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归故

    父亲找到我时自然少不了一番数落,毕竟我人生地不熟,万一走丢了再发生个意外是不能预料的。如今柔然一面与大魏敌对,一面又一心想要与大魏争夺对鄯善国的收服权,谁也不敢保证柔然的人会否隐藏在鄯善国。倘若再发现我这个大魏人,那自然凶多吉少。

    父亲的关心我是知道的,可我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自然也是一番深思熟虑,我重信,答应若生的话我不能言而无信,况且我是要回大魏的,一旦离开那真的会是一生。

    父亲说我不省心,让母亲在家快要急的发疯。到底我是个姑娘,如今世道不太平,倘若让我遇到战乱或是劫匪,后果可想而知。

    我自知有错,无可反驳。却又一面想着未能与若生告别,心中很是委屈。高允大人只得做了和事佬,让父亲不要再数落我,想必我心中也很是不好受。

    父亲叹了一口气再未多说什么,我抓着父亲的手,眼泪徐徐。

    “父亲,我只是想和若生道个别。”我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将手放在我的手背,我抬头看着父亲,父亲也是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你们这般年纪感情自然真挚,待你回了大魏,倘若再经历一番变故,你就会发现人与人之间注定是会分别。”

    我不明白父亲这样语重心长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到和若生再也见不到了便心生难过。

    我很是不舍的回头看着鄯善的集市,这是若生的故国,我站在他的故国,却见不到他。若生,你终究有一天会到大魏来寻我么?或者你会忘了我么?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中带着魂不舍守的心绪回到了古达纳。

    村长还在与父亲说:古达纳是个偏僻的小村庄,被世人遗忘,却又被神护佑的地方。没料却收容了两位世家大人。

    村长说的是父亲,和若生。

    父亲与母亲感激着村长与村民的收容,不至于流落他国,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

    村长又说:我也不算得老眼昏花,早先便觉着您们与若生母子身份不凡。只是可怜了若生与安饶两个孩子。

    今日我们便得启程离开古达纳,父母他们在与村民一一道别。我看着父母他们脸上的不舍与喜悦,又想到若生母子走时的情形,孑然的不同。

    我们是怀着期待被接回去的,而若生母子却是带着反抗被掳回去的,无论情形如何,我与若生终究才是最无可抉择的。

    我不想听他们的道别,我来到若生的屋子,打开若生尚未作完的画,一滴,两滴,眼泪落在画上晕出两个水痕。我赶紧擦掉眼泪,可不能弄脏了若生的画。

    心中默念:若生,我回大魏了。我去找过你,可惜失败了。

    深吸一口气,抚摸着画上的人,此刻心中似乎传来若生的回应:安饶,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我要与你好好道个别。

    我取出纸,写着:既来之,则安之,若生,莫怕,莫忧,若无可反抗,便顺其自然,莫让自己牵受伤害。我寻你作别然无功而返,至今遗憾。他日若到大魏,你无需多言语,就予我葡萄美酒即可!若生,你若将我忘却倒罢,若是记得,定要与我再见!与君相识便是幸,感念天道馈恩缘。再会!

    我将书信封好,又回头看着桌上的画,便提笔又写下:静候一树桃花开,盼君叶落曾归来。

    我将画卷好,一起交给了村长。我知道,若生一定会再回来,不管时间多长,只要有机会,他定会再来的。

    村长自然知道意思,双手抱着画卷与书信,扬言一定会好好保存,等若生回来后便交给他。我对着村长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村长赶紧将我拉了起来,摸着我的头道:可怜的好孩子。

    后来我抱走了一坛若生母亲酿制的葡萄酒作为纪念,也让村长将剩下的可以分给村民。若生的母亲自然也是愿意的,平日里她也常常将酿制的葡萄酒带给村民品尝。

    父母除了带走一些衣物或者些许随身用品,剩下的也让村长分给大家。走到村口的桃树旁,我站了些许时候,若生终究不知我放了什么,我也不知他放了什么。

    那么,就让它们成为美丽的秘密保留在古达纳这棵桃树下吧。

    历经近双月艰苦路程,我们总算到了大魏边境,回头望着身后的黄土,心中惆怅万分。此次路上还算顺利,虽说风沙常有,也遇到过狼群围攻,但好在没有遇到劫匪,也没有遇到柔然士兵,就是其他匈奴部落也不曾遇到。

