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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枕霞友兴作三思词 潇湘子悲撰十独吟

    如今已是三月初,想那史湘云嫁入卫家已将近半年了,现就从他嫁入卫府之时说起罢。自那日史湘云被其叔父差人从贾家接回府起,史家全府上上下下为这桩婚事操劳了已有半月;到了迎亲那日,卫府、史府两家迎来送往之热闹景象,车马仪仗之繁荣排场,余人如何艳羡旁观,亦不胜烦叙。单表那卫若兰与史湘云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夫妻对拜之后,他二人在一众亲朋好友之簇拥下入了洞房。只见此时房屋之内,皆是红烛高照,处处通明,窗户之上也是一色的大红喜字;再展眼望去,俱是一洗的红帐子、红被褥,其上精细绣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蝶恋牡丹等吉祥图案;婚床之上亦绑着一顶大红绸子扎成的绢花,喜庆之至。再看那史湘云,披着红盖头坐于床沿上,卫若兰也是一身的新婚装扮,坐在湘云身旁。这时,湘云的头转朝卫若兰,那卫若兰亦随后抬起手将那红盖头慢慢掀起。盖头掀起之时,卫若兰却见湘云闭着眼睛,不一会子,湘云方才缓启明眸,只见卫若兰亦看着他。二目相对,二人心中好似均生出一段缱绻缠绵之情意,悱恻于怀,实难用言语形容得出者。值此春宵良辰,月夜美景,不多时,他二人便有了些话,渐将那无形无影之寂寞羞隔逐一排解了。

    只说卫若兰与湘云两人因缘既遇,难得的又是脾性心意洽合,自然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起初,二人原是在屋内作诗联句、行令猜谜;而后又是在府内嬉游顽闹、移步赏景,采花斗草。此等类文顽之事,他二人都了然于心,层出不穷,不亦乐乎。后来,他们竟顽的越发疯了,这原是湘云的主意,如此方生出后文武顽之事也。且说一日,卫若兰离府出城练兵时,湘云虽不愿与之暂别,然也小忍离愁目送。待湘云回至房内,独自一人,寂寞孤独之感不久便爬上心头,着实难耐。湘云本想唤翠缕进来说会子话,又想及才刚那丫头同自己回来时有些懒懒的,只得作罢。湘云坐着,两手肘杵在那紫檀镂空雕花圆桌上,两掌拖着下巴,样子也是呆呆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面,大有望穿秋水之态。正当心下里百般无聊时,湘云忽然眼前一亮,来了精神。只见湘云对面那墙上挂着一把木质大漆剑鞘浑朴古拙之龙泉宝剑、一张牛角大弓并两个箭囊,箭囊里并无一根箭簇;墙脚一旁的一个架子上挂着一套明堂护心细密金鳞大红缨子盔甲,金光灿灿,威仪赫赫,视之令人震服。湘云心想如若自己穿上那盔甲不知又是个什么样子,应是别有一番意趣罢,遂忍不住起身朝那安放盔甲之处走去,细细近观打量一回,又抬起手摸了摸,只觉指尖有一股寒意浸入。湘云便打定主意要试它一试,于是将通身上下之钗环佩饰统统取下,头发用发带束起,且把衣裳更换妥当之后,逐一将那盔甲穿好在身上。此盔甲乃卫若兰之物,因卫若兰身长比湘云高些,故其着于湘云之体则稍长,然并无什么大碍也,行动亦可算自如。

