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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糖葫芦引发的惨案

    百斩已殁,自是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消息,三人也不在山中久留,收拾东西卷包袱走人,连夜横跨一山一谷,向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安阳城而去。刚一踏出山,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桑晚就开始撵清雾。

    “昨夜的情况你也亲眼看到了,应该知道要查什么。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这次做事利索些,不然就趁早回百晓阁总部扫净房,换清霄过来。”

    她说得慢条斯理,笑得白牙森森,看得清雾两股战战,一丝冷气直从脚底传了上来。呜,动了真格的小姐好可怕!明明是那个不知身份放机关的人干的好事,为什么是她来承担这份澎湃的怒火?况且……

    “小姐不去安阳城吗?为何我们不一起走?”清雾很疑惑。

    “自然是要去的。”桑晚拍拍她的肩,将一系列探查消息时会用到的零碎物品一股脑儿全塞过去。

    清雾抱着一堆东西,一头雾水。

    “你是要快马加鞭去安阳查消息的,我为何要同你一起颠簸?”桑晚笑眯眯,“在具体消息查清之前,我大可闲散而行,舒一舒绷了好几日的精神与筋骨。”

    清雾明白了,自家小姐这是想指着她干活自己好偷懒呢!她控诉道:“小姐,你借机压榨我!”

    “怎么能说是压榨呢?”桑晚很吃惊,“这分明是敲骨吸髓!”

    轻功高绝的卫公子脚下一崴。

    清雾手一松,怀里东西“哗啦啦”掉一地。

    两人俱被厚颜的桑晚镇住了。

    卫峈上下瞧桑晚,想不到她连自己人都坑,不由自主地猜测自己是否有过同等待遇。而清雾已配齐了唱念做打的全套,开始声泪俱下:“小白菜呀,地里黄呀;看清雾呀,泪断肠呀;跟着小姐,不好过呀;就怕挨刀又剐肉呀……”

    “行了行了,别干号了!”桑晚斜眼瞅她,“这些还是我当年教给你的,你倒好,跑我跟前用上了?”屈指弹上清雾额心,“砰”的一声脆亮。看着泪眼汪汪的她,桑晚抛出个娇笑来,“你呀,道行还是浅了点。”

    清雾拿袖子胡乱蹭过眼角,气鼓鼓地后退几步:“小姐,你就欺负我!这次回去我就同清霜换,再不出来了!就让清霜那个冰块整日跟着你吧!”

    “那敢情好!清霜安静,可不比你这聒噪又爱哭鼻子的丫头好?”桑晚当即拊掌而笑,十分期待的样子。

    清雾很受伤。她本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态,从地上揽起东西,有骨气地转身就走,将桑晚“你一人上路不安全记得招出阁中护卫一起走”的话远远抛下。

    卫峈在一旁看着这对不同寻常的奇葩主仆,感觉自己的认知要被颠覆了。虽然清雾目前完全不是桑晚的对手,但他可以预见,在桑晚的调教下,几年后的江湖又会出一个横行无忌的主儿。

    当年的桑晚,就是这样从蔫坏一点点练起的吧?可惜他早先并不理会这些事,不然怕是能提前一睹她的风采。

    卫峈的眼神向远处的虚空飘了飘,几分惋惜几分庆幸。幸好,他还有机会,来慢慢见识她的千姿千面。

    “哎!”桑晚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转向卫峈,倦倦道,“休息休息,咱们也走。”

    “这下放心了?”见她困倦的样子,卫峈习惯性地输去一股真气。

    “放什么心?”桑晚反问。

    卫峈笑而不语。

    桑晚张了张嘴正要辩驳,却在话要出口的时候换了内容:“你怎么知道?”

    “你呀,嘴硬心软。”卫峈摇摇头,“按理说,她跟着我们更安全些,你却将她激走让她孤身先行一步,不就是怕她受了牵连?”

    桑晚双手环胸,后退一步倚在树上,笑了:“卫公子,我很好奇,为何你时而木讷,又时而异常精明?该不是故意对我藏拙了吧?”

