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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挖个坑给自己跳

    一场好梦醒来已是傍晚。

    桑晚舒展着筋骨,困倦一扫而空,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轻快地走出里间,见卫峈依然在打坐,便放缓了脚步。

    行到桌旁,她解开包袱掏出个圆管状的东西捏捏按按,细微的“咔咔”声过后,那圆管已弹开来,变成了个细细长长、端头尖锐的模样。

    卫峈听到桑晚醒了并没有收功,直到运气走完一个小周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她走到靠近黑衣首领房间的墙边,做贼似的正拿着手里的东西往墙上扎。

    一下,两下,三下……一直扎了七八下她才停手,踮起脚将耳朵贴在刚扎出的小窟窿上听。

    一醒来就折腾,看来是恢复了。卫峈悄无声息地下榻,悄无声息地来到桑晚背后,然后——

    “他不在。”低沉平淡的声音在桑晚背后骤然响起,如惊雷般在她耳中炸开。她猛地一抖,应激性地把手中的细杆顺着声音来源挥了过去,随后才看到身后之人是卫峈。

    卫峈探出两指止住险险擦过的“暗器”:“手法这么熟练,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吧?”

    “谁偷鸡摸狗了?我这是天赋异禀!”确认过卫峈没受伤,她放了一半的心,也顾不得计较被吓的事,揪着另一半心就连连追问,“你说他不在?那他人呢?”

    若不是了解他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桑晚此时早已夺门而出,哪里还会在这里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卫峈倒是颇为平静:“两个时辰前我练功醒过一次,那时他就已经不在了。至于人去了哪里……”他学着桑晚先前的动作摊摊手,“我也不知道。”

    两个时辰前?不知道去了哪里?

    打脸要不要来得这么快?

    桑晚木着脸,开始考虑与卫峈同归于尽的可能性。

    看着桑晚这副表情,卫峈唇线微微一挑,勾出个清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来。

    “骗你的。”他道。

    桑晚垂着头,没反应。

    “他刚下楼,是去用膳了。”卫峈语气真诚。

    桑晚终于有了反应。

    “你变了。”她扬起头,对上卫峈蓄着光的眼睛,沉重地叹气,痛心疾首道,“你不是最开始那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刻板老实的卫峈了!”

    卫峈“唔”一声,慢悠悠道:“可能……是因为多了你的存在吧。”

    自识得她,循环往复的平淡生活变得绚丽多彩,每一天都会让他生出嘴角上扬的冲动,视线也总想落在她身上。甚至在方才,不知怎的便起了捉弄她的想法并付诸行动。要知道,依着自己的性子,是不会做出这样逗弄人的举动来的,可他就是这么做了,心情似乎还不赖?

    感受着萦绕在周身淡淡的愉悦,卫峈手指抚上眉心,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

    “啊?”

    什么叫多了她的存在?桑晚不明白,愣愣地望进他藏着浅浅笑意的眸子。

    她怎么觉得卫峈有哪里跟刚开始的时候不一样了?

    “你这两天好像笑容变多了?你以前都不笑的……”桑晚纳闷。

    闻言,卫峈神色一整,在桑晚的注视下如翻书般撤了笑,又恢复成往常那副寡淡的表情。

    一个眨眼的工夫眼前就似变了个人,桑晚的嘴巴在空中开开合合,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你……你怎么不笑了?”

    “我为何要笑?”卫峈微窘,不自然地偏过头。

    “你刚才不是笑得挺开心?”

    “你看错了。”卫峈硬邦邦道,转过身背对着桑晚走回榻边,又盘膝而坐合上了眼。

    桑晚的手跟着伸出去,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又默默地收了回来,连卫峈的衣角都没碰到。好吧,她可以肯定,卫峈今天确实不大对劲。

    “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急着收起来……”她等了半晌,见卫峈没有理会自己的意图,嘀咕了一声便又回到桌旁翻自己的包袱去了。

    桑晚刚低下头,在她视线范围外,卫峈悄悄睁开眼将目光挪到了她颀长的背影上。

    她方才说他笑起来好看?

    卫峈思忖着,决定在桑晚同他说话时多笑一笑。

    桑晚翻翻拣拣,拎出从飞花谷藏书楼带走的最后一本《飞花札记》,直接翻到后面未着墨迹的空白页,沿着缝线“刺啦”撕下一页来。捏着薄纸,她似有所觉,回头向卫峈看来。卫峈连忙闭上眼,气息受紧张的情绪影响,微有些不稳。

    桑晚却没察觉到,见卫峈还是先前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鼻,一头雾水。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啊。

    她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后只得归结于相处尚短对其了解有误。桑晚索性将纸在桌上铺好,决定等卫峈冷静下来再与他好好聊聊。

    卫峈虚眯着眼,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桑晚过来同他说话,忍不住再次掀起眼皮,看到少女依然站在桌前,手臂微动正在写写画画。他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先是呆了一下,心中涌出些失落,然后才想起桑晚该是如在飞花谷时般描画着那黑衣首领的画像。

    “我帮你磨墨吧。”