    翠缕同湘云回来后便在外间瞌睡了一会子,正好这里刚醒,又听见里间有些动静,便来至门帘旁向里面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湘云在里间正照着一面大穿衣镜子,一面笑道:“你快进来看看。”翠缕便撩帘子进去了,只见眼前之人身穿金甲,也透着一股英豪阔大之气,翠缕便也笑嘻嘻的道:“姑娘这副打扮,敢也是要学花木兰、穆桂英等巾帼英雄上阵杀敌,驰骋疆场不成?”湘云连忙也喜的问道:“这么说,我穿上这身盔甲也形似那些大将军、大元帅几分了?”翠缕又笑道:“只是这甲稍宽大松垮了些,若说有三分似将军,倒有七分象只穿山甲了。”说罢,翠缕用手掩嘴笑了,湘云红着脸嗔怪道:“去,跟着林姐姐、宝姐姐、探丫头他们,连你也学坏了,也拿我取笑,再不理你了。”湘云说罢,哼了一声。翠缕便又忙笑道:“好姑娘,我再不说你是穿山甲了,小奴在这里给将军夫人赔不是,还求夫人原谅。”湘云一听,脸红的更厉害了,亦气亦羞道:“你看你,还说,分明是故意勾惹我。”说罢,两手伸着便如雨点般的要来抓翠缕,湘云穿着甲胄,自然难以追上翠缕。只说他二人正在嬉戏顽闹之时,卫若兰回来了。翠缕见卫若兰进屋,便不再跑,叫了声:“爷,你回来了。”卫若兰笑回:“回来了。”卫若兰看着湘云这副模样,又道:“我们家什么时候出了个女将军?”湘云娇声道:“改日你教我骑马射箭罢。”卫若兰笑道:“都依你。”

    渐后湘云便每每亲自束带武扮,随卫若兰到府外郊游骑射,此间越发互证了心意,因此不知行出多少亘古未有之风流韵事来。不觉已到了王夫人的生日,早有卫若兰、湘云要前来拜寿的消息。贾府因近来宫中府中之事日夜悬心,故热闹自比不得以往,不过聊已应景矣。湘云来至贾府,拜过贾母,邢、王夫人,薛姨妈,又与李纨、凤姐、宝玉、宝钗、黛玉、探春、惜春等围坐一处,众人皆是泪中含笑;且姊妹间经时未见,然又相逢,闺阁之情愈浓也;卫若兰又见宝玉,也是欢欣非常;众人如何说笑,如何献礼祝寿等事,不表。只说他二人回至卫府,一天晚上,卫若兰正与湘云在一处,卫老伯派人将其忙传至正房正厅,说有要紧事,卫老伯和卫若兰见状都伏首跪下敬听其详,原来是有太监来传圣旨,道:

    奉

    天承运,皇帝诏曰:

    当今实乃太平不易之朝,国祚昌隆之世也。我朝自太祖开国至今,幅员辽阔、疆域广袤,自来为一宵小番邦所惮所妒。朕素秉仁爱宽厚之心为政,倡以孝道而治天下,勤政爱民数十载方铸此盛世。

    然其蛮夷弹丸之邦不思皇泽浩荡,竟肆乱倚恃朕恩,得寸进尺,野胆包天,夜郎自大,敢冒下之大不韪陈兵朕之天朝边疆,借口乘机侵犯以得利。然此举定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为保边境无虞、盛世无暇,朕特命你卫将军府父子二人率兵协同定边镇远大将军南安王爷前去平定进犯,今夜仔细准备,明天清晨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钦此

    他二人领旨谢恩,又将太监送走后,都是心事重重。卫老伯自是深虑前线战况如何,以及兵马粮草等事;卫若兰则是眼看父亲早已如霜的鬓发,又思及新婚之妻湘云,只觉心内亏负他二人。然终是圣命难违,卫若兰只得出得厅来,到院子中踱步闲逛了一会子,藉以消遣愁情,而后便回至自己屋内了。湘云看他心绪满怀,遂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卫若兰走近湘云,拉着他的手坐下,四目相对,然其却难以开口,思量半晌,心道:“终究是要知道的。”湘云也在旁催问了几声,于是卫若兰慢慢说道:“云儿,圣上下旨命我和父亲协同南安王爷出兵平定边疆外邦进犯,明日清晨就启程。只是又苦了你了。”说罢,卫若兰看着眼前这个人,不再说话。湘云的双眸早已被滴滴眼泪笼罩,旋即汇成了两股小河,从湘云脸上淌下,宛如决堤的西湖一般,又似经受了万般委屈无处诉说,煞是惹人怜爱。卫若兰忙从胸口里的衣服内拿出手帕,一面为湘云拭去眼泪,一面笑道:“你是咱们家的女将军,还是将军夫人,眼泪可不许这么不值钱,仔细别让你的姊妹们知道,不然又该拿你打趣了。”湘云强忍泪问道:“你何时能回来?”卫若兰心想,自古战场如坟场,已死的早过了黄泉路,饮了孟婆汤;未死的亦是在奔向那黄泉路上;万物皆有定数,实在非人力所能强;只是不忍再让湘云担惊受怕,遂笑道:“云儿,有你在,我定能平安卸甲还乡。只是打仗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况路途遥远,战事莫测,据我看,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四五个月。”湘云强止住了些哭声,梨花带雨般红着眼睛道:“那我等你回来,我要你‘完璧归赵’。”卫若兰笑问道:“这么说,我就是那块玉了?你难道是赵王不成?”湘云脸上也渐转阴为晴,摇头晃脑的故作老学究之态,笑道:“然也,然也。孺子可教也。”

