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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回: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

    话说东府死的死,卖的卖,贾府长房一脉竟灭绝无人了。物伤其类,贾政自恨无能一救,怆然愧对宗祖,拄拐去往祠堂告罪。恍惚走到东府大门首,赫然见得官封交叠,上面用着五城兵马司的堂印,猩红咄咄,触目惊心。

    贾环心里搁着父亲,入书房请安,却不见他人,急寻相公寻问,却是一个不见。正疑惑,宝玉扶着父亲走来,忙也伸手前去相搀。掉头唾了,把那一帮子相公骂作猢狲,“老兔崽子,这树还没倒呢,就把王八脖子缩在鳖壳里了!”

    贾政浊泪纵横,恨的顿拐,“罢咧,罢咧。趋利避害是常人,舍身成仁,那是圣人!苟无恒利,何来恒心?人各有志,骂有何益,随他去罢,去罢。”

    王夫人那日吃了抄家灭门的惊吓,心摧胆裂,当下晕厥过去。虽有一口气在,这一睡却未见醒来,万幸的是:还能喂进水食,暂无性命之虞。宝钗妯娌三个都来跟前服侍,抹澡换衣,奉汤进药,忙了半日。宝钗接了凤姐的手来添黄熟香,劝道:“你去瞧瞧你婆婆的病,他是大太太。”

    邢夫人身上没病,心里那病,王善保家的最是明白不过:邢夫人假他之名,放了两笔利钱在许氏娘家,吃了一二年的利。钱契虽在,而今谁还有那打不烂的天灵盖,敢向那虎口拔牙去?

    连本带利,不下五六百银子,想是有去无回喂了狗了。邢夫人讨不得也说不得,心疼的吃不下饭,还怕老爷知道了要动雷霆之怒,无计可施,卧床不起。

    凤姐不知底里,一般的劝婆婆安心保养,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邢夫人叫东府杀头的祸事吓怕了,听见“祸”字,头毛根子发麻,把脸转在床里边不瞅采,但命儿子媳妇:“你下去罢,叫我讨个静穆,打个盹儿。这一向心粘着胆,胆粘着心,困也困不了一个时辰,半夜醒来,常听见东边哭。”

    费婆子接过话头,“我跟太太一样,火焰低,不单老早就听见哭,亲眼还看见珍大爷从门缝里走了进去。珍大爷的死,早都有兆头了,只是那时俺们不敢说破。

    那日晚上,嫣红从水月庵躲星宿回来,我扶他下车,看见珍大爷从街东头走来,也未骑马,也未有人跟着。我当时就奇怪,未及细想,大爷就到了跟前,一转身就进了门。未见开门,也未见关门,门缝还没一寸宽,是人进不去,必是魂儿——可见早都掉着魂了。”

    邢氏问:“没见蓉哥儿跟着?”见婆子把头项摇了一摇,自叹:“看来蓉哥儿大难不死,也是有的。”一语方了,贾琏进来请太太的示下,“老爷命琮兄弟请胡郎中去了,要儿子来知会一声,叫预备他的脚费。”

    邢夫人不听犹可,听见了,一骨碌坐起来,指命贾琏:“快,快把琮儿追回来!”贾琏只得去了,岫烟从箱柜后出来,只见姑妈道:“花那冤枉钱作甚?我这是老病,未曾治好过;胡君荣不知病理,只知银子——为着银子,谋财害命,他也干的出!

    你早些回去,顺道告诉你父亲:有多大屎,做多大粑!开了旧店开新店,把摊子拉那么大做么事!你婆家的哥哥薛蟠,摊子是大,还不都是替张德辉作嫁衣裳?我如今自身难保,看病都舍不得,你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了,不是扯谎罢?”

    岫烟去了未久,胡君荣就来了,再没有拦回去的理。邢夫人气的把眼一闭,一声不吭,贾琮陪着郎中请脉开了方子,怕人笑话,知道哥哥的银子都拿出去打点关节了,日子过的紧巴,便不拼他,把随身带的散碎银子拿出来,撕掳了君荣去。

    听雨轩里的贾琏远见着君荣背影,念及尤二姐,小解了出来,把他跟凤姐恨在一处。见有贾琮在送,背道而走,不愿去顶姓胡的的面,看他的德性嘴脸。自便下来,坐到秋桐炕上唤茶。

    秋桐摆摆的走来,善姐上了两钟碧螺春茶去,他便上炕陪着爷吃茶说话儿,道:“我瞧爷面上不乐,可是又叫银子难住了?”贾琏没好气,“你问这话,意思是要放贷,还是布施?”

