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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反客为主

    “来啦!来啦!”店小二连声喊着跑去开门。大门一开,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天色昏暗,都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进店的是一大伙客商,纷纷抱怨着这鬼天气。可不是嘛,这南方下雪就是不爽快,眼看天寒地冻,阴冷刺骨,可这雪就是积不起来,身上打颤,脚下打滑,人畜皆吃不消。一早雨雪交加,到了下午便下起大雪来,夜色将临,离荆州府城尚有二十多里路,旅人纷纷投店,这个客栈很快住满。

    丘胤明,陈百生,和乔三也投在此店。从洛阳至此,快马用不了几天时间,日前路过荆门县,丘胤明想到了那挑起三思院和金刀薛家过节的郭千户,于是让祁慕田先行一步和盟主会合,自己则留下来打听了一下。果真,这郭家在当地就是一方恶霸,强占土地,欺男霸女。于是当夜便和陈,乔二人找上门去,将其痛打一番,劫了他家许多金银,还迫其给荆州知府写下一纸撤状文书。这一举干净利落,三人都觉痛快,尤其是乔三,这两日精神抖擞,饭量大增。

    这时,三人围坐店堂角落的方桌。店堂里人满为患,加了好几副桌凳,不断有客人落座,叫酒叫菜,店里人手不够,连烧饭师傅也出来招呼了。乔三等得焦心,朝小二叫道:“我们先来的!怎么菜还没烧好啊?”陈百生在桌下踢了他一脚道:“你不能收敛点。”乔三不满,“老数落我。”又朝小二喊道:“菜不来你先上饭啊!大冷天饿死人了!”

    话说陈百生这几日的确心中有事。这次出来又不得不把女儿寄放在人家那里,不知何日才能有个安生之处。做个山野小民不是出路,唯有重新在江湖上混出个饭碗来才能长久。照丘胤明所说,此行必要成功,然后便能让他有个谋生的好行当。对丘胤明陈百生很是佩服,换成别人,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想必消沉得很,而他倒是一点不见变化,此行计划详细果决,令人对接下来的行动十分期待。陈百生唯一牵挂的只是女儿,最近与她频频分别,放心不下,才会嫌乔三呱噪。话说回来,乔三这大声一喊,饭菜倒是很快就上桌了。

    众人大快朵颐,店堂里乱哄哄的当头,大门又开了,坐在门边的人埋怨风大,可当即便被呵斥了一句。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进来了两个差人,正指着方才埋怨的人道:“吵什么吵,没见差爷心情不好吗?”那人嘟哝了一句,便回过头去自顾吃饭了。差人环视了一眼店堂,对小二道:“快给我们清个房间,烫酒上菜,这鬼天气!”回头对身后戴着枷的犯人骂道:“就为了你这鸟贼,害得我俩奔波受冻。到了荆州有你好受的!”

    二官差拽着犯人在众目睽睽下穿过店堂,径直往后面的客房去了。那犯人虽然一直低着头,可脸面却熟,竟是清流会原来的三当家孙元。丘胤明自语道:“他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了。”

    一夜风雪呼啸,次日清晨,四野银装素裹,三人上路时朝阳已升,官道上冰雪融化,疾行无碍。离开旅店时丘胤明向店家打听,得知两名官差押着孙元已经上路了。行了五里多,果见前方二官差执杖,孙元戴枷踟蹰而行。

    “老大,要不要截住问个清楚?”陈百生勒马道。如今称“大人”已然不妥,之前反正也如此称呼过,顺口便用了,丘胤明亦不置可否地默认了。听他这么说,便道:“好,我正有此意。”

    三骑飒沓而前,转眼将官差和孙元围在了路中。差人唬了一跳,仰面看着高头大马上面色不善的来者,顿时没了底气。一差人将手按上腰刀,咽了口口水,大声壮胆道:“哪里来的狂徒!我们是官府公干,你们想干什么!”

    孙元一眼就认出了丘胤明和陈百生,方要开口,即被丘胤明抢先道:“知道。二位差爷,前面路不好走,把犯人留下,我犒劳些银子给你们,回头吧。”轻描淡写一说,把那差人差点噎住,又朝丘胤明仔细打量了几眼,那腰刀怎么也抽不出来。这时,身后那年轻些的差人举着棍子杵上前来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竟敢阻拦官府……”话未说完,就被另一差人一把拉住,小声道:“小王,别乱来,我看这几个惹不得。”

    丘胤明笑了笑,从马鞍袋里摸出两个银锞子,说道:“多吃了几年衙门饭的果然明白些。”将银子伸向为首的差人道:“这些拿去吧,可不亏待你们。”又对那年轻的道:“若还不明白,别怪我们不客气。”

    年轻差人瞪着眼睛还欲还口,被为首的扯住,上前接过银子,对丘胤明拱手道:“多谢大爷。人你们尽管带走。”

    “你……”年轻差人怒目结舌。为首的道:“小王,你死脑筋啊。这么多钱他娘的抠门太爷手下几时能赚到!大不了不吃这窝囊饭了。你要打你打,我走了。”回头对三人道:“三位大爷走好啊。”径自脚底抹油了。

    那年轻的愣在原地,乔三看得心焦,脱口道:“你个傻子,给钱还不好,是不是要给你几个拳头才清醒呐?”那差人被他的大嗓门惊了一机灵,似乎明白过来,回头拔腿去追另一个差人,嘴里喊道:“老牛——老牛——等等我呀!银子还没分我呢——”

    孙元惊魂未定,望向丘胤明道:“大人……你?”丘胤明下马来,抽刀砍了他的枷锁,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们走。”

    “去哪里?要我干什么?”孙元一头雾水地问道。

    陈百生策马上前,伸手道:“到了荆州你自会明白。上马吧。”

    进了荆州城,便有祁慕田的人前来接应,一行人直往兰庭居。客栈后面两院的客房已被西海盟的人马包下了。刚下马,就看见祁慕田从偏门出来,笑着向丘胤明道:“荆门县的事了结得这么快。”