    红烛高照,他二人互牵着手,含情相视。一个明日出征英雄少,一个今夜别夫红颜娇;看不尽金风玉露才相逢,忽展眼梁间双燕分飞匆,说是离人恨重,却不道世人皆言‘小别再遇其情更比新婚浓’,说不完这俗世红尘之中那痴男怨女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夜既深了,他二人便也更衣熄烛,闭目安睡去了,只恨不得共此一枕同一梦。次日凌晨,其夜即破未破之时,卫若兰悄悄钻出被来,把被子给湘云盖好,便穿好衣裳,走到书桌旁坐下,自研了些墨,取来小楷狼毫湖笔蘸了蘸,待毫端吸饱墨之后,遂提笔写道:

    无题

    残照湘江缀露痕,临窗兰蕊卧苔盆。

    诏书急遣风云骤,寒甲冰刀被尚温。

    不忍惊君同枕梦,离别欲醉醉难成。

    平生只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江城子·边将

    十年孤寂血难凉,

    伫卿旁,诉衷肠。

    燕云风雨,故土付辽疆。

    定有横刀杀虏日!明月夜,剪西窗。

    写罢,卫若兰心绪久久难平,竟也落下几点泪水,滴在了那张笺上,都湿洇开去,似水墨花瓣一般;想到自己为湘云留下这一诗一词,往后分别的时日里,他也可时常取出看看,就当睹物思人了,也可解一时相思之苦。于是卫若兰用一方金麒麟镇纸将此笺压住,抬眼望见湘云尚在平卧熟睡,只是不知何时将那一弯雪白的臂膀露出了被子外,卫若兰一行起身去给湘云盖好被子,一行在心下笑道:“云儿这孩子睡觉果真不老实,今儿算见着了,赶快为他盖好,不然受了凉,又该闹肩窝疼了。卫若兰行动极尽轻巧,唯恐将湘云惊醒,其间还听见湘云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些梦话,象诗词酒令谜语等物,只没听太真。待收拾详尽,卫若兰出得屋来,复将门关上,前往老父处,他父子二人早已吩咐下去,皇命急切,此番不宜惊动全府人等大肆相送,只作速别速行,简礼过后,父子立即策马启程而去,府门也随后关上。