    一句话脱口而出,待回过神来,卫峈已站在桑晚身后。他目光下垂,指尖捻了捻,想要摸摸眼前人毛茸茸的发旋儿。怎料还不待他付诸行动,发旋儿就转到了一边。

    “不必啦。”桑晚歪头冲卫峈扬扬手,露出指间的炭块来,“这镇子这么小,笔墨怕是不好寻,我用炭块凑合凑合便好。”说话间,她动作不停,黑衣首领的脸一点点完整起来。虽不及墨汁描绘的细腻,却也栩栩如生。

    “嗯,他虽然讨人厌,长得倒还不赖,剑眉星目,琼鼻丹唇……就是比你差了点!”桑晚举着纸在卫峈面前晃着。

    卫峈避开她挥舞的手:“他能同我比?油头粉面!”少年瞟一眼画,冷嗤。

    “不能比,不能比!”桑晚笑道。倒不是她奉承卫峈,两人容色相差无几,可卫峈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孤清气质,一下便甩开黑衣首领八条街去。

    卫峈听得出桑晚是真心所言,冷凝之气一松,脸色缓和下来,看着像是恢复到了往常的状态。桑晚也缓和下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卫峈让她没辙。

    这下桑晚可以放心地出去传信了。

    “我出去寻个无人之处,把这幅画像和箭矢也送回百晓阁。”她经过黑衣首领之事,在传信时谨慎了不少。

    “我也去。”

    “咱们都走了,谁来盯着黑衣首领?”

    卫峈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只好不甚情愿道:“那你传了信便快回来。”

    “这是当然。”桑晚失笑,“你还怕我丢下你不成?”

    她玩笑说道,卫峈却认真点头:“我不识路,你撇开我轻而易举。”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桑晚很受伤,同时觉得自己的智慧遭到了挑战。这块“肥肉”已经在自己碗里了,她又不傻,好好的怎么会撇开他呢?光是武功这一点就值得她豁出厚颜了。

    卫峈沉吟着,最终还是犹豫道:“我有种感觉,我是被你骗来的,你还会随时终止合作与我分道扬镳。”

    “这可不行,就算是被骗来的,与你合作也很愉快,所以你不能单方面终止。”他有些苦恼地皱眉,想着对策,“若你强行终止……”

    卫峈灵光一现,想到桑晚最在意的东西:“我就寻上百晓阁去,不走了!”

    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掉庙?他想得很简单,倘若桑晚真的半途抛下他,那他就干脆找上她最在乎的百晓阁,跟那个什么清霄一样,搅得她不安宁。

    卫峈的想法没有错,只是他未看穿桑晚老奸巨猾的本质,更低估了桑晚的厚颜程度。这一点具体表现在桑晚的反应上。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桑晚拼命绷着脸,憋着笑,不但不能让嘴巴咧开,还得压出个下垂的弧度来。

    卫峈这一番话,真是太合她意了,她再也不必担忧他跑掉了!她的百晓阁,总算抱紧了棵大树!不要走!千万不要走!一定要待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地老天荒啊!

    她心底已经放声大笑,面上却严肃:“放心吧,不到这次合作结束,我们就一直是伙伴。我若反悔,你便尽管在百晓阁长住。”

    两人目光相对,就此达成新共识,结束了戏剧性的对话。

    桑晚回想着卫峈一本正经地将自己套入百晓阁的过程,赶紧拿着画像和箭矢跳窗而走:“我去去就回!”

    再不走,她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翘到耳边的嘴角了。不行,她要憋得内伤了,还是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笑一笑吧!

    不过两刻,窗棂轻轻打开,桑晚撑着台面翻了进来,行动间衣袂擦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悠悠落下,鞋子印在地砖上,余音脆亮。卫峈同一时间自榻上睁开眼来,清凉幽远的目光投下,不自觉地收了几分冷寂。

    待桑晚走近,卫峈才看到她身后背着个花哨的包裹。不是已经有了一个?

    “这是什么?”卫峈望一眼桌上鼓鼓的包袱,指了指桑晚的背后问道。

    “哦,这个呀!”桑晚抓着包裹从背后提起,正要绕过脖颈,双臂抬高牵动了腰部肌肉,顿时一阵酸软从腰间流窜到了指尖。她手臂一软,手指一松,包裹砸落到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受伤了?”卫峈看着她不自然的动作,收功起身,步子不大却快,一个闪身就到了桑晚身前。

    “没有没有!”被卫峈的身影笼罩,桑晚头摇得似拨浪鼓,又怎么会告诉他是因为自己足足笑了一刻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神色是难得的正经,因为现在的她只要轻轻一笑,便宛如接受酷刑一般。

    真是,痛苦并欢乐齐飞,面孔共霜雪一色。她怕卫峈追问,还是强忍着酸痛,缓缓扯出个笑来,以示自己无事,然后连忙打开包裹转移其注意力。

    包裹打开,露出满满当当白白胖胖散发着香甜气味的——馒头。事实证明,桑晚的法子很成功,卫峈的注意力完全从她的身上转移到了馒头上来。

    “这是……馒头?你带这么多馒头回来作甚?”她不是去传信了吗,为什么会带回一包裹馒头?卫峈眼里有着大写的疑问,越发搞不懂桑晚在想什么了。

    “是馒头。”桑晚肯定道,随意抓起一个凑到嘴边啃了一口,餍足得眯起双眸,“也不知这馒头里加了什么,远远地就被它的香气勾住了鼻子。我想着咱们也不知会追着黑衣首领跑多久,索性便买了些带着路上吃。”

    “其实你是饿了吧?”卫峈第一次发现,嘴馋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怎么会?你忘了我晨时刚与你一起吃了包子?”她反驳道,手上动作不停,忍不住又往嘴里塞了一口,但从腹间传出的“咕噜噜”的声音出卖了她。

    一阵静默。

    “不许笑!”桑晚率先反应过来,逼视着卫峈,宛如一只奓毛的小动物。她涨红着脸,用手抚着胃,深恨其不争气。

    没回来之前不是已经吃了一个?怎么还叫?就不能安安静静地配合她一下?

