洗。枫叶零落无几,枝桠间栖着数只羽毛渐丰的肥雀儿,听见人声,扑腾着飞去了。祁慕田走进后花园时,远远看见恒子宁手捧一本书看得入神,来回在廊下踱步,嘴里不时念念有词。

    待祁慕田走得很近了,恒子宁才抬起头来。“祁伯伯,你怎么不打招呼呀,吓我一跳。”合上书页,恒子宁嗔道。

    祁慕田早已看见她手中拿的是《伤寒论》,笑道:“听说子宁近日沉迷医书,只当人家说笑呢,原来是真的。”“当然。”恒子宁一脸认真,“等爹回来,我就和他说,我要正式拜李夫人为师。”祁慕田点头赞许,道:“这个志向倒真好。”又见她穿着身短打,和平日里大不相同,额际发间尚有些汗津津的,问道:“怎么,一大早起来练武了?何时变得这样勤快。”恒子宁道:“姐姐新教了我一套用峨嵋刺的法子,听她说,使得熟了就能管用。”说罢从腰后取出一对闪亮的峨嵋刺道:“伯伯你看,特地为我新打的,昨天才拿到的,多漂亮。”祁慕田接过,把玩一番,即道:“这手艺真不错。”“还是李夫人告诉姐姐的,洛阳城里有家打兵器的老铺子,手艺绝好,金刀薛家的刀全是他家打的。”恒子宁将那对峨嵋刺仍旧收好,微微垂首道:“姐姐对我真好,这套功夫可是她想了好久才专门为我自创的,怎能不好好地练呢。唉,你说,她现在,到底还有没有事?”

    看着她投来的询问目光,祁慕田亦不知如何作答。九月初,恒靖昭将恒雨还托付给李夫人之后,便带着史进忠和杨铮并大半人马折返荆州,欲向春霖山庄问罪,并找出制毒者。之前某日,盟主从李夫人那里出来,脸上阴云密布,满目忧伤任谁都看得出来,而眉宇间升腾的怒火又令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恒子宁道:“我从来没见过爹那个样子。那时我真担心姐姐的伤势,可不要有什么大差错。还好她恢复得很快。可是,我看她这些天还在不停地吃药。我问过她,她说没事。我也问过李夫人,李夫人说,她吃的只是些调理身体的补药。可我偷偷地去翻过药渣,似乎不是呀,但也说不上那些药到底是干什么的。”

    祁慕田早知其中另有隐情,心中亦是疑惑不绝。若说恒雨还有大恙却也不像,箭伤愈合之后,除了人消瘦些,似乎和之前并无差别,每日练功从无懈怠。可若说无恙,却也让人不放心,本来她的话就不多,如今更是寡言起来,虽人前仍旧温文和雅,但不止一次见她独自徘徊,黯然出神。祁慕田知其姐妹情深,不愿多言让子宁平添忧虑,只微微笑道:“李夫人不会妄语,既然她这么说,想必是不用担心的了。”

    “伯伯要去哪里?”

    “我去找丘胤明,说些事。你看书久了要披上衣服,当心着凉。”

    “代我向丘大哥问声好。”

    穿过后花园,是一角僻静房舍,到洛阳后,丘胤明便住在此处养伤。幸得有无为及时施药,才没有让内伤恶化,这些日子又经李夫人调理,恢复得很好,已能够行动,并练些拳脚。虽然李夫人说,他这次伤及脏腑,将来年纪大了恐怕会复受其苦,丘胤明对此却似乎丝毫不在意,也不知是他真的心宽,还是另有其它横在眼前的难处让他根本无心顾及久远。

    无为和东方麟在怀月山庄小住了几日后,便告辞去了南京。东方麟已做下了礼法难容之事,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去,但心中仍旧挂念,尤其是祖父,定要偷偷地回去看看。

    且说祁慕田一路走进院子,晨光初暖,屋门开着,丘胤明早在等候。进屋坐下,祁慕田见他的气色较日前又好了不少,莞尔道:“承显,你的伤刚刚好,天气又冷了,这几日还是要多休息,少行动。”丘胤明点头道:“多谢先生关心,我已无大碍。关于那事,先生今日可不能再推他日了。”祁慕田摇头微笑,叹道:“你这样追问,我哪里还能瞒你呀。本来想着,你远离江湖恩怨,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了,可如今,再瞒你便是我的不是了。”

    “先生直说吧。你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见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祁慕田心中不免有些感动,目光微闪,和声道:“承显,其实你的父亲是我的师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弟啊。”

    难怪。丘胤明闻言,之前的疑惑顿然开解。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慈祥的老者,一时里不知说什么好。二人对视片刻,丘胤明忽然起身来,对着祁慕田下拜道:“先生,我该称你一声伯父才是。”祁慕田连忙将他扶起,口中道:“你这是干什么呀。”丘胤明抬头道:“前前后后,若不是伯父一直在关照,为我奔波,我哪里能活着回来。”祁慕田叹道:“我纵横江湖大半生,到如今也只有你这半个亲人,怎能不关照。”

    “当年初见你,我便犹豫不决,毕竟你与前尘是非已无瓜葛,江湖险恶,还是远离为好,于是并未将事实告诉你。后来思虑一夜,又想找你说明,可你已经走了。”祁慕田说的是二人在金华城郊道观里煮茶相谈那夜,原来那日一别,竟错过了时机,之后,祁慕田依旧选择了隐而不言。这时祁慕田又道:“承显,那两年里我一直派人暗中关注你的行迹,你不怪我吧。”

    丘胤明对此丝毫不曾察觉,听言,很是意外,可想到祁慕田这样做无非是关心而已,一片好意,颇让人感动,哪里有什么怪罪,连忙道:“伯父切勿多虑。曾蒙你这些年来的关心,我感激不尽。是我该报答你才对。”

    祁慕田道:“天下之大,竟能让我遇到你,也真是缘份。你可知,当年你父亲坠崖,你母亲失踪之后,我曾四处寻找了一年多,没有她的踪迹,之后过了好多年,我又到中原,才听说她在江湖上现身过,终被追杀身亡,留下一个孩子。当时我想再找,可人海茫茫,无从找起,实是心头一大遗憾。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出山时师父很不放心,着我多留意他,莫要任他肆意妄为,被人嫉恨。可我当年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无心关照他。唉。”祁慕田叹了一声,再道,“我有负先师所托,懊悔甚多。幸好老天还给了我这个补救的机会。”说罢,注视丘胤明良久,又道:“你和你父亲长得挺像,可心性真是完全不一样。也好,也好。”

