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容夭

    红玉觉得阿丑说得有道理,她没有办法去反驳。

    人世无常,谁也没有办法说谁对谁错,谁也没有办法去猜明天会发生什么。

    一番谈话下来,空气变得很沉闷,红玉觉得自己压抑得喘不上气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天色会这么阴暗灰沉,好像她记忆中的地方,是光鲜亮丽而又四季如春的。

    而此时在幻境中的狐狸,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朝思幕想的那个人,他一看到那张脸,就知道是过去的容夭。

    所有人都说,黄泉路上无客栈,的确是没有的。这句话一直到冥君的妹妹容妖转世炼情回到冥界之前都是对的。

    回到冥界的容妖对冥君说:“哥,我想等一个人。”

    冥君说:“傻丫头,如果他忘记,你纵然等到又如何?”

    “我想向他要一个答案。我活着的时候,他来不及给我。”

    放不下,始终放不下。

    冥君对容妖说:“那你去黄泉路边吧,曼珠沙华的花香可以唤醒灵魂的记忆,这样,不管几世,他走到那里,终归会记得你。”

    容妖和他初识,便是在她在人世的罂漫客栈,于是,在黄泉上奔赴来世的灵魂们终于有了这唯一的歇脚点——罂漫客栈。

    容妖在罂漫客栈前等了不知多少个千年,不知向曼珠描述了多少个千年的沙华,也不知向沙华描述了多少个千年的曼珠,然而她等的人,始终没来。

    每天,都有无数的灵魂在罂漫客栈前静立无言,然后仰天大笑,走向轮回。

    每天,也有无数的灵魂在罂漫客栈前长久默然,然后摇头叹息,退出鬼门关。

    每天,也有更多的灵魂在罂漫客栈前徘徊,卡在前生与来世之间,取不得,舍不得。

    不知能不能称之为天的一片灰黄混沌里,罂漫客栈一如既往地魂来魄往,它永远笼罩在一种既静又吵的奇怪氛围里。

    连通着人世与冥府的黄泉路,继续着红尘的可笑。有一些人执着地苦等到那个人,牵手走向轮回,然而一碗孟婆汤下肠,宿命里依旧是劳燕分飞。同样,悲剧也可以描画上喜剧的色彩,比如,相爱的人投成兄妹,日日相见,却依然相思成灾。

    命里注定的结局,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涂改。

    看惯了太多的形色,容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等什么,然而每一次想要放弃,又都会像那些端着孟婆汤的灵魂一样,舍不得。

    坐在客栈前的台阶上,容妖遥遥地望着黄泉尽头鬼门关的方向,每天,从那里走进来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踏上黄泉,背离着前世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走来一个可以把阳光披在肩上的少年。

    魂灵们回回转转,在轮回里兜圈。只有在黄泉那短短的一段路程上,在曼珠沙华的花香里,才可以看到完整的自己。看到每一世,自己对不同的人说生生世世,然后那些或是誓言或是谎言的东西,在坟墓里随形体一起化骨成灰。

    没有无限长的生命,就没有无限长的爱情。然而拥有无限长生命的神明,却没有人这样无聊的时间。所以灵魂们都明白,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但总有一些灵魂固执地苛求。

    容妖不再对曼珠讲沙华,也不再对沙华讲曼珠,她觉得是自己看得不够仔细,所以才没有看到他从她面前走过。每一次想到,自己也只是他轮回里的一个谎言,容妖的心都会微微地疼。在他的那些承诺里,如果能做特殊的一个,也值得。

    爱熬得越久就越浓稠,越浓稠的爱就越卑微。

    容妖走过黄泉,渡过忘川,三生石上,却没有关于他的记载。她去找冥君想要去翻属于他的册子,冥君说:“这里没有他的册子。那些灵魂如果一直不入轮回,便会魂飞魄散,在三界中和他枯守的记忆一起永远消失。”

    容妖固执地说:“他不是凡人,所以冥府里才没有他的册子。”

    会被神兵追杀的人,从来都不会是凡人。

    炼情那一世,她在父亲留下客栈前捡到流离失所的他,便怎么也不肯放他离开。忠心耿耿的家仆只好一边照管着罂漫客栈,一边又照管着这两个七岁的娃娃。六年后,他突然消失,什么也没有留下,她便天天坐在客栈前,一等五年。在那个如血的夕阳里,他又满身鲜血地回来,他说来见她最后一面。

    果然是最后一面。

    冥君说:“既然不是凡人,你又为何在轮回前等。明知他不会在此经过,你又守着些什么?”