    当然,肚子不配合,自有人配合。卫峈本来就没什么反应的脸上更添无辜,看得桑晚直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恶人,自己不对还要强行控制他人的想法。

    “算了,你想笑就笑罢,我承认是我饿了……”桑晚无力地摆摆手,拉过一条椅子直挺挺倒了下去,觉得自己的脸都在卫峈面前丢尽了。明明她曾经也是个八面逢源如鱼得水的人啊,难道两人八字不合,他天生克她?她机械地往嘴里塞剩下的馒头,脑袋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又是“咕”的一声,近在咫尺,仿佛是在耳边响起。桑晚闭了闭眼,脸色惨不忍睹。

    哎,近在咫尺?不对呀,她肚子的叫声怎么会近在咫尺?她睁开眼一瞧,卫峈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愣神,还不相信般地按了按。

    他的肚子很配合,“咕”又是一声,比方才那声还大,仿佛在呼应他。

    卫峈的脸也“噌噌”地涨红了。

    桑晚这下不尴尬了,她拖着椅子重新坐回桌旁,捧着脸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馒头。

    “吃吧吃吧,莫要客气。”

    卫峈顿了顿,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少女的掌心,温温软软的。

    少年的指尖带着薄茧,在桑晚手中滑过,带着些许粗粝,痒痒的,仿若有电流经过。她收回手,在桌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掌心,想要揉掉心头爬升的那一点异样的感觉。

    卫峈的动作慢条斯理,一口口不急不缓地静静吃着。他目光专注,神态平静,仿佛吃的是难得的美味佳肴。看着他愣是把一个白面馒头吃出珍馐感的桑晚探出手去,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吃下一个。

    不同于卫峈雅致的吃法,桑晚吃得无比豪迈,几口下去就吃得干干净净,而卫峈的才刚刚过半。吃得太急的后果就是,她被呛住了。

    看着泪眼汪汪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桑晚,卫峈放下手中馒头给她顺气,冷峻的面上满是无奈:“你当细嚼慢咽是说着好听的?又无人同你抢,你急着作甚?”

    “是你吃得太香了嘛。”桑晚很委屈,本来都不打算吃了,可看着他吃得那么香,她就忍不住又想吃了。

    正说着,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突然,她捂紧了嘴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颈似的,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脸憋得通红。卫峈亦停下动作,侧耳凝神倾听。

    两人这般,皆因为听得隔壁门打开发出的“嘎吱”声。

    黑衣首领回来了。

    桑晚大气不敢出,挪到墙上被她扎出的窟窿前附耳仔细地听着。隔壁不闻人声,只有一串串“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收拾东西似的。时间不长,轻微的脚步声向门口移去,又是“嘎吱”一声,门开了又关,人渐渐走远了。

    桑晚这才松开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朝哪个方向去了?”她问笔直立在窗下的卫峈。

    卫峈眼神追随着那个不断移动的黑色身影,给她指明。

    “他怎么又进去了?”她惊异地望着黑衣首领头也不回地再次钻进山林,有些头痛。但此时也不是细想的时候,桑晚卷起两个包裹,将装着馒头的丢给卫峈,自己背起了另一个。

    卫峈对着这个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包裹十分抵触和抗拒,无奈桑晚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他只好不情愿地提起紧跟了上去。

    夕阳下,桑晚的裙摆在奔跑中绽开,像一道热烈燃烧的火焰,引得卫峈将视线投注。当初鬼使神差答应她合作的原因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他虽孤身行走,但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恐怕还是这红尘温暖。她就像是一簇光,让人不由得想要接近。

    吾本三尺冰,奈何得遇卿。

    从此冰消雪融,与卿同行。

    桑晚和卫峈在山中已经追了三天。这三天那黑衣首领昼伏夜出,清晨里总能找到小路拐出山,在依山而建的村落里落脚歇息,太阳一落山就重回山中摸黑赶路,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可苦了两人。

    黑夜中本就不好追踪,两人又不如黑衣首领熟悉地形,因此走了不少冤枉路。卫峈倒还好些,只是精神不如往常。桑晚却不怎么适应昼夜颠倒,白日里总休息不好,才三日眼眶就青乌了好几圈,脸色难看得跟她在飞花谷得来的吊死鬼面具有得一拼。卫峈想劝她休息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给她输了一股又一股的真气。

    此时朝晖驱散了夜的浓郁,正洋洋铺洒开,斜光映出块块细碎的光斑,照得翠枝嫩叶如玉般粲然;又有小雀清鸣,熏风和暖,一派自在安然。

    但有一人与此格格不入。

    桑晚蹲在一处枝干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低气压。三天了,她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而且这三日黑衣首领歇脚的都是小村子,他们根本就不能跟出去,因此两人这整整三日都是在山中度过的。再这般下去,桑晚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个野人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出山就没有补给,这山里不知怎么回事,少见飞禽走兽,两人这三日来全靠桑晚提前买来的那一包裹馒头度日。

