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路上都是沉默。许是刚刚他的话有些过头了。

    “到了。”

    “嗯,谢谢苏先生,那明天见。”

    “好。”

    苏凌志微微点着头,眼里都是礼貌,玉棠却觉得她看到了温柔。她站在大戏院门口,三三两两的情侣们进进出出,夜摊上热闹非凡,各种小食的香气扑鼻,她看着他在灯火阑珊处渐渐远去的背影。

    “咳,玉棠!”阮歆故意猛地扑在玉棠的肩上,把出神的玉棠吓了一个哆嗦。

    “男朋友?真帅啊,哪里认识的,赶明儿也给我介绍一个呗!”

    “你别瞎说,不是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你这么恋恋不舍地,魂都要跟着人家走了。”

    “哎呀,电影要开场了,快进去罢!”

    “你休要转移话题,不是男朋友也快成了是不是?”

    “你怎么这么八卦?”

    ......

    阮歆挽着玉棠的胳膊缠着打趣道,二人的吵闹声很快便淹没在电影院里的一片热闹中。

    “姐姐,今天我去见过苏先生了,他欣然答应了欸。”玉棠一进弄堂便跑上逼辄的楼梯,上了阁楼便端起青花白瓷水壶一边倒着黄橙橙的果汁一边欢快地告诉姐姐这一好消息。

    “......那他还有没有说别的什么?”半晌沉默后,玉兰的脸上掠过几丝喜悦,半带羞怯与期待地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提。”

    “姐姐,明天还要我去代你拿相册么,还是你自己去?”

    “你去吧。我最近身上不大爽快,不宜见生人。”

    生人,姐姐竟觉着他们是生人了么,可苏先生却并不拿她做生人啊。姐姐大概是觉得这么久不见若要重新开始必得好好装扮一番才行吧,从旧人到生人,未必就是舍弃,相反恰恰可能正是想重新开始。以她对姐姐的了解,想到这一点,玉棠便不再劝说,她总觉得姐姐和苏先生是天造地设的鸳鸯,他们不会就此草草了断了的。

    第二天,玉棠按时出现在约定的咖啡馆里。苏凌志早早便在此等候,他见她两条麻花辫精巧地搭在身上的绒线毛衫上,下着灰色的短裙,一身清清爽爽的学生装扮。玉棠面带微笑向他走来,就像两年前玉兰向他走来一般。

    “苏先生。”

    “这是你姐姐要的相册,后面还留有各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只是不知道这两年过去了还能联系上否?”

    “谢谢苏先生,姐姐见了一定很开心。”

    “苏先生,你和姐姐就没有想过要解开过往的结吗?”

    被玉棠这样突然一问,苏凌志突然怔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沉默了半晌,微启薄唇,“你姐姐都告诉你了?”

    “没有,姐姐依旧什么都没有说,是我自己猜测的。”

    “是我对不住玉兰,是我不够勇敢,她气我不理我也是我活该。”苏凌志的心头泛着许多心酸。

    “玉兰当时该多难过啊,失去了父母又被我这样伤着,可我在寻不到她后还跟她赌气。当初如此决绝地离开想必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不然怎么会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往事再追悔也莫及,人们往往都咬着牙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者没有那样做,哪怕在无数次得到黑夜的惩罚,得到月亮的惩罚,得到所有在一起回忆的惩罚,得到一次次心如刀绞般的凌迟,眼泪还是不能将他拯救。所有追悔莫及者都默默背着千斤重的包袱在这惩罚延续的日子里沉重的前行。

    “姐姐不是不理你,姐姐在那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大伯为了方便照顾姐姐于是把姐姐接到了家中。后来那处宅子便被抵债卖了去,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再回去。不过待姐姐醒来后便立马嘱托我在老宅栅栏前的白色信箱里留了几封信,姐姐说和相识的同学在放假后不能见面时便通过书信往来,他们联系不上姐姐定会查看信箱的。我猜那个同学肯定就是苏先生吧!”

    “可我明明......原来如此,定是那个妇人。”

    “谁?”

