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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回:狱神庙茜雪慰情痴 锦香院巧姐盼野老(二)

    茜雪乘势道:“二爷是明白人,情深义重,只不可用情自苦太过。二爷和林姑娘,是天造的一对;与宝姑娘,是地设的一双。所以林姑娘到了天上,宝姑娘在地下陪着二爷。宝姑娘林姑娘二人一心,心里都只有二爷,从心而论,原是一人。

    我听金官兄弟说,有个治水的大禹,生有两个女儿,姐姐唤作娥皇,妹妹乳名女英。长大后双双嫁了大舜,二人一心,好的一个人似的。林姑娘认了薛姨太太做娘,和宝姑娘便也是姊妹两个,他二人是娥皇女英投胎,二爷是那大舜转世。林姑娘宝姑娘既是一心,二爷便只须一心待他两个。二爷方才说,林姑娘要二爷怜惜宝姑娘,就是这个意思。”

    宝玉道:“苏子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人生如寄,不惧死,不求死,顺天道,从人意,以此不辜你们拳拳爱吾之心,你道如何?”茜雪道:“二爷要好好活着,非但太太、宝二奶奶是这样心,我们下人也都是这样心,还有,天老爷也是这样心!天不藏奸,不冤枉好人,必保佑二爷平安无事,遇难成祥。龄官不知二爷落难在这里,以为二爷回北边了,不然,早来瞧二爷了。明儿我同他来。”

    宝玉不听犹可,听见了,喜上眉梢,忙问端的,茜雪笑道:“老天怜他,所以叫他们丢了鱼肠剑,因此母女在林仙庵遇见并相认了!白五娘问剑问到龄官跟前,蔷小爷一眼认出剑,白五娘一眼认出女儿,龄官一眼认出母亲!可见,好人自有好报,天下比二爷再好的人,也没有了,天老爷断不肯辜负二爷。”

    一语未了,傅牢头瞄见孔方进来查狱,闯将进来,不容分说,提了宝玉去。茜雪跟后道:“二爷,请等我和龄官他们。”宝玉含笑回头听着,郑重把头点了两点。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龄官一行人望慰了宝玉,时辰所限,只得从府狱里出来。回程中,龄官茜雪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不说话儿,白五娘问了茜雪问女儿,称说道:“宝二爷别号怡红公子,实副其名,今儿你们还未劝慰他,他倒劝慰起你们来,唯恐别人替他担着心。我浪得了一个‘袅晴丝侠’的虚名,才听灵儿唱《袅晴丝》,心说冥冥之中,我与宝二爷也有些天缘。不为他们贾府善待了我灵儿这些年,但为这天缘,我也甘为宝二爷两肋插刀。夜长梦多,只不知王短腿他们几时动手。”

    回来林仙庵,陡然见着甄宝玉在禅堂礼佛,众人都唬了一怔,白五娘不禁道:“才见的宝二爷,这里就又见着了,难道宝二爷有分身的法术不成?”

    天从人愿,甄宝玉三月中入的闱,四月末登的榜,七八月间进的学。今缝援衣假,约上吴周严李四五个同窗,寻秋览胜,赋景吟诗上了山。瞅个空子,独自进来拜林仙,暗问年内迎娶宝琴之事,许下琴瑟和谐、白首不离的誓愿。

    贾芸贾蔷夤夜密会王短腿宋三张金柝三人,王短腿辗转得了醉金刚的探报,水葫芦曲折得了贺麻子的京书,都说严太公久治不愈,下世的光景已现,不舍荣华,还要受享,命儿子杀宝玉以替其死。宋三从那上官同僚片言只语当中也已窥得替死之说、误杀之令,两厢吻合,不可迟疑,故有此会。

    贾芸如议而来,甄艘耳闻茜雪仗义探监牢、龄官献曲慰旧主的两段佳话,环顾了,向他玉兄弟道:“我二人但知凤姑娘落难,不知宝二爷也落了难。而今既知道了,不去上这一趟刀山,我们府上的信义从此就丢了。玉兄弟和他是郎舅,年下就要娶他义妹过门,‘结亲如结义’,万不可失却了‘义气’二字。”

    贾芸施礼道:“二位爷的话,侄儿替叔父谢过。孔司狱傅牢头都是侠义之士,小侄重重的都打点过了。心慈面恶,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甄宝玉甄艘不约道:“那是自然,不消说的,我二人都明白。”

    贾蔷雨夜探监,淋了生雨,烧的面如赤玉。白五娘驾舟采来竹茹,就姜汁煎炒了,和着陈皮、蚕沙,加入妙黛山的菟丝子作君药,和作一方清心散。龄官朝夕不离,服侍贾蔷吃了几副下去,退了烧,止了泻,只是身子一时还绵软。白五娘见他无碍,下山登舟,解缆以待,预备接应宝二爷。