    若生,我到大魏了。

    大魏边境候着的有父亲以前的同僚与下属,父亲抬头看着城楼,又回头看着身后的黄土,脸上神情很是复杂。

    父亲接过大人递来的酒,一口饮尽,父亲大笑几声道:还是故乡的酒甘醇。

    母亲拉着我一同前行,母亲也红了眼。又行驶了三天两夜,总算到达平城,我望着眼前陌生的地方。很繁华,也很热闹,人人穿着朴素,不对,为何穿着这般素雅?

    来到宫门外,我被眼前的建筑震撼了。我十三年的词汇也未能形容出大魏王宫的宏伟壮观,或许我这些年也未曾见过别的雄观建筑。

    直到所有人弯腰拱手行礼,众呼:殿下!

    母亲示意我赶紧低头行礼,此时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带着惊喜。

    “老师,可盼着你回来了。”

    父亲声音明显哽咽:“承蒙殿下挂记,臣不胜感激。”

    “老师受苦了,如今我与君父已为老师证明清白,老师无需再远走他国。”

    父亲退后一步,再向东宫太子深深地行了一记礼,太子赶紧托着父亲的手让父亲起身。太子说已吩咐人将从前的院落打理完整,就等父亲回来。父亲为此更是感动不已,直说要进宫朝拜天子,太子却说父亲舟车劳顿,定然精神乏溃,便先回府养神,待明日整衣敛容再去面见亦可。

    太子想的周到,一是考虑到父亲路上舟车劳顿,二是考虑到父亲风尘仆仆,形象不佳冒犯了天子。几番问候也算招呼,父亲便行了礼准备退下。然太子久不见应允,所有人都看着太子,不知他究竟还有何吩咐。

    我也微微抬头看了过去,正见太子左右环顾,在他眼神落在我这儿时,我怕冲撞了太子威仪便赶紧低下头。父亲又禀报了一次,太子这才点头应允。

    我们转身离去,正要踏上马车时听得太子喊了声“安饶”,我停下脚步赶紧回身行礼。少会儿便见太子几步跨到我身前,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我眼前的光。

    “你抬头!”

    我身形一怔,不知应该如何做。就在我迟疑之时,他轻声又道,“我想看看你可还是八年前的安饶。”

    也是,一隔数年,我们自然褪去了幼时的稚气,自然也容貌有变,难以相认。

    我快速想了想,太子性情和善,既看重父亲,又和颜悦色,他不似我所想象的那般可怕,自然不会怪罪我此刻的形象因赶路而精神不振的无礼。

    我抬了头,太子的眼神盯在我的脸上,沉默片刻后,偏了偏头,蹙着眉头,伸着脖子将脸朝我又近了些,“哎”了一声后,轻声又道,“更丑了!”

    哈?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是在故意当众羞辱我么?还是说,我真的比小时候更丑了?我想应该是赶路的缘故,我顺势擦了擦脸颊,他说我更丑了,那么若生再见我时,会不会也如他这般失望?

    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慌,突然额头吃痛,我抬眸看去才知是太子用手叩了我的头。只见他正抿着双唇,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不由我多想,他便转身双手背后离开了。

    我们行走在回府的路上,母亲一路说多年未曾回府,不知府里如今变了多少。我大致听了这么多,心中一直想着太子那句“更丑了”,我又忍不住摸了摸脸。母亲好奇地问我怎么了…

    母亲他们自然没有听见太子的话,因而也不知道我此刻在担心什么。

    回到府里,还是当年的一些老仆们,大概知晓我们回来了,这便也主动回来当值。他们烧了艾叶与柏树枝为我们接风洗尘,又用柳条沾了水撒在我们身上。这是意为祛除霉运,祛除邪祟。

    一切都还如以往,老仆们纷纷弯腰恭迎我们。遂后又才喜极而泣,又纷纷送来祝福。那位管家立在不远处,低着头老泪纵横,父亲去叫他时他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说都是他不知分寸害得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其实也并非他的错,别人要想给父亲制造什么有辱名声的事,总会找到什么理由。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父亲并没有怪他,管家磕头鸣谢。