    秋桐笑道:“我这身子骨有几斤几两,腰有多粗多细,爷还不知?爷的银子都在奶奶手里,空手我也捉不着八哥。奶奶自己不养,放出的银子,养的银子银孙,却是一屋子都装不下呢!善姐才才和我说,那日撞见来旺家的送了大包的银子来。爷屋里原不短银子,短的只是爷,瞒的也是爷。”贾琏知其意,只装不知道,任他说下去。

    那日听闻宁府罪在国丧嫁娶,凤姐魂飞魄散,一壁里命人收罗利钱消灾,一壁里唤人抬了来旺来,但问张华,“可真斩草除了根?”来旺口齿迟疑,目光躲闪,凤姐便知有鬼,念在他打死也不改那“并未同房”的口,把眼一闭,挥手只叹道:“来人,送旺儿家去,好生养着罢。”

    好在都还未闻风,来旺家的把凤姐教的话一说,连唬带哄,放出去的本,都收上来了。送到傅试手上,免了贾琏的牢狱之灾。结发为夫妻的情分,贾琏在这一件上头,算是见识了。

    此时听着秋桐不实之辞,挑拨之意,贾琏虽不言语,着实却有几分嫌恶,心下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孔老夫子这句话,一点也未说错——不是妒夫绝嗣的,就是媚夫卖乖的,黄大仙骂狐媚子——都不是好东西!好人不长久,尤二姐人好心好,是样都好,黑母鸡里的凤凰,都容不下他!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成全了他和张华两个。”

    列位看官,你道张华目下身在何处?说来他躲的也不甚远,就在直沽的柳口赘在渔户娄家。当日只说父母双亡,卖宅葬父,兄弟姐妹皆无,孑然只有一身,萍踪浪迹,四海为家。

    成亲之后,那本来的面目藏掖不住,渐渐的露出来了,一味好酒,镇日醉嘻嘻不务生业。他岳丈便在懒虫前头加了一个“醉”字,唤作醉懒虫,恨声恨气,替女儿抱屈不迭。

    这娄家不忍心卖女上税,躲避渔霸孔方,前两年从南边逃难至此,父女相依为命,仍以打鱼为业。华妻在家织网补衣,杵米造饭时劝丈夫三十而立,“你要么正经读书,要么跟父亲出去学着撒网打鱼,两样你到底做一样,过几年就三十的人了,没的吃了睡,睡了吃,这是那一门子的事?”

    张华听了这些个话,一般的起誓总说痛改前非,革面做人。过后却是一样,见了酒,性命都不要了,还管什么脸面声名呢?

    这日,岳父黑着脸儿到家,把挂破的网望女婿跟前一撂,直把张华不瞅睬,白了两眼过去,唤女儿:“三儿,你跟我来!”避讳了张华,放开笑脸,“你猜我今朝见着谁了?”三儿笑道:“瞧爹高兴的,注定是见着好人了。”

    他爹道:“你再猜不出的。他和他男人上岸避风,瞧我在湾子里撒网。听见他唤‘娄四叔’,我问他如何认得我,他说他和妹子常吃我的鱼。”三儿听至此处,吃吃笑道:“我猜到了,是鱼市的窈娘——那些年我陪爹到他家门口卖鱼,他和他妹子窕娘是双生的姊妹,我老认错。都说他生的画面似的,日后一准是玉二爷屋里人,爹才说他男人,是个谁?”

    他爹告诉:“人是有钱的,姓却是小姓,姓冷,是古董行当的好手。窈娘嫁鸡随鸡,话里话外的帮夫,替他男人问五色钟——就是我上月当鱼打上来的那一只。说是得道的一个妙尼日用的法器,渡水游方时不意掉在那水里。他许了我五两银子,约了在客栈交货,买了去做好事——供在那妙尼的肉身坐像前。你收在那里,替我拿来,我不要他的银子,只望做了这件功德,保佑你女婿浪子回头成个人,你好终身有靠。”

    上年,张如圭带了那乾钟上京考绩,原要当个进身之阶,因未配得妙玉的坤钟,便没好出手,只等冷子兴谋得坤钟再送忠王府掌府官严篙。上船拿出来把玩,以为迟早都要离他而去,心有不甘,恋恋的便拿他烹了茶,受享受享这稀世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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