    “还不是那郭千户太不经打。钱财倒真是多,没白跑一趟。”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丘胤明见他好奇地看孙元,便道:“他不知怎的被官府捉住了,押送荆州府,看着怪可怜,我便将差人打发了。”孙元是认得祁慕田的,上次受张天仪指使,下毒暗害未能得手,此时见面不敢正视。祁慕田却笑着对他道:“孙三当家,许久不见,过去的就别在意了,请。”

    进门之后,祁慕田对丘胤明道:“盟主他们也是昨晚刚到的,这两个月来的确发生了不少事啊。你们来得正好,大家正需要一起商议一下。”

    之前同恒靖昭总共也只见过三次面,都不甚和洽,丘胤明心里有几分介意,不知他如今的态度是否有所改观。这时,数人已步入后院的主屋,只见屋里或坐或立有不少人。主座上自是恒靖昭,身边最上手的座空着,该是祁慕田的,依次是史进忠和两个面生的年轻人。丘胤明猜想,他们想必皆是恒雨还的师兄。而坐在对面的两人则与西海盟这些人的气质有所不同,一人高冠素衣,极为俊朗出尘,另一人秀才打扮,白白的手上戴着一只显眼的祖母绿石戒指。丘胤明想起出洛阳来荆州的路上,祁慕田说过,月前盟主到怀月山庄后,写信告知祁慕田,说少庄主司马辛在杭州为白孟扬的父亲治病,而盟中近日生变,急需人手,请祁慕田写信联系司马辛,邀他援手。此时,眼前这个俊朗青年大约就是司马辛了,而这秀才不知何许人也。

    众人多有面生,祁慕田便为各人互相引荐了一番。丘胤明这才知道,这秀才竟是当初让东方镖局大失脸面的神偷房通宝。那两个不认得的青年,一个是恒雨还的四师兄杨铮,另一个则是上次在荆州时从祁慕田口中听闻,同恒雨还的三师兄杜羽一道出走的五师兄石磊。

    落座之后,有些出人意料地,恒靖昭主动微笑向丘胤明道:“你的事我都已知道。如今差不多该称你一声贤侄。”丘胤明朝祁慕田微顾,见他面上似有笑容,心知几分,即回礼:“不敢当。日前多有得罪处,望盟主海涵。我此来荆州,有意继续完成巡抚时未完之事。若有帮得上盟主的地方,我亦不会推辞。”屋里众人对他多少有所知晓,亦知他如今乃是个逃犯,还如此口气和盟主对答,顿时几人侧目。恒靖昭却不以为然,神色不变道:“好,我也希望今后同贤侄多合作几番。”

    至此,便要先说西海盟这两月来的行踪。

    九月初,恒雨还伤情已稳定,司马辛和房通宝亦在收到祁慕田书信后赶来洛阳与盟主会面,恒靖昭遂带了众人直冲回春霖山庄问罪。之前从祁慕田和高夜的消息中得知,狄泰丰和制毒的万道士关系密切,这毒多半就是万道士所配。恒雨还的意外令恒靖昭怒火冲霄,失了向来的沉着,出门时口口声声说着,要踏平春霖山庄,好在一路奔波让他冷静下来,到了归州,不失礼节地先书信通知,然后方带着人阵仗威严地上门而去。

    岂知欲寻之人皆不见踪影。可最让人吃惊的却是杜羽竟然做了春霖山庄的三庄主!当他和朱庄主一并出来时,令西海盟大众瞠目结舌。

    朱庄主虽面有些惧色,但依旧不卑不亢直言,暗箭下毒的确是龙绍的主意,但老宗主并不知晓,知道这事后对龙绍怒加指责,早在多日前已带着他回到巫山旧地让他面壁思过去了。狄泰丰也因为此事被老宗主责难,暂时离开,不知其所在。

    于是这次大张旗鼓的会面匆匆结束,虽然气氛紧张,但双方终究以礼相待。从春霖山庄出来后,恒靖昭即刻安排所有的人兵分两路,让史进忠和杨铮从荆州府的都指挥李炬家里开始重新追踪张天仪的下落,而司马辛和房通宝则暗中留在春霖山庄附近,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花样,并想办法找出万道士。遣出人马后,恒靖昭单独一人朝巫山而去。

    且说恒靖昭一路沿江而上行至巫山县。依他猜测,这位老宗主虽然不愿透露姓名,但以其在荆楚武林中的显赫声望推断,他必不是个隐没世外之人,隐姓埋名或有别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躲避仇家。这样的人,在其常年居住地也必是个名人。果然,到了巫山县城稍加打听,便得知许多关于老宗主的传闻轶事,尤其在江边码头,好几个老船工都知道去往他住所的道路,一听说这位客人要去拜访,却都纷纷来劝道,那地方去不得,在绝壁险峰之上,猿猱难度,连采药的人都很少去,除了他的两个徒弟,就从没人去拜访过。不过,在恒靖昭出了个好价钱后,两名船工答应送他一程。

    这日天阴,云含雨色,船沿大宁河向北,两岸山势幽丽,峰谷奇绝,遥望云雾缭绕处,苍翠欲滴的山峰若隐若现,形态随着舟行处时时变幻,灵动莫测,仰视崖间飞瀑流白,低头一弯江水深碧。经过一段白浪湍急暗流汹涌的险滩后,两侧山壁渐渐靠拢,头顶天低云暗,雾气迷蒙,耳边不断传来石崖下泉水滴落江面之声,时有惨惨阴风从崖壁之间吹过,寒意拂入衣袖,浸入心扉。

    恒靖昭立于船头兀自观景沉思,忽听老船工道:“客官,前面就快到啦。”他转过身来,见老船工指着前方崖底的一处浅滩,“船就只能送你到这了,里面的路听说还长着呢。”