    “怎么会?”卫峈负手而立,眺望着天边的鱼肚白,感受着似乎随之飘摇而起的心情,回首微微勾唇,“在下这点微末道行,在阿晚姑娘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卫公子这话说的,真是让我既汗颜又惭愧,以为公子才是真正大智慧之人。”桑晚神情诚恳,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卫峈凝睇她半晌,尾音扬起,“哦”一声。

    “公子自谦,我却不能当真。要知道公子心胸之宽广,真是吾辈之楷模啊!”她惺惺表态。

    “过奖过奖。”

    “哪里哪里。”

    你来我往,一番太极似的吹捧下来,桑晚忍不住笑起来,卫峈眉宇间也松散了几分,无形中未知敌人给他们带来的压力消逝了不少。

    桑晚捧着肚子笑罢,上前来向卫峈引袖躬身:“还请阁下委屈则个,随我在这荒郊野外流浪几日,好让我那憨丫头能平安顺利地回去。”

    “只要姑娘不像对待敌人一般对待卫某,卫某自然乐意之至。”卫峈学着桑晚说话的调调亦回了句官腔。

    “岂敢岂敢,小女子还仰仗阁下护持呢,怎会做出如此自毁之事?”

    “那我便可放心了。”卫峈颔首,露出放心的表情来,看得桑晚无言以对。要知道,平日里老实的人突然滑溜起来,那反差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大。

    两人迎着晨曦慢悠悠走远,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清琮的音与嬉笑声相交洒下,落满了踏过的每一步脚印。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就只有天上的云、路旁的花才知晓了……

    正午最热的时候,安阳城外踱来两人,不慌不忙地排在了等候入城的队伍末尾,正是去了面具恢复本貌的桑晚和卫峈。

    这两人不插队、不喧哗、不作恶,只安安静静站着,却引得前面众人不住转头看来。无他,气场太足罢了。

    大热天的,众人皆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连路旁一溜儿的杨柳都卷着枝缩着叶,恹恹着没个精神,这两人却一滴汗都不曾有,奕奕有神、清清爽爽的,就像是沁凉井水里镇了一日的冰碗子,还是加了碎冰的那种,看得众人就是一个寒战,只觉舒爽了不少。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那两人俱是少年模样,其中的少女眼睛圆圆,笑容可掬,一派和气模样;那少年倒生得雅致,只是异常冷漠,身周环绕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只手还按在腰间。虽然裹起来了,但观其形状……是把长刀吧?

    这小公子……不会暴起伤人吧?

    排在两人前面,着布衣的中年男子被其气质所摄,抖着腿回头自以为隐蔽地瞧了又瞧,终是忍不住胆战心惊地开口:“这位公子……不若你们先行一步……”话落,他横着挪动几步,到了队伍外,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卫峈眼风掠过,不知道这人排得好好的怎就退了出去?

    前方的人们本就悄悄关注着这一方动静,发现一人不知为何退到一旁后,渐渐有了骚动。有人不明所以,跟着退开到两侧。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原先长长的队伍霎时崩散一分为二,越来越多的人随着人群散开来到两侧站好,挨个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路中央前后已经空无一人的冷面少年和娇俏少女身上。

    桑晚素来无肉不欢,可近日来茹素过得清淡,直把她腹中油水刮得干干净净,因此早在安阳城数里外她便开始盘算入城后拿什么来犒劳自己的胃。排队等候的工夫,整个安阳的特产名菜已在她脑中齐齐过了一遍。

    先点八宝葫芦鸡还是荷香煨鸡,抑或两个一起点?这里水产比较出名,听说慢火炖鸭也不错……哎呀,还有清蒸蹄髈、水晶肘子……不过饿了这么些日子,第一顿不能沾太多荤腥,就来八热八凉凑合一下吧……

    桑晚掰着手指头排菜谱,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她擦擦嘴角,正预备连着未来几日的菜单一起排好,却感到一道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眼四下一看,茫然着不明情况。

    列在他们前面的蜿蜒队伍早就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两列夹道欢迎似的人流,此刻一个个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给了她一种一旦上前一步这些人就会蜂拥而上暴打她的感觉。

    “各位父老乡亲,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有话好好说……”

    她小碎步挪到卫峈背后,只探出个脑袋,干巴巴笑着,手悄悄捅了捅卫峈的背,用气音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卫峈也一头雾水。

    那两列人面面相觑。良久,那个先退至一侧的中年男子硬着头皮开口了:“姑娘言重了,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二位先行入城……”

    咦,不是要揍自己啊?桑晚眨眨眼,放松下来,忙扯出笑来:“您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那人忙截断桑晚的话,“瞧姑娘定是初来乍到不甚了解,要知道我们安阳人可是热情得紧哪!”