    湘云起床后,见书桌上压着的笺纸,拿起来看了,免不了又是一阵伤心涕泣,心酸苦楚;忽忆及往日的心意互证,昨宵的将别盟誓,遂打点精神,收拾眉峰目海,洗漱更衣,妆理打扮。日后,为不致深陷相思苦海,湘云只好写诗作词,专心女红聊以排遣。一日,湘云将手头的最后一个荷包绣完后,便歇了歇,一时竟也不知再作点子什么。正好翠缕这时单拿着一只鞋垫进来,问湘云道:“不知姑娘可曾看见这鞋垫的另一只?方才我替姑娘收拾的时候,找了好半日也不曾瞧见。”湘云听这么说,便觉着可以做上几双鞋垫,因笑道:“我也不曾瞧见,找不见也罢,莫不如我们自己再做。”翠缕笑嘻嘻的说:“姑娘,你不说我也知道,爷自走了有些日子了,你准是害了相思病了罢”湘云的脸羞的绯红,笑骂道:“糊涂东西,就你什么都明白,只管扯上我,你也想找个人相思不成?”这一说,翠缕的脸反倒涨的通红了,欲言又止的,终没说出话来,低着头只管不好意思起来;湘云见他这个样子,越发觉着有意思,笑个不停:“你难不成已找到了?”翠缕忙掩面羞笑道:“姑娘的顽笑也是个不饶人的,我何尝找到什么?不过想一辈子伴着姑娘,除此再没别的。”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谈笑至将用饭之时。用过晚饭,湘云和翠缕一同选好花样,描好纹样,择定针线,剪裁底子,遂一针一线绣起了鞋垫。月已过中天,湘云让翠缕自睡去,自己把手头活计作完便也去安寝,翠缕一面将湘云眼跟前的残烛换作新的,一面体贴道:“姑娘也早些睡罢,在这也没人催逼着作针线活,更何况姑娘本就手巧活快,每日作一会子也不耽搁的,别熬伤了身子,让大家耽心。”湘云笑着点点头,翠缕便自睡去了。

    湘云一个人对着灯,穿针拈线,排经布纬;夜深人静,独守婚房,湘云一时竟因手上针黹家计追忆至待字闺中之时,复又念及他日与众姊妹在大观园内之历历往事,亦想到如今这般光景,渐渐停住手中针线,如醉如痴的想着,心内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所谓‘情生则诗成’,湘云亦来至书桌旁坐下,凝思沉吟片刻,遂挥毫在花笺上迅笔写道:

    点绛唇·思闺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挽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叱咤芳园,雅事欢心绪。

    人何处?黛眉别蹙,应有重逢路。

    临江仙·思辰

    龙首凤池家鼎贵,庆传仙李芬芳,凛然冰雪照闺房。

    诞弥当此日,佳气满华堂。

    锦袖新封开大国,诏书急欲征黄,莫辞沉醉九霞觞。

    蟠桃看子实,地久与天长。

    醉花阴·思君

    独醉银红捱玉漏,寒影纱窗透。

    冬至夜应圆,霜月无情,却把蛾眉皱。

    孤灯挑尽相逢后,宛梦中依旧。

    捧酒话春秋,冰镜一轮,流素盈双袖。

    湘云写成此三首词后,又题跋为:冬至子夜,因独自针绣而兴至,故作此《三思词》聊以寄寓抒怀,特题之,枕霞旧友。全都书写完毕,湘云从怀中小心取出卫若兰留与他的诗词,呆看了好一会子;后来亦瞧见那红烛将残,烛泪欲尽,方把自己才刚写的那几张诗笺与卫若兰的放在一处,仔细叠好,又放回怀里衣服内。更衣褪妆之后,湘云吹灭蜡烛,亦上床安寝入梦去了。

    两三个月后,卫若兰虽负了伤,然是回来了,应是可喜可贺之事。不料卫老伯却是战死沙场,卫老伯之妻也即卫若兰之母又于卫若兰年幼时便逝去了,卫府上下皆是一片哀声。只说卫若兰、湘云重逢,自然是有哭有笑,无限的柔情缱绻,软语温存。现如今,卫若兰左肩箭伤加重,先是只管咳嗽,后来竟连身子也渐渐的烧起来,湘云急的不知请了多少大夫,熬了多少草药,求了多少神佛,日日夜夜的忙前忙后,然收效甚微。一日,湘云坐于卧榻边才将药给卫若兰服下,卫若兰坐了一会子便躺下欲睡;不时,尚未睡着,竟又咳嗽起来,湘云连忙扶他坐起,看咳的厉害,则一面用手帕接着,一面轻抚其背,湘云只觉手帕上一股湿热传来,待仔细服侍若兰躺下后,湘云拿过帕子一看,眼泪登时如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却不敢哭出声,怕让若兰耽心。只见那方手帕之上,早已被一口鲜血浸透!如此血泪交融,终有一叹也,暂且按下不表。