    船停靠至滩边,搭下跳板后,另一个年轻些的船工送他下了船,道:“我送你一段吧。”恒靖昭四顾,只见那一块突出的崖壁之后,竟是一段栈道,狭窄陈旧,早看不出年岁。船工道:“这段路好走的,不过到了上面客官就明白了,倘若不去了,我们仍送你回,没关系的。”恒靖昭笑道:“先去看看再说。”于是跟在船工身后,慢慢朝山里面走。古藤幽草,秋意萧萧。行间,恒靖昭忽问:“这里杳无人烟,那老宗师如何能够搭船出去?”船工道:“听说还有一条过山的路,比这条长,更难走,那可真的没人知道了。”

    沿栈道走过两条山壁,不觉已至半山腰。云雾低垂,四周水汽弥漫,鬓发胡须都湿漉漉的了。忽然眼前开阔,脚下道路已绝,面前乃是一处断崖,崖下雾气升腾,看不清有什么,崖上横着一棵死树,一头搭在对面的山崖上。隐约能看见对面有一条羊肠小道向深山中去。船工道:“就是那条路往下直走。客官,早就和你说,从前也有人慕名想去拜访,都是走到这里就回头啦。”恒靖昭回头道:“多谢指路。”未等船工再劝,早就飞身而起,在枯树枝头轻轻一点,端落对面。惊得那船工呆立在崖边,直到看不见恒靖昭的背影。

    山路盘旋,陡峭非常,而景色瑰丽,更胜前般。人道巫山之美在云雾,风雨阴晴,造象万千,有蓬莱仙山之缥缈出尘,又兼地府幽都之诡异迷谲。独行在几无道路的狭壁险峰之间,极目云蒸雾罩,山如寸碧,不见真容,再有猿声四起,天地间更显得空落落。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使得这位宗师人物蛰居此处,以待东山再起呢?恒靖昭心中疑惑万千。当日对下属直言要独访巫山时,众人纷纷劝阻,但恒靖昭自有想法。这老宗师看来比较通情达理,龙绍是他的爱徒,要动武寻仇没那么容易。龙绍为何要对恒雨还下这样的阴手,实在令人不解,他很想当面问个清楚。既然不想动手,那何惧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去拜访。

    不知不觉暮霭渐沉,苍云漠漠,黛色连天,不知离老宗主的居所尚有多远,正思量着要找地方过夜,忽听云雾中传来一阵悠悠的竹笛声,婉转凄美的曲调,让人心头没由来地一颤。恒靖昭素爱听笛,此时驻足细听,辨清了笛声飘来的方向,寻声而去。

    行过一道山梁,沿坡走入山谷,耳边传来泉水潺潺声,那笛声借着水声,越发地动人心魂。恒靖昭快步攀过山石,眼前忽现一潭碧水,山崖上一线细细的瀑布飞落,在将要消失的天光里,如大小珍珠一般落到潭中。水潭边有一座吊脚小屋,屋檐下挂着盏油灯,吹笛人盘腿坐在门前,见有人,一双星眼扫视而来。

    恒靖昭兀然惊诧,这人不是龙绍么!

    龙绍看清了来人面目,亦是一惊,放下笛子,飞快操起身后的长鞭,端立戒备。二人隔潭对视。恒靖昭慢慢地沿着潭边朝小屋走,龙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忍不住道:“盟主,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么?”恒靖昭不紧不慢道:“报仇,还谈不上。我的女儿不是你能杀得了的。”

    龙绍脸色微变,“她竟然没死。”

    恒靖昭冷声道:“让你失望了。”

    “哼。”龙绍微微冷笑一声,“没死也半条命。怎么,盟主要我偿还?那就动手吧。”一手攒紧了长鞭,青筋皆现。

    恒靖昭看出了他的紧张,仍旧慢慢地朝他走,一面道:“你认为我杀不了你吗?”

    龙绍沉了口气,“试过才知道。”

    恒靖昭背在身后的手此时亦握上了剑柄,心中已暗暗地盘桓了好几番。听说龙绍功夫很不错,一时间恐怕拿他不下,倘若惊动老宗主反而不好,可女儿被他害成这样,现在有机会单挑仇敌,竭尽全力未必不能一举杀之。来去纠结,终未出手。

    龙绍见他没有动手的迹象,不免有些诧异,可不敢放松,一脸戒备道:“盟主既然不来报仇,有何指教?”这时,恒靖昭已步至楼前,面若冰霜向他道:“我问你,我的女儿并未得罪你们春霖山庄的任何人,为何下这样的毒手!”

    龙绍目光一闪,后退了一步,收起架势道:“盟主,我就开门见山明说了吧。我们开宗立派,为的都是争霸江湖,你女儿本领太高,即使现在不是,将来必定是我们的绊脚石。我只是想防患未然而已,既然失败了,这个罪名我担。将来再看大家各显神通吧。”恒靖昭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想法。龙绍坦然地看着他道:“盟主,换作是你,这样的手段你想必也会用的。”

    这年轻人比他想象中更凶狠,恒靖昭一腔怒火顿时被心头的阴云笼罩,这回答让他无法反驳。的确,江湖残酷,什么手段都是用得出的。许多念头飞快在脑海中闪过,恒靖昭压下杂念,缓慢而又强硬地说道:“二庄主,这个理由我收了。今日不动干戈,我是来拜访你师父的。来日,必让你为此付出代价。”龙绍点头道:“好。那今日盟主便是客,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安歇一宿,明日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将恒靖昭请进小屋,龙绍收拾了一些日常物品便要离开,出门时,恒靖昭问道:“你师父住在哪里?”龙绍回头道:“就在屋后的半山上。师父很欣赏令嫒的武功,所以让我每日在山洞面壁思过。”说罢又自顾阴沉地笑了笑,“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

    恒靖昭心中思量,他这行为作派,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明早我带你去见师父。”龙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是夜,星月无光,山谷里只听得见泉水和龙绍的笛声,前者泠泷幽咽,后者穿宵蚀念。

    次日一早,晨光方现时,龙绍便回到小屋,准备饭食后,引着恒靖昭一同从屋后的小路往半山去。浓雾消散,朝阳的光芒一扫昨日山中的阴郁景象,清风扬扬拂面而来,如行仙境。仰望崖间,密草葛藤掩映之下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岩洞。走了不多时,拐过一层崖壁,眼前忽现一人来高的洞口。龙绍点起火把,二人进入。这山洞里面颇为宽敞,没有泉水,比外头干燥。