    其余人点头如捣蒜。

    是这样吗?

    桑晚被这份热情唬住了。她征询地看卫峈,卫峈想了想,拍拍自己的刀,示意她莫怕。

    桑晚觉得一群乌鸦“嘎嘎”唱着歌从自己头顶飞过。她深吸口气,扭回头又去看那一张张“热情”的面孔。此时,城门小兵见门外攘攘却久无人入城,不耐烦地拿矛敲着地砖,高声道:“你们还入不入城,不入就把路让开,别杵在门口!”

    一众人的眼珠子又齐刷刷转向桑晚和卫峈。

    卫峈不知其中缘由,只觉得被这么多人盯得不舒服,便一拉桑晚径直上前,从人海中穿过。事已至此,桑晚只好快步跟上。

    不过,看着卫峈踏足的地方人如潮水般散开,又在他走过后迅速合拢恢复到最开始排好的长龙,桑晚觉得自己明白这些人反常的原因了。

    异常顺利地进城后,桑晚果真未去百晓阁在安阳的势力据点,寻上了家招牌金灿灿的酒楼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她捧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懒洋洋地趴在窗边,一边看楼下往来穿梭的人流,一边想自己的人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

    想着想着,她的思路开始跑偏,瞅着湛蓝天空中飘浮不定的云朵发起呆。

    胡萝卜、鸡腿、大白菜、螃蟹、鸭脖子……她一个一个数过去,发现每一朵云都能同一样吃食对上。

    这安阳,不仅食物美味,就连云朵都甚得她心啊!桑晚感叹着,愉悦地眯起眼,眼风扫到最后一团云时,笑得更开心了。瞧瞧,连糖葫芦形状的都有。

    说来也巧,那云本是混沌一团,可在它和桑晚的视线中恰有座楼,那楼飞檐走拱,楼顶一串儿脊兽威风神气,正挡去些云的边角,看上去不就是串糖葫芦?

    桑晚舔舔唇,馋了。说起来,某人还欠她二十串呢。

    “卫峈!”她唤道,眼睛亮晶晶的,向桌旁坐得笔直的卫峈招手。

    卫峈过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天空那团像是被狗啃掉了几口残缺的云,不明所以。

    “糖葫芦!”桑晚提醒他。

    卫峈想起答应她的二十串,悟了。

    “想吃?”

    “嗯!”桑晚使劲点头。

    “在哪儿?”

    桑晚脑袋探出窗,转着眼睛在周遭寻觅着,一连看过去,在两条街外的坊市中找到了那熟悉的用稻草扎成的糖葫芦棒。

    “在那儿!”她眼神充满了渴望和期盼。

    对上这样的眼神,卫峈感觉自己的心被轻轻拨动了。没有犹豫地,他应了下来。

    “好,我去买。”

    杀手大人今儿个太上道儿了!桑晚连连点头,欣喜不已。

    看着卫峈飘出窗去,她扑到牖上叮嘱:“卫峈,你不要太严肃了,尽量笑一笑,莫把人家吓跑了……”

    卫峈动作一僵,头也不回地走远。

    见状,桑晚扒着窗扇笑倒在长椅上,正笑得开怀,门口传来有节奏的“咚咚”声。

    “进!”她揩了揩眼角,半回过头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进来个手握长剑、束着发着月白劲装的女子。这女子眼藏寒星,面如霜雪,神色清透,有孤卓的气质隐在其中。甫一进入,她便抱拳躬身向窗边的少女行礼:“小姐!”

    桑晚向她招招手:“是清霜啊,快进来坐!”

    不错,来的正是清雾的妹妹清霜。

    清霜反手合上门,依言进来在隔着桑晚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下。

    “坐那么远干什么?”