    馒头是一日日变干变硬的,昨日和前日卫峈还可勉强用内力将馒头烘软烤热,就着山泉也可勉强下咽。至于到了今日,硬得像石头似的馒头让卫峈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桑晚抵抗不过腹中饥饿,犹豫了半晌还是试探着将手中握了已久的那一个从不知可以坚实到这般程度的馒头凑到嘴边,用她往日里颇为骄傲的好牙口咬了上去。

    轻轻咬,没动静;加大力度咬,还是没动静;前牙换到后牙,依旧没动静;用尽全力咬……她面无表情地甩手将馒头远远丢了出去,只觉得自己的牙要崩了。

    卫峈在树下,仰头瞧着桑晚一系列的动作,忍俊不禁。他翻了翻怀中包袱,见还剩下了几个,索性一股脑儿都倒掉,然后将包裹皮整整齐齐叠好揣入怀中。

    “你便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我去寻些浆果来。”他声音低醇道。

    桑晚抱着树枝坐好,瞥见他若有似无弯起的眉眼也无力去探究他表情和笑容变多的原因,只恹恹地探出脑袋,没什么精神道:“别走远了。”

    卫峈应声,人已在几步外:“我会做好标记的,莫忧心。”

    桑晚便倚着树打起了盹。

    一个多时辰后,卫峈带着满满一包裹的野果子回来了。

    桑晚已不知何时枕着包裹在树上睡着了,是这三日来难得的安详,他便未唤醒她,只轻不可闻地放下包裹,在她安睡的树下坐好,吐纳练功。

    太阳缓缓爬升至晴空的最高处时,树上有了动静。

    “醒了?”卫峈问,声音清冷如山间泉,仿若驱散了林中渐渐升腾起的暑气。

    回答他的是“咚”的一声。

    他抬了抬眼,发现身侧落下个花布包裹,与此同时头顶树枝“咯吱”一响,更大的一声“咚”伴随着惨叫紧跟而来,激起微小的尘土和纷飞的草叶。

    等卫峈反应过来,桑晚的脸已经埋在纤长脆嫩的草堆里了。看着一步以外一动不动趴在草中的桑晚,卫峈连忙收功。

    “阿晚?”他在桑晚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唤,带着丝难以察觉的焦急。

    桑晚一动不动,没听到似的。

    卫峈略放大声音,再次唤道,但桑晚还是没什么反应。

    该不会是摔得狠了,伤重晕过去了?

    回想着桑晚的尖叫声,卫峈抬头观望着只比他高了半头的树枝。这高度理应不会摔得很重,可她喊得着实凄厉,又看不到脸色……他拿不定主意,还是决定将桑晚翻过身来看看。

    他握着桑晚的肩,小心翼翼地把她拉起仰面平放好。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完好无损,但卫峈怕她伤及肺腑,便先探了探鼻息,又两指虚扣搭上手腕给她把脉。

    不过须臾,卫峈骤然沉下脸,甩手站了起来。

    “阿晚!”他冷冷喝道,声音里灌注了真气,逼成一线闯入桑晚的耳中,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迷蒙中,桑晚睁开惺忪的眼,就看一人气势汹汹地立在面前,身前阴影把她整个笼罩,似乎还可以听到拳头慢慢握紧的声音。她瑟缩了一下,瞌睡不翼而飞,整个人瞬间清醒。

    她脚下发力,运起全身真气,直倒退三丈,转过身就要蹿进茫茫如盖绿林。

    她要被人不明不白地干掉吗?此人是谁?卫峈怎么还不回来?

    桑晚心中无数个问题喷涌而出,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救命啊卫峈!”

    听到少女在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喊出自己的名字,卫峈表情松了松,郁气稍散。但一想到刚才的焦急与担忧,他面上的寒霜又浓了几分。

    卫峈拔腿追了上去。

    纵然桑晚头也不回脚下生风,可对卫峈来说,不过是使着轻功几个起落的距离。很快,他的手搭在了桑晚的衣领上。而在他顿住步,伸直手臂发力后,桑晚就只能被提着衣领徒劳地在原地踏步,再跨不出一步。

    卫峈你去哪里了?再不回来,你就永远失去她这个完美地图了!

    桑晚惨叫连连,捂着脸,声音满是惊恐:“这位好汉,这位壮士!你我素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你抓我作甚!你是不是抓错人了?你放心我捂着眼什么都看不见的!我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卫峈听着桑晚前言不搭后语,哭笑不得。

    “转过来,抓的就是你。”他余怒犹存,压着尾音沉沉道。

    “不转!转过去你会杀我灭口的!”桑晚使劲摇头,坚决不转。不过,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正疑惑着,耳熟的声音又响起:“真不转?那寻来的野果子我就丢掉了。”

    “卫峈!”她总算反应过来,不顾衣领还被他捏在手里,作势扑了过去。然而,卫峈手臂之笔直不是她所能撼动的,故而她再张牙舞爪也难以触及。

    此时的桑晚方从惊惧中挣脱出来,正是怒火澎湃的时候,岂会轻言放弃?她转换了策略,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你吓我!”她像一只奓毛的小狮子。

    卫峈不曾想到桑晚倒打一耙,拧起风雪料峭的眉,其下黝黑深邃的眸子盯紧了她。

    “是你吓的我。”他语气平平,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胡说!”她怎么吓他了?惊魂未定的明明是她!

