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石头

    索尔任由泽诺拖着自己,一点也不想用力。泽诺锁着眉,整张脸皱成一团。后面的雪一浪高过一浪地在身后追赶着,索尔却没有了逃的勇气。

    这世间,再不会有一个女子坐在寂寥的崖边抚起忧伤的琴曲,对着冰冷旷远的雪夜诉起思念回肠……

    索尔忧伤地问泽诺:“米朵会死吗?”

    泽诺拉着索尔的手一紧,索尔仍自顾自地说着:“母后爱上了父王,她死了,倾月爱上了刺风,她死了,米朵爱上了你……”

    “你闭嘴!”泽诺神色变了变,有些愠怒地呵斥索尔。然后他更快地向前飞去,在呜咽的风里,索尔听到泽诺说:“米朵会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风很大,贴着脸划过,就像索尔汹涌的害怕。

    终于逃出盲山的范围,泽诺愤怒地把索尔甩给米朵,米朵走过来问索尔:“哥,你怎么哭了?”

    索尔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号啕起来:“米朵,倾月她死了,她死了!泽诺,你放过我妹妹好不好……”

    米朵惨白地笑出来,身体一颤,向后面倒去。

    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索尔有些怀念那群一开始就被死神带走的巨獠兽,它们从一开始就被死神带走,这不曾开始便走向终结的命运却是他求之不来的大幸。

    在这片雪原的尽头,雪花也在不停地凋零,覆在地表,躺成死亡的寂静。

    米朵忽然站住,一副静神谛听的模样。空气安静如斯,却隐隐约约传来千丝万缕的波动。从看不到尽头的无限远处,一曲天籁宛转久绝,清冽的琴音荡涤向四面八方,空谷传响,余音百转千回,似能穿透九霄、亦能穿过你的皮肉抚摸你的五脏六腑……

    索尔对米朵摇了摇头,这不是刺风或者倾月的琴音。

    索尔对刺风和倾月的琴声再熟悉不过,他们的琴声很细腻,像在编织一个梦境,在刺风离去后,倾月的琴声如同撕裂的初阳,奏鸣着永不复生的决绝……此琴声仿佛一枝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来自旷远宁静的世外之境,花瓣悄然张开,在湖面上方划出一条条不露痕迹的优美弧线,微风吹得它轻轻地摇动……

    优雅的弹奏不失古朴庄重的回旋,纯而不噪,宛若来自神界虚无飘渺的呼唤,到达一个若隐若现的浮世。

    芙蓉随琴音变化渐渐澄澈,透明,一点点扩散而去,若即若离的牵引,欲发欲收的优柔……

    这是索尔等人从未听过的旋律,它给人最深的感觉只有一个字——静。高贵、典雅、宁静、超然物外……仿佛时光都恨不得在这琴音下停留,但当太多的特质纵横,交织,它融合而成的旋律却让人感觉不到温度,只有一弦弦华丽的寒冷。

    索尔问泽诺和米朵:“琴音如何。”

    米朵张口便道:“华美清澈。”

    他又扭头看泽诺:“你以为如何。”

    泽诺的眼神很怪,一种若有所失的神情取代了他惯常的漠然,喃喃着,不知是在敷衍索尔,还是在回答他自己:“思念和誓言,永不背叛。”爱顺流而下,跌得粉身碎骨,虽死无怨。

    索尔、米朵和泽诺三人顺着琴音的方向走去,在筋疲力尽之时终于看见人烟。一座古朴的小寨子悠悠然出现在三人眼前,寨前,一女子正端坐抚琴,隔着重重雪魂的朦胧,像雪世里的一缕幻影,似乎等不到你感觉到她真的存在时,她就会随风一起化掉,连一抹影子都不剩下。

    继续朝寨子走去,索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抚琴的女子,也不过和米朵一样的年纪。浓密柔软的睫毛蝶翼般地忽闪着,上下翩飞,有些苍白的面孔上只有稍稍抿起的两片薄唇点染着微微的红润,简易的银饰在她银色的长发间伴着她的琴声在风中铃铃作响,一曲终时,她纤细的十指轻按在琴弦上。琴音渐渐低弱,待五音皆寂,片刻,她终于抬起头来。