    不多时,已入山腹,前方忽现一线天光,四周亦豁然开阔,乃是一处天然石室。抬头仰望,那天光来自石壁上方的罅隙。石室中央有一方木榻,几样简陋的家什器具,老宗主盘腿端坐榻上,一束天光照在他消瘦的面颊上,更显其额角分明,面容肃穆。

    龙绍将火把放在架子上,上前施礼道:“师父,西海盟主到访。”

    老宗主睁开眼,见恒靖昭端立在石室一头,起身下了榻,略整衣衫,正色上前,朝恒靖昭恭敬一拜道:“小徒妄自乱行,老夫在此替他向盟主赔罪。”

    见这高居人上的宗师如此真心下礼,恒靖昭倒是怔了一下,亦回礼道:“宗师心意,恒某领了。小女暂且无恙。”老宗主似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盟主请坐,绍儿,看茶。”

    龙绍面无表情,在一旁烧水沏茶,耳朵仔细听着二人的谈话。少顷,听恒靖昭道:“我看宗师心怀宏图,创立春霖山庄为的定也不只是扬名荆楚,却不知,为何到如今依旧不愿透露姓名,难道是为了什么难以再提的旧事?”龙绍侧目朝师父看去,只见他眉角微微跳了一下,面色不变道:“确有旧事。可若要再次扬名天下,也得等到我问鼎武林的那一日。”龙绍心头一动,师父从来不愿说起任何旧事,虽然知道他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壮大春霖山庄,可却从不曾听他说什么“再次”扬名天下的话。这时,不免对恒靖昭另眼相看,对师父的过去越发地疑惑。

    恒靖昭仔细端详这个人,努力回想过去江湖上的出名人物,可时光如梭,人事纷纷,英雄豪杰皆如过眼云烟,哪里想得起来。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若我料得不差,宗师也想借着明年的杭州盛会一展身手,让天下英雄俯首。时间过得真快,离上次盛会都快三十年了。”老宗主亦笑道:“人生苦短啊,怎能不好好把握。”

    二人聊了数盏茶的时间,恒靖昭起身告辞。老宗主将他送至洞口,让龙绍为他指点出山的道路,即别,又道:“盟主,你我虽不同道,但我敬你办事有礼数,明年杭州再会,我必以真面示人,到时候看各自能耐吧。”恒靖昭拱手道:“宗师的意思我明白。来日见分晓。告辞。”

    出山的道路果真如同昨日船家所言,极为崎岖难行。恒靖昭回想着老宗主的言行,上回在春霖山庄交锋时,只觉得他是个武功超群不可一世的宗师,可今日对面相谈,却觉得他浑身无处不散发的坚韧之态下,却藏着隐忍多年的悲戚。不知是什么滔天的仇恨让此人隐没多年,为得一朝一鸣冲天。看他每走一步肩膀一沉的样子,不由得让人心生敬佩。看来,这次杭州盛会又将风起云涌,新仇旧恨纷至沓来。想到此处,免不了心潮澎湃。

    从巫山归来,不久就有了新的消息。

    由于龙绍的独断之举使得春霖山庄同西海盟结下了大梁子,朱庄主无法补救,老宗主又一气归山,于是只能召集了众多武林同道来坐镇山庄,司马辛和房通宝着实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潜入山庄探查。从之前信息中已知,狄泰丰养着万道士在山庄的别院里囚禁多人试毒,于是二人首要之举便是寻到了那个院落。果然,狄泰丰和万道士走得仓促,不仅囚徒还在,连许多药材,炼成或未成的毒药都没来得及收拾带走。一日晚间,二人进入其中,先将万道士的配方偷了个干净。随后一日,二人招来盟主留下的西海盟下属,略施调虎离山之计,在山庄的其它几座别院放了数把火后,将囚在那里的十来个人全数救了出来。

    回到荆州后,司马辛便将万道士的配方细细琢磨,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那些人身上的积毒大致解了。原来,这些人都是家住这一带的习武之人,有的是小镖局的镖师,有的是走四方卖艺的,有的是小帮派里跑腿的,还有一个竟然是岳阳神剑山庄的小辈弟子。听那弟子说,数月前,神剑山庄的人探到了万道士的老巢,准备集结了人手前去捉拿万道士。他和另两个同门想出风头,听说万道士的武功不强,便私自相约先去一步,哪知被万道士设计捉住,醒来已在黑牢。

    话说这些人被救出来时皆不省人事,到现在也不知,这几个月都是被囚在春霖山庄。司马辛本来想告诉他们真相,可仔细一想,如今仍在春霖山庄的地盘,倘若这时将此事传扬出去,他们必会否认,说不定还要反指西海盟污蔑,不如暂待。

    而此时,杨铮传回消息,张天仪一直跟在都指挥李炬身边,常居军营,行刺困难。二人跟随李炬的行程到了常德卫,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天仪的住处,找准时机出手,谁知半路竟然杀出了杜羽和石磊。杜羽的功夫在杨铮之上,石磊和史头领亦是势均力敌,二人斗不过,让杜羽带着张天仪走了。可事后,石磊竟转了回来,一脸愧色对二人下拜。原来,当初杜羽出走,石磊心里虽反对,可还是依了多年的情分跟随其后。后来,杜羽和张天仪又见过几次面,在张天仪的巧言之下,动了投靠春霖山庄的念头。老宗主最是爱才,见他前来投靠,自是高兴,即让他做了三庄主。石磊却左右为难,这些日子一直与杜羽若即若离地保持着联系。此番违心地帮杜羽解救了张天仪,却是再也不能心安,一咬牙回来了,向盟主自悔罪过。