    “原本见你科举中第,仕途通达,我很是高兴,真希望你能就此出人头地,远离江湖恩怨,过我们这些老辈人既没想过,也没机会去过的日子。谁知,谁知……”祁慕田本想说天意弄人,可其中原委,岂是一句“天意”能够掩盖得去的。

    丘胤明道:“伯父,你的意思我明白。”微微苦笑,“若说我对功名利禄一点留恋也没有,那是假的。但近来所为,却全是我心意使然,不栽在这次,下回再有机会,我还是会如此,说不定栽得更惨。”垂首少顷,又道:“平心而论,当初入得仕途本就是巧合,我怎能纠结于这一时得失。左右是自寻出路,此道不成便走他道,终要面对的事,何惧其来得早晚。”

    “你能这样想也好。”祁慕田早就想问他将来打算,可近日听闻的一些流言蜚语着实令人不好开口,听他这么说,方才小心问道:“那,今后如何,可有打算?”

    “有一些。”丘胤明似乎并不介意他问起这个,“荆州之行,是我没有把握好,功亏一篑。这几日细想,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撒手。我想,先去把这事了结。之后,再说吧。”

    祁慕田点头赞许道:“难得你有这个决心。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二人在屋里对坐半日,几番剖心相谈,尽释疑惑。祁慕田向丘胤明坦陈旧事之后,解了羁绊多年的心结,从此待他愈加亲厚。丘胤明反倒觉得有些消受不起了。究其缘由,和最近西海盟大众风传的闲言碎语脱不了干系。

    这还要从多日前他仍旧伤重卧床时说起。刚到怀月山庄,李夫人火速为其医治,几日里行动不便,茶饭有时是山庄佣人送来,有时是西海盟的属下照料。某日下午,丘胤明吃过药之后睡着了,醒来时便听窗下有人低语。侧耳细听,竟在说他。

    “他这次来了,估计就不会走了。”

    “你怎么知道?”另一人好像不认同,“我看他也算是个有本事的,难道留在这里吃软饭不成?”

    “嘿,看上大小姐的,肯定都有这心思。祁先生待他那么好,他本来就比别人多几分胜算,若是能得到盟主的器重,那还不是一步登天了。”

    “我看大小姐是真喜欢他。”

    “人家毕竟读过书,还中过探花,这一点就把大家都比下去了。我跟你说,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看,上回他竟然为了升官把大小姐丢到一边,去和人家订婚。结果呢,大小姐还不是被他牵得死死的。也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能够把大小姐迷得七荤八素。”

    “诶,小声点,小声点。万一被他听见……”

    “听见又怎样。我说的不都是事实嘛。唉,大小姐人太老实,盟主怎么就不管管,就让她被人这么占便宜……”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全都进了丘胤明的耳朵,听得他心里红一阵白一阵的,像扎了刺球一般,又气又尴尬。忽听门响,原来这俩人是过来送饭的,连忙闭目装睡。待二人出去后,翻身坐起,方才那些刺耳挠心的闲话真让人尝到了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原来别人眼里他是这样的!当初是自己不好,走错了那一步,遭人诟病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来,即使没有那桩事,仍旧会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横竖不是人。

    转念又想,这话若是传到恒雨还那里,岂不是让她更难堪。在船上时,恒雨还几乎每天都在他身边陪伴许久,胜却良药无数,只要有她在,伤痛也好,烦恼也好,都散到九霄云外。可到了怀月山庄后,她便不是日日都来了。即使来看他,也只稍坐便走。想来必是人言可畏。

    时下又想起她来,丘胤明仍觉她与以往有所不同。从京城一路过来时他就觉察到,她常常会自顾出神,神情落寞,若有哀思,可一旦他问起缘由,她即刻微笑依旧,转而言它,温存更胜往日。她越是如此,反倒越令人担心。眼下境况,他不能在西海盟中久留,暂别之前,必要向李夫人问个清楚才行。回想当日,李夫人为他治伤时,他曾问起恒雨还的伤情,李夫人好似轻描淡写地说无妨,之后细想,她当时说话的态度实有些令人怀疑。

    傍晚,丘胤明行至李夫人处。

    暮色昏暗,庭院寂静,寒意临楹,屋里生着火炉,点了淡淡的檀香。侍女阿叶将他领入时,李夫人正闲坐观书,见他进来,起身相迎,礼罢,问道:“丘大人,何事亲自前来?快请坐。”

    丘胤明拱手道:“不敢当,我如今已是戴罪逃犯,请夫人不要如此称呼在下。”李夫人笑道:“你的事我都了解了,大人此番受难是为了纠察贪官恶人,实属仗义为民,当然受得起尊称。这两日伤势可大好了?”丘胤明谢过,不多寒暄,随即说道:“在下今晚打扰,实有要事相求。”

    李夫人见他一脸严肃,不解道:“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言。”

    “关于恒大小姐的身体情况,请夫人实言相告。”

    李夫人面色微异,收敛声色道:“这,我记得前些日子已经和大人说过了,她的伤已痊愈,再吃点调理的药就无恙了。大人怎么又来问起。”

    丘胤明道:“我看她言行举止皆有异,这伤势一定还有隐情。夫人为何隐瞒?”