    回过头来看现今的大观园,园内只剩下李纨、黛玉、惜春三个,虽说还有些丫鬟老妈子,但人丁也远不如先前了,往日的风月繁华,也只是昙花一现,都不知向何处寻去,如今是一日惨淡胜似一日了。

    前儿探春尚未离去之日,黛玉和探春时常相互走动探望,每回聚在一处,都免不了一阵说笑谈论,偶也有几句梯己倾诉,倒也不烦闷的紧。可眼下探春已远嫁外邦,宝玉又随船陪同;惜春素来孤僻,黛玉本就与之无太多来往,如今听闻他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首梵藏经’。倒是大嫂子李纨不时来看望黛玉,无非嘘寒问暖,劝保重身子要紧等话,或是送来些稻香村的时鲜果品让黛玉尝尝。凤姐身子自惹病之后,病根总不见断,况探春走后,他复只得拖着病体苦苦经营协理宁、荣两府并园子内一应大小事务,故平日里难得半点空;有时想起,也只得差平儿进园子看望问候黛玉。袭人等也偶尔来潇湘馆坐一坐。然潇湘馆确比往常冷清了许多,黛玉这些日里也不过就是读书抚琴、写字作诗,或是和鹦鹉顽一会子,又或是同紫鹃下棋打发时间,如若那天身子较好些,加之天气宜人,则在紫鹃服侍下出潇湘馆到园子里散散心。之后,黛玉常常悲叹道:“‘年年岁岁景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本因馆内孤闷方才赏园消愁,然竟是芳园依旧,斯人已走矣,无奈前愁未消,凭空又添一段愁情;自己这一盏落花、一片浮萍、一叶孤舟又将归向何处?”每每想至此处,又落泪不已,紫鹃只得耐着性子劝解,黛玉方好些。这日,紫鹃正端药给黛玉,走近看见黛玉不知怎么,好好的看着书又哭了,紫鹃道:“姑娘,该吃药了。姑娘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宝二爷想想罢。只管这么哭,哭坏了眼睛,你让二爷他可怎么样呢?”黛玉只是摇头,却仍止不住的流泪;紫鹃看罢,低声叹了一口气,只得由他去。

    烛光摇曳,照亮文案上一叠写满字的老油竹毛边纸,字体有大有小,皆是楷书,其中以中楷和蝇头小楷居多。黛玉正手搦湘管,伏案临帖。紫鹃一面用小蜡烛剪子剔着烛芯,一面略有些埋怨的看了看黛玉:“看不清了,姑娘明儿白天再临吧!”黛玉头也不抬:“就这几个字了。”紫鹃因笑道:“舅老爷上任还不到半年,且回不来查问他的功课呢!更何况宝二爷又去给三姑娘送嫁,还有些时日才回来。姑娘犯不上这么早就急着替他预备这个,病了一冬,才大安了几天!”黛玉搁下笔,嫣然一笑道:“话多!”紫鹃一面小心的收拾着案上的笔墨纸砚,一面笑嘻嘻地叨唠:“说真个的,自打从宝玉搬出园子,姑娘这一场病,耗了他多少心神!跑东跑西、寻方觅药的不算,回回来了,赶上姑娘吃药,他总要先偷偷尝尝苦不苦;姑娘漱口,他总要先悄悄试试烫不烫。回回要走了,总要站在院子里独自叨咕一会子。不知道的,都笑他呆;我留心听了听,才知道他是为姑娘祈祷呢。”黛玉渐渐收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紫鹃。紫鹃也收住了笑,半是感伤半是关切的看着黛玉,半晌,缓缓开口道:“姑娘又何尝不是呢?病着的时候,他来了,就好些;一天不来,就重些……”听到此处,黛玉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紫鹃又道:“镇日里,见着了哭,见不着也哭……”黛玉抬起一只手掩住脸,泣道:“别说了!”紫鹃接着说道:“有一年到头苦自己的,不如两个人干脆捅破了窗户纸,再商量个长久的法子。”黛玉遂睁大了泪眼,惊愕的看着紫鹃,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紫鹃含着泪:“论理,我不该说这个话。可……可不这么着,谁给姑娘做这个主呢?”说着,忍不住哽咽泪下。