    “礼不可废。”清霜坐得端端正正,不像清雾没个正行。

    见她拘谨的样子,桑晚摇着头,刚抚平的嘴角又不可抑制地弯了起来:“刚走了个木头,又来了个冰块。”

    木头?清霜心中一动,眼角的余光不由得溢了出去。

    “别看了,不是说了嘛,你崇拜的人,刚——走——”桑晚拖长音,戏谑地看着她。

    清霜白玉般的耳朵充了血,腾地站起慌乱道:“清霜不是崇拜卫公子,清霜只是想同他较量较量,好知道自己于武一途的欠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是清霜逾越了。”

    “这么紧张作甚?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我还不了解你吗?”桑晚笑眯眯,觉得眼前这个冰山美人手足无措起来……真是可爱。

    清霜这才明白桑晚在逗她:“小姐,你当真如清雾所说,越发不正经了!”她跺着脚,有些恼。

    桑晚“哈哈”地笑着,这才觉得她有了几分烟火气。不过……

    “说到清雾,她怎么没跟着一起来?真打算就这样钻在阁里,再不随我出来了?”桑晚凑近清霜,贼兮兮地问。

    “小姐,清雾只是不好意思,过些日子就好了……”清霜看着自家顽劣的小姐无奈道。

    桑晚却若有所思:“看来这次是真的恼了我。”

    清霜感觉自己单一的脑筋理解不了小姐的想法,也完全不是弯弯绕小姐的对手。她考虑半晌,决定还是和盘托出:“小姐,清雾不是恼了你,而是她明白你让她先走一步的意图,她是觉得自己没用,关键的时候帮不上你。她没有一起来,是自觉辜负了你的期望,不知该怎样面对你。”

    桑晚托着腮,湛湛的目光落下来:“清霜啊,你们姐妹俩真不像……若是清雾,定不会如此轻易便被我套出话来。”

    清霜想起临走前清雾的千叮咛万嘱咐,脸色一白。

    “小姐……”她难得嗫嚅起来。

    “有什么事就直说,吞吞吐吐你不憋得慌?虽然你家小姐我没什么用,但这么点摊子还是扛得下来的!”桑晚挥挥手,豪气干云。

    “小姐说的哪里话。”清霜被逗笑,心境渐平复。她望着身处的这间临街敞着大轩窗的雅间,思虑半晌犹豫道,“小姐,我们还是回翠微馆吧……”翠微馆,是百晓阁在安阳经营的一座说书茶楼。

    见她这般谨慎的样子,一丝荫翳拢上桑晚心头。

    “好!”桑晚站起身,立即就要前往。在步出门槛的一瞬间,她忽然又退回来,铺小笺,提银毫,“唰唰”几笔,将其摆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这才带着清霜直奔翠微馆。

    “清雾,出来!”

    一脚踏进翠微馆后院,桑晚大喝一声,惊得清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连滚带爬地冒出来,抱着桑晚的腿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

    “小姐啊……小姐……”哭声震天,言真意切,字字殷然如杜鹃啼血,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桑晚环着胸,自上而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一抖一抖的发旋,没什么被感动的迹象。

    嗯,哭得这般卖力,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这翠微馆有人刚去了。

    她往院中挪动几步,好让清霜把门关上。清霜在心里默念着家丑不可外扬,把门死死关上,还欲盖弥彰似的上了插销。

    听着这两人的动静,清雾哭声一顿,随即更大声了。

    “号什么号,你家小姐还没魂归西天呢。”桑晚十分嫌弃。

    清雾哭不下去了,抬起头抓过站在一旁的清霜的腰间系带垂在空中的部分抹抹脸,抽抽搭搭道:“小姐怎么能这样说,清雾好伤心……”

    清霜青了脸,很想就此斩断那一截腰带。

    “我说错了?”桑晚凉凉道。

    清雾一窒,委委屈屈:“没有……”

    “那你还不快点放开我的腿说正事?嗯?”桑晚的语调很冷,声音很冷,表情和眼神都很冷,冻得清雾寸寸僵硬,赶紧撒了手。

    “我说我说……小姐,是属下没用,辜负了你的期望……”只是刚开口,她又开始掉金豆子,手又想去揽桑晚的腿。

    桑晚眼疾腿快,翻身落到清霜身后,顺手将清霜推了过去。

    清雾眼前一花,仰首正对上自己妹妹冷冰冰的脸。

    “好好说话!”清霜毫不留情,一把捋开她的手。

    小姐是一定不会揍她的,可自个儿的妹子就不一定了。清雾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上沾染上的尘土,规规矩矩地背手站好,老老实实地将一切道来。

    “小姐,你罚我吧,我什么都没查到……”

    “什么都没查到?”未料到是这个结果,桑晚皱起了眉,有些难以置信。

    “是,整条线索都断了,根本无从查起。”清雾很挫败,懊丧得垂头,忽地“扑通”单膝跪下,“请小姐责罚!”