    经了这一串的事,已临近十月末,将诸般细末衡量一番,恒靖昭决定,先去寻万道士。有神剑山庄的那名弟子带路,很快便找到了那所道观。上次神剑山庄前来围剿时,万道士已随狄泰丰到了春霖山庄。来者扑空后,一把火烧了道观了事。不过,也是这万道士作恶多端,命中该绝,从春霖山庄走得仓促,未多想便回了老家,料想过了上次那关,如今应该无人再来。谁知,竟被西海盟的人抓了个正着。一见这恶贼,恒靖昭恨不得立刻将他五马分尸,可稍稍冷静一想,还是将他活捉了回来。

    再说当下,众人聚在兰庭居的后院里各自陈述了近来所为。听罢,祁慕田道:“万道士捉得正是时候。”恒靖昭点头:“我也是想着,活捉了他,就是抓住春霖山庄一个把柄。如今还得想个办法把这件事传扬出去,既要传得响,又要让人信服。”

    祁慕田道:“依我看,要让和春霖山庄关系好的大门大户都知道,不如邀请他们来聚聚,到时让万道士亲口说,这些时日他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看春霖山庄还有什么话说。即使他们想方设法地推诿,想必也是洗不干净的。”众人听言,都觉有理,史头领道:“这个好办,上次开山大会,来了谁我都记得,咱们即刻给这些人写信,邀请他们前来相聚,如何?”祁慕田略思,却道:“这些人多半视我们为仇敌,就怕请不来。”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丘胤明道:“有一人或许能替我们来邀请。紫霞居士陆长卿。”

    史头领道:“此话怎讲?”

    丘胤明道:“我和他有一些交情。这个人交游甚广,最喜欢此等聚义之事。西海盟起先南下湖广时,不就是他召集了许多武林人物前来闹了一通么。这回抓住了臭名昭著的武林败类,若请他来主持这个聚会,他一定乐意。还有,日前大小姐和我帮了他一个大忙。我想,他应该愿意来的。”

    祁慕田听言,点头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不妨试试看。这样吧,你我即刻动身去大洪山三思院。不过,我们这么多人聚在荆州城里,时日久了不大妥当。”恒靖昭赞同,斟酌一下道:“要不,仍旧迁到江对面上次落脚的地方去。”

    见祁慕田未说话,丘胤明侧目朝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孙元看了一眼,对恒靖昭道:“盟主,若我猜得不错,张天仪被杜羽救走之后,想是回春霖山庄避难了,这清流会他如今一定无暇顾及,何不趁这时候一举收入囊中。落脚的地方便也有了。”

    恒靖昭一笑,“丘贤侄,你算计得倒好。我知道你对清流会的一些东西很感兴趣,现在由我代劳,省了你的事了。好,反正也是举手之劳,就依你。”丘胤明起身拱手道:“多谢盟主。”

    商议妥当,众人即分头行事。丘胤明当晚暗至荆州府衙,将郭千户的撤状文书摊到了知府的面前。那荆州知府当然认得丘胤明,却怎么也料不到,这个犯了大案被押送到京城,三司会审之后便音讯全无的上任巡抚,如今一副江湖强人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惊吓之后不敢造次,立即下令撤销对贺大成的通缉。办完此事,丘胤明和祁慕田二人方快马出城往大洪山去。

    不出所料,得知二人来意,陆长卿一口答应。听闻丘胤明在荆门县所为之后,更是感激不尽,当即启程往荆州同盟主会面。另一头,恒靖昭帅众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清流会的总舵,遣散了一干乌合之众。想着孙元为人老实,他那拜把子兄弟刘立豪也算能干,便暂时将此二人留了下来,尚未作安排。丘胤明回来时,恒靖昭将藏在密室里的一堆文卷交给了他。

    手捧这堆散乱的文卷,心里真有些百感交集。可他转念一想,即便当初拿到,未必就能够在堂上翻案,如今有这些在手,他自有别的用处。

    这日午后,乔三兴冲冲地跑到丘胤明的房间里,神情高昂,冲着丘胤明和陈百生道:“什么时候去?想不到这把戏今天也轮到我来玩儿。”

    陈百生笑道:“三弟,你急什么,还早呢,再睡个午觉走也来得及。”

    原来这几日间,丘胤明将那些文卷仔细地理了一遍,几年内张天仪贿赂过哪些官员,以及这些官员平日里做下的见不得光的事,相互间的利益往来,诸般纷杂,一眼读过眼花缭乱,不禁暗暗佩服张天仪做事细致。花了一番功夫,又和孙元及刘立豪细谈,方将这些涉事官员的主要劣迹纠出,心中有数。眼下身在荆州,不妨就从刘太监和姜御史等人下手。

    入夜时分,长湖畔的桐华馆外挂上了大灯,门板擦得铮亮,青衣仆从频频进出,正是要举办雅集的模样。话说这雅集自从夏天那次之后,便不知为何停了几个月,直到腊月里方又开门迎客。附近的百姓众说纷纭,有人说,清流会的老大生病了,有人说,他们生意上亏了本,所以,今日桐华馆外张灯结彩,门里乐声悠扬,引来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只见三当家孙元依旧站在门口殷勤地迎接客人,较往日有所不同的是,二当家刘立豪竟也陪同在一旁。只见一拨拨客人乘轿骑马坐车而来,二位当家满面笑容地将他们请进大门。这回似乎搞得特别热闹,乐班从天黑就开始演奏,一曲接一曲,几不停歇,传得很远。

    夜色渐浓,眼看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刘立豪提起袖子掖了掖脑门,寒冬腊月的,当然没汗,可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册,对孙元道:“都进去了,还差一个刘公公。”孙元回头朝门里瞄了一眼,只见门厅里灯火辉煌,两个乐班仍旧轮番上场,奏得热火朝天,对刘立豪道:“大哥啊,这回咱们就跟着丘老大算了。你看,上次他一句话,恒盟主就帮他把这里摆平了,那个大头头祁先生又对他那么好。再说,人家从前当过大官,跟他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些前途。”刘立豪道:“你说的有理。可我就怕,我们跟过张当家,和西海盟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做人?”孙元叹道:“大哥,你愿意再回去做那贩盐的勾当吗?看我这回,没人罩着,一不小心就沟里翻船了。”