    银色的发、雪一样的肤色和素纱衣裙,整个人如同大病初愈般苍白、虚弱无力……

    索尔呆住了。屏息,生怕惊碎了这宛若幻境一般不真实,干净得没有欲望的……

    女子轻轻地掀起眼帘,惊鸿一瞥,让索尔遗忘了瞬间,也遗忘了沧海桑田。银白色黏稠如胶状的瞳仁里嵌着不真实的空灵,眼里没有丝毫波澜,无欲无求,无喜无悲,别致的脸上也只是一份与年龄不相衬的从容与冷漠超然。你只看得到她,但你读不到她。

    就像……

    像世外的仙。

    或许,抚琴到如此境地,该看破红尘,心如止水了吧。

    女子的目光移至泽诺和米朵时,竟然有一丝丝的惊讶浮现。

    五个年纪较长的老者从寨子里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对索尔、米朵和泽诺躬身表示欢迎。那个抚琴的女子只是将琴收起,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那把琴化成一支冰簪被她插在发间,冷冷地看着远处,不行礼,也没有任何表示。

    索尔心里很清楚,她是神,神有神的骄傲。

    最为年长的老者叫做巫尘,是赤末族的族长。

    赤末族是历史最为久远的一个巫师部落,可以追溯到雪岛形成之初。由于巫师们没有抵御能力,因此每个巫师部落都会有自己世代供奉的神,以求庇佑。

    赤末族第一个供奉的是大神玄姻,第二个供奉的是玄姻的弟子玄清,他们的灵力无边,也正是依靠于他们的守护,赤末族的血脉才得以延续至今。

    巫尘一一为索尔几人介绍另外四个身着巫师袍的老者,他们几个都是族中颇有声望的长老,分别是巫宁,巫言,巫容,巫凡。

    索尔看了看那个站在一旁的女子,问巫尘:“她呢?”

    “她是本族的祭祀乐师――玄心。”

    玄?索尔暗自思忖……巫尘看出索尔心里的疑惑,解释道:“她就是大神玄清的弟子,玄心。”

    巫尘邀请索尔等人入寨,玄心退后几步站在一旁,依旧清冷如冰,惟有在泽诺经过她的时候她微微地怔了怔,犹疑地吐出两个字:“石头?”

    泽诺回过头去看她,不明所以。

    玄心仰面看了看天,似乎扯出一丝苦笑来,然后转身离开了寨子。

    赤末族的长老们带索尔、米朵和泽诺观赏他们的寨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米朵很是兴奋,泽诺如常,而索尔则心不在焉地跟在长老们的后面,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想起玄心,他竟毫无察觉地笑出来,米朵问他:“哥,你笑什么?”

    “呃?”索尔急忙敛起笑,敷衍道:“没什么。啊对了长老,你刚刚说清晨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到什么来着?”

    “殿下,我刚刚说啊……”

    巫尘解释的声音在索尔的耳边渐渐低落下去,他看着米朵,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或许错了,他凭什么阻止米朵爱上泽诺,痴如藤蔓,情如树,一缠一生,勒到了骨子里。于是索尔对泽诺说道:“泽诺,你要照顾好我妹妹。”巫尘的声音戛然而止。

    索尔只顾沉湎在自己的设想里,恰恰,他没有看到泽诺瞬息闪过的为难的神色。

    赤末族的寨子宛若一个狭小的村落,平实朴素,没有恢宏华丽的宫殿,却也有别致的亭轩楼阁,遥远的静谧时时都渗透着飘渺的虚无感。村落边有巍巍雪山,有小桥流水,有雪落林环绕着的亭榭……在寨子的后面百里之外,是赤末族的禁地――玄天林。

    索尔等人被安排在距村落较远的乌洛依园。乌洛依园里有两幢别致楼阁,也是整个赤末族仅有的两座楼阁。索尔、米朵和泽诺暂住的瞭星宇与玄心所住的玄心小筑隔着辞世溪侧目相望,汉白玉石桥横跨辞世溪两岸,美轮美奂如同神境,瞭星宇与玄心小筑在辞世溪两岸孤立存在,在旷野的风雪里飘渺如同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尘幻世。