    李夫人朝他看了几眼,语气未变,道:“你为何不问她自己?若她想告诉你,自会告诉你的。”

    丘胤明失语,思量片刻后,方又道:“夫人,你不了解她。”李夫人见他目光不移,语意确凿,似为所动,于是不再出言相阻,听他再说。“她为人分外自持,凡事不喜言表,但又不善于掩饰,其实喜怒哀乐都是看得见的。”丘胤明蹙眉叹了一口气,道:“我看她现在这样,一定是有什么很难过的事。照她的性子,越是难受,恐怕越是不愿意表现出来,总认为什么都可以抗得过去似的。但其实,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反而让人看了,着实的放心不下。”

    李夫人见他越说越动容,渐渐有些犹豫不决,听他继续道:“我试着问过她几次,她并不是不想告诉我,可好像很难说出口,这教我怎么办。我不想为难她,暂时不说也罢了,可我近日就要离开去办些事,也不知要去多久,若是走之前还是这样不清不楚的,教我怎么能安心去干其他的事。”

    “我冒昧问一句。”李夫人道,“大人同恒大小姐,目下是什么关系?并非我有意窥人之私,只是,这事,若非至亲,不便相告。”

    听得此言,一丝暗影忽然陇上心头,丘胤明沉吟片刻,坦然道:“目前尚非至亲,但将来便是。请夫人直言相告,不管是什么,我总要知道。”

    李夫人道:“这将来的事,谁能保证没有变数。”

    她言下之意,丘胤明似乎有些明白了,正色道:“夫人考量细致,我诚心赞赏,将来不管有多少变数,只要我还好好活着,她就是我的妻子。今日来求夫人,不为别的,只为在和她告别之前能明白她的苦衷。她不告诉我,是她的善意,而我不知道的话,就是我的失职了。请夫人成全。”

    二人对坐僵持了一会儿,帘外兽烟静静升腾,烛焰在他的眼珠里簌簌跳动。终于,李夫人开口缓缓道:“既然这样,你且听好。”

    “她所中之毒极其厉害,中箭之时便已深入筋脉,虽然她有大造化,毒暂时是清除了,可心脉已损,无可回转。恐怕不是有寿之人。”李夫人顾他脸色,见他端坐垂目不语,继续道,“这只是一层缘由,尚有前因。”

    丘胤明低声道:“请夫人说明。”

    “我不知道她从小受过什么样的训练,全身筋脉如同千锤百炼一般,比寻常练武的人强上数倍。可像她这样的年纪,练成如此,必然要以消耗真本元气为代价,而养气固元从来就快不得。她这般,就好比以激风催动炉火,虽得一时烈焰腾空,却难以维持长久啊。”李夫人叹道,“原本以她的根基,若是重内养,常补足,倒也能维持,可经了这次毒伤,损得太过厉害,怕是性命难久。”

    “夫人所谓难久,是指多久?”那种在她中箭之后难以名状,勒紧心间的恐惧,在日前松开之后,此刻又重新如利刃般猛然刺来,让人猝不及防。这一句已是问得勉强,只觉得心中寒风割过,寸寸皆凉。

    “我亦不知。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亦或她吉人天相,也未可知。”

    李夫人暗暗觑了他一眼,但见他的神色如罩了层冰霜一般,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地砖,尚有话到嘴边,暂且收住。不想片刻之后,他忽然抬眼望向她道:“夫人还有什么话,一并告知吧。”那眼神竟令人忽地心生怜悯。李夫人避过他的目光,继续道:“为她去毒的药,和现在她所吃的保养心脉的药,皆会阻碍生育。”微微迟疑后,又道:“依我所见,即使将来不用一直吃药,看她的情形,还是不要受那生育之苦为好,唯有固本养元,尽量不操劳是正道。能有多少寿命全在于此了。”

    方才听见“三五年”一词,心头仿佛锥刺一般,之后那席话几乎已无关痛痒了。丘胤明这才忽然想起,李夫人说的这些恒雨还必是已亲耳听过了。原来这些日子里她竟然担了这样的生死变故在心里。一想到她那如同春日暖阳一般的笑容,禁不住悲从中来。

    李夫人道:“这便是我所能说的了。将来结果如何,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重重悲思翻覆心头,梗咽喉间,良久,丘胤明方才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情道:“听说盟主已去找寻毒药的配方,找到之后,对她的调养可有帮助?”

    李夫人道:“我也是猜测,希望能够吧。至少能将前因探得清楚,若有疏漏之处便可改进。但是,大体结果还是我方才与你所说,这世上无有起死回生的神医仙药。”

    丘胤明点头道:“我明白了。以后一定按照夫人所说,绝不让她操劳。另外,夫人可否将她所吃的这些药为我详解一番,也好让我明白其中药理,需要时亦可代为调制。”又道:“子嗣什么的不足为虑,只要她无恙,一切便好。”

    听得此言,李夫人略感意外,继而微笑叹道:“有你这样的话,我作为医者也放心不少。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在我这里用些便饭,我这就和你细细将药理说来。”

    这番细谈一直持续至入更,从李夫人处出来时,外头已是漆黑一片。

    行至花园,寒潭寂静,黯淡星光勾勒出层云的边际,乌沉沉仿佛并不遥远。灯火湮灭,人影绝迹,黝黑的水塘显得深不见底。独步荒园小径,忽觉身心皆疲,丘胤明也不急着回去,靠着假山石一侧驻足下来,漫无目的只是静坐,脑海中反复念着李夫人的言语。原以为是非过后,来日长久,却不料飞来横祸,前程扑朔。人间多劫他算是尝得够多了,再多一些也能忍受,可为何偏偏还要让她也苦劫难逃。悲极生恨,真让人想指着老天破口大骂。

    也不知坐了多久,花园一头小门中有灯光透出,隐隐有笑语声传来,惊醒沉思。他循声望去,只见两盏灯笼亮在池塘对面,恒雨还和恒子宁姐妹俩提灯并肩而行,一路往水边的亭子里去。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恒子宁清脆的笑声偶尔飞过水面。

    暗夜深沉浓郁如化不开的墨色,水亭裹着荧荧的灯火,不见四周景物,但见一双丽人,举手投足间,风姿隽丽,淑影翩跹,时而垂首细语,时而笑面嫣然,虽动若静,如梦如画。一点微光投向水面,亭子里清晰明媚的身形只落下一抹幽暗恍惚的倒影。浓云蔽天不见星海,仅仅隔着一潭静水的灯火,却好似远在天边。此时此景,百感交集,能不让人感叹,悲欢顷刻,聚散无常。红尘逆旅,瀚海无涯,几人能得无悔无憾,纵有美眷如斯,又怎经得住流年如晦。

    再注目望去,恒雨还正在一招一式为恒子宁仔细指导峨嵋刺的用法,神情专注。虽听不到她的话语,可眉目间尽现温柔可亲,循循善诱之态。借着那一盏灯火隔岸相望,恍如隔世一般。浮光流影,美人如玉,静似莲绽幽夜,动若凤舞春风。清颜婉悦,朴若明鉴,直可教三春菁华皆看破。唯此一世,得此一人,百年十年,焉有差别?