    桑晚瞥她一眼,绕开她思索着往排屋走。

    “我罚你作甚?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既一无所获,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走到阶下,桑晚回头见姐妹俩仍在原地,一站一跪皆愣愣地看着自己。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把情况细细讲与我听?”

    姐妹俩这才回神,抢进屋来,一个奉茶一个拉开椅子。

    “小姐……似乎不是很意外?”清雾讲完这几日遭遇的不利情况,几分好奇几分忐忑。

    桑晚抿口热茶,瞧着白瓷盏中袅袅升起的水雾,沉声道:“先前的调查异常顺利,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那些人既是隐秘行事,又为何被我们轻易查获行踪?即便百晓阁专司情报,却也做不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小姐的意思是,之前的消息是对方故意透露给我们知道?而这次对方不想透露了,所以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根据桑晚的话,清霜将一系列的事情串起,推断道。

    听了她的话,桑晚还未有反应,清雾却已是倒竖柳眉瞪大眼,一拳擂上桌低吼:“这不是把我们当成猴来耍!”

    桑晚啜着茶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气氛一下子低沉下来。

    一碗澄黄茶汤过半,桑晚轻轻搁下,敲在老木桌上,“喀”的一声。她向后倒进宽大的椅中,双臂垂在两侧,头落在硬硬的椅背上有些不舒服,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失神地望着卷棚。良久,她幽幽叹道:“我们还是太弱小了……”所以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甚至连查到的消息都不知真假。

    厚重的椅子衬得桑晚越发单薄,清雾、清霜看在眼里,没有轻言细语地安慰,也没有循循善诱地开解。她们收起其余的表情,只余拘谨,甚至笔直的腰肢也弯下些。因为她们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姐,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而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执行。

    果不其然,待桑晚敛回神思,一个问题就抛了出来:“你们觉得,百晓阁要扩大势力,最简洁的办法是什么?”

    清霜揣摩着桑晚最想听到的答案,吐出两个字:“吞并。”

    “聪明!”桑晚打个响指,赞赏地笑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情报组织不少,等他们的情报线都被我们接手,再捭阖连横,整个江湖的风吹草动……”她虚画个圈,再用手紧紧一握,笑意温软,“不就尽在你我掌中?”

    “他们想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那我们便织张更大的网,给他们……包圆!”她话语汹汹,笑得却越发烂漫,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大放厥词。但清霜肃着脸,已经在盘算这件事的可行性了。

    一些小势力不足为惧,但还有两家较强盛的在旁窥伺。若他们联起手来乘虚而入,只怕阁中也会乱上一阵。她将顾虑道出,就见桑晚摇摇手指轻描淡写:“你忘了卫峈?把他的名号抛出去,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滋事?”

    清霜忆起那仅一面之缘的冷峻杀手,有些迟疑:“卫公子看起来不是好相与的,他会同意吗?”

    卫峈清冽的声音犹在耳畔,桑晚生出几分迷茫几分怅惘,不知自己这个决定是错是对,可最终她还是轻轻喟叹道:“既入了百晓阁,有的时候,便由不得他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务就这样交代下来了,桑晚继续饮她的茶,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清霜笔走游龙,在宣纸上细细列出各方势力分布,思索着攻克之法;至于清雾……一片静谧中,清雾踟蹰,几日前分别时桑晚的“威胁”忽然就从脑中钻了出来。

    难道这是小姐的诱敌之计?

    “小姐,你既然知道情形有诈,那为何还要对我说出‘若办事不力就回总阁扫净房’的话?”

