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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卡沙依

    寂寞的卡沙依

    我和爷爷很早就去河边洗漱,江村这条清冷的无名河很容易让人摆脱困意,用铜器接好供奉用的净水后我们很快回家,开始进行清晨的祷告仪式。这一次爷爷的祷告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因为今天是江村一年一度的屠宰日。从先辈那里继承的古老传统让这里的人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神圣的习俗,又因为受到藏传佛教的影响而把一年内宰杀牲畜的次数降到了最低。一头健壮的花犏牛在后院干草房旁拴了好几天,奶奶勤快地每天给它添草加水,生怕这几天的时间影响一整年的肉量。爷爷在莲花生大师的金像前点燃了三盏酥油灯,藏香细长的青灰色烟雾缭绕在灯芯尖金黄色的火苗上,让人联想到盘曲在拉奥孔大腿上的那只巨大的蟒蛇。爷爷一路上不停地重复着金刚上师咒。屠夫卡沙依的家就在江村外的一块平地上,细沙石路和皮鞋摩擦出像咬碎白糖般清脆的声响,清晨的日出抹染了山头坚毅的松树,暗绿色的山和明黄色的阳光交叠出奇异的渐变色,只有卡沙依家背后的喀隆雪山依旧保持着那纯洁的白色。卡沙依用石头堆砌的平房依傍着一处浓郁的原始森林,即便是在冬天,高大的丛林制造出的阴影也笼罩着整个残破的小屋。爷爷抱怨着屠夫卡沙依的屠宰手艺,担心花犏牛痛苦的死亡增加自己尘世的罪孽。

    卡沙依从门口踏出来的时候他腰间锃亮的小刀在阳光下刹那间折射出了的刺眼的白光,爷爷在用藏语和尼泊尔语给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卡沙依叮嘱着屠宰的各种事项,卡沙依头顶上暗红色的毛线帽和裸露在冷气中的黑色脚踝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和谐感。进门后,卡沙依盘腿坐在炉子旁边,奶奶刻意嘱咐我去拿几天前裂了口的陶瓷碗,滚烫的酥油茶沿着缺口流进了卡沙依拇指和食指中间的深渊里,他喝茶时延伸出去的嘴唇让干瘦的脸颊形成了两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我还没吃完手里的糌粑,爷爷和卡沙依就已经带着刀具和用来装牛血内脏的尼泊尔进口铝制器皿出发了。等我匆忙赶到后院时,花犏牛的四肢被粗麻绳捆结在一起,并以一种富有悲剧意味的失重姿势侧倒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薄膜上。爷爷叉开双腿以类似相扑选手的姿势抓着两只牛角,卡沙依则拿着他那把磨的精亮的小刀正在寻找着犏牛前胸一刀毙命的地方。我在远处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好奇心又促使我从手指间的狭小缝隙中寻找那把小刀的光芒,在紧张的氛围中,我看到卡沙依沿着小刀刺入的洞口把他整个瘦小而精干的手臂伸进了偏牛的身体里,他的头部和上半身紧贴在花犏牛猛烈起伏的腹部上,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耳畔缓缓消逝。我被爷爷安排在前院洗牛肠,那些乳白色的肠子上还残留着一股热气,我用整个右手的力量清理了牛肠里面的脏物,再找到肠子的一端对准水龙头灌水,接下来就是最难的翻面,光滑的牛肠在手里乱窜,甚至让人觉得比它生前还具有生命力。爷爷在前院的铁杆子上挂起他切成人字状的牛肉条。一排排鲜红的牛肉将在高原冬天冷空气和阳光的共同作用下将变成著名的风干牛肉来维持江村人一年的肉食用度。爷爷抱怨粗心的卡沙伊弄破了牛胆,那个看起来具有绿松石光泽的器官的汁液会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其他组织里,无论是多么新鲜的牛肉都会带有一种难忍的涩苦味道。当然,那一块肉最终成为了卡沙依报酬的一部分。