    水亭之中,姐妹俩丝毫未曾察觉丘胤明坐在假山石的阴影当中兀自出神。恒子宁将近日所学好好地演练了数遍,二人又在廊下徘徊许久,方才离去。行者无心,观者有意,个中幽思,一言难尽。

    翌日,将近傍晚时分,恒雨还打坐调息后,闲坐窗前等李夫人的侍女送汤药来,忽听院门口张氏说道:“丘大人,你怎么来了?哎呀,麻烦你了,快交给我吧。”“不用。张妈妈你忙你的,我看看她就走。”丘胤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意外之中令人几分欣喜,恒雨还连忙理了理头发,起身出门来,只见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站在廊下,朝她微笑而望。

    恒雨还几步绕廊而出,立于阶上笑问:“你什么时候成了李夫人家的仆人了?”

    丘胤明步上台阶,近前道:“唯侍奉你一人而已。”恒雨还侧目而笑,回道:“这话若给别人听去了,看你还怎么做人。”又问:“怎么想到给我送药来?”“问这么多干什么。”丘胤明将她轻轻拉至廊边让她坐下,递上碗,道:“先喝吧。我尝过了,冷热正好。”

    看着她将碗中的药汤慢慢饮尽,将碗接过手中,丘胤明道:“我已打算好了,这两天就带陈百生和乔三他们一起启程去荆州,将上次未能做好的事了结。不知要去多久,所以,先来告诉你。这事完后,我立刻回来。”

    恒雨还微微点头道:“也好。”沉默片刻,忽而侧过头来,略带不安地看着他道:“我知道有人对你说三道四,你,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丘胤明握住她的一只手置于膝上,“这些人闲得无聊,我看该派些正事给他们才是。任他们说去,你我明白就好。”见恒雨还脸色缓和,他这才小心说道:“其实,今天我来,还有些别的话要告诉你。”恒雨还不语,只是抬眼示意他继续。“昨天晚上,我去李夫人那里。”丘胤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向她询问你的身体情况。”

    恒雨还的手忽然紧了一下,转头望了一眼在庭中做活计的张氏,回过身来,低头道:“她和你说了什么?”语气明显低沉下来。

    “雨还,别怪我。若是不知道你的境况,我根本不能安心离开。李夫人她,全都告诉我了。”

    恒雨还默默将手抽离他的掌心,兀自袖手垂目不语。良久,方淡淡道:“生死常事,其实,也不必挂心的。”话虽这样,可却止不住伤心,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说。

    见她如此,丘胤明心底长叹,果然就是这样的脾气,凑近她身侧,伸出手臂将她揽了过来,低声道:“只要你心里同你在人前一样便好。将来,将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看,这样厉害的毒你都挺过来了,将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话未说完,但见她已珠泪盈睫。“这次事情办完,我就去和你爹说清楚。”

    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颊,恒雨还忽然转过身来,抵在他肩头,任泪落无声。丘胤明轻抚她的头发,不经意间转头,见张氏站在庭院一角,既惊愕又担忧地朝他们望着,于是暗暗朝她摇头示意莫要担心。张氏一脸忧心地看了又看,端立无着。这时,恒雨还在他身前低语道:“对不起。”丘胤明心中一痛,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道:“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这样说。只要有你,不论怎样,都好。”

    日色渐渐西陲,薄暮中凉意侵人。生死之变原本并不可怕,可一旦有了牵挂,便让人不能不怕。这道理她本就明白得很,可直到如今方知此中滋味。原以为,有了通天彻地的本领便可无坚不摧,从不愿意承认自己亦有的脆弱,谁知却是欲盖弥彰,细想起来实属可笑。此时眼泪早已收住,她只是有些贪恋他的怀抱,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方才抬起头来,小声说道:“关于我的这些,只有父亲和你知道,切莫让他人得知。”

    观她神色已恢复常态,只是眼眶微红,泪痕尤湿,看得人怜爱心动,无言语可表。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恒雨还问道。

    “就这两天。”见天色渐晚,张氏进屋点上了灯,丘胤明起身欲离开,轻抚她的手臂道:“我明天再来。”

    恒雨还将他送至门口,将要回去,忽然转过身道:“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城里一次吧。”

    这一夜不像上一夜那般乱梦颠倒,纵有天降祸端,凡人无能为力,可与她互通心迹之后,似乎一切都明了起来。虽然前路渺茫,至少尽力将能做的都做好,江湖之大,总有出头之路。这次回荆州,他已计划周详。如今吃过一劫,心中亦有牵挂,不像当初那样一无所有,反倒让人清醒许多。清晨,丘胤明出了山庄后门,恒雨还已经站在林中等他了。

    空气清新冷冽,她气色不错,微笑向他道:“我有东西给你。”

    丘胤明见她将手中的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揭开,竟是一对包着牛皮鞘,三尺左右的刀。恒雨还将双刀递给他道:“这是我师伯留下来的遗物,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给你吧。”她拿起其中一把,抽出鞘来道:“刀是极好的,可并未开过刃,洛阳城里的封家铸铁铺手艺很好,我们今天可以去那儿看看。”丘胤明细看那刀身,乌青光洁,上有流云一般的雪花纹路,是中原极少见的乌兹钢所铸,入手不轻不重,刀身微弧,长短厚薄皆恰到好处,惊喜道:“你师伯有这样的宝刀,为何不曾使用?”

    “本来是要用的,可他早年就因病失明了。后来潜心修佛,便不再动刀兵。这对刀,据他说,曾带着在瞿昙寺里听了三年讲经,受过很多香火呢。我小时候看了喜欢,他便送给我了,还教我不少用刀之法,可是我学得并不好,也就只当个纪念而已。当时,他还开玩笑似的说,常带身边,可保佑平安。可惜,我并不用它,只是每日放在屋里做个摆设。”恒雨还道,“昨天忽然想起,可以将它和师伯的用刀之法一并给你。你不介意吧?”

