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想了许久,日暮黄昏,直到江妈来叫她吃晚饭,她才渐渐地回过神来,仿佛又走进了平常的世界。最进诚丰银行出了些纰漏,苏凌志也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早早嘱托晚上在外面吃饭。吃了晚饭她便早早歇息了,苏凌志回来看到假装熟睡中的玉兰蹑手蹑脚地上了床,从背后拥住玉兰便也睡了。

    第二天待凌志轻悄悄离去后,她便早早下了床,在书桌前思忖半天写下来一封信便继续简单收拾写物件离开了。她交代江妈是老家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正好进来精神和身体都不大好也会去修养修养,只是凌志进来忙碌来不及交代嘱咐其代为交代。

    玉兰雇了辆车离开后便给妹妹打电话。

    玉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妹妹她的病情,却并未讲那日妇人胡说八道的事情。玉棠对于姐姐的病情一脸震惊,她极力安慰着姐姐,可玉兰此时已经心如死灰。她熬了太久了,这两年来的快乐对她已足够,她不能够接受他看着自己在生命的最后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此时对她来说死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但她又放心不下凌志和妹妹,她更不忍凌志活在失去自己的悲痛中,一年两年三年......不同于上次这次是一辈子,他该怎样度过余生呢?就算她能够看到他眼中的玉棠,可他必然不会接受的,她太明白他了,他是断然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况且这个人还是她妹妹。就算她不在了,他也是不会逾越那条鸿沟的。至于妹妹,她也是了解的,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总是闪躲。所以她只好出此下策。

    “二妹,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之后死去的那个人是玉棠而不是玉兰,你记住了吗?”

    “姐姐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很清醒。你只需要回答你爱不爱凌志?”

    “姐姐,我跟姐夫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傻妹妹,你是我的亲妹妹,我能不知道吗?我知道你爱着凌志,凌志的眼中也有你,但是你也知道他是断然不会接受你的,就算我不在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代替我活下去!”

    “姐姐,你别胡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玉棠啜泣着安慰着姐姐。

    “我自己的病我比谁都清楚,我没多少日子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安排好一切你明白吗!”玉兰颇费力气说着,同时咳嗽不断,一阵一阵似那夺命的剪刀挥霍,玉棠看着那手帕上鲜红的血渍着实吓了一跳。立马准备下楼叫车夫,却被玉兰拦下了。

    “二妹,没用的。我已经看过医生了,也吃过药了,却还是落得这个下场,或许就是命吧。”

    “姐姐,你不要离开我。你的病肯定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儿好不好?”玉棠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她真的被姐姐的病吓到了。

    “二妹,你听我说,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就当帮我好不好,我不忍心让凌志活在悲痛中,你就当做是帮我带我活下去好不好?”

    “姐姐,你的病肯定会好的。你和姐夫肯定会白头偕老的,我还等着抱侄子侄女呢?”说着玉棠笑了笑伸手擦去姐姐眼角的泪水。

    “我想回老家看看,这几年越来越怀念故乡了。”

    “姐姐,那我们这几天准备准备就回老家去好好养病好不好?”

    “嗯。”玉兰轻轻地点点头。她暂时还说服不了妹妹,但是她可以先按照计划回去,一边说服妹妹也不迟。

    苏凌志看到玉兰的留信,大为担忧,许是他最近事务繁忙冷落了玉兰的缘故。于是忧心忡忡地打电话给玉棠,玉棠只说姐姐和自己准备回老屋修养一段时间也正好回去祭拜一下祖宗。苏凌志还是抽出了半天时间送妻子,离别之际他反复挽留劝慰玉兰道待他这阵子忙完了再一同回去。玉棠知姐姐心意已决打算一瞒到底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替着姐姐说服姐夫。苏凌志拗不过姐妹二人的坚决,想着有玉棠照应着所以也就没有强留了。叮嘱几句后便恋恋不舍地相拥告别,本来也就是小别而已,倒是玉兰眼里的不舍惹得他心绪格外离乱,他绝想不到这一别就是永远!后来想起终于明白为什么玉兰眼睛里会流露出那样遮掩不住的哀愁,每每想起他总是万般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就不能再坚定一点,哪怕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或许他和玉兰就不会有如此遗憾了。