    正当主仆二人相对而哭之时,春纤从门外急忙进来道:“姑娘,紫鹃姐姐,鸳鸯姐姐才刚叫了我去告诉说,老祖宗要进园子来看看姑娘,现已过沁芳桥了。”黛玉、紫鹃二人忙都止住了哭声,心下却都不解,这么晚了,老祖宗怎么还会到园子中来。黛玉念到外祖母上了年纪,故吩咐丫鬟婆子们再点上些蜡烛灯笼等照明之物;命春纤到门外看着,老祖宗快到时,进来通报一声;又命紫鹃多沏些茶水,均要沏的淡些,再摆上些果品、点心。紫鹃答应着去了,因一时忙不过来,便把雪雁从被窝里叫醒,让他帮忙打打下手。一应事务安排停当,不多时,春纤再次进门来报:“姑娘,老祖宗、太太、大奶奶、二奶奶他们快到咱们这了。”只见一队人,打头的是几个丫鬟,手里提着羊角大灯笼,其后依次为:鸳鸯搀扶着贾母,琥珀、翡翠皆在两边侍奉;王夫人扶着玉钏,身旁伴着袭人、麝月二人,身后带着林之孝家的;李纨身后亦跟随着几个小丫头子;凤姐带着平儿、小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众人便来至潇湘馆,潇湘馆登时热闹了起来。黛玉把他们迎了进来,递上茶,亦不忘提醒是淡茶,晚上吃点子不碍事的;又一一见过贾母、王夫人等。众人坐定,贾母先开口笑道:“如今园子里着实比先前少了些人气,林丫头你身子又弱,碰巧我今儿晚上精神头还不错,便领着他们到你这里来热闹热闹,咱们祖孙两个也说说话。”黛玉回道:“多谢外祖母、二舅母、大嫂子、凤姐姐、各位姐妹嬷嬷们记挂着,大晚上的,让你们费心了。”凤姐遂即笑着,快口说道:“嗳哟!妹妹还是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了,还只管这么着,快别如此了。”王夫人、李纨等俱如是说,黛玉点点头,不说话。贾母唤过黛玉,让他坐在身边,拉着黛玉的手,却见黛玉脸上尚有泪痕,眼圈泛红,便问道:“林丫头,怎么哭了,敢是身子不自在?”黛玉只是摇头,贾母又忙问:“还是谁欺负你,给你气受了?你说给我,有我在,我替你做主!”黛玉还是摇头,好似又欲哭泣,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贾母见黛玉心中实是委屈却无法言说之态,连忙把黛玉一把搂住,用手轻轻的拍着,在黛玉耳畔悄声问道:“林丫头,到底这是为何?快别哭了,仔细伤着身子,怪可怜见儿的。你有什么都可和我说,只别憋着,连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贾母说至此处,也要落泪,众人连忙一顿宽慰,他二人方好些。