    丘胤明仔细看着刀背上一行他并不认识的铭文,说道:“这是你师伯对你的心意。我自当珍藏,怎会介意。倒是我受之有愧。”

    “我觉得你用它正好。”晨风在她脸上吹出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睛明亮透彻仿佛琉璃。

    这季节,山庄后门外的桃树林光秃秃的,极目空旷,是个不错的练武场。恒雨还将师伯所传的十多种用刀手法向丘胤明详解,并一一演示。玄都的武学,恒雨还实已通晓透彻,可她总是自谦道,很多地方也只是一知半解,就如她师伯的刀法,她只学了个形,并未得其神。十几种手法单看并不精妙出奇,个中的变化和奥妙,还需要习者日积月累地去体会。丘胤明心中明白,武艺精进之道皆在熟能生巧,今日所学,日后定然受益匪浅。

    一个早晨皆用在习武上,两人到达洛阳城时已近午时了。这天是十一月初二,正值大雪节气,天气虽冷,却并未下雪,阳光照得暖洋洋的,街市上甚是热闹,恒雨还吃着新出炉的枣泥五仁糕,不时地观望着商铺里玲琅满目的货品。好久没有出来散心了,昨日哭了一场,心情意外变得轻松起来,好像一块巨石被不知不觉地移走,压在底下的力量又无声无息地强壮起来。迎着明亮的阳光,她那生动醒目的模样也不经意间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不少商人摊贩见她从眼前翩然而过,亮眼之余,忙不迭地向她兜售手中的货品。

    丘胤明见她心情好,自家亦是十二分的欣慰,只希望这条长街就这么一直延伸下去。正兀自沉浸在她如同春风环绕般的陪伴中,忽听旁边有响亮的招呼声,“姑娘!来看看吧!最上等的料子,最时新的颜色,最精细的绣工!”未待他转头去看,恒雨还拉了他的袖子道:“挺好看的,过去看看吧。”丘胤明这才看见,原来是个卖头绳的。

    “姑娘,你看,这条,还有这条,颜色多好。”做生意的是个妇人,很会说道。“你若喜欢素净点的,还有这条,这条,都是从蜀中新到的货色,你看这绣工,和别处不一样的。”又朝恒雨还头上看了看道:“姑娘,你这发带确是旧了,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不好好打扮一下呢。”说罢朝丘胤明说道:“姑爷,你说是不是?”

    丘胤明看向恒雨还,见她低头微笑不语,知道她不好意思,便点头道:“是。”那妇人笑道:“还是姑爷爽快,来,挑个颜色吧。”丘胤明猜她喜欢鲜艳的发带,于是取了一条绯红色的,问她道:“这条可好?”恒雨还脸颊飞红,只是点了点头,又自挑了一条粉色的,说道:“这个给妹妹。”妇人满面堆笑道:“既然买了新的就换上吧。”

    恒雨还不置可否,丘胤明却道:“别动,我帮你换。”不待她回答,便伸手将她的旧发带轻轻解下,再将新的系好。”趁那妇人大声赞叹,恒雨还低头发窘间,悄悄将那条旧的塞进衣襟里。

    好不容易将那妇人的大嗓门和驻足围观的路人抛在脑后,恒雨还松了一口气,转脸微嗔道:“大庭广众的,你分明就是占便宜。”话虽有怨,可脸上红晕未退,目光盈盈,哪有半点怒意。丘胤明笑而不答。

    洛阳城向来繁华富庶,如今城中最显赫的富家大户当属金刀世家薛家。就在不久前,薛常山花了一大笔钱为长子薛钟玉捐了个河南府的通判之职,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官职,可到底面上有光,越发地张扬炫耀。丘胤明和恒雨还二人进城不久,便四处听说,后日便是薛常山的六十大寿,要大摆宴席,请的都是河南地面上的文武官员,还有附近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这两天早已开始张灯结彩,陆续宾客盈门,热闹得很。

    对薛家,二人均无好感,于是并不在意这消息,也无心去看,只是沿街一路观景闲谈,临近饭时,便找了一家清爽的馆子,正要进门,忽然不远处有人招呼道:“丘寨主,恒大小姐。”循声望去,一文士翩然上前,恭敬作揖道:“真巧,不想在此处竟然幸会二位。别来一向可好?”丘胤明实有些意外,来者竟是紫霞居士陆长卿。于是回礼道:“陆兄,久违了。”看他孤身一人,不像往常般有书童仆役跟随,问道:“看陆兄似乎行得仓促,不知来洛阳有何贵干?”

    陆长卿叹了口气,道:“为了我的徒弟。说来话长,二位,不如这顿饭我请客,不嫌弃的话我向二位细说。丘大人,你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是老天无眼啊。”丘胤明见他似有难处,的确也有些好奇,朝恒雨还询问地看了一眼。恒雨还点头,于是他回陆长卿道:“陆兄远到,那我们就不推辞了。请。”

    三人落座,喝了几口茶后,陆长卿道:“数月前,我的徒弟贺大成得罪了薛常山的妻弟。唉,他行侠仗义本没什么不对,可那作恶的却是官府中人。”听他这么说,恒雨还立刻想起月前乘船去归州途中,在江口渡吃饭时,听那说书先生说的故事。此刻陆长卿所说正是此事。就同听闻的一般,那郭千户受挫之后,请薛常山帮忙,而薛家的大公子和管家皆被贺大成打得狗血淋头。这时,听陆长卿接着道:“幸亏我当时及时赶到,打了个圆场,才没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恒雨还道:“明明是郭家有错在先,薛家的人自己不济,为何要为他们圆场?”

    陆长卿叹道:“人家是官,在当地也是有靠山的。郭千户自己知道没理,所以请来亲家帮忙就是想私了。我劝大成说,郭家的人教训过就是了,别和薛家结仇。人家在江湖上是大家,像我们这样的小门派是得罪不起的。可他偏不信。这下好了,郭千户向荆州府告了案,通缉捉拿大成,衙门的人到三思院来了几趟,我好不容易才打发了。如今大成只能各地逃亡,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日前我写信给薛常山,说我教徒无方,请他大人大量,不要再追究了。”

    丘胤明听了,心中思量:这些所谓江湖大家,名不副实就罢了,还买官造势,逍遥法外,一般的江湖侠客的确也奈何他们不得,真是令人气愤,可确也棘手。陆长卿的无奈他倒是明白得很,于是问道:“那薛常山怎么回答的?”