    甄宝玉乍着胆子来过一遭,宋都头自不必说的,傅牢头得了茗烟安的银子,恨不得日日有这略徇私情、大得好处的美事,看待甄宝玉,宛如财神爷一般,笑脸迎送,临了还请他再来。甄宝玉因此便又来了两回,钟馗小鬼,都混了个面熟,来去无阻,别说盘查,牢头狱卒,问也懒待问他一句,彼此点头拱拱手,就过去了。

    暮鼓晨钟,这日侵晨,狱卒听钟提解囚犯,入庙忏悔。一时间倒锁开门,人影散乱,一派嘈杂。傅牢头听声儿醒了,睡眼惺忪,从禁房出来换值。当值的这一个早已呵欠连连,见他来了,把手里的水火棍望栅门上一靠,等不及就往禁房去了。

    一个揉眼,一个耷头,擦身过去了。傅牢头看见甄宝玉,笑道:“甄二爷早。”甄宝玉拱手点点头,茗烟奉上银子,笑坎坎的道:“来时给了严都头一半,这一半是去时的孝敬。”傅牢头笑道:“赶明儿,你们稍晚一刻再来,叫我得个整分儿方好咧。”说了,埋眼只数银子。

    贾芸墙角后见了茗烟,一把子牵出三匹马来,扶了宝叔上去,自也扳鞍上马,三骑一溜烟到了瓜州。王短腿牵了马,去还那老主顾去了。他三人不去瓜洲渡,只在这野渡上了白五娘的乌篷船,昼伏夜出,迂回北上。

    孔方惊闻贾宝玉越狱,唬的魂飞魄散,一时回神,急调人马追捕,自来死牢踏勘,怒把傅牢头关进去替死。负荆来向知府请罪,如圭道:“钦犯逃狱,司狱罪当连坐,你去狱神庙烧高香,乞求狱神帮你追回贾宝玉罢。”孔方碰头泣血,“求大人超生,发觉之时,已在出逃两个时辰之后。天南地北,只怕泥牛入海。求大人慈悲,发布海捕文书,徐图捉拿归案。”

    张如圭把手摇了一摇,旋又招了一招,孔方乖觉,附耳上来,只听大人道:“若要过海,须得瞒天,海捕文书一发,天下皆知,那时,本府就是超生,也保不得你的小命了。你这性命,是本府救下的,知也不知?”

    孔方把头磕的嘭嘭响,如圭又道:“本府舍命救你一命,日子一长,难保不忘,是也不是?”孔方咬破手指,就地血书:“结草衔环,甘为犬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圭笑瞧了,挥手道:“抹了,一笤把抹了,你亲去打水来洗刷。心里有,比那里都强。”

    原来如圭已知严太公已死之信,人死不能复生,拘杀贾宝玉既无益处,不了了之,那是迟早之事。先姑之丈虽有拘留贾宝玉以引妙玉入瓮之嘱,张如圭衔他昔日不顾之恨,鄙其今时亲爱之伪,真心是不肯用力的,这事来的反正好——可充口实之需。

    却说荣府虽未入官,封锁依旧,贾环惶惶如惊弓之鸟,惴惴似漏网之鱼,那有请旨乞恩之胆?两房的主子丫头都在西边的荣义庄起居,余者皆在宁义庄安插。宝钗住了西厢,李纨序齿住着东厢。小仇趁乱娶了李绮去,李婶便叫赖尚荣接了去,依着李纹过活。

    李绮原是哭着出阁的,那日满月回门,却是喜笑颜荣,姊妹两个在内,连襟两个在外,点头搁脑,外边是高谈快论,里边是悄语盈盈。李婶看在眼里,称在心里,再想不起郊外的大侄女儿。李纨面上淡淡,心下切齿活咒:“老的小的,没一个有良心,都是不得好死的白眼狼!”

    王夫人失却知识,有如孩童,抄查之日,也不知畏惧,故尔病势虽然未有起色,却也并未加重,还是年初一般,能吃能喝也能睡,只是一件:下不得床,跟前脱不得人。东院的邢夫人梦里梦外哭老爷,别无他务,如今短了凤姐,千斤的担子都在宝钗一人身上,心里还惦记着宝玉巧姐二人。

    贾赦老树中空,不堪路途的风刀霜剑,未到边关,半路而亡,贾琏悄悄儿奔丧乞骸骨去了,巧姐无依,叫父亲放在舅娘身边寄养。王仁夫妇两颗富贵心,四只势利眼,一个惯会雁过拔毛,一个惯会过河拆桥,眼见着贾姑爷家败了,眼前日后都无好处,凤姑娘又叫休回了娘家,死在荒郊野外,种种嫌恨汇在一起,看视巧姐,似有若无——一时念是姑娘的骨肉,便问两句;一时说是贾琏的坏种,便没眼睛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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