    却说紫鹃因离的近,把贾母的话听的真真的,便想要说话,又见此刻屋内这么些人都在,然此时不为姑娘表露一番心迹,更待何时,于是一狠心,一咬牙,一皱眉,当即跪在贾母面前:“老太太,我们姑娘的眼泪为的是什么,我是明白的。”贾母问道:“好,既然你知道,便说一说。”贾母说罢,黛玉用眼睛看向紫鹃,微微摇了摇头。紫鹃虽也见黛玉递眼色,但还是说道:“我们姑娘的眼泪,一是因素来就有不足之症,身子骨弱;二是为自己及姊妹亲戚们;三是为了宝……”眼看紫鹃要当众说了出来,黛玉只得赶忙瞪了紫鹃一眼,紫鹃看黛玉好似生气了一般,也不敢再任性说下去了,只好急忙胡乱编扯上:“三是为了报……报恩,报答体贴之人的恩情。”众人皆愣住了,不知这小丫头究竟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天底下竟有用眼泪来报恩的?这换谁活几辈子都没听说过,于是都觉着有些好笑,贾母也被逗笑了:“你这小蹄子,敢是才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没醒,我怎么听着你倒象在说梦话。”紫鹃情急之下也不知自己后面胡编乱造的是些什么,便圆道:“老太太、姑娘都高兴,我们也安心了。”黛玉在一旁偷偷掩住嘴角浅笑了一下,余人见贾母、黛玉面露笑容,又听贾母调侃之言语,也都笑起来。贾母又笑道:“这孩子想必是见我们祖孙两个伤心难过,故作此来引我们发笑的,也难为你了。”随即许给了赏赐,让凤姐明儿给出来,凤姐应承下,紫鹃谢过后,起身归位。凤姐忽笑起来,众人皆不解,凤姐笑道:“林妹妹,要说体贴之人,我们都体贴你,可不知你又有多少眼泪分给我们大家?”李纨在一旁笑道:“今儿你这嘴可是又抹了油了?就冲你这油嘴儿,林丫头就不分给你眼泪儿。”凤姐又朗声笑道:“要我没有,那你们大家也该都分不着了。估量着林妹妹的那位体贴之人这会子怕是不在我们当间儿罢。”黛玉一面揉扯着手帕,一面又羞又气的急的道:“老祖宗!就是这个凤姐姐他欺负我,你看他又来我们跟前耍油嘴滑舌了。”凤姐听后越发笑个不住,众人看他笑起来,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贾母听黛玉说罢,指着凤姐笑骂道:“胆子越发大了,敢欺负我们黛玉,快掌这凤辣子的嘴。”贾母一行说,一行欲起身来捶凤姐,凤姐笑的直摆手道:“老祖宗,饶了我罢,再也不敢了。”一阵说笑后,黛玉等将贾母送至门外,贾母等便不让再送了,贾母、王夫人又嘱咐了些话,便各自回房安寝。事后,紫鹃欲问一问黛玉终是作何打算,然夜已深了,又恐勾出事情复令黛玉堕泪,只得闭眼睡去。

    次日,黛玉又咳嗽起来,且昨夜一宿未眠,吃过午饭服下药汤后坐了一会子,便让紫鹃服侍着睡下养养精神,紫鹃自到屋外廊椅上作些针线活计。湘云出嫁了,邢姐姐、琴妹妹想来也是过门儿了,前些日子探丫头也远嫁走了;想到此处,黛玉不免顾及起自己的终身大事,却终象是隔着一层轻纱薄雾,戳不破,驱不散;黛玉本就多愁善感,向散易悲,又想起以前的一些痴情才女,虽有所爱所情,有青眼相加、爱慕许身之人,然大多都是心事渺茫,有缘无分,终落得红颜迟暮、独此一生矣,自己和宝玉将来也会是这样么?黛玉稍显吃力的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旁坐下,研墨蘸笔,取笺铺纸,强忍悲怆咳嗽,提笔一气写道(注:前九首为周岭先生创作,第十首为作者本人原创。):

    李清照

    赌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

    青女不谙霜雪苦,忍将剩冷锁残枝。

    冯小青

    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

    一自孤山春尽后,荷风柳浪枕幽窗。

    朱淑真

    也知伶俐不如痴,却把圈儿替小词。

    岁岁年年花意尽,凭谁收取断肠丝?

    张玉娘

    一寸眉交百结肠,浮生心事总茫茫。

    无情最是鹃啼重,误我今宵梦沈郎。

    关盼盼

    梁间燕子惜诗囚,不肯衔泥动晚愁。

    侬本冲天衣雪鹤,十年剩粉黯妆楼。

    苏小小

    花光月影映西泠,杨柳风前别有情。

    油壁香车堪有怨,何须独羡慕才亭。

    班昭

    秘馆修篁初长成,虚心矜节守天黥。

    瓣香刀笔浑无语,永夜时闻謦欬声。

    唐婉

    伤心梦里别时桥,杨柳晴丝握素腰。

    怕向宫墙寻醉处,只堪红泪浥鲛绡。

    薛涛

    十离不得诉余年,自改缁衣赋小笺。

    莫借桃溪赊旧色,秾华风骨总如烟。

    薛素素

    润娘命舛误青楼,脂砚情丝态韵羞。

    芳讳十能招雪月,素心一片为谁留?