    “他竟然要我亲自上门给他赔罪。”陆长卿饮了一口茶,面有不甘,却又无从发泄,眉聚愁色,道:“我思量再三,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这徒弟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这做师父的帮不了他,实在是有愧,只能代他来赔罪了。唉,强人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丘胤明道:“方才,听说薛常山后天办寿宴。陆兄,你打算如何上门去?”

    “我正为此犯愁。”陆长卿摇头道:“来得真不是时候,看来要等他寿宴过后再说了。”

    恒雨还见他满面愁容,倒觉得他有些可怜,正想着怎样能帮帮他,丘胤明道:“若是陆兄觉得独自上门确有难处,我这两天尚在洛阳,反正也不认识薛常山,倒可以陪你去,帮你说说话。”陆长卿眼睛一亮,急忙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呢?都是我的家务事。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丘胤明道:“无妨。举手之劳,我还是帮得起的。”恒雨还朝他看了一眼,心中道:你大伤初愈,又去揽事,看来我也脱不了干系了。却不知丘胤明此时心中衡量,陆长卿虽不是名满江湖的领袖人物,在荆楚武林却也是个有头脸,一呼百应的人,借此机会施个恩惠与他,日后百利无害。

    饭后,三人分别,陆长卿告知他在城中落脚处,丘胤明则约好了三日之后来访。

    待陆长卿走远了,丘胤明将方才心中所想告诉了恒雨还,又道:“我猜想,薛常山这样好面子的人,无非就是想对陆长卿奚落一番,到时候我帮陆长卿说说话就是了,不会打起来的。你别担心。”恒雨还稍有些不快道:“原来,你说帮他,其实也别有目的。”丘胤明解释道:“我现在没身份没靠山的,要想办好荆州的事,不能不想办法结交江湖朋友。再说,即便将来我愿意替你父亲卖命,也不好一点身家都没有的。”听他此言,恒雨还明白了,微微笑道:“是我没想到,别怪我。”丘胤明拉过她的手道:“不怪,不怪。你说的那家铸铁铺子在哪里?”

    上次为恒子宁打峨嵋刺,恒雨还是托高夜去的,并未亲至,于是昨天让高夜画了张地图,幸亏道路不繁复,不多时便找到了封家铺子。

    据说是家百年老店,铺面不大,一开间的门面,外堂里两个伙计在打磨各式铁器,罐子,犁头,锅铲,五花八门,听说他们是来开刃的,一名伙计即刻跑进去叫店主。不一会儿四十来岁的店主从里面出来,卷着袖子,两手沾满了铁屑,客气上前招呼。丘胤明说明来意,将刀抽出一把递上。

    店主一看吃了一惊,连连赞叹,随即便说,这样的好刀,要请父亲亲自来开刃,将二人请至院内。到了后院方才看见,原来刀剑之类全都藏在后面呢。这也自然,毕竟官府对私造兵器时不时地会管一管。二人粗略看过,这些新打的兵器果然卖相上佳,尤其一把大刀,刀身泛着青幽幽的寒光,刀把上鎏金纹饰,威风凛凛,又华贵逼人。店主见二人驻足看刀,笑言,这是薛家二公子为父亲六十大寿打造的贺礼。

    至里屋,见到六十多岁的老店主。老店主如今已不做手艺了,唯有特殊的活儿来了才会亲自上阵。见了这双刀,老头儿如看见了无价珍宝一般,连连点头允诺,必用最好的手艺为刀开刃,并让店主泡茶请二人小坐了一会儿。

    老头儿说,今晚即开磨,后日可来取。二人谢过,约定后日中午前来取刀。

    当日回到怀月山庄,丘胤明不经意向祁慕田说起洛阳的薛家,因之前听恒雨还说过,上次密云堡集会上,薛常山和八名弟子一齐惨败在杜羽一人手下,虽说杜羽的武功的确很高,可薛常山也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宗师,如此不济,实在让人觉得其徒有虚名。丘胤明觉得好奇,他家这名声到底是怎么来的,想来兴许是祖产丰厚,又善于经营,四处散布钱财,甚至于买官图爵。祁慕田道,这么多明里暗里在江湖上混名声的人,又有多少是货真价实的?虚张声势沽名钓誉的多了。有时候,钱财比什么都好使,再说了,吃江湖饭的任你有多大的本事,终归是不法之徒,若能挂上个官爵,或是攀上个把权贵,谁还敢来随便招惹。

    说到此处,祁慕田免不了再次感叹,说道:“承显啊,这次你丢了官职,从此亦不得不吃江湖饭,伯父作为过来人,心中着实为你惋惜。”丘胤明倒的确不在意,安慰道:“伯父太多虑了。依我说,当初做官是巧合,吃江湖饭或许才是我的本分。”

    听说他要陪同陆长卿到薛府去说和,祁慕田有些担忧道:“有件事,我现在不得不说。”丘胤明见他面色忽地凝重起来,似与自己相关,心中疑惑,听他缓缓说道:“还记得你我初遇时,你向我问起当年追杀你母亲的都有哪些人吧。”数年未触动的心结此时又狠狠揪上心头,丘胤明默然点头道:“记得。”

    “我当时说,都是武林中的大人物。唉,其中有一人就是薛常山。”祁慕田眼见一抹阴云笼上他的眉头,叹息道:“我猜,你多少记得那些人的容貌,虽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后天若是见了,难保你不能觉出些端倪。当初不愿对你多言,我亦不甘,可事到如今,还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的好。”

    这真是始料未及。丘胤明无语沉默良久,祁慕田虽有劝慰之言,可此时也不便出口,只是端坐对面,等他自行决断。这时,多年的仇恨和上官道长与祁慕田当初的劝导在心中此消彼长,相互倾轧。当初有志远离江湖,此中的无奈尚能隐忍,可如今,却教人怎生忍耐?但冷静思来,与之前相比,眼下他恐怕更没有能力同这些“大人物”清算旧仇。就算能以武取胜,这后果他也担不起。挣扎一番之后,丘胤明渐渐沉下心来,对祁慕田道:“多谢伯父提醒。报仇之事,我暂且是不会去想的。后日去薛府,还是原来的计划。”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想,到时面对仇人,自己会不会失态。

    一日无话,初四上午,丘胤明与恒雨还按时来到铺子。刚进门,便看见店主一脸难色地在店堂里面来回走动,额头上汗都出来了。店主一瞧见他们,即刻上前一恭到地,苦着脸道:“二位,实在是对不住啊!你们的刀……”丘胤明心里一沉,急问道:“怎么了?”店主道:“早上薛家二公子来取刀,正好看见了你们的刀,非要强买。我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丢给我二十两银子,强拿了去!哎呀,我,我实在是挡不住!”说罢,从帐台上拿过一包银子递给丘胤明道:“这就是他给的钱。二位,实在是对不住啊!”