    容妖望着冥君带着淡淡讥讽的脸,说:“因为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他说:“等我来带你走。”

    回到罂漫客栈,曼珠正坐在客栈前,那些灵魂在她身边来往经过,然而她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她的目光,永远都停在曼珠沙华光秃秃的杆上。

    容妖在曼珠身边坐下,曼珠说:“容妖,你再同我讲讲沙华吧。明天,花就又要凋了。”

    容妖望着在黄泉路上开得惨烈而悲壮的曼珠沙华,说:“他……在夕阳下就像披着金色的斗篷……”

    曼珠笑了,她说:“容妖,你讲的不是沙华,冥府里是没有夕阳,他又怎么会在夕阳下像披着金色的斗篷。”

    “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想了想,容妖如是问。

    曼珠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曾见过一面,然后就再不得见。他的样子早已模糊了,越来越清晰的,只有思念。”它们会沸腾,把人煮得日夜难安。

    曼珠说完便睡去了,曼珠沙华如血的花,凋满黄泉。

    容妖呆望着这条如同被火焰焚烧着的黄泉路,看到夕阳里一个披着金光的少年,她看到他的微笑,却看不到他的脸。

    太久太久了,我也记不得你的模样了呢。

    沙华坐在容妖身边,那里刚刚坐着的,是未沉睡前的曼珠。沙华说:“容妖,你同我讲讲曼珠吧。”

    “她……一直在等你。”容妖望着混沌的天:“然而你没有来。”

    黄泉路上,灵魂们来往匆匆。曼珠沙华花落叶发,又是一个千年。我们各自又等了一千年了,然而谁都没有等到那个人。

    容妖坐在奈何桥下,忘川河边。忘川河对面,无数灵魂登上望乡台,最后望一眼人间,然后走进孟婆亭,喝下孟婆汤。这一世,便永远终结。

    孟婆佝偻着身子,不停地重复着煮汤舀汤,灵魂们喝下她的汤,过往的故事在眼睛里散去,然后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朝轮回走去。

    这是在孟婆亭里待得最久的孟婆。凡是孟婆,在孟婆亭里待得久了,便会被阴狱和忘川河腐蚀掉灵气,如果她们不走入轮回,便会在某一日魂飞魄散。然而这个孟婆,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容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守在奈何桥上的,她只记得,她建起罂漫客栈的时候,孟婆就已经在奈何桥上了。如今的她,只剩下一把瘦骨,似乎随时都会散架,可她固执地不入轮回。她煮了无数碗孟婆汤,自己却一滴也没有尝过。

    容妖笑过孟婆,说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煮得不好喝。孟婆说,等没了念想,就会入轮回了罢。每个人的往事里都藏着不愿提及的秘密,孟婆不说,容妖便不问。

    脚边的忘川河水翻滚着血黄色,里面尽是一些投不得胎的孤魂野鬼。他们在忘川里挣扎,在忘川里狂舞,在忘川里哭号得撕心裂肺。传闻如果有人不愿喝孟婆汤,便可以跳进忘川河,如果千年后依然不灭,便可以带着记忆走向轮回。

    忘川河水,有腐蚀灵魂的毒。

    容妖看着灵魂们排着队走上奈何桥,低头再看脚下混浊一片的忘川河,觉得不会有人这么傻,这里的悲号声,连鬼神听了都会颤抖,更何况是凡人的灵魂。还是喝碗孟婆汤来得痛快,反正一切本来都是虚无,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

    一双手搭在忘川河岸,接着一个男子的惨呼声大声响了起来:“拉我上去!”