    她们回到老家后,拜访了儿时的乡里邻舍以及不大联系的旧亲。此外,玉兰又重新找回了伺候了许多年的姚妈。姚妈本就是同乡人,是她们儿时去上海就带过去的,一直用到父母出事后房子被抵押,姚妈离开甄家后也打算回老家养老去。用惯了的人也是会产生感情的,况且弥留之际病人的愿望活着的人大多还是会尽量满足的,所以玉棠就照姐姐意思重新聘回了姚妈。

    玉兰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做什么都费神,强撑着打起精神才能和常人无异。她现在只剩下那一个心愿未了,玉棠经不起病入膏肓姐姐的万般恳求,开始她总会明明白白地安慰姐姐以表达自己的拒绝之意。她的拒绝并不是不想,她是爱着姐夫的,可她也知道这种爱永远都无法修成正果。何况姐姐姐夫的爱比她的爱更为光明正大,她是第一个不愿意破坏姐姐姐夫爱情的。可如今姐姐万般请求,那般恳切地请求,又为着她自己心里蚂蚁噬心般的渴望,她终于败下来了。虽未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愿,但她却也不明确推脱了。玉兰已明了妹妹多半是同意了,这个时候不可强迫其同意,反而有可能引起妹妹更强烈的拒绝,这个时候她只消保持着二人默认的默契,顺水推舟地做着二人签下合约后的打算即可。

    于是玉兰开始每天诉说着自己和凌志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的嗜好,他的习惯,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唯恐漏掉一处,甚至他们之间别人听不懂的玩笑话也全盘托出。玉棠假装漫不经心地听着,待听到不明了之处,偶会蹙下眉头,玉兰便会拖着长气又仔细讲一遍。姚妈在姐妹俩牙牙学语之时就伺候在旁,因此对于二人她最熟悉不过。玉兰嘱托姚妈仔细观察她们姐妹二人的不同之处,从坐姿走路仪态到说话方式,总之能察觉到的都校正了个遍。为的就是以假乱真,让最亲近的人也丝毫看不出来破绽。

    玉棠面容更健康圆润些,玉兰便嘱咐姚妈减少二小姐的吃食,直到玉棠面如菜色形容和她之前颇为相似些了才满意。

    经过几个月的劳神费心玉兰终于把妹妹培训得和她神似了许多,自己的心愿也了了大半,尘世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身体越发地急转直下。对于病人而言最致命的伤害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心里的绝望。一旦心死了,那病就摧枯拉朽般排山倒海袭来,不给你喘息的机会便慢慢吞噬了最后可怜的鲜活。她现在勉勉强强才能费力地站起来,吃饭也要人喂才行了。每日软瘫在床上,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只一个劲地咳,那夺命般的咳嗽也渐渐变得无力,仿佛咳干了灵魂,看着直教人心疼。