    “哦,那是随口说来逗你玩的。”

    很快,在桑晚的漫不经心下,她颇有深度的想法破灭了。清雾捂着心口远远退开到窗边抱膝坐下,四十五度角忧伤地仰望蓝天。

    翠微馆里拍定扩展大计之时,酒楼有人孤身相对杯盘狼藉。卫峈提着一整根密密匝匝的糖葫芦棒回到了空无一人的雅间,一眼就看见了桑晚留下的洒金笺。他本是将稻草棒倚在窗上,可又怕压坏了糖葫芦,思来想去,他拨开屋子一角长得茂盛的金钱树,将稻草棒栽了进去。

    后退一步,觉得这一片红艳艳的比先前的惨绿色好看不少,卫峈这才取过笺子看了起来。

    卫峈:

    阁中有事需要我处理,即刻便归,莫忧。

    桑晚书

    桑晚寥寥几字写得简单,卫峈也便想得简单,没怎么放在心上,以为桑晚同上次一样,只是回去交代两句。虽然,桑晚确实只是交代了两句。

    卫峈闲坐无事,瞧着自己的糖葫芦树,想了想,拔下一串,试探着放进嘴里。虽知道这是什么,也给桑晚买过,可实打实的是他第一次吃。少时他在山中随师父习武,哪里会有这些小食物;待学成出山,他的目光也从没在街角坊市多做停留,自然不会注意到。此时他细细品味着口中那逐渐扩散开的酸甜味,先不习惯地皱了眉,又慢慢伸展开,眼中一点点漾起波澜。

    世上竟有这等将酸甜两味融合得如此自然之物!初尝之下,卫峈对糖葫芦惊为天物,并深深地着迷,向来淡然于世不为外物所动的杀手大人就这样沦陷在糖葫芦中。

    桑晚回来时,对上半棵红灿灿的“糖葫芦树”,只觉走错了地方。她退出去认真看了看雅间的名牌,确认无误后一步一回头地重新进来。

    进来后,她才发现,角落里坐了个直挺挺的人,正是卫峈。

    “不是说二十串吗,怎么连稻草棒都搬回来了?”她绕过去,边走边问,有些头疼。这稻草上扎的糖葫芦,少说也有三四十串,他们两人根本吃不完。

    卫峈咬下手中签子上的最后一颗山楂,含混不清道:“身上没有零钱了,我便付了个银角子,那老丈一看,直接把整根满满当当的稻草棒都给我了……”

    这都可以?第一杀手的钱未免太好赚了些。桑晚准备去数数到底有多少串,脑海里忽然划过卫峈刚说完的话:“整个……”

    她有些迷惑,指着那只剩一半糖葫芦的稻草棒,回头问道:“这里怎么只有一半了?”

    卫峈喉结上下一动咽下山楂,视线向着某处阴影示意。

    桑晚凑过去一瞧,小案上堆了满满的山楂核和空签子。

    “这这这……这都是你吃的?一半都被你吃了?”桑晚语无伦次,见卫峈不好意思地点头后,只觉眼前一黑。

    卫峈看着摇摇欲坠的桑晚,慌忙道:“你……你别气,我……我不是有意吃这么多,只是一时没忍住……”他急急将剩下的一半全推到桑晚面前,“你看……我只吃了一半,这里还有一半……都是你的……”

    这不是吃多吃少的问题啊!你若想吃我都让给你,给你买都可以!但不能这么吃啊!一次吃这么多会出问题的!桑晚捂住脸,无声哀号。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卫峈看着忽然变了脸色的桑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清逸的面上一片茫然。因为他吃了糖葫芦,所以阿晚生气了?他伸出手,小心地拉拉桑晚的衣袖:“阿晚……”

    明明想找的是个护卫,可她怎么觉得自己倒成了丫鬟?桑晚叹气,放下手来垂眼看着呆呆的卫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卫峈讷讷着,可话音刚落,他腹中忽地胀气,胃里似翻江倒海,呼啸欲呕。他白了脸色,赶紧一把捂住嘴。

    看他突变的模样,桑晚就知道果然坏事了。原本她还抱有侥幸心理,想着卫峈武功高深或许不会有事,可现在看来,还是没能幸免于难。她连忙伸出一只手扶着卫峈侧躺在长椅上,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脉。但于医一途,桑晚只懂些皮毛,是个真真正正的门外汉,哪里摸得出什么,只好握着帕子给卫峈擦冷汗。

