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回：情不情潇湘问警幻 体大体蘅芜嫁花王（三）

    正凝思，听见宝玉笑道：“妹妹，我告诉你个好信儿——父亲跪在老祖宗碑前说了，‘老太太生前交代，儿子不敢违，宝玉孝期将满，回去就把两个玉儿的大事挑明了。’”

    黛玉强忍悲怀，叹说“人算不如天算”，自嘲：“我这一叹，显得心念之贪。此生得了你这知己，我死而无憾。宝姑娘安分从时，克己从人，母亲之命，姨母之言，必定遵从。他替我嫁你，你当以待我之心待之，方是我临终嘱托之真意。”

    见时容易别时难，天将拂晓，黛玉随了晴雯来，遨游青天云海。所过之处，瑞霭连霄汉，祥云接太虚。不一时，来至一处所在：彩霞笼胜境，弱水绕仙居。

    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过坊进入宫门，宝殿嵯峨，势耸欺蓬岛；阆苑幽静，花香若海瀛，只见：仙葩盈曲径，异卉发琼圃，丹鹤翩翩舞，青鹿徐徐步。

    一庭奇花争艳丽，遍阶瑶草斗芳荣，庭院两边是配殿，皆有匾额对联。那几处写的是“矫情司”“薄情司”“徇情司”“移情司”“滥情司”，这几处写的是“钟情司”“传情司”“情情司”“怡情司”“悟情司”。

    黛玉犹在看这悟情司的匾额，引情金女出来召唤：“警幻姐姐升殿在等绛珠姐姐结案，众姊妹也都在殿上静候姐姐。”

    遂望正殿而来，殿门上有匾，匾上篆书“情不情”三个大字，黛玉方才一进来就见着了，此时悟得其意：“情怀千品，情态万端，想是其高皆不及情不情者，故标榜于此，以明情旨。我是见得此匾，方悟此一宗旨，宝玉身体力行处，多见此旨之用，不知他是从何处悟得。当日笑他是‘富贵闲人’，如今想去：其富在心不在物，其贵在舍不在得，其闲在大不在小，其人在地不在天；其闲实在是无为之用，其人实在是无名之仙。”

    警幻搦笔注了因果，填了经过，备案销了号，了结了绛珠还泪一案。笑道：“绛珠妹妹远别归来，方才因有公干，不敢以私废公，未曾迎接，公余且为吾妹洗尘。吾引有清泉一池，采得仙茗一盏，填就心曲一套，妹妹且去领略一番。”

    黛玉随可卿仙子行来，径过白石桥，九曲连环花芳溪；云浮金丝柳，莺歌燕舞华沁泉。溪畔香花艳艳，泉前芳草萋萋，七个仙子提囊在那里采撷，各采一色花蕊。见着绛珠仙子，都来问好说笑了一回，道：“前头兰汤已温，巾帕齐备，我们几个超前去向华沁池播撒群芳之蕊，调制七蕊浣情汤。”

    花间月下一团云雾，芳香馥郁。雾中这瑶池，原是娲皇氏当日凿来积蓄八荒之精水，用以抟土造人。池接月华，风摇月映。万类胸臆之德智，多自太阳之光；众生心田之情思，常源太阴之华。月映者，赋情也；风摇者，动情也。多得月华者，则为多情之种，已经风动者，便是知情之心。

    历劫而未解情之人，再历红尘；情淸而得升天界，入来太虚者，其情或有尚未全通处，可入华沁池一濯清涟，涤除前尘，玄鉴往事。这华沁泉，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淸流伴花径，湍雪荡俗尘。

    黛玉来时，沁芳侍者替他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玉臂凝霜雪，玉笋拨淸波，黛玉入了池中，只见：汩汩珠玉泛，涓涓月光萦，淸滑原非酿，滋润还自温，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洗去冰肌滑，觉来神气淸，黛玉自忖：“当日我为报灌溉之恩，追随下界，以泪还情，如今回来，尚不知那情可都还过了不曾。见着警幻姐姐，亲口当问一问这个。想来奇怪——宝玉天分中的一段体贴，似在赤霞宫的神瑛侍者之上。”