    江河日下,这病一日挨着一日,玉兰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去后的事情,想着也差不多了,只有一样她始终未提及,那就是那日上门来的妇人。她后来找凌志的舅舅打听过了,那妇人原名叫薛巧娇,原是风尘中人,后来勾搭上了一个商人才金盆洗手做了姨太太。那商人祖上倒也辉煌过,不过后来日就衰败到他老子那一代还依稀有些辉煌,到他这一辈就完全没落了。因为小时候享受过些许富贵人家的生活,所以一直带着富家子弟挥霍的毛病。家道中落的他不肯接受现实变卖家产以天天鬼混,学着人家抽鸦片以麻痹自己,还自以为风流潇洒。他与那勾栏院里结识的薛巧娇本来只是逢场作戏,还不是看中了薛巧娇姣好的脸和身段,本来只是想玩玩就丢手的。后来薛巧娇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让那商人心甘情愿地娶了她,据说是那商人遇见一个算命的说有了这女人的相助以后定会重振家业,富豪一方。毒瘾犯了的他去翻腾可变卖掉的物什时惊住了,那三房姨太太竟然偷偷卷着物件跑了。人们在无可救药的情况下会更偏于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日子每况愈下,他也就迷信起来了,信了那算命人的话娶了那薛巧娇。说来也巧,那商人就是玉兰同学钱霖香的父亲钱岁发。钱岁发娶了薛巧娇后靠着她那些暗地里勾人算计的路子一路竟越走越发,后来竟也富甲一方,还真真应了那算命人的话。而今钱岁发因为汉奸的头衔被人暗地里除去了,这薛巧娇就算与甄家有什么过节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浪了,所以玉兰就没有提这一茬。况且她也是相信妹妹的,若是提了妹妹必然是急于撇清的,倒不如就这样偃旗息鼓埋没于时间里,往后必然是岁月安好的。

    她为妹妹和凌志铺了这样一条她自以为完美的后路,她也就死无遗憾了。身子一天天枯瘦下去,旁人看了必定会吓一大跳。这才几个月,活生生的人竟瘦成这样不成人形。

    那日,弥留之际的玉兰睁了睁眼睛,睡了许久神智也清醒了许多。玉棠依旧不急不慌地读着凌志寄来的信,他在信里催自己快些回去呢!玉棠拉开了窗帘,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脸上,照得她精神也奕奕了些。她也想回去呢,可是不能了,如果有下辈子她真想与他白头偕老。可是,这辈子就这样完了.......玉兰的眼睛在耀白的光里缓缓地闭上了,脸上有一抹还未舒展开的笑容。

    “姐姐!姐姐!姐姐!!!”玉棠失声痛哭,哭喊声震彻了深宅大院。

    就是那天起,玉棠随着姐姐的离去也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像玉兰的玉棠代为活着。

    甄家对外发丧甄家二小姐玉棠因病逝世,享年23岁。只有姚妈和玉棠知道真正死去的是甄家大小姐玉兰,享年26岁。

    因为玉棠尚未出嫁,上海那边并无多少亲人,所以丧礼就在老屋里办了。苏凌志赶了回来,他至今不可相信好好一个人怎就说没了就没了呢?

    玉棠幽怨地看着把棺材里躺着的人当作自己的姐夫一双呆滞的目光。她突然恨起来了,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爱上眼前的男人,她恨苏凌志为什么偏偏对她也有一份眷恋,是他们俩合起来杀了姐姐啊。

    她红肿着眼睛跪在姐姐的灵堂里,心里一遍遍对着姐姐说对不起,可事到如今她后悔也来不及了。对外已发丧,况且对于死去的姐姐,她没有后悔的机会,本就对姐姐万般愧疚,若是这个时候她毁了姐姐策划好的一切她实在于心不忍。

    苏凌志同样地跪在玉棠身旁,眼神里满是悲哀,“玉棠,都是姐夫不好,姐夫没有照顾好你!你怎么就在这大好年纪说走就走了呢,你姐姐该多伤心!”

    玉棠看见他悲伤的神情更是一股怒气,在姐姐灵前他还是不知收敛,但是她又不好发作只能默默憋着气不理他。

    那半年来,她对苏凌志都是冷冷的。苏凌志以为她还没有走出失去妹妹的悲痛,所以一直也就谦让隐忍着。对于她所有的异样,姚妈自有一套说辞来圆场。其实不用姚妈帮忙,苏凌志的心理也早准备了一套为她辩白的说辞。人就是这样自欺欺人!自从玉棠逝世后,玉兰的表现总怪怪的。其实回来后他仔细想想,姐妹二人回乡本就有些古怪,再加上玉棠忽然离世就更加蹊跷了。可当时玉兰还在悲痛中,他不便多问,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更加没有勇气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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