    “不行,我去找大夫!”擦了两下,帕子便被浸湿,桑晚将其丢下,转身就要往外奔。

    “阿晚!”卫峈勉强起身捉住她的衣袖,拉得她步子一顿,“你去哪里?”他的声音不似往常清越,带着微微的嘶哑。冷汗打湿了他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柔化了他的棱角,看起来就像是个刚通世事的大孩子,真正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走,我得保护你。”内力也压不住这份痛,胃中从未有过的绞痛搅得他神思恍惚,却仍迈着虚浮的脚步站起。他若是倒下了,阿晚是不是便会丢下他另寻人合作?

    这个念头让卫峈心中升起恐慌。那个失足落崖坠在他眼前的少女,凭空闯入他的世界,用一个约定连接起本该是平行线的两人。不知不觉中,将他荒芜、单调、灰白的视野渲染成生动、新奇、绚丽的新天地。他就像是得到了一把打开密闭房间大门的钥匙,并深深地被门外的风景所吸引,以至于当他发现可能要再一次回到那曾经让他很惬意的枯燥屋中时,油然而生的竟是抵触与不愿。

    “胡闹!你不要命了!”看他迷蒙的眼神和潮红的面色,桑晚察觉到不对,探手触上他的额头,一片火热。

    居然一并发烧了!

    她喊声“糟了”,甩了卫峈的手就往外去:“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找大夫!”

    卫峈又摇摇晃晃拦在她前面,也不说话,就拿蒙眬的眼定定地看她。

    桑晚见他是铁了心不让自己走,也不再多话,瞅准了位置上前一步,一掌切在卫峈颈侧。

    卫峈已烧得迷糊,竟真让她得了手。她拖着软软的他到椅上,喊来小二帮忙照顾后,风风火火地如风一般卷向了街尾的药铺,然后提着个大夫风风火火又卷了回来,扶着墙直喘气。

    “大夫,你快给他看看,千万别给烧傻了。”桑晚忧心忡忡,不知道傻了会不会影响武功。

    “小丫头说的什么话!”被她提溜来的老大夫整整乱掉的衣衫,又顺顺蓬起的一把长胡子,这才抽空瞟一眼已经挪到榻上躺好的黑衣少年。“我当多大的事……发个烧罢了,大惊小怪!”

    “还有小丫头你,体力未免差了些。老夫同你一般大的时候,那可是健步如飞啊!”

    健步如飞?你拎一个人试试?她做的情报生意又不需要刀口舔血,干吗要那么好的体力?桑晚莫名其妙,若不是指着这老大夫救卫峈,她定要上去理论一番。

    老大夫挨个评论完,这才施施然上前,翘起两指搭在卫峈腕上。一搭之下,他花白的眉抖了抖,摇摇头,不赞同地看向桑晚:“你们这些小娃娃啊,就是没分寸,净胡来!”

    摸一下就知道发病原因?桑晚眼睛一亮,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岂料等啊等,那老大夫自顾自转回去,再无下文,然后便是一堆不相干的话扑面而来。

    “哎呀,这小娃儿不错啊,小小年纪内力便如此深厚……”

    嗯,以一敌众毫无压力。

    “这般年少有成,江湖上该有一席之地吧……”

    对,名号报出来吓死你。

    “就是比老夫当年差了些……”

    呵,自说自话的老不修。

    “我说……”

    “说什么说!”

    突然,桑晚低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说了这么久,也该换我来说了吧!”她俯下身,逼视着老大夫的双眼,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我说,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能不能治?”

    老大夫胡子一抖:“你这女娃娃,怎的戾气这么重……”他在桑晚小剑似的目光下缩了缩,小声嘟囔,“我又没说治不了……”

    桑晚深吸气,压下拽着眼前这把老骨头用力摇晃的冲动和蹿到嘴边的“那你赶紧治呀,你是要拖死他吗”的咆哮。她退到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老大夫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都透着别扭。想了想,他写了张药方递了过去:“你这样盯着我怪别扭的,这样吧,你先去抓药,等回来他也就醒了。”

    桑晚不接,警惕地看他:“你准备怎么治他?”支开她好下黑手吗?