    原来,那次被丘胤明派人抓住,供出了张天仪诸事,画了密室地图之后,孙元便离开了清流会,为了生计只得重操旧业,贩卖私盐。结果一次运输途中被官府盯上,寡不敌众,锒铛入狱,被转送荆州府的途中巧遇丘胤明,才得脱身。

    孙元又道:“大哥,别的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丘老大比张当家光明正大多了。就说这回,对付这些贪官的法子,我看挺好。”刘立豪虽有些犹豫不决,但也觉他说得有道理,便道:“眼下大概也只有这出路最好了。老弟,可我不得不说,要在他手下混饭吃,恐怕也不容易。”

    二人正小声交谈,只见远远的来了一顶四人轿子,孙元眼睛一亮道:“刘公公来了。”刘立豪即刻整了整衣衫,下台阶迎上前去。

    刘太监从轿子里探出身来,抬眼见到刘立豪,笑道:“二当家怎么亲自出来迎接,咱家受之有愧啊。”

    刘立豪满脸堆笑深深一恭道:“刘公公言重了。清流会前些日子出了些麻烦事,怠慢了诸位,实在过意不去。今日特意备下薄酒,请贵客们前来一聚。”刘太监朝门里一望,道:“今天真热闹!哟,三当家也在。”孙元上前施礼道:“公公,好久不见,气色越发地好了。”

    一番恭维,将刘太监请入了大门。刘立豪陪他走在前面,孙元眼看二人已穿过前厅,随即向暗处打了个信号,一下子窜出来几个人,将刘太监的随从绑了,从小路押往后院。乐声嘈嘈掩盖,做得无声无息。

    刘立豪陪着刘太监有说有笑进了二门。刘太监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忽然一条大汉不知从哪里现身,横到眼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刘太监没来得及惊呼,嘴里便被塞进一团抹布。而刘立豪亦立马翻脸,将他双手反扣,掏出条绳索捆了个结实。

    这躲在门后的大汉正是乔三,此时朝惊惶失色的刘太监瞪眼一笑道:“你这鸟人好大架子,到现在才来,害得大爷在风堆里好等。”拽着刘太监便往后头临湖的水亭子里大步而去。

    伸入湖中的回廊里没点灯,夜风吹动湖水,带来刺骨的寒气,离岸最远的北面水阁中亮着簇簇火把,十来个五花大绑的人坐在花厅当中,虽然中间点着个火盆,可哪里挡得住这深冬夜里的湿冷,数人已缩着脖子瑟瑟发抖。乔三将刘太监按上板凳,拍拍手道:“都齐了!老大,开审吧。”刘太监这才看清,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竟是上次在荆州犯下轰动大案的前巡抚大人,惶恐不已间,转头四顾,冷不防和对面的姜御史看了个对眼。那姜御史也被塞上了嘴,眼里既是愤怒又是惧怕,脸冻得发青,看上去极是怪异。

    丘胤明冷眼将这十几个人审视了一番,说道:“众位,月前就想把你们都请来问话,可天时不利,耽误了这些时日,今天才能都聚在一起。”见座中有人似乎实在禁不住寒冷,便对乔三道:“三弟,麻烦你把门窗都关上,嘴也不用塞了。”

    刚松了口,一名军官模样的立即吼道:“姓丘的!你胆敢绑架朝廷命官,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指挥,你省点力气吧,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丘胤明从座上立起,不再理睬他,径直走到御史姜美臣面前,替他解了绳索,道:“姜大人,你文采斐然,下笔有神,今日请你做个笔录,如何?”姜御史不敢看他,板着脸低头道:“我堂堂御史,怎能听命于你这等逃犯狂徒。”

    丘胤明朝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他左臂扭起,姜御史吃痛,呲牙咧嘴,战战道:“你想干什么?”丘胤明道:“我既是狂徒,自然没耐心。”说罢捏过他的食指,一声脆响,骨节已碎。姜御史惨叫一声,抱着手蹲到地上。丘胤明四下微顾,只见一旁数人吓得闭眼,那王指挥也闭嘴了,又对姜御史道:“你拒绝一次,我就掰断你一根手指,今天拒绝了,明日继续。”少顷,只听姜御史喘着粗气含糊道:“我写……我写。”

    待他渐缓过来,陈百生上来替他将手指包扎了一下,随后将他揪起来按坐到桌前,笔墨纸砚早就备好了。丘胤明道:“这样吧,先写你自己的事情。太细末的就免了,就从两年前你收了清流会五百两银子,诬陷江陵县令徇私枉法,以致胡家庄命案黑白颠倒这事开始写。”姜御史听言,笔尖一抖。丘胤明看在眼里,对众人道:“诸位趁这时候好好地回想回想,待会儿依次来说,尽量说得有条理些,免得我不耐烦。”

    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胖老儿低眉低眼地道:“丘大人,像吾等告老还乡的,真没做什么违心的事。大人尚在任上时,在下早就听闻大人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眼下这般英雄之举,老朽亦佩服之至。不瞒你说,在下真的已是闲居故里多年,哪里有什么贪赃枉法的念头。”丘胤明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再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两袖清风,只图个名誉的巡抚大人,你家有多少钱财地产,先自己清算一下吧。”被他眼光扫过,胖老儿脸色立黯。

    其余被绑着的人目光闪烁,没人再言语。几个军官模样的此刻也骂不出来,方才进门时,被丘胤明,陈百生,乔三三人伏击,根本招架不住,才知道这个背罪的巡抚原来有这样的本事。有人本来还指望他只是来清查罪责的,到时或可互相推卸,即便认罪,毕竟不是公堂,难有定论。谁知他全是一副江湖豪强嘴脸,上来就动手,张口就说钱财,这下可真是身家不保,苦涩难当啊!