    瞭星宇的屋顶上,两条漆色人影相偎而坐。米朵靠在泽诺的肩上,皓月当空。

    “为什么突然答应和我在一起。”米朵半倚在泽诺的臂弯之中,语气淡淡的,并没有想像中的惊喜。

    泽诺看着远处的寂夜,没有回答。

    “因为哥吗?”米朵微微直起腰身,不去看泽诺的眼睛,强装漫不经心。

    “我送你回去吧。”泽诺从米朵的腰间抽回手来,站起身,朝米朵伸出手,等着米朵递出手来。

    米朵仰头,那张冰冷完美的脸,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漠然。猜不透泽诺藏起的心思,也看不懂他冷毅的眸子。但明明近得就在身边,却为何怎么也抓不到。或许你只属于遥远的地平线,可那却是我到不了的岸,或许,只有那无法寻觅踪迹的风才是你最好的归宿罢。叹气:“好。”

    夜深更长,万籁俱寂。泽诺送米朵回屋休息,心头是无比沉重的疲惫,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被额前的碎发遮在暗影里,静谧如同无法探测的深海。抬头,流光四溢的满月,挥洒的圣洁的光却射不到他眸底深处。

    泽诺低头看看自己映在长阶下的影子,一脚一脚地踩下去,莫名地笑了,记忆里,似乎某个人曾经对自己说过:若不能和你相拥,我就守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与你的影子相依。笑意在唇角生硬地凝住,恍惚间,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爬上心尖,瞬时虏获满心。本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得走走,此时自己的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雪岛的漫长的几百年,在这片茫茫的风雪之中,自己一直在寻找着能够让自己在意的东西,也一直以为,终会有一天,会有人让自己知道,自己有必须存在的意义。可是,什么都没有……

    来到赤末族后,记忆里总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忽近忽远地在脑里游离,身体里仿佛沉睡着另外一个人的思想,挣扎着想要醒来。

    “在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中断了泽诺的思绪。泽诺回过身来,玄心安静地站在郁郁葱葱的竹子间,眼睛略含期待地烁烁眨动,如同凡世的灯火。

    奇怪的感觉……

    “这里是?”

    “玄天林。”

    “玄天林?”泽诺举目四望,青葱的墨竹高大粗壮得不可思议,这些……竟然只是竹子……

    “我,怎么走到这儿了?”

    “心在哪里,人自然就到了那里。”玄心不由得笑了:“你居然能走进来,看来,你不像是普通人。”

    泽诺愣在玄心的笑容里,茫然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第一次,自己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玄心突然凑近有些紧张的泽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看着突然贴近的玄心,米朵的样子忽地在眼前蹦出来,泽诺惨然一笑,心底一丝怅惘划过,他不露痕迹地推开玄心,向后退开一步回答:“女神玄心。”

    玄心呆立在原地,眼底的漆黑幽幽地散开,晕成大片的寂落与失望,继而恢复了以往的神态,收敛起面上的笑,又变回淡淡的,处变不惊的玄心:“米朵怎样?”

    “很好。”

    “好便好。”玄心娴静温和地笑着,却保留着陌生人的疏离:“擅自闯进这里可是要受惩罚的,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泽诺没有出声,玄心不再理会泽诺,微微欠身略表失礼的歉意后,兀自转身走了。

    瘦削的身影渐行渐远,泽诺迷茫地看着她的影子被月光渐拉渐长,没入密林。这个女子,有着让人怜惜的特质。可是,为什么当她离开,自己竟会感到落魄……没错,是落魄,就像……感觉把心掏出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没有痛苦,却难受得说不出来。

    “玄心!”看着玄心一个人离去的影子,泽诺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什么?”玄心站住,却并未回头。

    “……我们,以前……有见过吗?”

    “没有。”斩钉截铁。

    我不曾见过你,但在很久很久之前,但我或许遇见过……前世的你……可如果你已经忘了,又何必还要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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