    我的乳娘伺候我沐浴,我与她还是有几分生疏了,乳娘几番感叹,与我说了许多这些年她的经历,乳娘过的不是很好。我们离开后乳娘的丈夫染病去世了,因为带着女儿无法生计,这便改了嫁。

    说是改嫁,实则被父亲典卖给了现在的丈夫。那丈夫还带了个儿子,比乳娘的女儿大几岁,只是乳娘现在的丈夫生性好赌,以往总拿自己的儿子发泄怒气,自从与乳娘成了家室,便又拿乳娘出气。

    乳娘边给我梳妆,边讲述这些年的屈苦。我抓着乳娘的手,抬头说道:“乳娘,我们回来了,往后你便住在府里。”

    乳娘摇头,“阿暖还在家中,还有阿财,他很可怜。”

    阿财便是她现在丈夫的儿子,看来和乳娘关系很好。

    我还想再说什么,乳娘抓着我的手摇摇头,只说能盼到我们平安归来已是万幸。

    看着菱花铜镜里的自己,我又想起了白天太子的那句话,我抚摸着脸有些失意,乳娘问我怎么了。我凑近铜镜前认真又看了看,轻声问乳娘:“乳娘,我很丑么?”

    乳娘忙道:“怎会?女郎犹如仙子,虽非华贵雍容,却是清丽脱俗。”

    “乳娘眼中,我自然最好。”

    可是太子为何要说我太丑?乳娘为我整理妆台与换下的衣物,将我的佛串双手递了来。

    “女郎的护身符可不敢随意乱放,既是高僧所赠,必然是佛家宝物,不可亵渎。”说罢递在我的手上,嘴里又道,“女郎还得随身携带,为保安平。”

    我知道乳娘是关心我,我点点头。乳娘这才带我安歇,可我辗转难侧,索性从枕头下取出佛串,转动念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若生,离别数月你可还安好?

    我已经到了平城的家里,是我出生时的家,吐奚氏安饶的家。可是我很担心你,今日太子说我变得更丑了,我在想,倘若你我相隔八九年再见,我又得再丑成什么样呢?

    怀着各种思念,我总算睡了过去。许是舟车劳顿,我这一觉睡的很是香熟,醒来时已至晌午。乳娘早已带了洗漱用具在等我,她满脸慈祥的微笑。

    “女郎睡的可安好?”

    我微笑着点点头,乳娘又道,“路上累坏了罢?”

    许是在古达纳时都是自己动手,因而乳娘的服侍让我很是不自在。我的衣服仍然是母亲自己手制的,要想制作大魏的衣服只怕一时半会也穿不了。

    父亲一大早便进宫朝拜天子,母亲也要将家中好生布置一番。我吃了些糕点,又怀念起若生母亲烤的馕,便没了胃口。

    院里的桃花正开着,桃树旁的秋千也还在,那是以前父亲做的。我坐在秋千上,看着旁边的桃花,桃花开了,若生,你又长了一岁。

    母亲吩咐仆人重置家中物件,我看着一位仆人抱着的酒坛,那可是若生母亲酿制的葡萄酒,我喊了一声赶忙上前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屋子里。

    父亲回来时神清气爽,只说天子已经恢复了他西部大臣要职,掌管机要,继续辅佐东宫。父亲说今日朝拜天子,见天子病危,太医声称多年经战,身体劳顿受亏。

    只是天子拓跋嗣年纪轻轻正值而立之年,聪明睿智,宽厚弘毅,深受大魏百姓爱戴,如今圣体欠安的确让人惋惜。

    父亲多年不曾涉政,因而时常邀请同僚来家中,一是相聚,二是请教,又或是亲自登门拜访。如此一来,深受朝中同僚认可,也受百姓称赞,可惜月余之久他便卧病在床。

    太子请了太医前来诊治,太医说父亲多年心中郁积,又长途跋涉,未曾休养生息却常常不分昼夜的办理公务,甚至游走于市井探查民情,了解大魏近来大小政事。这才身体受亏,终是不支,但以药汤调养,好生歇息,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太子临走时叫了我,我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他走着,又不说话,我便跟着,也不敢问话。只是一不留神我撞了上去,太子转过身来,我赶紧跪下,却被他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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