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回：情不情潇湘问警幻 体大体蘅芜嫁花王（二）

    黛玉谢了太太，笑道：“清清静静饿了两日，我自觉着从未有过的清爽。想来，往年只饿一日，竟是日子短了。索性再饿一日，把身上心里杂乱不和之气，一齐淸出去。”因指紫鹃，“我领了袭人的情，你和雪雁跟了袭人去，替我去吃了罢，别糟蹋了好东西——还有袭人的好意儿。”

    袭人来回太太，一五一十说了，道：“我细瞧了林姑娘，精神头比以往都好呢。”王夫人放了些心，道：“但愿他言而有信——明儿开始进食，别又节外生枝，叫大太太把心都揪碎了。”

    袭人道：“太太爱惜赐羹，林姑娘谢了又谢，要我替他请太太的安。”王夫人淡淡的道：“请不请安，有什么要紧，若有真心，就该替舅舅们常常远远想一想。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就不兴有个替舅从军的花木兰再世？果然有，比替父从军的，还流芳百世，叫世人钦敬！”

    袭人不知太太何出此言，只听着。王夫人问他：“你昨儿说你哥哥要来请我的安，我没上耳道。方才说到请安，想起来了，必是有事才要进来，你可知他所为何事？”

    花自芳成器，又顾家，当日发誓：如若不能起家，断不敢成家。一个卖儿卖女揭不开锅的穷家，在他手上挣的吃是吃，穿是穿的。不但赎了田地回头，孝敬了母亲几年，养老送了终，还盘下水磨，开起了水榨的油坊——又省力，又出油。七里八乡，宁可多跑路，也愿意来他这里磨粉榨油。

    艾官的干娘把干女儿从秋爽斋领出去，虽说主子允他自行聘嫁，轻易却不肯许人。直到媒人说合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方道：“我是取中了他哥哥的人，不是我老寡妇眼睛皮浅——看在宝二爷屋里的袭人是他妹子。”

    袭人还叫小霞带出话去，告诉哥哥：“太太乐见其成，哥哥就求何仙姑去放定罢。强将手下无弱兵，艾官能到三姑娘眼里，在三姑娘的秋爽斋又历练过。不但能干，性情还爽利，将来必是个贤内助。有这样嫂子，我做妹子的，一千个一万个乐意！”

    一晚上过来，怡红院西北两面遮的严严实实，竖起了一丈高的围幙，把那石岸淸溪隔断在外。竹篱花障，挡事的都拆了。砖匠分作两拨：一拨在南边放墙，一拨在北边砌砖，中间，独轮小车咿咿呀呀传递砖石，还有刀口泥。

    袭人闭户放帘，禁约丫头们深居简出。架上怡红听见嘈杂，一径儿飞到潇湘馆去了，与快绿一处伴着不回来，只在那月洞窗里架上同吃同住，哥哥姐姐不知说的什么雀语。

    贾芸连夜赶回来，两处太太跟前回了话，王夫人派他赶紧带人，“把你宝叔的院子隔出来，了却我这一桩心。我天天望你回来，为的就是这一件事关国体门风的大事。男大女大的，外头不说，里面多少下流坯子饶舌老婆背后嚼蛆呢！再则，这是娘娘园子，娘娘不在了，皇家规范还在。原来年纪小，还不相干，忙忙大了，趁早隔出来为是。”说的淌眼抹泪，“我说的心里难过，你大老远回来，也家去歇歇。叫你娘闲了进来逛逛。”

    贾芸把宝叔的相思子托付给了鸾八姑，夜宿银库。白日忙的不可开交：一忽儿在怡红院照管，一忽儿在王夫人上房陪医问药。小红知他事多任重，没工夫着家，便也不家去，只在这里等他来回什么话，“或是指一件事，来请琏二婶子的示下。”

    凤姐从太太处下来，见小红懒懒的，大不似往常眼里出火，手脚勤快，心里猜着了，因笑道：“平儿，你把那两支成形的人参取出一支来，叫小红送去，交在太太屋里的玉钏手里。太太配药用不了一整支，下剩的一多半，我和玉钏说了，派个婆子送到药房，替林姑娘配人参养荣丸。老太太不在了，虽然药房照例还配林姑娘的药，我怕用的人参未必还是上好的。”

    贾芸送牙郎中并他师弟出来，小红看见杏娘，死盯着看了两眼。及至见着贾芸，四目相对——多日不见，如隔三秋，彼此都看的有些呆相了。周瑞家的见了，看看小红手上捧的盒子，嗽一声，笑道：“玉钏在等姑娘这盒子里的人参呢，姑娘快些去罢。”小红惊觉，羞个红红脸儿，低着头上了台矶。