    一夜过去,姜御史写得腰痛手酸,精疲力尽。即将天明时分,丘胤明将这些贪官土豪们依旧塞了嘴,押上船,着刘立豪和陈百生二人将他们转至清流会总舵关押。随后又到后院里,从昨晚随行而来的家丁下人中,每家挑了一个人回去传话,要想自家老爷活命,立即将钱财,地契,以及在职官员的印信统统送至桐华馆,倘若报官,就等着收人头。吩咐完毕,每人得到财产清单一张,并血淋淋的耳朵一只,吓得众随从们屁滚尿流地跑回家去。

    接下来的几日,陆续有成箱的金银送上门来。再说西海盟这头,陆长卿受邀来荆州,和恒靖昭见面后,冰释前嫌,当即起草给各派当家的书帖,请众人半月之后到大洪山三思院一聚,公告西海盟仗义捉拿江湖败类万千,解救受害者多人。届时亦临近新年,年后各门派都将派出精英人物前往杭州问剑阁参加盛会,于是正值了互通有无,巩固交情的好时候。明里自不必说,这一场公告集会,正中陆长卿下怀,这几日同恒靖昭言谈甚欢,整个人都很精神。

    经过了数天的折腾,被绑的这伙荆州名人们皆乖乖送上家底。见识了丘胤明的作派,刘立豪觉得,留在荆州实在没出路,眼下看他手下缺人,是个自荐的绝好机会,过了这茬,将来依他兄弟俩的本事,人家恐怕就看不上了。孙元自然十分地愿意,于是二人找丘胤明说,愿意从此为他效力。

    这天中午,西海盟的人马即将启程去大洪山,丘胤明则要带着陈百生,乔三,刘立豪和孙元四人往武昌府去。刘立豪向先前靠清流会吃饭的船队借来一支船,将搜刮来的金银钱财等物和一些普通货物混合一处,正装箱上船。祁慕田和丘胤明二人一路闲谈步至码头。

    “承显,到了武昌凡事小心。你在荆州这一手,肯定会招官府通缉。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王福全,李炬之流,明年再慢慢对付。”

    丘胤明道:“我都想过了,到武昌先去大冶县,有了这些金银,把大冶县所有的矿山尽可买下。那武昌知府我了解,是个识时务的人,有利可图又省事的买卖他一定不会干涉,大冶的县令我也认识,等明年好好地把那片矿山经营起来。另外,让刘立豪去夏口镇找个落脚处。将来伯父可以在那里安排一些人,既是运货的口岸,亦可作为江上的一处通信地点。如何?”

    祁慕田呵呵笑道:“你这是准备当地头蛇的架势吗?”

    “伯父不要取笑我。”丘胤明摇头微笑道,“我是想把经营矿山这生意给陈兄弟来做的。他有家小,不能居无定所地四处涉险。那里本就是他老家,人熟地熟,再合适不过。这次出来之前,我早就打好这个主意了,幸亏没有失手。”

    “那你要好好地感谢盟主才是。”祁慕田一捋胡须又笑道:“不过,这矿山可真是一笔大礼了,说是聘礼也不过分。哈哈哈。”被他说中了心思,丘胤明不语。祁慕田口无遮拦又道:“要不要我替你先去和盟主说说?”丘胤明一口否决道:“我自己去。”

    “好,好。老头子我还是不管这闲事了。对了,武昌府安顿好之后,你要不要来三思院和我们会合,一起去杭州?”

    “不了。我要先赶去京城一趟,到时候我来杭州找你们。好不容易让这些人都招认了,我要把供状交给樊瑛。”丘胤明轻轻叹了口气道:“虽迟了一步,可这事将来该有人去了结。我想,这些东西到时候一定还能派上用处。”那日审问过后,丘胤明将这些官员的官印都拿来一一敲上了各人的供状,也画了押,再加上清流会里搜出的文卷,可谓是铁证如山。即使现在曹吉祥还有天大的势力,可难保哪天就一脚踏空,到时候,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想到这里,心中又松快不少。和祁慕田告别之后,一行人登船启程。

    武昌之事,长话短说。

    那日江州四虎覆灭之后,大冶县的矿山又复回官府管辖,可官府多年都依赖矿主们自行招工开山建炉,一下子没了章法,竟是措手不及,如今自是一团松散。有一些乡绅地主们趁这机会,各自盘踞了炉灶,招了些无田的农户来胡乱冶炼一番,税官只要按时收了铁课也就放手不管了。所以,丘胤明他们到了大冶县,眼前竟是比当初更加萧条。见有人要出大价钱收买所有的矿山,监管田地山头的小吏,保甲们都乐得赚一笔,于是龙角山方圆百里的土地山丘毫不费周折地就买下了。

    陈百生当初占山为王时,在大冶县也有几个旧识,探访了几人后得知,当初武昌府发出的通缉令在数月无果之后已无人问津,等同虚设。如今手下无人,办事不利,于是便托人向先前的旧部们通消息,倘若有人仍旧不忘旧情前来投奔的,不计前嫌都收留。数日过后,便有二三十人闻讯前来,不乏之前从龙角山铁矿解救出来的几名苦力中的领头。这厢安顿,暂且不提。时值腊月末,丘胤明见一切妥当,便单骑快马上京而去。

    到了京城,刚过新年。乔装一番混进城去,眼见一片新春欢腾之景,到处张灯结彩,喜乐融融。回想去年此时,正和东方兄妹还有无为欢聚一堂,又初识恒雨还不久,即便有些朝堂阴云掩盖,也挡不住眼前一片光明,哪里料得到之后这一切变故。去年上元节和恒雨还一起看灯的情形,记忆犹新,可惜今年来不及赶去杭州陪她过上元,连她的生日也错过了,定要找些什么弥补一下方好。想着这些,这一年里的朝堂变故也好,生死危机也罢,眼前所有物是人非,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樊瑛见他突然造访,十分惊喜,留他在家好生款待了两日,将救他出狱之后京城诸事逐一相告。当日贿赂老仵作等一干人实属应急之策,事后,庞勇便照樊瑛吩咐,灌了几大壶烈酒,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陆杲气急败坏地责问他时,他便装聋作哑只说不知,校尉们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众口不一,就连看门的也说月黑风高,没看真切。老仵作向来一丝不苟,簿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伤重染急症而死。陆杲气打不出一处来,把庞勇打了一顿板子,直到樊瑛前来好言相劝才作罢,他心里明白,这就是一出把戏,直让他恨得牙痒痒。事后,陆皋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曹吉祥解释,谁知,曹吉祥竟然也没说什么。