    丘胤明并不接那银子,怒道:“他薛家算是什么东西!”回头看向恒雨还,“现在就去他家要回来。”恒雨还亦是一脸愤慨,即道:“好。掌柜的,不怪你。银子你收着吧。”

    出了店门,恒雨还忽道:“不如把陆长卿一并叫上。那帮货色,何必去低声下气地向他家赔罪。我们今天就去扰他的寿宴了,这恩惠可更实在,你说是不是?”

    陆长卿没想到,二人忽然来访,竟带来这样的消息,听说二人即刻将去薛府讨回宝刀,欣然同意。三人稍事计划,决定以贺寿的由头前往,毕竟客人众多,冒然硬闯进去也麻烦得很。

    此时薛府门口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半条街都张灯结彩,车马轿子来去不绝,远远就看得见薛府管家站在门口,招手点头地迎接着一伙伙拜寿的客人,一箱箱,一盘盘的礼物鱼贯而入。走到门口,薛府的王管家一眼看见陆长卿,眉头一皱,但依旧沉住了气,拱手道:“陆先生真是稀客啊。怎么,老远赶来为我家老爷祝寿?”

    陆长卿含笑上前作揖道:“王总管,日前多有得罪,这厢先赔礼了。陆某前来,的确是专为薛老英雄祝寿。这两位朋友也是。”

    王总管并未和薛常山一同去过密云堡的集会,故此并不认得恒雨还,只见这姑娘容光俊美,气质非凡,不知何方贵客,又看看丘胤明,不像个好惹的,于是不敢大意,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进吧。”

    进门之后,丘胤明问道:“陆兄,上次你徒弟是否就是把他揍得够呛?”陆长卿点头道:“这薛家的人,也就薛常山是个高手,可他家不论江湖还是官场都有人缘,被他家记仇,还不得不妥协,真是我辈的惭愧。”丘胤明道:“陆兄的苦衷我明白。过了这坎,来日方长。任他有什么人脉,充其量只是个虎头门面绣花里子而已。”陆长卿道:“是啊,真遇上对手,量他也不敢如何。”转头对恒雨还道:“有大小姐在此,他必不敢造次。陆某不才,此恩容后必报。”恒雨还道:“先生过奖了。”

    这一路走来,丘胤明思绪纠结,一波一波地撞上心头,虽强作冷静,可随着步步进入薛府庭院的脚步,说话都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这些事他还未告诉恒雨还,一来事出突然,二来,真不愿意再给她添忧虑。

    说话间,三人已进入二门。薛府很大,雕梁画栋,还装点得红红绿绿,初看一团贵气,看多了就觉得俗气。庭院里各路贺寿的人或立或坐,大多相互认识,聚在花前廊下相互寒暄,间或有金刀门的弟子在一旁端茶送水。忽然弟子当中有一人惊道:“你们看,那不是那个,那个西海盟的妖女吗?”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纷纷向恒雨还投来惊奇的目光。另一名弟子点头道:“就是。就是。她怎么来了?”

    丘胤明几大步上前,对那名发话的弟子厉声道:“说话放尊重点。既然认得,还不快去通知你们家的老爷和二位公子出来迎接。”

    两名弟子神色有些惊慌,相互使了个眼色,立马一齐向后堂拔腿奔去。院中宾客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这三个人径直往后堂走,而院门两旁的家丁见状亦有些懵懂,竟也没人上前阻拦。

    方踏进三进园门,一眼就看见,正在款待河南府诸位官员的便是薛家大公子薛钟玉,薛通判,而方才一名弟子立于他身旁,想是刚刚向他通报。薛钟玉一脸惊讶,急急从厅里走出,正好和陆长卿四目相对。“紫霞居士?怎么是你?”又见他身旁的二人,神色紧张道:“二位是西海盟的人。来此贵干?”

    丘胤明上前拱手道:“陆先生是来拜寿的。我听说他和你家有些瓜葛,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次来便想求个和气,都是江湖人家,今朝荣耀,明朝落魄,风水轮转,都是说不准的,何必如此记仇呢。不如一笔勾销,这才是你们大家名门应有的风范。至于我和恒大小姐今日前来,是为另一桩事。”

    话刚说了一半,只见堂后有二人快步前来,走在前面,虬须虎目的是薛常山,身后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想必就是二公子薛钟宝。一眼看见薛常山的大胡子,丘胤明心头猛跳,虽然多了白发,可轮廓依旧是当年那个大汉。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丘胤明强压下心中涌动不已的仇恨,冷着脸道:“薛老爷,方才的话你想必也听见了。陆先生今日前来拜寿是一片好意,旨在和你家讲和。所以也请你们不要对他的徒弟再追究了,快快通知你家亲戚将荆州衙门的案子撤了,否则日后自有他的苦头吃。”

    薛常山虎着脸,阴云压眉道:“你是何人?你们西海盟莫非要来插手我的家务事?”