    黛玉枕着通灵宝玉，合眼假寐，心说：“他护身的玉在这里，南边若遇灾星，如何是好？我早些死了才好——魂儿出窍离了身，飞到南边去瞧，去看护他。”

    说的满心喜欢，转念却又犯了一个难，“阴阳间隔，我死了，宝玉还能听见我的魂儿和他说话么？”想了一回，听见喜鸾紫鹃呼唤，睁眼看见一方采笺，当中撮着一撮相思子。

    扎挣着要起来，试了两遍，未能抬头。躺着喘匀了，道：“紫鹃，把枕下包的玉拿出来，把这豆子和玉，包到一起——让我瞧瞧豆子下面，写的什么。”

    紫鹃含泪回身，递过汤盏，妙玉双手捧去，合眼诵的不知是何经文。紫鹃取玉拈开绣帕，喜鸾合拢采笺，倾豆于帕。黛玉接了那笺去，见是宝玉笔脚，字字瞧来是：

    采来红豆寄心知，梦魂夜夜是归期。

    心魂无迹难描写，附于此物说相思。

    黛玉口含知音之句，心怡知己之情，因向妙玉道：“我写在桃叶上，放在你处的话，虽不是什么天机，亦不可预泄。是时候，方可告诉紫鹃宝玉知道。”说了，嘱咐紫鹃：“你不知我这话，没的问妙玉；眼下听见了，不必心急，也不必胡猜，是时候妙玉自然告诉。”

    邢王二夫人入园向这边来，妈妈报至门外，妙玉听了，起身回庵去了。心重宝玉为人，心怜宝黛情缘，坐禅默祝，苦求天地神明——收圣旨于既颁，阻阴阳之将隔。

    二位舅母苦劝苦求，连番累牍。喜鸾紫鹃雪雁诸人都叫撵了出来，宝钗香菱分头在问紫鹃喜鸾。看见紫鹃呜咽不能成句，香菱咬着帕子，忍的两眼泪滚，只没哭出声儿来。

    黛玉香梦沉酣，超然物外，舅母反反复复劝嫁之语，他也不曾听见。一时梦魂归来，香魂出窍，款款的给舅母分别磕了头。出来与宝钗香菱紫鹃凤姐喜鸾李纨等一众姊妹一一告别，“大家好好过罢，不必惦记我，我找宝玉去。”

    香菱如有所闻，抢在紫鹃前头，闯进房中，哭唤“林姑娘”。邢夫人喝问：“哭什么！”紫鹃放声大哭道：“姑娘去了，不在这里了。我听见姑娘说——他去了！”伏向床上，对着枕畔，哀哀泣唤他姑娘。

    黛玉身轻如缕，莲步凌云，怡红飞来迎接，快绿爽斋两两相送。黛玉是处看了怡红院，在宝玉卧房坐了一回，出来别了鹦鹉，望南飞去。云中花光焕彩，耳际天籁传音，唱的是：

    开辟鸿蒙，风传雨润，情天情海赋情衷，情种情痴情不尽。世难容，惊好梦，移情莫若把情殉。情不情，情不情，有情无欲做情僧，有情无身是情魂。

    黛玉听是晴雯声气，心说：“他在天庭司主芙蓉花，可这里并未见芙蓉。”还寻芙蓉时，果是晴雯从云中霞里翩跹走出，笑说道：“林姑娘今日归天，警幻派我来接。”

    黛玉道：“我正有话要问警幻姐姐。看了宝玉，就跟你去。”晴雯还笑着，道：“我从南边来，才见着宝二爷了，在说梦话呢！说的都是姑娘，我没好意思听，姑娘快去听罢。”说了，把黛玉送来金陵贾府的这一处院落，悄然便自退了。

    黛玉转朱阁，低绮户，落在外间。茗烟席地呼呼大睡，滚在席子外头，手里攥着一幅流云万福软纱被的角儿。黛玉走进去，看见宝玉卧中辗转，衾不蔽体，伸手替他牵时，一牵不成，方知肉身不复。

    心有不甘，娇羞却放下了，心说“再无人见得我了”，大胆坐向床边，手把肚兜，眼看生前替他绣的图案：绣的是顽石点头的典故，木石同参，所参者却在肚兜之外，只以木石听闻之意示之。黛玉手抚木石上面绣的一句“竺道缘入大观山”，念出下面一句“木石为徒讲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