    傍晚,一切屠宰的工作告一段落。奶奶在卡沙依清晨用过的陶瓷碗里倒满了青稞酒,还强调这是专门为过藏历新年而准备的,酥油茶留下的油渍在碗壁上凝结成了一圈淡黄色的分割线,不过青稞酒的温度还不足以把这条细环融化进那浓稠的绿色里。卡沙依在奶奶的追问下交代了江村其他户屠宰牲畜的肥瘦程度,在听到卡沙依对今年家里花犏牛的赞扬后,奶奶又给卡沙依添了一碗酒。爷爷简单地表达了对卡沙依的感谢之情后,开始询问次仁老爹家那头病牛的事情。卡沙依用蹩脚的藏语说:“发高烧,一直出血,加措医生也没有办法。”爷爷听到后又开始背诵金刚上师咒。一直到卡沙依离开,爷爷才告诉我们青子生病的事情。据说青子是爷爷入赘时唯一的财产,年轻的时候奶奶还总拿青子的事情打趣,以保持新婚的调皮情绪。后来青子发挥了她作为犏乳牛的杂交优势,现如今牛群里的大部分成员都与青子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那一夜,爷爷罕见地没有给我讲米拉日巴大师的传奇,少年闻喜在亚隆觉波仲拜师聂·云丹措杰喇嘛后,故事戛然而止。我想米拉日巴大师应该会在贡塘拉山上祈祷并保佑青子,保佑爷爷的家。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加措医生已经在炉边喝清茶了,奶奶在木碗一角点了一粒酥油表达对尊贵客人的欢迎和祝福,加措医生熟练地拿起无名指沾着茶水轻弹了三次。爷爷领着加措医生向河对岸的一处废弃牛棚走去,他昨天听从了卡沙依的建议把青子单独圈在了那里,以免恶疾感染其他牛群。推开牛棚的木门后,我听到了青子粗重的喘气声,在暗处青子粗短的的青灰色毛发在牛棚顶渗透进来的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了一抹神圣的晕影。加措医生看了一眼就叹气,说道:“孕牛啊,可惜了!”从牛棚出来后的路上,加措医生告诉爷爷青子的症状和次仁老爹家的那头牦牛情况差不多,再观察两天确定是牛瘟的话就要及时处理,否则可能会像几十年前那样危及整个江村的牲畜。加措医生仔细检查了后院棚屋里的牛群后让爷爷放心。我和爷爷拿着热乎乎的牛奶坐在木梯上晒太阳,牛奶的香气并没有掩盖住爷爷的氆氇上衣散发出来的青子和她的亲戚们的味道,阳光下昨日才挂上去的牛肉条已经从鲜红变成了暗红,褐色的土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爷爷望着河对岸,缓缓地说:“娜康是你太奶奶的名字,青子是她生前亲自挑选给我的。”娜康也是我的名字。

    卡沙依终于把哑女接进了他的家,整个江村人都为此感到高兴,但在真诚的祝福之中似乎又带着一种物以类聚的窃喜,次仁老爹、康珠奶奶还有爷爷决定一起去给卡沙依献哈达。那块平地难得热闹,卡沙依的家也挂起了五色的经幡,甚至连卡沙依家屋顶飘出来的青烟似乎都是彩色的。在把客人们送出屋子的时候,卡沙依黝黑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被紫红色所晕染,但他具有尼泊尔风采的凹陷眼窝深处,却是一双被浑浊的暗物质所覆盖的红色眼睛。这一切都让我想起青子的眼睛。爷爷找准了时机把卡沙依拉到一边商量时间,希望卡沙依用他那把灵活的小刀结束青子的痛苦,也了结爷爷的心病。冬天的江村再也经不起牛疫的折磨,加措医生更是常常过来催促爷爷。卡沙依的父亲是屠夫,他父亲的父亲也是屠夫,无论向上追溯几代人,卡沙依身上流淌的都是纯正的屠夫血统。整个江村人都对低贱的屠夫血统避之不及,这不仅是因为藏传佛教的慈悲精神反对杀生,更是因为江村人在卡沙依及其父辈的血液之中确定了他们的高贵,在否定中感受着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逐渐发展出的差别和等级。但是,卡沙依却拒绝了爷爷的请求,他表示在新婚后屠杀一只孕牛是不吉利的。卡沙依脱掉了那永远长在他头顶上的暗红色的毛线帽,吞吞吐吐地说:“多吉,我再想想。”在江村,脱帽子弯腰是非常隆重的礼仪,爷爷挥了挥手表示理解。康珠奶奶却在路上谈起那段逝去的黄金岁月,感叹卡沙依和他父亲差远了。

    但卡沙依还是来了,按照他老朋友的愿望在破牛棚里结束了青子的生命。爷爷和卡沙依在青子生前让她短暂地享受了江村阳光的温度,青子眼睛里最后的暗红色也消失在了那些粘稠的黄色流体物中。我最一次看到青子,是在次仁老爹的手扶拖拉机上,青子曾经散发出青蓝色光芒的毛发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血液、脓水和粪便在她大腿根部凝结成了奇怪的固体,消瘦而衰竭的躯体散发出来的恶臭味几乎败坏了她生前所有的名声。她被掩埋的地点在离江村很远的地方,在那里的某个深坑中埋葬着青子和她所孕育的最后一只生命,还有爷爷的记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青藏高原的犏牛是利用牦牛与本土化的西门塔尔牛进行杂交之后的优种,也就是说青子身上流淌着来自瑞士阿尔卑斯山区西门塔尔牛的异族血统,这一点让我联想到卡沙依。后来,卡沙依和他的哑巴新娘死于喜马拉雅南麓地区的一次地震,江村人把他们埋葬在了曾经埋葬青子的地方,这是卡沙依通过生前无数次的杀戮换来的最后的安宁。但我还没来及告诉他,青子和他都是江村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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