    卫峈便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桑晚。

    “原来是我从树上掉下来了……就说怎么全身疼,我还以为是你趁我睡着了暴打我。”

    白担心一场还被误解,卫峈的心情一下子从阳光明媚转为乌云密布。他撇开脸,不想搭理各种状况层出不穷的桑晚。

    觑着卫峈的脸色,桑晚按着摔痛的地方,怏怏道:“我也不想掉下树来,那么高,多疼啊。”

    “况且事出有因,我这不是梦到黑衣首领把我打下悬崖了吗?我都要吓死了。”桑晚挺委屈,她不过是补个眠而已,招谁惹谁了?

    “那你怎么没有梦到我去救你?”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这是在从心底质疑他吗?

    “还不是你在关键时刻把我惊醒,不然接下来就该是你大杀四方威风八面了。”看卫峈神情不对,桑晚赶紧顺着他的话说。

    “诡辩。”卫峈揭穿她,不过到底脸色缓和了不少。

    言语间误会已经解除,桑晚开始打哈哈。

    “哎呀,一来一往我们算是扯平啦!事出有因我们就不要互相伤害了好吗?来,一笑泯恩仇!”

    理亏的是自己,她只好亲自动手搬砖摞出台阶来,先自己下去再引着某杀手下去。卫峈大抵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很配合地将其抛之脑后,再不提起。

    不愧是第一杀手,瞧瞧,多通情达理!

    两人原路返回,桑晚打开装满了野果子的包袱喜滋滋地大快朵颐。野果子形状饱满,色泽鲜红亮丽,一口下去唇齿生香。甘甜的果汁流入腹中,让人混沌的精神一振,神清气爽。她眼睛亮了亮,只觉得心情都要飞扬起来。

    可是……

    她还是想吃肉啊!桑晚摸摸肚子,嘟起了嘴巴。

    兴许是怨念太重,她竟真隐隐嗅得肉味,还是她百晓阁出产,独此一家在江湖上颇有声名的梅花肉脯。

    “完了,我已经饿到产生幻觉了……”桑晚喃喃自语。

    “什么幻觉?一个果子变成两个?”她呆呆的样子惹得卫峈失笑。

    “不,我闻到了肉的气味,百晓阁的梅花肉脯。”桑晚抽抽鼻子,只觉得那一缕香气如触手牢牢攀在鼻尖,忽近忽远地萦绕着,久久不散。

    卫峈见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也闭上眼,将心神沉入自然仔细感受。风穿林过叶拂面而来,带来了阳光暖融的气息,带来了花草葳蕤的清香,带来了鸟儿振翅的低鸣,也带来了身边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和不经意散发出的活力与朝气,却独独没有什么肉脯的半丝踪迹。

    莫不是她想家了?

    见果真一无所获,卫峈这般猜测着,就要睁开眼来,却在睁眼的一瞬间发现了什么,又忙把心神同真气散了出去;再睁开眼,疑惑之色尽去,换了一帘了然。

    他将目光投注在不死心地在附近兜圈子的桑晚身上,倏忽唤道:“阿晚,你要有肉脯了。”

    桑晚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噔噔噔”地跑回来,捧着还有半个包裹的野果子递到卫峈面前。

    “卫峈,你居然牺牲自己!”

    “什么?”卫峈茫然地看看桑晚又看看面前的果子。

    “这一包裹果子,为了让我吃饱,你一个都没碰!”感动与愧疚在她脸上交相呼应,“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吃,居然直到你饿出幻觉才发现!”

    卫峈这下明白了桑晚的意思,连忙解释:“我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摘给你的……”

    他的话被桑晚打断:“我全都明白了,你还是不肯承认吗?”她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同伴之间,不仅可以同享福,更可以共患难!难道在你眼里,我便是一个只知享乐的小人吗?”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卫峈扶额,看着挤挤挨挨快要撞上自己脸的果子,只得侧过身去从果子的缝隙间望着桑晚,耐心解释道:“我没有产生幻觉,是东南方向来了一个人,应该带着你想吃的肉脯,来意不明。”

    听得此言,桑晚先是一喜,然后滚滚而来的懊悔,让她恨不得就地刨开三尺把自己埋进去。举得高高的果子也收了回来,掩耳盗铃似的挡在了面前,仿佛这样就可以原地消失不见。

    她刚才怎么就不带脑子没控制住自己呢?桑晚欲哭无泪,悔得肠子都打起了千千结。

    “卫峈……”少女的声音从包裹后传来,闷闷的,没有往常的轻快明亮,“你能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卫峈讶异。依着她的性子,他还以为她会耍赖或是插科打诨一笔带过,想不到竟是好言好语同他商量。

    “不!”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见桑晚耷拉下了脑袋,他又开口,话锋一转,“我已经告诉你有人带着肉脯来了。怎么?还想让我再说一遍?”