    “防备心真重,无仇无怨的谁害他,医者仁心啊……”老大夫“啧啧”,向她扬扬手中一把长短粗细都不一的银针,“你眼神太有压迫感了,我怕我心一慌手一抖,扎错了地方……”

    他絮絮叨叨的,桑晚却再无心听下去,抽过那皱巴巴的药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门去。当然,她出去了可不是真的乖乖去抓药,而是把一锭银子同药方一起拍在站在走廊角落的小二手里。

    看着小二喜滋滋地捧着药方跑了出去,桑晚静立片刻,将耳朵凑向了紧闭的屋门。

    半刻钟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大夫慢悠悠踱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桑晚,气得直吹胡子瞪眼:“杵在这里干什么?药呢?”

    桑晚一勾手,小二端着熬好的药“噔噔噔”跑过来,觍着脸笑:“在这里!”

    老大夫气呼呼:“我就这么不像个好人?”

    “你像个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拐子。”

    “哪有拐子给人退烧通胃气的!”

    “那抱歉,错怪您了。”桑晚顺口道歉,指挥小二把药端进雅间,自己也绕开老者进去,“多谢您出手相救,诊金已备好放入药箱,您请自便,恕小女子不能相送。”

    看着门“啪”地在眼前关上,须发皆白仙气飘飘的老大夫气得跳脚:“臭丫头!”

    进了屋,桑晚先摸卫峈的头,发现果真不热后这才松了口气。小二放下药就退了出去,雅间里一时极静,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卫峈还未醒,乌黑的乱发被汗濡湿贴在颊上,衬得面容病弱苍白,没有醒时的冷然与清淡,倒有些平静安恬。

    桑晚重新替他擦了汗,端详着他的睡颜,忍不住弯指弹上了那一方天庭,却不想这一下过后,本该沉睡的人抖了抖睫羽,撑开了眼皮。

    病中的卫峈丢了平日的迅捷反应,整个人看起来懵懵懂懂的,捂着额半晌没反应过来。桑晚赶忙收回自己作案的手,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又端来药让卫峈喝下。

    一闻到那冲天的苦味儿,卫峈皱起湿漉漉的眉,将头扭到一边。

    嗯?桑晚勾唇,将碗向前递,轻描淡写地威胁:“不喝?那我就趁你病着跑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杀手大人乖乖地把苦药汤子全部灌了进去,一滴不剩。极富冲击力的气味在他的四肢百骸中肆虐,刺激得他一个哆嗦,意识骤然回笼。

    当然了,迷糊有迷糊的好,清醒有清醒的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抽丝剥茧一样摊在恢复的卫峈面前,让他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严严实实藏好。

    阿晚分明是担忧他,他怎么能以为是恼了?他向上掀起眼帘想要偷偷瞧瞧桑晚,却发现桑晚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桑晚很惊奇,她居然可以在卫峈少有起伏的面上见到五彩斑斓的染坊,真是生平罕见啊!她目光灼灼,卫峈窘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最终,卫峈决定强行避开这件事:“你回阁是有线索了吗?”

    “恰恰相反,这条线索断得干干净净,算是废了。”桑晚也不紧揪着不放,她怕这关键时刻卫峈被她激走了,“我们只能继续探归宁堡了。”不知为何,她不想让卫峈知道自己利用他的名号扩展势力的事。

    “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卫峈匆匆起身催促。

    “可你的病……”桑晚微讶。

    “不妨事。”卫峈很坚决。

    “那好吧。”桑晚耸耸肩,随着卫峈出门,擦肩而过时却狡黠笑言,“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语落,她纵身一跃,径直越过楼梯落在酒楼外,衣袂带起一阵清风,轻快地洒下一串笑声。

    唉……

    看着她翩翩的身姿、明朗的笑声,卫峈微不可察地叹息,怅惘涌上心间。她的狡猾老辣、她的灵气聪慧、她的温柔关切、她的惶然无助……她是这样的千变万化,是这样的计谋多端,也是这样的……让他渐移不开眼;那空荡荡没个着落的心神,似乎是系在了何处,从此便有了方向和归处。

    “阿晚。”他默念着,学着谁的样子有些僵硬地咧开个笑,跟上那个蹦蹦跳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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