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回：青埂峰木石证前缘 太虚境警幻揭情榜（三）

    跛足道人颠簸疾行，不治而愈，健走如飞，宝玉那里还跟的上？紧赶几步，就听茗烟在后呼喊：“二爷等我。”

    回首看见茗烟颠仆在地，欲去扶持，却叫跛足道人一把携带了去，道：“风云际会，因缘聚散，皆有定数，到了散时，不可逆天而强为，由他回去罢。再捱一刻，你心上梦里的林妹妹采了青埂峰下闲情峪里的绛珠，就要归天赶制闲情散了。误了时辰，错失这一面之缘，岂不可惜？”

    宝玉听见“林妹妹”，丢下茗烟，随道人望邙山而来。邙山地近东都，水依厚土，天然是个万年的吉地，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各朝，天子大行，魂归天父，身体发肤悉归于地母，建陵立庙于此。

    帝王台下边有个后主坡，坡上七座后主坟摆的是一个北斗七星阵，星罗棋布，拱卫帝王之台。坟下埋的是蜀汉后主刘禅、东吴后主孙皓、南陈后主陈叔宝、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后蜀后主孟昶、吴越国王钱俶、南唐后主李煜。

    癞头和尚沿坡游览了一回，唏嘘了一番，坐到对面溪石上洗脚扪虱。眼见宝玉他们打南边来了，踏足击水而歌，曰：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醒；便是臣，也唤不应。

    道人听了，抚掌大笑道：“道的好，道的好。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一行说，一行携宝玉走来。

    和尚看着笑道：“来的好，来的好，吾在此等候多时，捉了一百单八个虱子了！三劫之会，转瞬即至。人尘一梦，痴儿受享几何？”宝玉见是问他，连忙施礼，道：“弟子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辜恩背德，眼见着虚度了一世光阴，弟子悔之不尽。”

    癞头和尚听了道：“当日吾二人就说‘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而今果然后悔。有这后悔也好——可无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事也。”说了，手指一带清流，道：“此去警幻案下交割，须得沐浴，清洗了一身臭汗才好，太虚清净之地，不可污浊了。”

    宝玉听说“警幻”“太虚”，甚觉耳熟，垂头想了一想，方欲问时，却见跛足道人召唤，道：“你过来，小道替你持诵持诵。”说时一伸手，宝玉项上那通灵宝玉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上。道人持诵一番，向那玉说道：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说罢，替宝玉戴好了玉，道：“入浣泉好生洗洗罢，吾亦睡也。”说罢，倒地而眠，与癞头和尚抵足卧在一处，旋也鼾齁高起，此伏彼起。

    宝玉走入清涟，精移神骇，忽焉思散。晴雯扶风走水而来，解颐照水，衣袂飘浮。因解项畔之霞帔，浣其纱为巾帕，入来与宝玉共浴。温泉水滑，笑语嫣然，宝玉不肯宽衣洗澡，只管与他戏水作耍。时闻天籁传声，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是林妹妹口声，仰以殊观，见一丽人娉婷降于芳甸。祥鸟来仪，烟水萦绕。宝玉失声道：“果然是林妹妹！”晴雯道：“林姑娘知二爷今儿来此，故来此水施放闲情散，流之四方，痴情太过者饮之，标本兼治——删减其痛，是为治标；稀薄其情，是为治本。”

    宝玉似听非听，只管呆瞧林妹妹，晴雯笑问：“二爷之心既不在此，何不随心前去一会？”宝玉叹道：“水各一方，并无舟桥可通。”晴雯听了，手把扇面，撕将起来，声如裂帛，韵似拨弦。云中鸟儿风闻四集，翩跹连属，彩虹一般。晴雯以此为桥，送宝玉过去。

    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宝玉常来潇湘馆，此处一石一竹，了然于胸。下马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一乘喜轿抬了进来，八个未总角的小厮穿戴齐整，歇轿垂首侍立。廊下喜娘见了宝玉，都下阶万福道：“请新姑爷安！姑爷快些进去，请姑娘上轿罢，吉时就到了。”

    宝玉梁冠绯衣，红男绿女，黛玉凤冠霞帔，端坐轿内。鼓乐齐鸣，迎至怡红院。黛玉下轿执了牵红一端，随宝玉上了高堂，三拜之后，一对新人叫送入了洞房。紫鹃悄问宝玉：“姑娘所嘱，可移高堂之心，姑爷装傻，万不可露出破绽。”宝玉郑重点了头，道：“都记着，未敢忘。”

    宝玉痴病突发，急要冲喜救命，等不得一刻，宝钗远在薛家，贾政做主，就近迎娶了黛玉。黛玉三日入厨下，见日来请安，王夫人虽只中意宝钗，无奈天意如此，儿子又久痴不愈，不识父母，便也无话可说了。

    回了怡红院，黛玉只和宝玉变着法子胡闹，近来拿布缝个球，镇日只和宝玉蹴鞠。一日王夫人来看儿子，球从半空飞来，拍的打在太太脸上。黛玉和丫鬟们连忙溜走，只宝玉傻嘻嘻跑去拾。