    桑晚猛地抬头,眼神熠熠,顿时领悟了卫峈的话外音。

    “我这就去!”她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白的牙来,连包裹带果子一起塞进卫峈怀里。

    “来人虽武功不高,但很有可能是黑衣首领的帮手。”卫峈提醒。

    “我晓得。”桑晚哼出声,“你替我掠阵,这次我来出手。”说着,她已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树,从树冠中探出手来冲卫峈挥了挥,示意他也快些隐藏起来。

    卫峈四下一瞧,运起轻功翩然落在了桑晚对面的树上,准备就近观察她如何出手。

    一炷香的工夫,一人分枝拂叶缓缓而来。桑晚藏在翠叶之后,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来人。

    这人是个尖嘴猴腮、身形瘦小的青年,整个人缩瑟着,尽显猥琐气质。她瞄一眼对面卫峈的丧气脸,感叹着觉得此时这两人的风格真是无比相似。

    由于此人看起来不是个歹人就是在向着歹人的方向发展,因此打劫他的肉脯,桑晚没有一丝心理压力,权当作是为民除害日行一善了。她摩拳擦掌,看着这人毫无察觉地走近,算准了时间挟万钧雷霆之势扑下树去。

    “猴腮脸”不曾想到树上突然有人落下,顿时重重摔倒在地,随即周身大穴被封。

    卑鄙!无耻!居然偷袭!他哑穴亦被点,嘴巴开开合合发不出声来,只好在心中咆哮,怒目圆睁着想要看清是谁暗算了自己,可桑晚一开口,他狰狞的表情忽然就僵住了。

    一鼓作气地把人点成“僵尸”,桑晚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人,双手叉腰喝道:“此山为我开,此树为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肉脯来!”

    气焰高涨的桑晚让树上的卫峈移开了眼,不忍直视。

    或许她真的适合做一个山大王而非经营情报组织。

    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一扭一扭如脱水的鱼儿般拼命挣扎。他一边挣扎,嘴里“呜呜”叫唤着,一边使劲转着眼珠子,好像在给桑晚传递什么消息似的。

    “挤眉弄眼做什么?你说话呀!”桑晚俯下身,仔细研究未果,只得自行猜测,“你不想交出肉脯?”

    此人“呜呜”声更大了几分。

    “不是吧?”桑晚将此理解为肯定,看着这人的目光中就多了些许费解,“我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只是让你留下肉脯来,你都不肯答应?俗话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更何况区区食物?”

    “猴腮脸”有苦说不出,险些要哭了。

    唱完了白脸,桑晚换上红脸,重新粉墨登场:“这位大侠,江湖最是讲义气的地方,我们江湖儿女合当守望相助。现如今小女子流落至此,久未进食,还望大侠忍痛割爱鼎力相助。”

    卫峈着实看不下去了,以手扶额忍不住出声道:“你封着他哑穴,让他怎么开口?”

    听到卫峈的话,“猴腮脸”再一次奋力挣扎起来,心中泪流满面。总算有个明白人,还记得他被封了哑穴。

    “咦?”桑晚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仔细回溯记忆后才发现,她一气乱点,好像确实有点到哑穴。

    气氛陡然尴尬起来,桑晚仿佛能听到威武霸气离她远去的声音。

    “去把哑穴解开。”见桑晚站着一动不动,卫峈只好开口提醒。打劫到这种份上,真是闻所未闻生平仅见了。

    桑晚磨磨蹭蹭过去,慢慢吞吞伸出手,眼睛左右乱瞟,就是不看“猴腮脸”。

    待声音重回身体,“猴腮脸”嘴一张,带出呜咽声来,听起来好不可怜。

    那声音柔婉呖呖,桑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听着怎么像女子的声音?她垂下眼帘,对上那一张“猴腮脸”,就见那人面露委屈,抽抽搭搭号啕出声——

    “小姐!”

    简单两字镇住了树上树下的两人。

    桑晚身体快大脑一步,抢身上前将手扣在“猴腮脸”边,摸索几下把手一扬,“刺啦”声过后,一张少女的清丽脸庞露了出来。卫峈的目光在这张脸庞上一顿,忆起是在云城时与他针锋相对的两姐妹中的一个,好像是唤……

    “清雾!”桑晚已先一步喊出声,手忙脚乱地快速解开清雾剩下的被封的穴道,扶着她站起,“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没伤着。”清雾摇摇头,抽抽鼻子,扑进了桑晚的怀中,在眼中蓄了已久的泪终于簌簌落了下来。

    “小姐……”她委屈地唤,“你怎么一见面就打我?”

    桑晚抚着小姑娘的背,有些头痛。大水冲了龙王庙,谁能想到来的竟是自己人?

    “你怎么亲自来了?还戴着这么……违和的面具?”眼角余光扫到卫峈悠悠落下树来,桑晚忙把溜到嘴边的“丑”字吞了回去。

    “小姐让查的消息有结果了,事关重大,我便亲自来禀报。”

    “这么快?”桑晚诧异。她以为还要过一两日呢,这也是她没有猜到来者是清雾的原因之一。

    “阁主有需自该先紧着,其余诸事都得让步。”清雾从桑晚怀中退出抱拳道,神容之间颇为骄傲。

    看来阁中烂摊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桑晚十分欣慰。

    “那你这面具又是怎么回事?还打扮成这样……”她指尖划过清雾一身粗陋男装与落在一旁的猴腮脸面具,纳闷问道。

    一说起这个,清雾觉得自己鼻子又开始泛酸:“是清霄……我走得急,是携带了面具准备在路上易容的,这面具是清霄给我的……我怕暴露,只能找了合适的衣服换上……”