    容妖侧头望去,一个男子从忘川河里奋力地想要爬出来,可又被忘川河里无数水鬼拉住,无论怎么挣扎也上不了岸。“咕咚”,男子又呛了一口忘川河里的水。

    容妖看着男子在忘川时挣扎沉浮,像在看一个笑话。

    “那个……”男子竭力从忘川里露出头来:“你、你拉我一把……”

    容妖“扑哧”笑出来,她走过去,把男子从忘川河里拉出来。男子拧着自己湿淋淋的衣衫,问容妖:“姑娘,你知道轮回往哪边走?”

    容妖突然觉得可笑,这又是一个被命运戏弄的可怜人。她充分相信这个男人在忘川河里泡了一千年,因为他身上有无数道水鬼抓下的痕迹,那些抓痕深浅不一,有很多抓痕都绝对有不止一千年的历史。

    男子望着容妖笑得张牙舞爪的脸,疑惑:“你笑什么?”

    容妖指指对岸,说:“你游错了方向。”

    男子拧着湿淋淋的衫,怔在忘川河边。

    容妖说:“要轮回,得去对面。”然后笑得灿烂:“我估计你用了五百年游到对面,又用五百年游回来。”

    男子叹息苦笑:“何止五百年。”

    忘川河面翻滚着血色的黄沫,像一锅熬了太久早已变味的骨汤。容妖在忘川河边坐下,仰面望着失魂的男子:“给我讲你的故事,我帮你过奈何桥,不用喝孟婆汤。”

    男子淡淡地笑,他在容妖身边坐下,望着忘川河,却选择了箴口不语。容妖在他的眼里,看到不褪色的时光,看到抹不掉的过往,看到细碎却顽固的悲伤。

    容妖和男子并肩坐着,没有强求。有些人的故事,纵使讲出口,你也听不到。听到的声音,没有心情,听到的故事,没有感受。讲出来的执着,是为了炫耀,讲出来的悲伤,是在假装。最纯粹的故事,永远都在心底埋葬着。

    容妖问:“在忘川河里,是什么感觉?”

    “冰冷刺骨,绝望,没有岸。”

    “你游了多久?”

    “不知道,忘川河里,感觉不到时间。”

    “那你游错了岸,怎么办?”

    “再游回去。”

    摇头,叹息:“何苦这么执着。”

    “因为……我不可以忘了她。”

    “你轮回了多少次?”

    “没有算过。”

    “许过多少诺,发过多少誓?”

    “记不清楚了。”

    “不过就是再一次重新开始,为什么这次不放手。”

    “每一世,我都没有放手。”

    “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从来都没有断过。”

    “嗯?”

    “从我第一世轮回开始,我就在游忘川河。”

    容妖诧异地望着男子颈上的抓痕,难怪,它们都好像不止千年的历史。

    “走吧。”容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说:“我带你轮回。”然而孟婆不同意。

    孟婆举着孟婆汤递到男子的面前,蛮横而强势。容妖想笑,容妖从来没有见过孟婆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情况,她的手哆嗦着,勉强挺起佝偻的背,努力想要和前那个男子保持同样水平的视线,但她的脊柱似乎早已朽了,根本不听使唤。

    容妖站在奈何桥下,微仰着脸,看着奈何桥上递汤接汤对视的两个人,觉得好笑。那个男子端着茶碗,犹豫着要不要喝下去。

    孟婆怔怔地望着男子,眼圈泛红,几乎要流下泪来。

    对容妖来讲,孟婆可以算得上是前辈了。孟婆送走了很多魂魄,送走了很多魂魄的记忆,但却送不走自己的回忆。

    虽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来。但她等着。

    狐狸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就是觉得自己非哭不可,或许他是被容夭的执着感动了,又或许,他被自己相像中自己的执着感动了。

    如果没有做这个梦,狐狸觉得自己一定会坚持下去,不管有多难,他也要坚持下去,可是当他做完这个梦,他却犹豫了,因为他在梦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容夭的心痛,那种心痛,让他感觉自己似乎连今天都要熬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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