    玉人浴出新妆洗，共赏金尊沉绿蚁。警幻携黛玉入轩，但闻一缕幽香，黛玉便知那墨玉案上上的是世上所无、太虚稀有的群芳露，是以仙花灵叶所带之晓露而烹。二人对月品茗，坐而论道，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警幻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者，天心之淸气也；情者，人心之淸气也。激浊扬清，天之动；正欲传情，人之任，天人合一，知行互济。淸者，浊之反；浊者，淸之外。反者道之动，无者道之用，无，知之外也；有，知之内也。”黛玉道：“吾有不知，来求姐姐指教——”

    警幻会意而笑，道：“因缘际会，因材施用。娲皇炼石补苍天之时，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单单留下一块去补情天，故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置于大荒山青埂峰下，久经岁月锻炼，通其灵性，待他凡心偶炽而生传情救世之愿，便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化其形而携来吾处。吾奉娲皇法旨，妹妹因有以泪还情之私心，吾便一举两得——导妹妹下凡去演那古今之情，还那风月之债。

    然情非逐利之器，而是怡人之心，一同贻人之物，一发不期，何债之有？圣人无功，情人不索，吾妹还泪之念，真则真矣，大则未大，还在情情一格，须得臻至化境而入那情不情一流。故此，天意取补天石而代神瑛侍者。天命汝二人去向人间演绎木石情缘，于公，意在以此教化世情；于汝，则意在助汝修入无为而为之情境。吾妹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舍身纯情，功德圆满，留名于世，号为‘天下第一情痴’；上天做太虚花主，总司幻境群芳。吾饮一盏为贺。”

    叙茶毕，金童玉女调开椅案，玉酒泛云罍，兰肴陈绮席。玉树琼枝，花团锦簇，众姊妹济济一轩，笑语嫣然，饮酒谈笑。可卿仙子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的《情关三曲》演上来。”一班十二位舞女歌姬叫传了上来，玉笋轻敲红象板，笙歌缭绕不情轩，歌的是一曲《东风引》，曰：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情遗赤瑕佩。

    捧心阑干独倚，言情说将泪替。天道无为事不期，约向红尘去。

    此歌择取情关中的动情一节，言中关涉灵河岸边的故事，黛玉听了，不免惭愧。稍歇，歌姬乐女调了弦，又把中间那一曲《相思子》歌来，听的是：

    痴情浓，疑心重，乱拟惹自惊，惯伎是小性。相与相见日复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狷急，短相思兮思无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接下来的是一曲《知心劝》，歌的是：

    玉惨花愁出红尘，杨柳岸边月朦胧。孤魂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怎安心，怎安心，谁伴知音替我身？天上泪下飘飘雨，劝向人寰句句真。

    却说宝玉跋山涉水，兴兴头头的赶回来见林妹妹，带着满心的话儿，还有未及寄出的家书。园里园外找不见黛玉，也不见紫鹃，其苦万状，实难一一细说。

    人都躲他，问及林姑娘，不是说不知，便是默然无语。宝玉心中惶恐，泪眼再瞧潇湘馆，但见天日无光，愁云惨淡，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不禁恸倒在花冢上，迎风流泪，对物无心。槛儿泣告：“宝二爷，袭人姐姐他们不忍告诉你，我们姑娘来瞧二爷，来告诉林姑娘的话。”

    妙玉说了今上赐婚，取出《怡红集》里夹的桃叶笺奉上，宝玉痴痴呆呆，似听非听，并无动作。妙玉叹道：“士为知己者死，林姑娘视二爷为知己，二爷必也视林姑娘为知己。既为知己，知己之意，当引为己意。林姑娘不避我，这笺无封，上面的遗言我也见着了，我说给你听罢。”

    宝玉恍惚听见是劝他妻娶宝钗，不禁放声大哭，道：“妹妹为我而去，我要去寻妹妹，妹妹料着了，拿话阻我——从妹妹的话，则违我心；从心所欲，则违妹妹遗嘱。这叫我生死不能，怎生是好？”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