    太太叫来黛玉呵斥，黛玉并不在意，低头偷笑。太太走后，他拿胭脂把宝玉脸上涂的像个花面鬼，扮作楚霸王，自扮虞姬，轻盈歌舞，手抱琵琶，铮铮弹个不停，逗的满屋子都是笑。王夫人忍无可忍，传来黛玉，动用家法，罚他不守妇道，不知相夫教子。

    黛玉挨了打，道：“太太心在宝姑娘，宝玉心却在我，我自毁以毁宝玉待我之心，是为成全宝玉与宝姑娘的金玉良缘。非如此，不能破宝玉待我之痴。我死之后，遗言宝玉，劝他娶宝姑娘，且以待我之心待之，夫妻和睦，孝敬舅舅舅母。”

    宝玉依言虽娶了宝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这日恍惚出了茗玉祠，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来至青埂峰下闲情峪，痴看那石畔绛珠草，黛玉走来笑道：“原说你是只呆鸟，谁知原本却是块石头！”

    宝玉笑道：“我原本是什么，我却不知道，妹妹却是那里见得的？”黛玉道：“此来你也就要回归原处了，天机预泄也无妨。我原是西天灵河岸边绛珠草，你原是娲皇补苍天的一块弃石。说是弃石，其实不然——特特是要你独担大任，补那情天之缺。我当日有还泪之心，因此警幻便遣我下世，与你敷演了一段木石情缘，用以化世澄情。

    经此一遭，得你助力，我得出脱私情，重回天然。无以为谢，日后在你栖身处遍植绛珠草，点缀草地，风过时，送你些芳香醒脾，助你修持静而不动之定力，如何？”

    宝玉茫然不知所谓，晴雯道：“我有一事不明，请问姐姐——”黛玉笑道：“你就问来，何必效人间的客套？”晴雯称了是，道：“二爷前世既是补天石，如何生了神瑛侍者的模样？”

    黛玉道：“那是警幻的遮眼法。有意让宝玉化身了甄宝玉的模样，走在甄宝玉后头，叫我误认误跟了去。”说罢，笑向宝玉道：“甄宝玉是神瑛侍者幻形入世，其形虽同，其心却在情情一格，无可助我修入情不情之境。因此，这一世他与薛宝琴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演绎人世间的金玉良缘——以教专情之不滥。”说了，口占一偈。

    说罢，御风而去，宝玉手忙脚乱，急要跟去。呛在水里，醒来方知是梦，梦中所闻之偈，忘了对半，只记得“私情役心情境窄，何如忘我情不情”两句。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不约打着呵欠，一同醒来，道：“梦非梦，前缘往事梦可通，青埂峰下去寻证。”

    宝玉也有寻证之意，便随他二人一径来至闲情峪。峪名在石壁，壁下绛珠在结，芳草横坡，坡上青埂突起，如有巨木虬根盘踞土下然。登峰一望，奇花异卉拼接成字，字成四句，认来是：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私情役心情境窄，何如忘我情不情？

    宝玉眼见了后两句，心下道：“既有此证，梦中所闻，便皆出于妹妹之口，妹妹之心，不可不信，不可不从。”二仙师听了，道妙都说“善哉，善哉，前缘已悟，尘缘已了，可入太虚矣。”

    宝玉蝉蜕其身，复归原质，僧道二人携通灵宝玉至警幻门下消了案，送归原处，反施幻术，现其原形，还是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一块顽石。顽石自述其事，字迹分明，编述历历。述罢，顽石打灭凡心，物我两忘，重归于朴。

    绛珠仙子请动风神箕星，如日向闲情峪施放了闲情风。回来太虚不情殿，禀告警幻仙姊：“石头上的《石头记》，洋洋数十万言，为闺阁争光，替女儿作传，事迹俱备，独缺情榜未就。”警幻道：“非不能，是不为也，绛洞花王谦逊，不愿自言其美。”

    遂把槅子里那一部《情考》取出，揭开翻至金陵省，着绛珠仙子观看了去添刻。绛珠仙子从其所见，刻于石头上“警幻仙姑所揭情榜是”一句之下。

    晴雯伺候笔墨，只见绛珠仙子书的是：

    绛洞花王：情不情

    正册

    黛玉：情情；宝钗：情理；元春：情圣；探春：情知；湘云：情真；妙玉：情心；迎春：情天；惜春：情空；王熙凤：情事；巧姐：情缘；李纨：情偶；秦可卿：情人

    副册

    香菱：情伤；宝琴：情证；尤三姐：情误；尤二姐：情悔；尤氏：情废；岫烟：情牵；

    李纹：情由；李绮：情钟；傅秋芳：情愿；宝珠：情誓；喜鸾：情伴；四姐儿：情断

    又副册

    晴雯：情灵；袭人：情切；鸳鸯：情洁；平儿：情和；金钏：情烈；紫鹃：情慧；司棋：情勇；茜雪：情容；小红：情通；五儿：情贞；莺儿：情结；麝月：情忠

    全书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