    “我后来去你家找过玉兰许多次,也写过许多次信,但每次查看信箱,我写的信都原封不动静静躺在那里。可我最后一次去信箱都是空的,定是那后来住在房子里的妇人见不得别人好故意隐藏。”

    “既然是误会,苏先生可要同姐姐说明了?”玉棠两双忽闪忽闪的似刚出水的大紫葡萄的眼睛里写满了欢喜。

    “只是不知你姐姐她是否还愿意见我?”苏凌志也终于把别在心里许久的愿望用这半晦涩的话说了出来。

    “交给我吧。不过这次苏先生定要好好珍惜姐姐,不然我第一个不放过你!”玉棠一脸喜悦的说道,浅浅一笑那唇边的梨涡便浅浅地露了出来似他每日加在牛奶里晶莹剔透的蜂蜜。

    玉棠下了电车便加快了步子走进黢黑巷子里,昏黄马路上的灯照进巷子头却照不进里面去,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如一池碧水般照在地上,她欢快的步子仿佛点在水面上凌波微步。

    “姐姐,这是苏先生的相册子!”

    玉棠看着姐姐默不作声地翻开了响彻,嘴角似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他穿着西服玉树临风地站在人群中,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的眉梢里似乎有些急切还有说不出来的惆怅,在一群笑嘻嘻的脸孔里有些格格不入。

    “姐姐,苏先生说,那之后他经常给家里寄信,他想向姐姐说明一切的,可是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姐姐,你要不要见一见苏先生,苏先生一直都对姐姐念念不忘。”玉棠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姐姐。

    “这些都是凌志告诉你的?”玉兰的眼角噙着点点泪在电灯下闪着如她以前戴着的一串珍珠项链上的珠子。

    “苏先生本想亲自告诉姐姐的,可不知道姐姐是否还愿意见他!姐姐你就和苏先生见面把过去的话都说开了吧,若是能成就皆大欢喜,若是不行也好死心总好比这样耗着强!”玉棠语气颇为激动地说服着姐姐。

    沉默了半晌玉兰终是点了点头。

    玉兰一早就起来了,对着镜子左照照又照照,她扒出了学生时代的衣服,那个时候家里殷实,衣服多得穿不完,所以那些旧衣裳大多还是半新的,舍不得扔倒不是因为缺衣服,而是那些衣服就跟她舍不得抛弃的过往一样,哪怕放在红棕色厚重的大箱木底积灰也能让她感到些安心。灰尘在清晨的阳光里飞舞,让她感到许多不真切。

    她一件件试着这些衣服却发现与她电烫的略张扬的鬈发怎样都不合适了,她笑自己都出来做事的人了还着学生的打扮似乎太不合适。于是她又一件件把它们叠好放回来箱子里。换上了一件平日里常穿的稳重却又不失俏皮的酱紫雕花旗袍,外披一件黑色垫肩外套,用烫发油拢了拢齐耳鬈发,理了理鬓角。又补了些许雪花膏沁在两颊,嫩白的肤色在凛冽的风里似乎快被吹出水来。

    待到了江滨咖啡座,两颊早已冻得通红,白里透着红,红透透的飞到耳根子后。

    一进门,霖香便惊讶地喊道:“玉棠,昨天见你还......没想到这么快就烫了头也蛮好看的,果然美人胚子怎样都好看。”

    玉兰一进门见眼前迎面而来的女招待颇为眼熟,但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所以眼里是一派茫然,正准备开口询问之际,霖香突然发现对方的神色不是玉棠,于是立马反应过来。

    “你是玉兰罢,我是霖香啊!我们大学一个班呐。说来真是闹了乌龙,上次见你妹妹把她误认为你,这次见到你本人了又误认为妹妹。”

    “咳,原来是你欸,我说这么眼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霖香前不久才在这开了这间咖啡厅,现下都流行吃咖啡却也不想生意这么火爆!”苏凌志彬彬走过来替霖香解释道,眼神却一直在玉兰身上不肯落下。