    碧玉年华的女子正是爱美的时候,若非事关重大,清雾真想就此打道回府将这面具狠狠丢在清霄脸上。

    “又是他!”桑晚沉下脸,使劲磨着后槽牙,作势捋起袖子,“净坏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一番调侃自不必说,待疏解完毕,三人围坐在树下,桑晚接过清雾带来的梅花肉脯一分为三,将其中之一献宝似的递给卫峈。

    此时距日落尚早,因此三人不急不缓,听清雾把查来的情况娓娓道来。

    “那个书生和老者在江湖上没有名姓,但行踪已经被我们掌握,日前,他们离开了云城,向着荆州的方向去了。至于黑衣首领,他是天榜‘戊’字杀手,代号‘百斩’,为人阴毒狠辣,偏激自负……”说到这里,她一顿,望了望卫峈。

    卫峈正在细细品尝肉脯,察觉到清雾的目光,他淡然道:“但说无妨。”

    “他同卫公子,有些矛盾……”

    “矛盾?”桑晚好奇,卫峈这平淡性子会与人起矛盾?

    卫峈也投来了不解的目光。

    清雾斟酌着字句:“应该说,是那百斩单方面挑衅,而卫公子从未回应,是以慢慢结下了梁子。”

    桑晚“哦”一声,懂了。想来依着卫峈的性子,是不会理睬这些事情的,那百斩却觉得被拂了面子,记恨上了。

    真是人在家中坐,敌从天上来。她拍拍卫峈的肩,有些同情他。然后,她摸着下巴思索:“先前不知他身份底细,我们便没有贸然出手……这百斩既然在天榜排‘戊’字,想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你对上他,胜算几何?”她歪头看卫峈。

    “若无你拖累,十招之内,必擒之。”卫峈仔细衡量后坦然回答,只是这份坦然让桑晚有些受伤。

    原来在对敌时,她就是个拖后腿的?她武功是差了点,总归聊胜于无,也是能发挥出光和热的啊!

    桑晚有些愤愤,但转念回想起在飞花谷时卫峈随着自己狼奔豕突的样子,顿时哑口无言了。

    “那……今夜百斩就交给你了,我和清雾会躲得远远的。”桑晚悻悻。一路林中追逐让她极度郁闷,在没了顾忌之后,她当即拍板决定今晚行动。

    夜晚如期而至。

    遥遥窥见百斩重新入山,三人在原地按兵不动,略站了站,然后卫峈落在了百斩后面,桑晚和清雾落在了卫峈后面,四人如放风筝般扯成了一条长线。

    很快就得以见卫峈出手,清雾面上难掩激动之色:“哈哈,清霜那丫头要羡慕死我了!”

    “那你怎么不让清霜来?”桑晚逗她,心中亦充满了期待。她倒要看看,卫峈能否如他自己所言,十招制敌。

    “谁让她武功高强要坐镇后方呢?只好让我这个小虾米来跑腿喽。”清雾笑得见牙不见眼,嘴巴快咧到耳根去了。想到清霜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浮现出懊恼,桑晚不觉莞尔。

    “你若是小虾米,那我的百晓阁岂不是一群虾兵蟹将了?”

    “那小姐不就是水龙王了?”清雾不上她的当,四两拨千斤将问题又推了回去。

    “油嘴滑舌!”桑晚点点她的额,曼声而笑。

    “是小姐调教有方!”清雾嘻嘻道。

    两人谈笑的工夫,卫峈已悄声掠出数十丈。他身形如鬼魅,在森冷的枝丫间穿梭,落地无声,很快就逼近了仍旧毫无所察只知闷头赶路的百斩。桑晚与清雾在后面看着,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这身法……”清雾托着自己的下巴“咔嗒”合上,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的一幕。

    半晌,她扭过头认真地看向桑晚:“小姐,你可要小心点,别不明不白就成了刀下亡魂。”依他们家小姐的迟钝反应,十个都抵不过卫公子这么高来高去一下啊。清雾不由得为自家小姐的安危忧心忡忡起来。

    桑晚抬手就是一个栗暴敲了过去:“少胡说八道!好好跟人家学着点!”

    得,踩到小姐的雷区了。

    挨了这么一下,清雾捂着脑袋安分下来。

    桑晚这才重新抬眼看过去。这时卫峈已经到了百斩身后,一个似乎伸手就可触及的距离;随着卫峈伸出手的动作,桑晚一点点屏住了呼吸。霎时间一切都仿佛变慢了,卫峈抬起、舒展的手忽然就成了一帧一帧的慢动作;天地间也好像刹那褪去了声音和颜色,只那方圆之地依旧,那素净的手稳稳地靠近那一袭黑影。