    丘胤明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我和恒大小姐来此,是要向二公子讨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家何曾拿过你们的东西?”薛常山一吹胡子道。

    丘胤明眼见那薛二公子已面露惧色,冷笑道:“你问问你的宝贝二公子,今日一早是否在封家铸铁铺强买了一对宝刀?那是我和恒大小姐的。识趣的快点拿出来还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薛常山面露狐疑,朝薛钟宝觑了一眼,果然这小子做贼心虚,心里明白几分,可又放不下这面子来,厚了脸说道:“无凭无据的,你怎么说那是你的东西。我现在就叫人把封店主叫来,你们当面对质。”丘胤明当然知道,薛家如此势大,那封店主哪里敢得罪他们,心头恨火越发地旺了起来,又踏前一步,狠狠盯着薛常山道:“不必了。又不是衙门,对什么质!还是江湖规矩吧,你我切磋一把,我赢了东西归我。”

    恒雨还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样怒气冲天,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小声道:“胤明,薛常山刀法不错,你小心。”丘胤明点头道:“知道了。”朝薛钟宝道:“二公子,你去把刀拿出来。再借我一对刀来。”薛钟宝胆战心惊地朝父亲看了看,薛常山没好气道:“快去!”

    且说此时,院内院外不明真相的宾客们争相前来观看,薛府的下人们攀着墙头伸头伸脑,挤占着花窗你推我攘,无数眼睛雪亮,屏气敛声,等待庭院中央虎视眈眈对峙的二人稍触即发。薛老爷和八名弟子大半年前在密云堡惨败给西海盟高手的事薛府上下都知道。如今看见那如雷贯耳的恒大小姐亲自到场,早就人心沸腾了。这个二话不说上来就挑战的人不知何许人也,听言语看举止大约是那“妖女”的相好,那肯定是个极厉害的。薛常山平日里对下人并不和善,于是不少人心中幸灾乐祸,看得笑呵呵的。

    没看清二人如何发力的,转眼间,庭中刀光飞舞,两条人影如疾风交错,发招皆凶猛,看得不少人手心里捏了把汗。在场的宾客仆从们虽都听说过薛常山当年的雷霆十八式如何的厉害,却大都未曾亲眼见过他与人动真格地交手,目下只见他手中单刀如旋风扫落叶,破空有声,劲力醇厚,不愧当年江湖传闻。可今日的对手着实不凡,不过十数招间,半杯茶的功夫,已将薛常山的气势完全压了下去。旁观者大多不明门道,只看得见薛常山面色不佳,出刀似乎愈加用力。

    薛常山此刻骑虎难下。方才就隐隐觉得对手厉害,可到底是自家的地盘,哪容得了他人在他寿宴之际前来挑衅,虽明知自家理亏,还是撇不下这个脸面。如今只能硬撑下去。可对手却丝毫不手软,凶神恶煞地刀刀紧逼。

    恒雨还看着场中二人缠斗,心里七上八下。看丘胤明此时的样子,完全是在全力进攻,照他目前内伤初愈的情形,如此大动干戈必然牵动内伤复发。就在她捏紧了拳头,心里愈发紧张的时刻,忽见丘胤明一刀直戳薛常山面门,来势如电,薛常山只有横刀招架,“锵”然一声,丘胤明手中的刀被二人的劲力震得断成几截,刀尖反弹回来一下刺进了他的上臂,可他毫不在意,另手一刀已“唰“地一声将薛常山的帽子削去一半,连同他头上的发髻亦被削落,顿时头发披散了一脸。薛常山脸色煞白,后退数步,好不容站稳脚步,惊魂不已。薛钟玉连忙上前扶住,而薛钟宝则立在一旁,看得呆傻。

    丘胤明将刀扔到地上,一把将手臂上插着的刀尖拔了出来,抛到薛钟宝面前,面不改色道:“二公子,把刀还给我吧。”薛钟宝被那血淋淋的刀尖唬了一跳,六神无主地朝父亲望去。薛常山看见就生气,不想回答他,只是挥了挥手。

    薛钟宝战战兢兢地将一对宝刀双手奉上。丘胤明接过,对薛常山抱拳道:“薛老爷言而有信,我赞赏。告辞。”

    薛常山虽然脸面尽失,可还是把持住了风度,回礼道:“英雄好刀法,老朽佩服。敢问尊姓大名?可是西海盟座下头领?”

    丘胤明道:“在下姓丘,不是西海盟的人。今日前来,本只为帮朋友说几句话而已。这场较量实属不得已。请薛老爷明辨是非,以后莫要再纵容家人小辈。”话毕,三人即刻告辞,走前,陆长卿上前对薛常山谦谦作了个礼,道:“薛老英雄,愿你薛家同我三思院的过节从此一笔勾销。保重。”

    出得薛府,陆长卿对丘胤明躬身相拜道:“丘大人,恒大小姐,今日你们仗义出面帮我,我铭记在心,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来三思院。”丘胤明婉言谦虚了几句,不想多说,借口还有事,和陆长卿在街口道别。

    恒雨还早看出他脸色有变,果然,送走陆长卿之后,他忽然扶着墙,眉头紧皱地弯下身去,捂着胸口直喘气。恒雨还连忙扶着他拐进一条小巷,轻抚其背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丘胤明摇摇头,禁不住腹内血气上涌,抵着墙忍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得舒缓些,抬头道:“你可知道,薛常山是我的杀母仇人之一!”恒雨还一怔,见他满脸痛苦,“我刚才真的很想一刀杀了他。可是……不能!”见他这样难过,恒雨还便不多问,只是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

    经了这场意外,丘胤明只得在怀月山庄里又修养了好几天,十一月十五方才启程往荆州去。日前恒靖昭送信回来,说同春霖山庄已暂且谈合,制毒之人也查明,目前正在全力追缉张天仪和狄泰丰,于是祁慕田这次也一同前往。

    天上下着小雪,四众简装上路。祁慕田让手下先头上路,自己此时与陈百生和乔三同行,一箭之地外,丘胤明和恒雨还并骑。黑马换上了一副新的鞍鞯,一贯的精神抖擞。二人说了一番话之后,催马赶上了前面三人。恒雨还道:“诸位此去,务必小心。”

    祁慕田微笑道:“放心吧。至多两个月,必定有些结果。一时里大约回不来,就在杭州再聚吧。你且安心,别乱折腾。”

    恒雨还微笑点头,向四人挥手告别。马蹄远去,扑簌雪花中,丘胤明身后一把刀柄上缠绕的红丝带分外的引人注目。其实恒雨还一早就看见了,那便是当日她换下来的旧发带,原来他私自收了做此用。看在眼里,不用说破。几颗雪珠落在睫毛上,瞬间化得湿润润的,心里早已似雪融春水一般,暖洋洋地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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