    进了屋内玉兰被风吹得煞白红通的双颊稍微缓和了些,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还是被眼前人的出现惊得心跳扑通扑通跳,脸颊也微微透着些粉,刚刚还是冰凉的现在竟有些火热起来,不知是血管在温暖的室内活络了起来还是和心跳一样的生理反应,她倒是感谢刚刚那风,这样就掩盖了她红通的脸。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从一开始就闪躲,霖香去准备咖啡了,是他早早就安排下的。她坐下,安静的角落里两人默不作声,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抬头迎着他的目光。

    他眸光灼灼,一双剑眉少了许多英气,倒多了几分温文和儒雅。

    她定睛而笑,眉目间还是旧日看向他的盈盈,只是那娇俏澄澈被岁月沉淀为更多的温柔,别有一分贤淑婉约之美。

    “近来可好?”苏凌志开口问道打破了二人似是而非的尴尬。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之前想好的一大堆话竟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无意识地说出了经常在外应付人的家常问候语。但一说出口他就懊悔了,明明已经打听过她的近况,这明摆着的事情却还问她好不好,那不是把他的紧张更欲盖弥彰了么!

    “还好!”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

    霖香端上来两杯咖啡以及许多糕点,都是他循着玉兰旧日的口味猜测的。霖香见二人不言语,也不言语,上了东西后便默默走开了。

    “玉兰,我对不起你。当年要是我勇敢说出那些话也不至于后来如此懊悔。这两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懊悔中度过,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就要这样抱憾终身下去了。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让我照顾你,这两年来你受了许多委屈,让我来保护你!”

    没想到苏凌志竟会这么直白的表达,与以往那个桀骜不驯的他截然不同,玉兰的眼中是一片错愕。

    意识到自己表达的可能还不够清楚,那句最重要的话他还是漏掉了,可能以前的相处模式依旧在延续,哪怕重新开始,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延续那种隐晦的表达爱意的方式。玉兰错愕的眼神更是让他惶惶不安,但这一次他不会了,他会更勇敢,像他演习了几晚的画面一样。

    “玉兰,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以前我不知道那就是爱,但你离开后我终于尝到了爱而不得的滋味,这种惩罚日日煎熬着我。玉兰,原谅我吧,以前是我不好,让我照顾你吧。”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利依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临桌那两个青年学生方才还在低声细语地讨论着什么,此刻一人竟放高了分贝,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徐志摩的诗。

    玉兰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她用蜷着的食指遮了遮淡唇。

    苏凌志不明就里。

    那两个学生又传来了声音,“怎么样,我朗诵地怎么样,你觉得我这样说行不行,春蝶会不会答应我?”

    苏凌志顺着玉兰的目光看向那两个学生就明白了,刚刚飘来耳边的诗他们是一起讨论过的。

    她方才就是想起他曾经念起这首诗时一脸不屑地批评徐志摩一个堂堂男子却像女儿般太过柔情娇柔,又看到那青年学生深情款款地语气却一脸上阵杀敌严肃地表情禁不住笑了出来。

    “苏凌志不嫌男儿矫揉造作了?”

    “世间男子千姿百态,非得尝尽这人生百态才能了解这百般性行。我当年太过天真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段妄语。”

    “那我们算是把这首诗倒过来了。”玉兰一脸明媚地笑着。日光忽然透过云翳,仿佛一下子挣脱了般透过印花玻璃洒在他们面前的白桌布上,照在咖啡里黑色的浮沫上,时间一晃而过仿佛回到他们曾一起有过的午后。

    苏凌志在心里默念着那首诗,“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利依洄......她的温存,我的迷醉.......甜美是梦里的光辉.......她的负心,我的伤悲......在梦的悲哀里心碎.......暗淡是梦里的光辉!”

    倒过来,倒过来,那他们现在.......“玉兰,你答应我了!”苏凌志恍如醍醐灌顶般激动地说道。

    “还好我们没有错过。”玉兰眼中似烟波中蒸腾的雾气般轻柔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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