    就在此时,忽有银芒一闪。那银芒不知从何而来,极突兀地出现在黑沉的夜色中,从卫峈掌下擦过,后发先至。远远看着,倒像是从卫峈手中发出的一样。

    卫峈立即化掌为拳,想要将其拢住,却还是慢了一步,只摸到了一点硬硬的边角,眼睁睁地看着那银芒“噗”的一声没入了百斩的后心。

    百斩先是一僵,颈线一弯想要回头来看,可只转到一半他就定住不动了,身体直挺挺向前倾去,轰然倒下。

    原本板上钉钉的事陡生变故,连桑晚脑中都空白了一瞬。她拍起惊呆的清雾,两人急忙向卫峈处赶去。

    待气喘吁吁赶到,桑晚瞥一眼背心中弩已然气绝的百斩,又去看蹲在一旁的卫峈。卫峈目光定定,好似在看什么。无奈她目力有限,什么也没看到之下只得出声询问。

    “你在……看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喘气,脑中还有些混沌。

    卫峈伸出手在草丛中一阵摸索,收回时指间拈着东西。清雾及时掏出火折子来点燃,照亮了那一根淡色丝线。

    不错,丝线,江南家家户户都在用的,最普通常见的丝线。

    卫峈与桑晚默然不语,清雾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瞧,颓然摇头。

    “是机关。”卫峈说出自己观察的结果,“提前放置好的,只要踩断这片区域中的任何一根丝线,弩箭就会射出取人性命,机关也会随之报废。”他两手画出一个范围,将真气激射而出,在火光的映照下,一蓬密集的丝状物乍起,清晰可见。

    在草丛中踩上这样的丝线,根本难以察觉。狡诈狠辣如百斩,就这样干脆利落送了命。

    一阵难挨的寂静过后,桑晚冷笑出声:“好!好!好手段!”

    每吐出一个“好”字,她便觉得膺中怒气上涨一分。

    “天榜排行第五的阴毒杀手,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会死在同伙的算计之下吧?”

    百斩有同伙,她知道;百斩走既定路线去与同伙会合,她也知道;她还知道,百斩可能是个弃子。只是她千般推敲万般猜测也没有想到,百斩会在被他们追逐一路决定下手即将抓住撬开嘴巴的时候,以这样戏剧性的、踩中丝线机关身后中弩的方式死去。

    百斩不是死于他们之手,而是死于同伙精心算计之下。他那隐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同伙,在这临门一脚,阴了所有人,一箭双雕:不仅干掉了百斩守住了秘密,还将她百晓阁的脸面揪下来扔在烂泥里使劲踩。

    一腔怒火烧得桑晚暂时失去了理智,也因此,她未及时发现,浓郁夜色里一支破空奔来的飞镖。

    “小姐!”清雾尖叫出声,看着近在咫尺的寒光,指尖心上俱凉了半截。

    不过须臾,利弊在心中一晃而过,桑晚尽全力避开要害,左臂来不及收回,她咬牙准备硬接下这一击。流星赶月间,她眼前忽地一花,粗糙的麻布蹭过她的面颊,带来股清清淡淡的木香;一只手揽在她腰间,轻轻巧巧将她一转,她便与那手互换了位置,脱出了飞镖的攻击范围。

    在她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的同时,一声锋刃划开皮肉的轻哧声传了出来,随即几点温热液体落在了她的眉心颊侧。

    “卫公子!”清雾跳起来寻找敌人未果,惊呼声灌入桑晚的耳朵,吵得生疼。

    聒噪的丫头!回去非罚她去扫厕所不可!桑晚这般作想。

    看着歪倒在旁,发丝垂下遮了面,肩背上豁开道血口的卫峈,她手指抬了抬,软软的,没有力气。

    “卫峈……你怎么样?”她手脚并用地挪过去,示意清雾过来给卫峈包扎伤口,自己放柔放缓了声音问道。

    卫峈呼吸低沉急促,却没反应。

    桑晚如遭雷击,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摸卫峈的脉。手还没搭上,他突然就直起了身,神容平静,面色如常,若不是那依旧在流血的伤口,被唬住的桑晚和清雾险些以为这是个没事人。

    “你……你……”桑晚指着他清淡的脸,口吃起来。

    卫峈抬手封了伤处穴道,又自己接过药缠裹,有些赧然:“是皮外伤,我无碍,只是那镖正巧击在了我的麻穴上……”他说不下去了。

    桑晚好气又好笑,心却也放了下来,支使他去查看这支镖的情况。卫峈向镖飞来的方向走出个把丈,一通寻觅,在一棵树下停住,从枝上拽下个报废的机关来。很明显,这与杀死百斩的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这两个机关是联动的,只是这个设了延缓装置;至于放置机关的人,应是早已遁走。”卫峈凝视片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人心不小啊,想把我一起留在这里吗?”桑晚抿唇,眉间挂着冷嘲。

    “我既应你入百晓阁,自然会护你周全。”卫峈还是那副淡淡的声调,带着不赞同道。

    那边,留在原地的清雾嚷嚷起来:“小姐!卫公子!”她晃晃手中夹着白影的镖,声音因惊讶有些走调,“这镖上有字条!”

    桑晚与卫峈闻声而来,桑晚从镖上取下沾染着卫峈鲜血的字条打开,清雾把火折子凑近,三个脑袋六只眼一动不动紧盯着。

    纸上只寥寥数字与一个猩红的叉,在昏黄火焰下清晰可辨,只那内容却与落笔圆润不见锋芒的字体不甚相配:

    “风皱春水,干卿底事?”

    “干卿底事?”桑晚看着那叉,将这四字在唇齿间咀嚼,手一点点攥紧,那纸张相互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

    听着那声音,她忽而古怪一笑:“我还非要横插一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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