    于最后一行题跋道:右录药余偶得《十独吟》十首,潇湘妃子。写罢,才放下笔,黛玉便觉有些劳了神,遂于书桌旁的长条躺椅上半卧下,缓上一缓。

    一日清晨,芳草萋萋,飞絮濛濛。宝钗带着莺儿缓缓走下沁芳桥。紫鹃沿着墙外小路走向院门,忽见宝钗、莺儿远远走来,忙迎上去:“姑娘好!怎么这会子得空来了?”宝钗含笑道:“你这是从那里回来?”紫鹃道:“才大奶奶来看我们姑娘,我送了几步。”宝钗没有停步,抬手不时轻轻拨开路旁伸过来的新竹嫩枝,接着问道:“林妹妹怎么样了?”紫鹃答道:“这几日好些了,也能睡会子觉了,有时候还能起来走走呢!只是咳嗽的遍数反多了些。”宝钗微微点了点头,然听得紫鹃又叹道:“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治’,依我看,心病不祛,凭再吃多少药也是枉然!只是苦了我们姑娘了。”宝钗道:“理是这么个理,然百病之中唯独心病难缠,虽说‘善医者不自医’,但欲除心病,其心药还得个中之人自寻自渡。”紫鹃又叹了一声:“别个或可不知我们姑娘的心病,他们只见他镇日的哭,可我在跟前日夜伺候,焉能不知?我每每见了都心疼,只恨不能代我们姑娘受病,要是那四角俱全之事能……”宝钗听到此处,便正色打断紫鹃的话道:“别胡乱说了!林妹妹的终身,自有老太太做主。我一个女孩儿家,是该管这些事的么?林妹妹也断不会因为这个病的……”紫鹃惊诧的看了一眼宝钗,遂满脸羞赧,垂了头。宝钗又道:“你要真为林妹妹好,就别老引着她想这些……”宝钗和莺儿还一路走着,紫鹃先跑进屋通报道:“姑娘,宝姑娘来了。”黛玉一面欲起身去迎,一面随口道:“紫鹃,快请。”不料又连连咳嗽起来,紫鹃忙又用手摩挲黛玉的后背。说话间,宝钗已进得屋来。黛玉渐渐止住咳嗽,用罗帕拭着咳嗽出来的泪水,就要站起来。宝钗过来轻轻按住黛玉肩膀:“快别起来!”黛玉便复躺下,忽想起昨儿写的《十独吟》还没收好,待又要起身去收拾,那知宝钗早已瞥见一眼,宝钗因见那几张雪浪笺上写满了蝇头小楷,疏密合度,娟秀俊逸,遂伸手拿起,细细赏读起来。黛玉眼看阻止不及,只羞的满脸红晕,说不出一句话来。却见宝钗将那《十独吟》看完,心中不知怎么,竟生出一缕漂泊无系、感伤销魂、独自虚化之情思,脸上却不露出一丝颜色。宝钗因将紫鹃、莺儿等散出,把笺放回,坐下搂着黛玉,轻叹了口气,款款劝道:“颦儿颦儿!你非要把个心呕出来才算完么?看你,才好了些,又弄这个!等大安了,有多少诗是做不得的?非得这会子伤这些个精神!”黛玉笑了一下之后,眼眸里又含上了一汪清泪,低下了头,倚靠在宝钗身上,宝钗遂用一只手将黛玉的头轻拢到自己肩颈上,另一只握住黛玉的手,不曾说什么。黛玉侧倚着宝钗,泪珠早已一颗颗滚落下来:“姐姐,我再不如此就是了。”

    只说宝钗对黛玉道:“妹妹好生调养着罢,日后我再来看你。躺好,别送了。”黛玉便让紫鹃代自己送送宝钗,待紫鹃送完宝钗回至潇湘馆后,只见屋内黛玉在床上睡了,于是自己轻手轻脚的拿了些针线到屋外回廊下的长凳上绣起了帕子。却见鸳鸯走上前来,悄悄的笑道……不知贾母的大丫鬟鸳鸯此时前来潇湘馆所为何事?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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