    这样的结果,实让人觉得庆幸,那把戏可说是漏洞百出,看来是曹吉祥真的不想追究了。如今这案子,刑部和大理寺都搁置了起来,皇帝也没问,就算是一桩悬案了。

    这日晚间,樊瑛一面和丘胤明喝酒,一面翻看着荆州官员的供状。看毕,赞赏道:“贤弟办事真是精细稳妥,有始有终。关于你的案子,近来有不少人背地里说应该重新审查,不过顾忌着曹公公,又牵扯到了宗室,所以不好提出来。等过了风头,从长计议吧。到时候一定还你清白。”樊瑛又为他添满酒杯,道:“其实,你的官职当时只是暂去,日后倘若翻案,说不定……还可以恢复的。”

    丘胤明笑道:“无所谓。在朝中我可是已死之人,不指望这些。如今早有新的打算,将来换条路走,还是能够出人头地的。说来,比做官还自在些。”

    “对了。”樊瑛眉毛一挑,道:“你先前那个柴管家,现今过得不太好啊。”

    “怎么了?”丘胤明放下手中的酒杯。

    “你走后,过了些时日,我派人打听过他的情况。说是和本家的兄长有矛盾,回乡之后,没了收入,日子过得很清苦。我便接济了他一点,不知现在如何。要不要去看看?”

    丘胤明道:“那我明天一早就去。”

    “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这些天都闲着。”

    次日一早,丘胤明和樊瑛便装出城。之前听柴班说过一些本家的事,知道他家在西山脚下的桃园村,本家养花为业,可到底有什么亲戚,关系如何,却是一概不知。西山离城不远,骑马不久便到。深冬方过,山野地头一片衰草,只有满山松柏森然苍翠。京城附近的百姓大多不以农耕为业,或做些手艺,或种些暖房蔬菜,瓜果菌子,或开塘养鱼,都比种粮食来得划算。花农也不少,京城里皇宫内院,官府富户,谁家不是日日摆放鲜花。

    樊瑛知道路,二人很快就找到了桃源村一角的小院子。只见高矮不一的荆扉内,那砖瓦陈旧,墙壁斑驳的屋子,便是柴班家里。丘胤明正暗自内疚,之前怎不知他家里这般清贫,可当时给他的月钱也不少啊。

    在院外拴了马,二人便去敲门。不多时,有人应门,正是柴班。柴班抬眼见丘胤明造访,又惊又喜,连忙将二人请进家里,唤来儿子,端茶倒水。丘胤明四下里一瞧,这屋子里和外头看上去一样破旧,墙壁上满是烟火熏燎之色,窗纸也不知补了多少回,屋里暗沉沉的,只有供桌前新买的福禄寿三星画像鲜亮得很。见柴班一脸不自在,丘胤明不禁径直问道:“老柴,你家为何如此艰难?”

    “唉。”柴班摇头叹道:“真是说不出口啊。不过大人既然问了,我就不藏着了。说来,真是惭愧。”丘胤明拉他坐下,道:“不要拘谨,到底怎么回事,说了我替你出气。”

    柴班这才将前因后果诉说了一遍。原来,柴班上头还有一个兄长,生得伶俐,故得父亲偏爱,早就想着把家里的田地和家产都留给大儿子。所以,当年父亲去世之后,柴班的兄长就把他从祖屋里赶了出来,柴班无法只能到京城里去寻生计。幸亏他办事麻利可靠,从起先的一般佣人做到了管家。原本收入不错,足可过上好日子,可他偏是个孝子,父亲去世了,家中尚有老母,兄长每每以赡养老母之名向他索要钱财,他都毫不吝啬地给。所以,母亲向他大哥请求,让柴班的妻儿搬回祖屋居住,他大哥也勉强答应了。谁知,就在两个月前,柴班老母病逝,刚忙完丧事,大哥便翻脸不认人,将他一家又赶了出来。

    说到这,柴班见丘胤明一脸不愈之色,连忙道:“想想也算了。大哥就是这脾气,我早习惯了。等开春我再去城里寻份差事,到时候搬走就是了,不想和他们计较。大人,你别在意。”

    丘胤明心里一酸,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对柴班道:“再找差事,未必有个合意长久的。我倒是有份差事,就不知你愿不愿意远走他乡。”柴班眼里一亮,问道:“难道是大人需要人手?可我,只会管管家事,算算账什么的……这个……”方才看见丘胤明时,就猜想他如今定是和祁先生他们一样的江湖人物,平日少不了打打杀杀的,能是什么差事。

    丘胤明微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差事,就是你仍旧来做我的管家。如何?”

    柴班瞪眼道:“大人,你,又有家业了?”

    丘胤明点头,“倒不是我的家业,有份生意刚刚到手,需人帮忙打理。陈百生你记得不?现在他在武昌府大冶县料理我不久前买下的龙角山铁矿。如果你愿意,可带着你的家小往那里去。方圆百里的地面,他一个人怕是也料理不过来。等以后我安定下来,仍旧请你去做我的管家。”

    柴班愣在座上,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丘胤明知道自己这么说,的确太唐突,便道:“不急,你好好考虑吧。我会告诉陈百生和其他人,你若是想来,随便什么时候都好。要不,过些日子再让陈百生过来看看你,到时再决定也行。只要我有份像样的家业,管家都想让你来做。”

    这番话,将柴班的心一下子牵到云头雾里。丘胤明和樊瑛喝了好几盏茶方才起身,临行又给柴班留了不少银子。送他们至门外,柴班仍旧有些发愣,直到二人去得远了,回头盯着自家的破房子看了半晌,忽然点着头跺了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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